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好了，这样是最好的，对他和对恺撒都是。
楚子航宽慰自己，但他发现他高兴不起来。他的胸口有些堵，他找不到排解或发泄的方法。他反反复复看着“抱歉”二字，觉得自己至少得回个短信。
“你不需要道歉，该道歉的人是我。抱歉，我今天才看到短信。”楚子航想加上一句因为这些事与你无关，想了想后又删掉了。“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所以以后可能也不会再联系你了。”
楚子航仔仔细细地推敲字句，默念了三遍确认无误后发送。
正准备按下电源键，手机又振动起来。楚子航心下叹口气点开。
“记得你说的，是什么事，以及原因，以后要告诉我。”
楚子航一愣。他回忆了几个小时前两人的对话。当时为了缓和气氛，他的确说过以后再告诉恺撒原因，那份歉意和想安慰他的心情也是真的。然而冷静下来后他不敢再做出同样的承诺。他是言而有信的人，凡立下约定必会实现，所以立下这种可能无法履行的约定并不是他的作风。
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活着回来。
并不是悲观。在不影响到信念的前提下，他习惯做事情所有可能结果的想象，并以此思考对策。而这次行动最坏的结果就是他死了。
这个计划实际上风险极高，因为他要进入的地方对他和总部而言都一无所知，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但这也是他想要的，如施耐德所说，他从心底对任何人都不信任。
楚子航想糊弄过去。正斟酌着措辞，又一条短信发来。
“我听说中国人很守信。”
楚子航咬牙。
亏他之前还把恺撒放在“受害者”的位置，现在他已经能想象出恺撒那张眼里带着调笑和戏谑的脸了。
这个承诺有这么重要吗？他不依不挠一定要得到。
楚子航紧紧皱眉思索着什么。片刻后眉头松开，但脸上的表情依然不轻松。他叹口气，回了一句：“好。”

【05】
这下就结束了。只要以后不再有交集，一切就不会有任何改变，包括两人间的关系，计划，或者其他什么。
当初这个手机的内存只被占了很小一部分，导出里面的数据到大脑只花了几分钟。电话号码，短信，照片，只是一些琐碎而普通的东西。
初中时“父亲”买给他的手机，在那个年代算是高档货，作为父亲对他的小小“见面礼”。而那里面有他和爸爸的短信。那个喜欢吹嘘自己开的车倍儿棒的人，其实只是个司机，车是他老板的。那个男人和“高档”沾不上一点边，但在这部高档的手机里，与男人有关的信息占了大半。
那数十条珍藏的短信只是日常的对话，日常到毫无营养。像“儿子今天天气真好啊，我刚洗了车，希望别下雨”“我听扫地张婶说人事处那个处长居然被绿了哈哈哈哈活该平时那么臭屁”“有托公司帮忙的人送了烟，可高档了，老板给了我一包。儿子等你成年了我就教你抽烟”。
每次收到这种短信的时候，楚子航都想回他“这种事很有趣吗”或者“你没有其他事能说吗”。
然而男人也的确没有其他事能说。当初靠花言巧语和每天风雨无阻的一束花打动了女人，在如过江之鲫的追求者里脱颖而出，把女人哄上了火车，在那辆火车的旅途里怀上了楚子航。后来女人嫌男人没用，或者男人自觉没用，女人带着儿子和另一个男人跑了。女人和儿子过上了本应享有的好日子，男人一直吹嘘的那种好日子。男人在女人和儿子的视线以及世界里渐渐淡了。
一开始的短信里男人还会叫他“儿子”，后来基本都是“你”了。这也是在之后——男人失踪后，他整理遗物翻短信时才慢慢发现的。
并不是不“爱”他了，只是他主动淡化了存在。他爱着妈妈以及子航，所以希望他们能更无负担的过日子。
“儿子今天好像要下雨，记得带把伞。啊其实不用我说你也会带的吧，我儿子这么聪明”
“靠怎么突然下暴雨了，儿子我去接你吧”
是的，这一天后就没有了。短信、对话、人生的交集，都没有了。男人的生命停留在雨天的高架桥上。
当这些毫无营养的对话也不可能再有的时候，一切故有的痕迹都会变得珍贵而无价。它们再也无法增加，而记忆会不断被时间冲刷变淡。所以他必须定期回忆那些事，每晚睡前他都会做记忆清理。
为了避免遗忘，他一遍又一遍回忆那些或悲伤或不甘的事。

嗡嗡。
楚子航从回忆中惊醒，诧异地看了一眼手机。
又是一条恺撒发来的短信。
