关于那个夏天的事，我的记忆已不是很分明了。脑海中还存留着那片绿色原野的轮廓。阡陌相交在稻田之间，静谧的夜色里蛙声蝉鸣窸窸窣窣，明亮的月光照得夜空无半点星尘，夏夜的烟花伴着欢声笑语湮没在环绕小屋的树林里。我甚至记得，那不知为何出现在田野里的海鸣的声音，此起彼伏，沙沙作响。直到那一夜的记忆清晰起来，我才得以忆起，那个夏天的故事。
【一、海鸣】
那时，父母总是忙于在大城市的工作，不在我们身边。我和弟弟们的童年，是在郊外的爷爷家度过的。
漫长的暑假，是一段欢乐的时光。那几个月间，我总是带着还年幼的裕太和健太，游走在无忧无虑的光阴里。清晨，阳光还不那么刺眼时，我们便早早穿过屋后的树林，走着上山的石子路，嗅着露水的清新，步伐轻快地同第一声鸟鸣一起打破山间一夜的宁静。翻过那小山，便能看见一湾浅浅的小溪。水底花花绿绿的石子清晰可见，不时有花瓣绿叶随波漂过，树影婆娑映在清清的水面，泛起美妙的光影，至今回想起来，仍是心动不已。我们玩一玩水，捉些小鱼小虾，在正午的烈日升到头顶之前，便有些不舍地返回了。

爷爷的院子里有辆有些旧的摩托车，我常常坐上去，幻想自己驰骋在田野里，在高速公路上，在城市的街道里。我想骑着它去见爸爸妈妈，在飞驰的路上聆听风的声音，甚至想在赛道上呼啸而过，伴着观众的呐喊，冲破眼前的一切···那时，我想，等我长大了，我就一定能去实现梦想了。
在小院里的时光，我也常扶着裕太骑着的那摇摇晃晃的自行车，像是在教一个孩子蹒跚学步，陪着他在炎热的下午练习到大汗淋漓。爷爷总会从地里摘来一个西瓜，在我们期待的目光下切开，那散发清香的甘甜，仍是记忆犹新。
傍晚的时光总是最美好的。我们在田间小路，在夕阳残霞的背景下相互追逐着，穿梭在闪闪发光的稻田之间，看着影子一点一点拉长，天空一点一点黯淡。晚风带走了灼热的余温，被映成深色的树枝随之轻轻摆动，直到夜幕降临，点点星光初现。

这时，那片树林便成了我儿时最期待的地方。把一张白纸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折成精巧的纸飞机，机头再轻轻折一下，便可以起飞了。爷爷教我闭上眼感受树梢的声音，辨别林间微风的流动，这样放飞的纸飞机，总能飞得很稳很远，穿过树林消失在视线里。而爷爷总在远处正确的路径上接住那纸飞机，把欢呼着飞奔过去的我们揽在怀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裕太的自行车已经越来越稳，不需我扶了。爷爷的身体却也每况愈下，日渐走不动路。在一个静谧的夏日，爷爷沉沉睡去了。
自那以后，清晨的阳光不再那么明媚，苍白的溪水却还孱弱地流淌着，烈日依旧晃眼，弯弯曲曲的小路，连同傍晚的夕阳，也只是让人心生悲凉。

忽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抬眼看时，一个男人半蹲在了我的旁边。他的样貌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笑容着实很温暖。他不知从哪取出了一朵漂亮的小花，塞在无助的我的手里，然后如耳语般轻柔地对我说：“真理奈，你所珍视的人并不会离开你，他会一直在你的身边。然而，大家都会悲伤许久，都会度过一段艰难的时光。所以呢，悲伤并不意味着软弱，若是你想哭，就大声地哭出来吧。”此时，我的泪水已从眼角喷涌而出，想起那“坚强的心”，我颤抖着重复曾经对爷爷许下的诺言“我答应你···做一个坚强的人。”，远处传来了海鸣的声音。
后来，便是那一夜的奇遇了。我看到一只像天使一样的白色孔雀，展开洁白的翅膀，在黑夜里散发着光芒，只是不久便消散而去。一切都像是在梦里一样。哭过一场，我好像重新领会了所谓成长的意义，他的话我也记在了心里。
回过神来，那个男人倚在一棵树下，仍然对我微笑着。他拿起身边的纸飞机，对我说着：“追着它，跑到梦境外面吧，这一夜之后，你就会忘记悲伤的。”然后用力放飞了它。看着那远去的纸飞机，不知为何，我抑制住了回头的冲动，像是不再被往昔牵绊，奔跑起来，义无反顾地追着它前行。

