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冰的琉璃茶盏里,明前龙井茶色翠玉透黄。杨朝客伸出白净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微微合着眼,细品茶汤的香醇,少时,才睁开眼问道:“她没带玉儿来?”
罗崇恩躬身答道:“是。”看杨朝客脸色愈沉,接着道,“只打听得上个月派了她出去做事,十几日前回到岛上去了,似乎是受了伤,也瞧不出轻重,但回到岛上之后的事,属下也不得而知。如今王女治下颇严,岛上的消息一星半点子也出不来。”
杨朝客将手中的茶盏在案上重重一墩:“那是我杨家的女儿,不是她水家的,当年不能让姓秦的夺了去当孝顺徒弟,如今也不能叫姓水的给骗了去做木头奴才。”
罗崇恩不敢接茬,顿了顿,转而道:“王女此番邀大人前往,必定就是为了安平郡王那边的婚事,王女向来多疑,大人千万三思,不可冒险。”
杨朝客嘴角微微一颤:“她如何会舍得下她的王女之位,既然舍不得,也就不能再阻我娶妻生子。”他心中一直放不下林芳伊之事,又与水盈及其两个同胞姐妹有许多撕扯不清的瓜葛,是以他虽然素性风流,这些年却被迫无妻无妾,心中早有怨恨,“纵然她舍得下王女之位,也须得寻得个放心的继任之人。她那两个妹子虽都未嫁,在外却不知已经各自生了几个野种,好歹寻一个去做什么王女,也好让她放了我的玉儿回来。”心中一动,不由得又想起心中疑虑,“水凝那时曾说,她怀了我的孩子,却被水盈夺走了?那孩子到底还在不在?”
罗崇恩知他如今人到中年却膝下空虚,所以才会心心念念不舍那个不知该叫玉儿还是叫风儿的姑娘。听得杨朝客说出“放了我的玉儿回来”的话来,心中暗哂:只怕你要是见了“你的玉儿”如今那一副杀人灭门都不眨眼的模样,也就未必还盼着她回来了。不提防杨朝客又提及水凝的孩子,只好依旧答道:“水凝恨毒了王女,那时又是受刑狠了,所说之言做不得准的。”看杨朝客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又补充一句,“七个月的胎儿,纵然是能生下来,也活不成的。”
杨朝客颓然叹息一声:“水盈为何不带玉儿一道来呢?”
水盈素来倨傲,只有旁人候着她的,断没有她候着旁人的道理。今日却一反常态,独自一个人,自亥时就立在七层雷峰塔的塔顶,望着黑沉沉的西湖和天边一弯细细的月牙出神。
想起那个春日的午后,溶溶梨花灿如香雪,潜州“吕仙楼”窗边,酒意微醺的杨朝客拈着酒杯,朝邻桌一身男装的水盈翩翩一笑。一阵风过,点点梨花飘在他肩头,仿佛雪花一般,融入他身上素白的缎袍。水盈冷然,浑如不见,杨朝客却大咧咧举杯来到水盈桌旁坐下,随意将手一挥,漫不经心说道:“有情争似无情苦,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三杯酒过后,杨朝客已经拉着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潇洒美少年的胳膊,大谈人生如梦一晌贪欢。
三壶酒过后,水盈得知了眼前这个洒脱不羁的翩翩佳公子便是九离门掌门秦正杰的师弟,而他的第二房小妾,则是在大婚当日私奔而去的秦正杰小师妹林芳伊。水盈与杨朝客谈古论今,谈诗论词,谈酒论花,心中却已经定下了一串的连环计谋。
让水凝化名莫愁接近秦正杰,得知林芳伊怀孕便命水凝设计怀上秦正杰的孩子,用水凝的女儿换去林芳伊的儿子,再放出消息让杨朝客怀疑。趁机骗林芳伊逃回九离山去找秦正杰,再一边暗中派人杀林芳伊灭口,一边去模仿林芳伊的持剑手法将杨朝客一家老幼连同仆役四十七口灭门尽数杀死……一切,都是利用,只是为了对付九离山。
绝不是因为水盈对杨朝客有情。
绝不是。
绝不可能是。
因为水盈是王女。
因为水盈很骄傲,骄傲到不屑于男欢女爱。
可是,为什么今天在路上听到那首童谣,水盈会突然觉得心口里酸酸的,酸得眼底里一阵模糊:
“江潮不起,西湖水干,
雷峰塔倒,白蛇重还。
天地一瞬,人间百年。
物是人非,许郎不见。”
因为原来已经动了心,已经种下了情根。
可他,他却又要娶别人。
不,水盈不是只会哀哀哭泣的寻常女子,她得不到的,别人就谁也别想得到。
水盈恨恨拿定了主意:若是杨朝客答应了与安平郡王小妹的亲事,自己便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