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州,此地有蹊跷。”黄少天沉声道,面上少见的没有笑意。
喻文州缓缓点头,神情凝重。他们已在这片林子徘徊了数个时辰,还未找到出口,想来是有什么人在暗中做了手脚。他沉吟片刻,在周边一刻粗壮的古树上刻下标记,随后选了另一条路。半个时辰后,他们又兜兜转转回到了这里。
喻文州盯着树上的暗红色标记,嘴角勾起一个不明意味的笑,丝毫不见焦灼恐慌,仍是那副淡然模样,对着黄少天做了个口型。
黄少天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与他嬉笑打诨,眸中却是镇定警惕的,手不动声色地移到了腰间的冰雨剑柄处。
“嗖——”长矛破空而来。
“叮——”剑已出鞘,黄少天一个转身,剑锋迎上那长矛,使了几分力,挡了下来。
“总算来了。”喻文州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不复往日笑意,语气冷得似千年未化的寒冰。
刚才他和黄少天说“做给他们看的”。他已然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观察他们,碍于他们的实力不敢贸然出手,他们在等机会,而他也在等。他在树上做标记,不是想要借此摆脱困境,而是要引敌人出来,困境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你在知道自己处于何种困境时的内心波动,那一瞬间的惊慌失措才是最致命的,这也是他们最好的下手机会。
他赌,他们会在那时出手。
树影后面窸窸窣窣冒出一些人,皆身着黑衣,手执长弓或利剑,为首那人一袭黑红相间的长袍,边角处用金线绣着波浪形花纹,年近四十的样子,阴沉着脸,语气间毫不掩饰的怒火:“何方宵小,竟敢在本座地盘撒野?”
能在颜阁地盘自称“本座”的,那只能是颜赤了。
目前形势称得上严峻二字,光是颜赤一人他也得使出全力,估摸着也只能堪堪打个平手,更何况周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在,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偷袭。还是大意了,喻文州心一沉,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面上却是略带惊恐不安的神情:“在下途经此地,误入这片林子,未料惊动了阁下,当真是万分抱歉。”
颜赤眯了眯眼,阴沉的眸子里黑云翻滚,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那些阴暗情绪湮灭于眼底,面上是不耐烦的神态:“即是如此,本座也不做追究了,望两位尽快离开。”
话音刚落,颜赤转身就走,与他们背道一刹那,眸中迸发出强烈杀意,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杀”,身边的属下会意,以极快的速度将手中的长矛掷出。
却不是矛尖刺入血肉的噗嗤声,而是利器相撞的金属摩擦声,只听周围的人几声惨叫,仿佛被点了穴道一般一个接一个倒下。颜赤身影向一边侧去,躲过了从身后飞来的带着极强力道的石子。
他转过身,阴森道:“没上当啊。”
便是这时,喻文州仍是谈笑风生处变不惊,嘴角略略一勾:“戏可要做足才是啊。”
方才颜赤的所作所为目的不过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装作一副放过他们却又不是很情愿的样子,像是考虑了很久才做了决定,任何人在这时都会心头一松以为逃过了一劫,而这恰恰,是他们防御最松懈的一刻,也是他们偷袭的最好时机。
可他疏漏了一点。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敌人的视线里,尤其是颜赤这样的性子,能放过他们已是叫人难以置信了,又怎么可能不做防备?若是一般人,在如此困境中指不定就信了,但喻文州不会,像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人,蛛丝马迹的可疑都会在他眼里无限放大。是以他以眼神向黄少天传递信息,让他随时做好出手准备。
“你很聪明,”颜赤脸色不善:“但你今天会命丧于此。”
“哼,”喻文州冷笑一声,将大拇指与食指间的石子握得更紧,这是刚才他在做标记时揣在衣袖里的,以备不时之需,全身紧绷,目光如炬,不放过敌人的任何细微举动,寒声道:“那便试试。”
颜赤手一挥,身边颜阁弟子向他们如潮涌去。黄少天提剑迎上,长剑如虹,足尖轻点,所到之处,竟无人是其敌手。只是他一人,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抵御不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偷袭,好在有喻文州在后面支援,一颗石子射出,便有一人闷哼倒下。
黄少天所有招式上的漏洞,所有他顾不及的地方,都由喻文州补上。
颜阁弟子已倒下不少,颜赤见眼前形势不利,也持刀加入战场,挥着五十斤重的大刀向黄少天砸去。
黄少天硬生生接下这一招,右手手腕登时传来一阵疼痛,手中握着的剑却不动分毫,他再看对方的剧变的脸色,想来也是没有讨到半分好处,这让他松了一口气。起码证明,俩人之间的实力差距还没有到达碾压的地步。
颜赤这边却是万般不敢置信,他用了七分力的一招就这样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毫发无伤地接住了?霎时间颜赤的眼睛变得通红,说不清是因为震惊还是嫉妒,但此刻他是真真正正动了杀意,再没有回转余地。
如此年纪便有如此武功,既然今日已将仇怨结下了,那么这俩人,必然留不得!