我听着不知来自何方的海鸣的声音，飞奔在明亮的月光下，穿过了茂密的树林，穿过了广阔的田野。没有蝉鸣的夏夜里，我只听得到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不见月光的密林里，我只看得到不顾恐惧向黑暗里奔跑的自己，同那小小的纸飞机一起坚强地前进着。耳边传来轻轻的风声，我用心感受着树梢的舞动，这纸飞机的秘密，同样能让我自己也飞得很稳、很远。海鸣渐渐平息，也许是那汹涌的潮水最终退去了。我想，待到这一夜的梦结束，我追上了纸飞机，也超越了我自己吧。
那纸飞机带走了这梦一样的夏夜。我的童年便也在这里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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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平野老人依然经常坐在湖边，望着那片平静的湖水出神。这已是平成十一年的事了。
天气晴朗时，常有成群结队的小孩子在湖边玩耍打闹。太阳映在水面泛起微光，垂柳随风徐徐摇曳，丛生的杂草难掩白色小花静谧的芳香。这些出生在和平年代的孩子，大抵无法想象这少有涟漪的湖水下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一切，要从几十年前说起了。
【二、沼泽】
昭和十二年，战争全面爆发，民众情绪高昂，千万青年投身远征，怀着效忠天皇的决心，远离故乡奔赴战场。彼时，平野念及父母年老恐无人照顾，不愿走上前线，幸而受昔日同窗照顾，得以进入关东军防疫给水总部，前往满洲国从事科研活动。近藤是平野就读于帝都大学时的同学，当年二人一见如故，在课堂偶遇之后畅谈许久，聊得十分投机，又同对新兴的微生物领域有浓厚兴趣，遂结为挚友，毕业后也常有书信往来。近藤家境殷实，日常生活中常照顾平野，后来进入研究所，也顺便提携了他。比起逃离了血腥的战场，更让平野兴奋的，是一种找到了值得为之奋斗的伟大事业的自豪感，他想，近藤抛下妻子和年幼的女儿远赴海峡彼岸，也是同样怀着为国效力的豪情吧。
在远洋的船的甲板上，近藤和平野仰望着星空，怀着满腔施展才华的抱负，畅想着遥远的未来。在旅顺港上岸后，又经几日颠簸，穿过茫茫雪原林海，终于来到了大山深处的研究所。此后，在他乡的土地上，平野作为近藤的助手，终日忙碌在实验室里，应对着显微镜下各式各样的细菌。在那些或白雪纷纷或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不时有军官前来训话，言语间皆是“东亚共荣”这类华丽的梦想，也常有慰问团带着天皇的口谕来鼓励研究员们，不知是感激涕零还是思念家乡，每每有人泣涕不止、深受鼓舞。在平野心里，这样的生活虽然艰苦，却也因某种神圣的使命感而让人兴奋不已——直到小有成果的近藤被邀请去参观活体实验室那天。