这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们的对话已经结束，如社会人的应酬，双方都知道对话进行到哪里最合适，所以进行到那个点都会自觉的收拢话题，客气地结束谈话。因此他完全猜不出恺撒的目的。
像一场棋局，双方博弈，走到最后落子时相信结局已定，准备拾子结束时，对方突然杀出来一个白点，而这预料之外的一步，有可能逆转整个局势。
那这一步，会逆转局势吗。
楚子航放弃了猜测，他打开短信，发现内容意外的长。楚子航以为是恺撒想抱怨或者感叹，但扫了一排字发现不对。
“只是口头道歉未免太没诚意，我记得中国人也很讲究礼节。明天晚上一起吃顿饭吧，地址我已经选好了，到时候我会开车去接你。不会耽误多久，我知道你是个作息很规律的人。不用现在给我答复，明天下午五点我会发短信告诉你我车停在哪。如果你考虑好了愿意来，就过来找我吧。”

第六章
【01】
恺撒闲散地靠在车上，一身休闲装戴着墨镜。他在等人，而且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脸上的笑意却很轻松，没有任何不耐。他就像等一个化妆而故意迟到的情人，两人准备乘坐豪车外出游玩。
傍晚的街头人来人往，陆续有人停滞脚步。他们基本都是Omega， 受本能的驱使想靠近强大的Alpha。他们蠢蠢欲动，以至挽着自己恋人手臂的Omega也忍不住回头，视线落在靠车的男人身上带着犹豫。
恺撒并没有故意释放信息素。他从不靠气味恶意使人屈服，他始终认为Alpha仰仗气味突显存在是很愚蠢的行为，像无理智的野兽。存在在气场而不在气味。
他任那些男性女性Omega的视线黏在他身上。没有信息素的的刺激，他只需一个笑容或眼神就足够让那些自持力弱的Omega兴奋得颤栗起来。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近一个小时，中途有几个Omega上来搭话，都被他以优雅而礼貌的笑容和措辞拒绝了。
楚子航在远处站着，把这一切都看进眼里。
五点收到短信他就立刻赶来了，但只站得远远的。恺撒等了他一个小时，他就在那站了一个小时。他在观察恺撒，但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想知道什么，或是想得出什么结论。天一寸一寸暗下去，从黄昏到薄暮。行人来了又去，恺撒始终等在那里。
最终楚子航走了过去。
恺撒原本懒洋洋地靠着，远远地注意到楚子航后愣了一下，直到楚子航再直直朝他走了几步才迅速站直身体摘下墨镜，露出来不及收回的惊讶。这一连串动作有些眼熟，在楚子航的中学时代，班主任曾在教室偷偷给他们放过电影，其中一部就有类似的镜头。电影里苏联战火蔓延，经过浴血奋战将德军退至边界。男主拿枪奔赴战场，在一个午后传来噩耗，前线的侦查小分队几乎战死。伤心欲绝的女主来到两人相约的白桦林，抚摸着树上两人的名字，日复一日等候在那里。
寒来暑往，天空阴霾。故事的结局是男主活着回来了，当初他侥幸逃过一劫并跟上部队继续战斗。他没有建立奇功，但他的归来对女主而言就是奇迹。两人在白桦林里相拥，泪流满面地接吻。
这部电影给楚子航的震撼比较大，所以他印象深刻。但并不是被爱情感动了，相反在同学们的啜泣声里他一脸麻木。他并不懂爱情，正因不懂才对爱情有这么大的魔力感到不可思议，像案例报告一样，他把这个故事背下来了，希望有朝一日能解开这个谜。
恺撒手里还捏着墨镜的镜腿，定格一样拿那双海蓝色的眼睛看着楚子航。而以为恺撒会冲过来抱住他的楚子航不禁心下摇头，觉得可能最近事太多了，思维有些混乱。
两人还有五六十步远的距离，恺撒一直看他一步步的走近，他金色的头发在逐渐沸腾的城市声光里泛着柔光，表情却很蠢的带着痴痴的愣怔，直到楚子航走近他才完全反应过来，把人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嗯，穿衣风格又回来了。
楚子航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我很高兴你能来。”恺撒笑着，视线笔直看进楚子航的眼睛。并不是恶意的压迫，却让后者忍不住退缩，因为他的眼里并没有任何质问或怒意，就像一个单纯约友人出去玩的朋友，那种柔和反而让楚子航心虚。
