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温暖的晨光透过镂空细花的纱窗恣意地洒了一地,也为床上那人苍白的脸镀了一层金色。起初这光并不耀眼,试探般地在地上一点点铺上金灿灿的线,不久,它似是胆大了放肆地将房间事物抹上耀眼的金黄色,那金线交错编织,清冷的空气都染上些许热意,使得榻上那人皱了皱眉。
喻文州下意识地抬手遮在额头上方,眉头微蹙,缓缓睁开眼,是双如夜的眸,墨色在其中酝酿汹涌,指尖轻搭在太阳穴处,轻缓按摩,意识慢慢回笼,他半阖着眸,思绪运转。
脑海中的画面急速转换,如走马观灯般放映,最终停在黄少天松手向他坠来的那刻。
他笑着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义无反顾。那双琉璃眸中是不舍与眷恋,是释然与遗憾,似是不顾一切追逐焰火的飞蛾。
胸口猛地袭来一阵闷痛,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上自己的左胸膛,剧烈有力的心跳声提醒着他还活在这世界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深邃黑瞳此刻不再是平静的海,涌现惊慌的浊浪,苍白的唇被他咬得越发没有血色,单手支起自己酸软的身子,一把掀开身上的丝绸被褥,正待下床时右处肋骨传来钻心的疼痛,饶是他这般温润清冷的人也挡不住,重重摔在榻上,闷哼一声,额头冷汗如瀑。那如万虫蚀骨的痛倒是让他混沌的脑子略略清醒了下,喘着粗气,浑身上下使不上力,合眼便是那人无畏无惧从容赴死的笑,逼得他双目赤红再冷静不得。
可他记得当初那人松手之时自己是死命将他护在怀里的,尽可能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下所有伤害,如今他虽是受了不小的伤但只需休养些时日便能痊愈,那人怎么着情况也该比他好上许多,至少,至少是性命无忧的。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右手用力按在心口处处,那儿还泛着阵阵余痛,不强烈,却怎样也忽略不了,就像昏迷时恍惚间听到的一遍又一遍无助眷恋的“文州”,就像某个人哽咽嘶哑仿佛用尽全力方才说出口的“我心悦你”,它们萦绕在心间,将他带入一个朦胧美好又易碎的梦境。
那儿栀子满地,偶尔微醺的晚风吹起几朵,落在了那人的发上,他翩然走来,粲然一笑执起他的手,动作温柔又珍重。那样熟悉炽热的一双手啊,连指尖的薄茧他都知晓得一清二楚,他看到他的嘴唇带笑一张一合清晰地吐出一句话,似是在说“我心悦你”,于是刹那间红了眼眶,颤抖着甚至不敢拥他入怀。那是用情至深之人才体会得到的喜悦,明知是梦境,却想着多沉沦一刻也是好的。
脑海中隐约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他啜泣着诉说不舍与离别,那双覆在他掌心的手再不像从前那般温暖。那个人哽咽倔强的道别让他挣扎着想醒过来,想挣脱混沌的黑暗告诉那个人他在,哪怕只是动一下手指留住将要逝去的温度,那眼泪让他忍不住心慌焦急,那些从心脏深处骨头缝里喷薄涌现的疼惜让他快要不知所措了。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留不住那个牵动他心绪的声音,也解不了心头那不知从何所起的不安绝望。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就是黄少天在唤他,他自认冷静镇定,活了这么久动心不过一人,能让他情绪这样波动的不过也只那一人。但怎么可能呢,那个似火似光永远不知疲惫与困倦的剑客怎么会哭呢,又何来那一句“我心悦你”。 思绪纷乱间,丝毫没有察觉有人无声无息进了这厢房,直到耳尖微动捕捉到丝丝声响,警觉抬头,才发觉自家师父已经走到了榻前,讶异于自己的神思竟飘散到这种程度,恭敬唤道:“师父。”
“嗯。”魏琛点头应了,又道:“他没事。”
这个“他”没有指名道姓,却是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喻文州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弛,抬首发现魏琛正紧盯着着他,望向他的目光较之平常多了些意味深长,可那双眸子里没有生气的征兆只是略略有些不对劲,瞧得喻文州略不自在,就像心底深处那个最隐秘最禁忌的地方被人窥视了,他下意识想筑起高墙抵御魏琛眼中的猜测,可他也知道,自己是眼前这个人一手带大的,纵他再怎么能在其他人遮掩自己的心思,在魏琛眼里也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罢了。
魏琛的怪异神色与直觉告诉他,他苦心隐瞒的秘密已被他知晓。
其实关于那件事他本也没想藏着掖着,没告诉魏琛一是怕他知道了会因此对黄少天产生什么偏见或者直接持反对态度,二是怕那人听到什么风声得知他心意会同他疏远,现在若是不得不跟魏琛坦白,他也是无惧无畏的,事到如今,魏琛看得开支持他是他的运气,不支持也怨不得他,只一点,要他放弃黄少天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 魏琛面无表情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我吗?”