那是昭和十七年冬天一个宁静的日子。积雪覆盖的密林深处，当迟来的阳光照进平野的房间时，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随之响起。平野披上外衣缓缓拉开门，看见近藤站在那里，正要脱口而出“早上好”，霎时，嘴角的浅笑凝固在了脸上。仔细打量一番，近藤脸上的表情扭曲得吓人，眼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平野刚要问，却听近藤那僵硬干裂的嘴唇下流出一字一顿的低沉声音：
“你···怎么看待我们的研究？”
“我们是为了战争的胜利在拼命工作啊，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讶异的平野按着内心真实的想法应答。
“就算有无辜的人惨死也无所谓吗？”
“牺牲当然会有的，战场是无情的，何况我们是为了和平而战的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细菌会用在哪里！”近藤突然睁大了双眼，悲愤地叫喊着。
平野一时无言以对。
“我看着那些活人，在我眼前残忍地死去！”抑制不住情绪的近藤已是声嘶力竭，“他们满身都是溃烂的伤口，每个人都浸泡在血水里！有的人眼角淌着红色的血泪，甚至内脏都从腹腔流了出来！而我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在旁边看着···只能和其他人一样···”不知不觉，近藤已泣不成声，蹲坐在了角落里，“我只能···在旁边看着···他们还活着啊···还在···还在用轻微的声音求救啊···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细菌。”
“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细菌。”精神已近崩溃的他重复着这句话。
平野一时惊得哑口无言，甚至不知应作何感想。
“我们的罪孽···不会被原谅的。”这是近藤这天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的日子里，气氛终日沉寂得令人窒息。近藤总是神色冷峻、目光黯淡，言语间再无往日的欣喜。平野知道，埋头于显微仪器间的他，只是想逃避梦想破灭甚至背负罪孽的无力与恐惧。这样煎熬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年，近藤因妻子病逝，被调回新宿细菌武器研究室。临行那天，二人也并无太多言语交流，彼此一句“保重”后，近藤转身而去。望着那飞向故土的军机逐渐消失在天空的灰蓝色里，平野眼角落下了不同以往的苦涩的泪水，他已不在幻想着什么美好的和平，只是想着，战争结束后，就一定能回家了吧。
昭和十九年八月，美军相继攻克塞班岛、关岛。来自B-29轰炸机的炸弹第一次落在东京后，战况急转直下。面对黑龙江以北虎视眈眈的苏军，高层临时决定调拨大量研究人员返回本土，平野也在撤离人员的名单之中。踏上故乡的土地的那一刻，平野觉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这一切并没有结束，在这逐渐变得与地狱无异的故土上，一场噩梦将悄然降临。
再一次见到近藤，是在一片樱花纷飞的树林里，远远便看见小女孩骑在近藤的肩上，如花笑靥被飘落的樱花映出了淡淡的绯红，小手的指尖滑过漂泊在微风里散着香气的花瓣。这是平野第一次见到近藤的女儿智惠——这孩子像她的母亲一样，有着一双深邃的杏眼，雪白的脸庞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稚气。坐在树下时，近藤常摆弄着亡妻留下的八音盒，那曲子带着梦幻而又忧伤的旋律，轻轻地在樱花林里回荡。平野注意到，那小盒子里夹着近藤与妻女唯一一张合影的黑白照片。两人像以前一样静静地看着粉色花瓣遮掩着的故乡的山，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一样，想要就这样不问世事地生活下去，再也不管什么理想什么战争。这种日子同样未能持续多久，翌年一月，当美军登陆吕宋岛，“神风”突击队首次出击时，最后的宁静也不复存在了。

月底，军部高层紧急召集近藤组织团队，继续进行当年一度中断的对一种可使寄主细胞快速增殖的细菌的研究。本以为远离了战争的平野和近藤，像是对待普通科研一样尽心地进行着工作。研究顺利地进行，当这种细菌终于被成功分离培养的那天，他们收到了一份文件，赫然写着——“关于强化士兵的活体实验以及投入战争的实用性考察”——不必多说，自然是与这段时间研究的那种超级细菌有关。
二人相顾无言。
当晚，会议室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石原大佐面对提出反对意见的近藤，咄咄逼人地喊叫着：“帝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你竟然说什么危险？就算失去理智又怎么样？能杀死敌人就足够了！帝国的士兵就算全体玉碎也不会接受战败！”青柳少佐也在一旁附和着：“近藤主任，您为帝国的战争事业曾作出过很大的贡献，这次的实验，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要完成的。”近藤垂下了头，无奈地低声说着：“战争已经快要结束了，我们···不要再留下更多罪孽了。”石原恼羞成怒，抽出军刀，生生将会议桌劈出了一个口子，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天皇陛下号召帝国全民玉碎守卫国土，海军的将士正以性命打击这美国军舰，你竟然在这里说战争要结束了！这是光荣的圣战，有罪的是你这样侮辱帝国军人身份的懦夫！”······后来，平野听说，近藤被拖去进行试验，临行前托人传话，说女儿就托付给他了···
焦急地打探了多日的平野，在一天夜里得到消息，迅速赶往研究所，随后，见证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推开研究所虚掩的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试探着打开灯时，平野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瘫坐在地上。昔日同事的尸体倒在屋里的各处，地上暗红的鲜血汩汩流淌。在几个军官的尸体旁边，站着一个比常人高出许多，皮肤像泥浆一样的怪物。察觉到灯被打开，那怪物转过身，当平野与它丑陋脸庞上的眼睛对视时，莫名地产生了一种直觉——它就是近藤。其后怪物的行为也印证了这种直觉，它走到因惊惧而动弹不得的平野身边，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哀声音。
惊魂甫定的平野站起身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能让这样的近藤被别人发现。平野小心翼翼地挪动到怪物的身边，虽然察觉近藤已不能说话，却仍然颤抖着对他说着：“近藤···你现在，听得到我的声音吗？你听我说，你要躲起来，没···没关系的，我会帮你逃出去的，现在跟我来。”说着，便引着已变成怪物的近藤，借着夜色，向野外荒凉的地方逃跑。
天明时分，近藤终于安身在了一片沼泽的水底。平野望着水面的旋涡，向近藤许诺会回来看他，而后因担心被人发现便匆匆离开了。后来，作为研究所唯一的幸存者，平野被安排在城防部队里，参与轰炸后的救灾行动。