“上车吧。”恺撒偏头示意，自己先坐进车里。
楚子航垂下眼帘，跟着他坐进副驾驶座。

【02】
“没耽误你什么事吧。”
“……”
“多问了。你既然选择了过来那一定都安排好了。”
“……”
“沉默也没有关系。我们要去的餐厅不远，你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
恺撒拿余光看楚子航，后者虽仍面无表情但有什么地方不同。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之前看到的楚子航虽然防备，但至少眼神是活的。而眼前的楚子航眼神就像死了一般平静无波。他任自己载着去往不知名的地方，存在感一降再降，连同他的气味——他身上的味道太淡了，像一尊石头一样麻木又没人味儿。
“今天天气不错，感谢老天赏脸。你其实可以更放松一些。”
“我们可以说英语吗。”楚子航突然发声。
“……”恺撒皱眉，语气带着疑惑和不悦：“你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用英语？
楚子航沉默。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恺撒开着车目光直视前方，嘴张了张。楚子航偏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
“……”恺撒抿嘴。

这种冷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两人到达目的地。车行了接近二十分钟，开始减速转弯进入一个露天停车场。恺撒说的没错，地方的确不远，楚子看了眼四周，发现建筑风格很眼熟。
“到了。”
恺撒率先下车，楚子航跟在他后面。与停车场比邻有一座建筑，不同于欧美的酒店有若干楼层分作不同用途的区域向客户提供全方位服务，眼前的建筑很是低矮，只有两层。他原以为按照恺撒的风格会是什么米其林餐馆，然而眼前这座建筑是分明的中国风。
他想起来这里是哪了，西阿吉利街，芝加哥第三唐人街。
楚子航有些失神，他不明白恺撒想干什么。他的理智在叫他停下，但他仍跟着前方一米远的男人走进大厅。这家餐馆的造型摆设很正统，一看就是华侨开的，悬顶的招牌，红木的门，黑楠木的桌椅，靠墙的柜台后分格放置酒水的挡板。各种熟悉的装饰风格、摆设布置、颜色搭配，如一个强制塞到他脑子的压缩包在疯狂解压，使楚子航的头有些晕。他看到门口漆木的收银台上摆放的口衔铜钱的招财金蟾，脑子里突然闪过小时候跳脚够柜台上金蟾的画面，脚步猛地停下来。
恺撒一听到身后脚步声停止了，立刻转过身一把抓住人的手臂：“既然来了就表示你答应了我的邀请。”
能感觉到手心的肌肉与手臂力量的对抗。楚子航尝试着挣了挣，恺撒完全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他的手握得很紧，放开时楚子航的手臂上有一圈红印。
“抱歉。”
恺撒道，但目光依然紧盯着楚子航。他的视线带着不容逃避的威压，使楚子航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情感波动。但令恺撒心惊的是，那是某种挣扎。
一个中国人在这个中国风浓郁的地方应该怎么看怎么协调。但事实是楚子航如坐针毡，像与这里格格不入。意识到这点的恺撒眉皱得更深，楚子航低着头所以他无法看到楚子航的眼睛，只能从对方僵直的动作里读出倔犟。
“……我去下洗手间。”楚子航说。
“好，我等着你。”

【03】
楚子航进入洗手间，接了一捧水拍在脸上，撑着大理石的洗手台看着水滴从镜中的自己脸上滑落，衬得脸有些红润。
其实他不该来的。他不回答恺撒的问题，不做多余的动作，除了以沉默代替互动以减少外界刺激对人格的影响外，还有个原因。他的发情期。
随着科技发展，抑制剂的研发也越来越深入。两粒小小的药丸就能压制发情，也能将产生的气味几乎削减为零。但副作用依然存在，Omega会比平时身体虚弱一些，低烧一样发热无力，也不能服用伪装成Beta的药物。因为这种药是通过调节激素实现气味的变化，如果在发情期使用会造成激素紊乱，对身体损伤相当大。
“……”这次是不是比以前更严重了一些。楚子航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微微过速的心跳。