喻文州是头一回见到自家不正经的师父这般模样,不愧是从腥风血雨中斯杀过来的,不怒自威。他平静道:“师父,我没想瞒着你,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徒弟不敢冒这个险。”
语气并无忐忑,也不强硬,却透着无畏无惧的坚定。
魏琛转身拿起紫檀木桌上的白瓷玉壶,随手倒了半杯,问道:“现如今呢?”
现如今?他想起黄少天将玉佩送与他时不甚在意的模样,嘴角漾起苦涩的弧度,不由得轻轻摇头。 “哼,”见他苦笑,魏琛冷哼一声,却是将斟满水的另一只玉杯递到喻文州跟前,仿若恨铁不成钢般数落道:“窝囊。”
“师父……”喻文州怔愣望着他,眸中是惊疑神色,一时想不通魏琛此话含义,迟迟没有动作。
“拿着,”魏琛没好气道,待喻文州反应过来伸手接过水后,侧头打量自己这个得意弟子,话语间带了几分玩味:“怎么,你以为师父会反对不成?”
喻文州点头,原以为再怎么着也得劝说解释表明自己决心一番,没料到魏琛这般豁达开明,丝毫没有抵触厌恶的意思。
茶水入口,魏琛缓缓道:“人生在世,无非就是为了能有一人牵挂,能得一人牵挂,与所爱之人携手同行并肩而立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儿,落到你头上了,又何须因为世俗偏见而违背自己本心呢?师父又不是那些迂腐顽固的糟老头子。”
话说至此,喻文州洒脱一笑。这笑不同往日,平日里都是谦和有礼温润如玉,此时此刻却是他这个年纪方有的少年意气。
“师父是看到了那白玉佩?”他自认伪装得体,想来也唯有那一处破绽。
“嗯。”魏琛应道。他其实那日也去参加了庙会,求一个能承载他万千心意的玉佩,未曾想到能遇见黄少天,只是因着某种缘故,他不愿让其见到那份隐藏多年不见天日的情愫,是以没有上前相认。可几日前他赶到那地时,偶然瞧见喻文州腰间佩戴的玉,竟与黄少天所戴一般,心下存疑,再结合他不经意间瞧见其眼中的丝丝情深,哪还猜不到那些痴痴情意都付与了谁。
毕竟黄少天可能不知道这玉佩的寓意,喻文州又怎会不晓得,便是如此他也是将其当至宝般收下随身佩带,安的何心一猜便知。
“如今你作何打算?”
喻文州垂眸遮掩眼中翻涌情绪,他又如何不想在那人面前肆无忌惮将一腔情意倾诉,奈何他没有有恃无恐的底气,只得无奈道:“自是走一步看一步。”
魏琛一时无语,眼前的人透露些许颓废气息,他一时半会竟找不到措辞应答。
他是知道自家徒弟的,且不论天资甚高,宗门的管理之术是他这个师父远不及的,这些年蓝溪阁的大小事务皆是他一手掌管,事无疏漏,时时一副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冷静模样,也唯有感情之事,能让他乱了阵脚。
魏琛是过来人,对于红尘俗事自然比小辈们看得通透些,瞧喻文州那样子,约莫是以为自个单相思以至于踟蹰不前不敢跨出那一步,这时候,便少不得要他这个做师父的提醒一二了。
他悠悠道:“剑客的剑可不是随便为谁都可以丢的。”
喻文州猛然抬头,听他缓缓道:“剑客的剑,唯心悦之人可以交托,也只为最重要的人舍弃,他既为你不做犹豫弃了剑,足见你在其心中地位。况且……”
他一顿,对上他骤然迸发曦光的眸子,思绪徘徊许久,低低叹了口气,终是不再将话说下去。那日的景象太过惨烈,便是他回想起来都是阵阵后怕,若是再晚一步他们两个恐怕此时已是黄泉碧落不复相见,此事若是这时告诉喻文州,只怕他的担忧要远胜过欣喜。
“你若是决定此生非他不可,他便是不答应又何妨,你还不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看着他护着他?你真的甘心以至交身份在他身边待一辈子?倘若现在不说,待他以后有了中意的女子,你又当如何?”此话说出口,魏琛眼角顿时浮现自嘲笑意。
勉励别人当真与劝说自己不同。
他叹道:“莫要那时后悔。”
喻文州目光沉沉,嘴角轻抿,半响,自信重回他的眼中,闪烁的光是孤注一掷,他道:“谢师父提点。” 魏琛瞧着他颇有些欣慰。对于黄少天他自是满意的,与他也投缘,今后要真成一家人了他也是乐意至极的,何况自家徒弟性子倔又专一,偏生谨慎得紧,若没有人在旁推波助澜,这层窗户纸不知要何时才能捅破,可他没想到竟是自己做了牵线的月老。
他正得意间,听见喻文州道:“师父我想去看看少天。”
魏琛目光一凝,有瞬间迟疑,随后挥手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