平野明白，变成了这样的近藤，一定也是挂念着智惠的。就算自己已不再是人类的模样，想着智惠会带着他的希望长大成人，这便足以支撑近藤活下去了吧。深知近藤生命仅存的意义的平野，悉心照料着智惠，稍有闲暇，也会带着智惠到那沼泽边嬉戏。每当与智惠在水边拍皮球时，平野总会留意着那水面旋涡的动静。他想，近藤一定正在水下看着智惠，虽然不能作为父亲与她再次见面，能这样守望她的成长，也一定会很欣慰吧。看着眼前小女孩天真的笑脸，平野回想起樱花树下的那天。可是，曾经的幻想都已经破灭，现在甚至不知战火会蔓延到何处。

昭和二十年三月，美军攻占硫磺岛，飞往日本本土的轰炸机从这里起飞，战略轰炸次数逐渐增多。日军曾给重庆带去的苦难，此刻由美军在东京重演。
终日奔走在残垣断壁间，平野只得在轰炸的短暂间隙里带着智惠去沼泽附近走一走。局势日愈危急，每次来到湖边，看着那水面的旋涡，平野想着近藤已不再知晓城市里的痛苦。让经受着地狱般的痛苦的老友能时常看看女儿，让他暂且安心，这是平野现在唯一值得宽慰的想法了。此时，人间已成了另一种地狱。
不知多少次累得在路边倒头睡去的平野，有时也会痴痴地望着那灰色天空里远去的美军轰炸机。破木碎瓦甚至残肢断臂已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空气久久不能散去，哭喊哀嚎声声入耳，见惯了这般情景、早已麻木的东京市民对此无动于衷。四月底，柏林战役已近尾声，纳萃德国的心脏被打成了一片废墟。知晓无力回天的军部，仍不顾横滨、大阪、神户、名古屋、福冈、川崎、佐世保甚至东京屡遭战略轰炸的惨状，不惜以全民之命作困兽之斗。

那是这些绝望的日子里的一个寻常的夜晚。天色刚刚暗下来时，平野在一片废墟中醒来。夜空很晴朗，漫天不见一片云，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城里一片死寂，平野倒更愿意认为这是一种宁静。明天一早，再带智惠去见一次近藤吧，防空警报响起前，平野是这样想的。这一天是昭和二十年5月9日。
铺天盖地的轰炸机呼啸而过，精疲力竭的人群像平常一样涌向为数不多的防空洞，而当落下的炸弹将遍布木质房屋的城市燃成一片火海时，人们又回想起了两个月前的那一天。人群中传来了绝望的声音：“又是燃烧弹，快跑！”
平野本能地跟着人群冲向不知还有无意义的防空洞。路边尽是摇摇欲坠的房屋，冲天火光照亮了夜空，滚滚浓烟渲染着这骇人的烈火地狱，身上燃起了火却无法扑灭的人绝望地缓缓倒下。人群里不乏跌倒掉队者，顷刻间便变成了一具具焦黑的尸体。随着早已失去了理智的人们一起，平野凭着求生的本能拼命奔跑着。夜半，终于到了城市边缘，逃脱了火魔的地狱、惊出一身冷汗的平野，却突然意识到，智惠还在城内的家里！容不得一刻迟疑，平野欲返回去救，却见熊熊烈火已吞噬了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