其实他应该呆在一个封闭无人的空间安静度过这一晚，例如自己卧室，而不是和一个Alpha独处。但他仍然选择来了。昨晚楚子航想了很多，人格塑造和发情期，每一个都足以成为他不去的理由，但恺撒说会等他，而且没说等多久，那他很可能会一直一直在那等下去，等到华灯初上等到曲终人散。楚子航讨厌让别人抱着不定的期望等待，因为他也讨厌，那种好像有希望又好像失望，甚至看不到重点的单方面受制于人总让他焦虑。
所以他才打算把这次赴约当作歉礼，从此以往一切奇奇怪怪的因缘都中止。他也许欠了恺撒，但也尽力弥补。因为他们身份悬殊，只能如彼此生命里其他无数的过客，巧合相遇又注定散去，以后再无相见。

【04】
“……”
气氛又陷入沉默，一时间只有尴尬的筷子轻碰餐具的声音。两人心事各异，突然从合上的门扉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穿着带有中国盘扣礼服的Beta从托盘上取下两个白碗，碗里的东西还冒着热气。楚子航看着它，觉得内心深处有一小块轻轻颤动了一下。
“这是你点的？”楚子航问恺撒。恺撒没想到被问这种问题，点点头。
“我叫厨师选的甜的东西。怎么，不喜欢？”
“没有。”楚子航看着碗里的东西，放于膝上的手悄然收紧。“你说，甜的？”
“嗯。你不是喜欢吃甜的么？”
楚子航抬起头，这是他今晚第一次正眼看恺撒。恺撒看着楚子航的眼睛，敏锐地发现后者的神情有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会……认为我喜欢吃甜的。”
“在飞机上，你要的沙拉酱是甜的，还有——乳酪三明治。”
楚子航愣住了，随即心里涌出奇怪的感觉。这种介于清醒和迷幻的心理状态让他有些茫然：“你对每个人都观察得这么仔细吗。”
“当然不是。对工作伙伴的确会观察，但不会到达看他吃的沙拉酱是甜的还是咸的这种地步。”
“那为什么——”
楚子航收住话音看着恺撒。他的视线总是无意识带着审视，工作性质的原因使他惯于从小动作，尤其是眼珠的转动、瞳孔的缩放判断对方的心理。但他并没有刻意压迫恺撒，也许是有些累的缘故，他不想深究其他，只是单纯想知道答案。
“……”
恺撒迟疑了。不像是被问住了，而是在隐瞒什么。他拿筷子还不太顺手，拨弄着面前的一盘土豆丝，之后才意识到这个行为很不礼貌，悻悻然缩回手：“只是觉得你……很有趣。”
有趣？
楚子航皱起眉，觉得这个答案非常荒唐。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有趣的人，“古板”就像一个为他量身订造的词。
“这是个事实，楚子航。只是有些东西也许稍出乎我的意料……”后半句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恺撒闭眼笑了一下，他自知这个动作自己做起来充满魅力，但他现在想要的不是这个。他沉下脸，再抬眸时眼里的笑意有些不一样。楚子航没看懂他的表情，只能任他直勾勾盯着自己，像是要把这句话深深印到他脑子里：
“楚子航，你有生活过吗。”
从语法角度讲，这是个病句，所以楚子航并没有懂它的意思。恺撒看出来楚子航没听懂，但也没有生气。他就像只是想说这句话一样，说完就做自己的事了。他尝了一口呈上来的粥，发现味道很不错，带着花的甜香，晾了一会儿温度也正好。虽然他不善于吃甜食，但眼前的粥很入口。
楚子航跟着拿起汤匙，舀了半勺送进嘴里。桂花馥郁的甜香在口中扩散，温热的粥顺着食道滑进胃里，使那股欢欣达到顶点。
糖桂花粥。在成年以前，他最喜欢的甜食是糖桂花。把摇下来的桂花收集好，挑拣干净放进洗好的玻璃罐里，一层层加糖腌渍。
楚子航缓慢咀嚼，最终吃下小半碗，感觉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
“谢谢。”放下汤匙抿了一口茶，楚子航低声道。

第七章
【01】
“陪我消消食也是可以的吧。”吃完饭距离睡觉时间还有三个小时。楚子航系上安全带，看着恺撒升上车门玻璃，目光直视前方。“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
“……”