此时,几颗石子破空而来,逼得他不得不后退躲闪,瞧后头一望,只见喻文州已闪身到黄少天身旁,一把抓住他的手,眉头紧蹙,厉喝一声: “走!”
现在万万不能恋战,莫说颜赤了,就连周围隐藏的颜阁弟子有多少他们都不清楚,以少战多绝不是明智的选择,无论他们有多神勇,人数的压制都会让他们陷入无法脱身的困境。能逃则逃,若实在逃不了,才该考虑是否背水一战。
逼退颜赤后,黄少天见好就收,反拉住喻文州的手,一个借力,已是跃出原地几步,冰雨在前面开路,鲜红的血在空中飞溅,黄杉上沾了点点血迹,他无暇顾及,将剑柄横握于手掌中,扫过前方,无人能挡。
人阵被他们撕开一个口子,他们向那处跃去,虽不知前面是何种地形,但目前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隐约察觉到身后有长矛所带利风划破空气的细微声响,黄少天慌忙间回头,看见那矛尖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瞧这个力度,若是躲不开,必定当场命丧黄泉,再看这个趋势,丧命之人定是喻文州!黄少天瞳孔一缩,喝道:“小心!”
话音未落,已将手中冰雨掷出,与那长矛相碰,用了全力,将它挑飞。
喻文州却不是想象中如释重负的样子,虽然身形并未停下,眸光已是匆匆扫过冰雨一眼,紧抿着唇,黄少天似是知晓他在想什么一般,厉声道:“别管了,走!”
颜阁那些弟子自然比不上他们的速度,不一会便摆脱了他们,但他们料定颜赤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因此不敢有半分懈怠。等到身后再瞧不见颜阁之人,喻文州方才开口:“你不该丢了你的剑。”语气不带半点责怪,只是无奈与叹息。
他没有在怪他,可他也知道,剑对剑客来说究竟有多重要,犹如空气于人,海洋于鱼。每一个剑客心里都会有这样一个法则,即使丢了性命,也不该丢了手中的剑,因为于他们而言,剑即性命。
在刚才那样的情景下,其实他也知道,以他的灵敏与武功,未必躲不掉,可他还是在第一时间,丢了自己的剑,来保全他。喻文州神情复杂,目光所及,是黄少天的身影,好似他是他眼中仅有的天地。
危机关头,黄少天不像往日里话多啰嗦,他只说了一句:“你比剑重要。”
他刹那间握紧了拳,可那些唤作心动的海浪还是涌上了他的眼底,覆没他的理智,若不是此情此景,他恨不得不管不顾将眼前的人拥入怀中。
黄少天却在这时停了下来,喻文州也顿住身形,看清前面的形势,一颗心坠入万丈深渊。
难怪久不见颜阁的人追上来,他们根本不用急,因为这条,是死路!他们,退到了悬崖边。已经来不及了,这是一条笔直的路,来路没有任何分岔口,回头就是自投罗网。前已无路,后有追兵,纵是他们插翅也难飞。
身后传来脚步声,颜赤悠闲缓步,似是猫捉老鼠般欣赏他们被困于绝境的模样,面容扭曲,咬牙切齿道:“逃啊,怎么不逃了?伤了我颜阁的弟子,你们,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了吗?”
喻文州黄少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当机立断的决绝。他们知道,若是被颜赤抓到,他们便只有死路一条,而面前虽说是悬崖,但其实,也就是个小山峰的高度,跳下去固然会危及到性命,但生还机会远大于束手就擒。
他们都不是动摇不定的人,做了决定就不会再犹豫不决,当即一步步后退,退至退无可退之地,从悬崖上吹来的风便是在春夏之交之时也让人觉得刺骨,吹得人衣袖翻飞,发丝凌乱,黄少天轻声呢喃:“文州。”
喻文州伸手与他掌心相贴,五指缓缓扣入他指缝间,眼里的温度同手心一般炽热,从容笑道:“我在。”
黄少天也笑了,左手自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在颜阁众人警惕万分紧盯他们一举一动之时,他却什么也没做,转身,与喻文州一同跃出这悬崖之巅。
生与死,便在此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