封闭的空间，轻柔舒缓的纯音乐，独处的两人。恺撒的开车技术很好，虽然从外表看他更适合开着超跑，带着自己的Omega们在环海高速公路上飞驰，但现在他只平稳地操作着，使两人坐在车里和坐在公园长椅上没什么区别。
很适合交谈的气氛，连带车里的空气都柔和起来。无论空气还是楚子航都不像之前那样僵硬又充满芒刺。恺撒能感觉到楚子航态度的变化，因为有些雀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归是好的结果。
楚子航偏头望着窗外，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恺撒忍不住分了个眼神给他：“不问我们要去哪里吗？”
楚子航闻言转过头，愣了几秒后忍不住皱眉。
“就算你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恺撒跟着音乐哼了一段小调，看起来很有小人得志的感觉，“人就是因为未知才充满期待，不是吗？”
楚子航不置可否。
可以，恺撒很满意。这才像外出游玩的气氛，他的目标在一步步达成。他喜欢有效率的工作和有成效的努力，他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人和事倾注时间。
车窗外高楼大厦渐次远去，声色光影渐渐稀少起来。车在开往郊外，经过加油站后驶上了高速公路。这个点郊外的车并不多，恺撒也不超车，只按照自己的步调前行。
“车程有四十多分钟，你可以休息一会儿。”
恺撒把车载音箱的音量调小一些，换上了一只轻柔的曲子。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为一个长期被失眠困扰的伯爵写的。巴赫作成这首曲后，伯爵送了他一只装满一百枚金币的金杯表示感谢，他现在放的是小提琴版本，比原作还要轻柔一些。
放这首歌的目的只是想让气氛更柔和一些，但不到十分钟恺撒发现楚子航头微偏向一侧——他竟然睡着了。
那个处处防备着人，连飞机头等舱都睡不安稳的楚子航，竟然在他的车里睡着了。恺撒惊愣了，以至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正在开车。他边看着前方确认车况，边观察楚子航，发现他真的睡着了。

恺撒缓慢地深吸一口气，停了几秒后像泄气的气球一样迅速吐出来。他弓着背半倚在方向盘上，眉眼间是说不出的无奈。
从一开始他就是靠一口气支撑自己，支撑他的友善，他的自信，他的游刃有余，他的……假装平静。出于习惯，到了加图索银行会面了几个主要管理人员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去查楚子航的身份档案。他只是想知道公司名称、家庭住址一类的信息，方便以后联系。所以当简短一句“查无此人”印在一张A4纸上交到手里时，恺撒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没有任何一所大学的学生档案里有他的名字，没有任何一个社团的名单表示有这个人的存在，“楚子航”也没出现在任何一个州的驾驶证、医保卡或护照上，连出行交通工具记录都没有他。他查了他们飞往芝加哥的那班航班的过检记录，依然没有楚子航的护照信息。飞机上恺撒身边的那个位置，自始自终都是另一个人。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觉。凡是能证明一个人在社会存在的凭据都表明这世上不存在一个叫“楚子航”的人，恺撒的邂逅是痴人说梦。
黑户？不那根本坐不了飞机。假名？楚子航告诉他的是假名吗？还是说……因为某种原因，他的真实身份不能外露。
恺撒想到他站立时军人一样挺拔的身姿，他的沉默寡言，对人的过度防备和不信任。他可能在一个特殊的机构供职，而这个机构可能是缉毒的，也可能是贩毒的。换句话说，楚子航在做的事可能“正义”，也可能“邪恶”。
但他相信楚子航不会做罪恶的事。没有确定的依据，只是一种感觉，在人群里看到的第一眼，他就认定楚子航的特别。楚子航是他看中的人，他看人从未有过偏差。
想到这里，他有考虑过要不要远离楚子航。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各自的理想各自的目的，那些是他人无权干涉的。但他发现他无法放弃。
他无法放弃楚子航。
这种执着可能是Alpha天生的好胜心，使他们致力于征服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但他确实是以平等的身份对待楚子航，哪怕他是个Beta。
平等的尊重背后是他的一点小心思。那四个小时的短暂相处使他能感觉到对方防备的坚壳背后，是一个木讷而温柔的性情。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认为楚子航温柔，他的心应该和他的肌肉一样硬梆梆的才对。
也许是在冷硬的防线和眼神下，楚子航中了他的小圈套后眼里流露的些微不满，以及之后他面对自己的关心时那句小声的像是别扭一样的谢谢，让他觉得楚子航就像一个大人外表的小孩。从小没什么玩具，也没有人陪他玩，所以当一个陌生人靠近时他本能的警惕，而一旦那个人温柔示好，他会不知所措。
他觉得楚子航很优秀，很有趣，很神秘。他就像一条曲曲折折的古道，你确信古道尽头是一片华美的风景，获得它就像获得整个世界，但古道的入口终年紧闭。恺撒有幸扣开了一条缝窥见了那条路，就再难以放弃这个可能仅此一次的机会。

【02】29
所以他开始靠近。
尽管可能会妨碍对方工作，恺撒还是想力所能及地接近楚子航。每天给他发短信，刷刷存在感，顺便试探靠近他的边界在哪里。但楚子航从没回复过，包括他故意打错字想逗逗楚子航，对方还是没反应。
他不相信自己被楚子航耍了，也不相信楚子航会把一只没用的手机带在身边。最大的可能是他无暇顾及这只手机——在忙其他更重要的事。
既然知道他不是所谓的交警，那他参加朋友婚礼，去伊利诺伊度假的说辞也是假的。他从洛杉矶飞往芝加哥是为了做任务。
楚子航正在进行任务？会不会很危险？他在哪里……
恺撒发现他在紧张。这种情绪是对楚子航本人还是对“探秘楚子航”的机会，恺撒不知道，也可能两者都有。他对楚子航的情报几乎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快发短信的频率。他希望楚子航能尽早发现来缓解他的焦虑。
时间转眼过了半个月，半个月里恺撒相当忙碌。家族里的老东西抽调了他的所有权力——真如他当初随口胡诌的佩罗塔一样，他现在姓与不姓加图索都没差。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工作，面对暗地一直审视他这年轻人的视线，确立领导地位和调整管理体系都非常重要。各种会议和应酬排满了他的时间表，恺撒只能从工作间隙、晚餐和睡觉前给楚子航发短信——其实中午也可以，但他担心会打扰楚子航的午睡。
半个月过去了，楚子航音讯全无。恺撒的耐性和期待也渐渐消磨，他甚至产生了楚子航会不会已经牺牲的想法。正好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公司运转基本走上正轨。他打算去超市逛逛，停车一抬眼就看到楚子航。
他以为看到了幻觉。紧接着肢体先于思维行动，他以暴力的力道打开车门，再次确认了对方的脸和身形后叫住他。

他有想过重逢的方式，应该是他搜集线索找到了他，出现在一脸惊讶的他面前——让楚子航有表情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而不是这种像在命运线的缺口卡了个bug的感觉。
他一直在担心楚子航，后者却活得好好的，甚至还有闲心逛超市。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活该他想太多。所以他构想了很多次的重逢后说的第一句话，一出口却是饱含怨怒。
命运的bug，他自己的状态不对，楚子航的也不对。他以为就算没有老友相见的亲热，楚子航也至少会对他再次表示道谢。但从楚子航的眼神和行为透露出的是，他在考虑要不要和自己相认。
什么情况？
在楚子航犹豫的时候，恺撒也发现楚子航有哪里不同，他的穿着、气质变化很大，连同那原本清淡的气味都被张扬的香水掩盖。
真的是在执行任务吗。还是压根被对方耍了。正当他想追问时，楚子航接了一个电话，谈话内容令他皱眉，因为太过暧昧，像关系亲密的情侣。
“你伴侣？”恺撒毫不在意地问。他有99%的把握得到否定答案，但他就是担心那小小的1%。那一点异物都可能破坏楚子航的“完美”。
像他在机场人群里看到的孑然一身、如一只劲竹一样苍劲的楚子航，他觉得楚子航就该是独立、带了点孤寂的存在。他的身边不该有其他东西，任何旁物都会污染他。
他没有想到对方有没有恋人这件事他无权置喙——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朋友有没有伴侣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正在心里建设“楚子航有喜欢的Omega”这个事实时，一个尖锐的女声把他的思绪强拉回来。一个女人冲到他面前锋芒毕露地释放信息素，保护楚子航以及驱赶他。
那是一个Alpha。恺撒又气又想笑，对方这架势像要保护自己的所有物，然而他认为这个女人毫无胜算。不管她是不是楚子航真正的恋人，在他见识了楚子航的另一面后，他有自信比起其他任何人——可能除了他的父母——对楚子航的了解都要深。楚子航并不喜欢气味浓重的Alpha，这是他观察到的。这个女人并不了解楚子航，赢过她易如反掌。
何况他和楚子航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来路不明的Alpha介入了。
他毫不犹豫接下挑战，但楚子航中止了他们的争斗。恺撒以为楚子航至少会解释一下前因后果，但他只说那女人是他情人，对自己的定义则是“以前的朋友”。
以前的。恺撒还没从这个词里解读出深意，那个女人——那个Alpha，就像他不值得防备一样放松下来，对他下达了驱逐令。
一句脆生生的“子航”，在他听来刺耳无比，甚至几欲从时间轴上抹消它的存在。但楚子航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像是早已习惯。
独占欲。这种独占欲在他幼时就被有意识培养，能助他以强大的欲望扫清路上的艰难险阻。他依靠它成功，但他现在痛恨有它。因为独占欲，他现在浑身不适。他想把视野里那个女人的身影切掉。他无法容忍楚子航身边有其他人，何况是个Alpha。
楚子航是他认定的人，不是任何人的从属品。
楚子航依然闭着眼。恺撒不确定他是在熟睡还是浅眠。车内很安静，只有时而悠扬时而轻柔的小提琴声把人的精神引入沉静的世界。恺撒悄悄把温度调高了点，尽量让楚子航睡得舒服些。他知道楚子航神经敏感，对任何细微的异动都反应强烈。他在陌生的环境很难认同安全。
然而楚子航在他车里睡着了。比起认同这里安全，他更相信是因为太累了，疲惫到陷入昏睡的地步。想让楚子航休息更久一些，恺撒考虑要不要先在附近兜几圈。但他答应了楚子航这次出行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他这次的最终目的还没有达成。

【03】
天已黑透，远光灯以外的地方彻底被黑暗吞噬。车渐渐开始有细微的异动，轮胎底像有异物摩擦一样滞涩起来。
他们已到了很远的郊外。这里鲜有人至，视线里几乎没有其他车辆。路上有附近山头的滚石，它们细小而坚硬，长年的风吹剥尽表面的泥土，只剩里面坚硬的岩石内核。
像行走在采石场边缘，恺撒边稳着车边分神注意楚子航。他想让楚子航多睡一会儿，但就在他瞥楚子航没看路的空隙，车碾过一个石块颠簸了一下。
楚子航颤了一下，缓慢地睁开眼。他的大脑还需要休息，一时脑内一片空白。他迷茫了一两秒，意识到周围环境不对眼神立刻清明起来，垂向一侧的头抬起警戒地看着身旁的人，眼里是防备甚至敌意。他浑身戒备，像面对野兽龇牙咧嘴的狼。
“——我睡着了？”
“你需要休息。”
“不，我不需要。”
楚子航脱口而出，声音听起来很僵硬。在意识归位后他也感到对恺撒的敌意很突兀。他逐渐放下戒备，但气氛依然没有好转。
“我不能休息。”
恺撒闻言不赞同的皱眉。但路况越来越不好，他没法分神看楚子航，所以没看见后者眼里近乎偏执的执着。恺撒沉默了一会儿，以轻松的声调试探楚子航：“你说你要去做的事，很重要吗？”
“……”
楚子航闷声，一时间车内沉默下来，气氛随之冷却，仿佛之前的软化只是一场幻觉。恺撒心下叹口气有些失望，但又不知道是对什么失望。就在他收回心思准备专心开车时，听见楚子航放缓声音说了声“是”。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