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的房间散乱地瘫着许多书籍,什么类型的都有,低俗的、高雅的、平民化的,都是有的。太宰治用铅笔在看过的书上圈圈画画。他记忆很好,中原中也对哪本书好奇了,他总能随口地说出些他圈画过的句子,一两个有意思的情节,再给出具体意见:值不值得费上几个小时看这本书。
当中原中也在杜拉斯的《情人》停留了超过十秒的时候,太宰治终于开口:“中也看过?”
中原中也老实地点了点头,这下子倒是太宰治略略有点儿吃惊。
“我以为中也不看这类小说。”太宰治想了想,又修正道,“或者说,小说也几乎不看。”
中原中也笑了。他将太宰治书橱上的《情人》抽出,随意地翻开,熟悉的句子如海奔腾;他说:“读《情人》,确实出于偶然。”
太宰治挑了挑眉,露出好奇的神色,中原中也于是说下去:“我在法国的书店看到的,很薄,我觉得方便携带,也适合在飞机上读,就买下来了;告别法国来这儿的路上,实在无事可做,反反复复读了三遍。”
“中也觉得怎么样?”
“你知道,人对于痛苦的敏感性是不同的,这是由基因决定的。女性尤为敏感。”他说,“而且,同理心的获得借由镜像神经元直接反应他人脑中意图,所以,无需对自我有所了解也可以感知对方的情绪……很沉痛啊,那种痛苦会渐渐移植到你的脑内,慢慢地感同身受——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对抗世界。”
太宰治笑了:“她有情人。她的情人爱她。”
“她的情人……”中原中也哼了一声,“顶用么?”
太宰治没有接话,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目光越过中原中也的肩头,飘忽地落向远方。窗台上种着一盆红色虞美人,颓然绽放。
“中也,”太宰治的声音闷闷的,“他这样,他也很痛苦啊。他一定也不想这样孱弱,这样无力。”
中原中也怔了一下,刚想下意识开口反驳,却忽然意识到,太宰治在说另一件事,太宰治并不只是在谈论她的情人。
他上前抱住了太宰治,太宰治靠在他的肩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中也,你知道么,这本书,救了我两次。”
“嗯,我不知道。”中原中也轻轻拍了拍太宰治的背,问道,“是怎么回事?”
“十四岁生日那天,我一心寻死;我换上夏日祭盛典穿的和服,去了海边。那天的月光很美,映在海边礁石上,洒下梦幻般的光影。我就在那礁石边,解下腰带,叠得整整齐齐的,然后,走向大海。”太宰治的语调平缓,“那天海波也很美,月光漾着,冰冰凉凉的。我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沉入海中,想着可以就这样死去……在十四岁的时候死去。”
中原中也下意识地将太宰治环得更紧了,太宰治任由中原中也几乎是将他勒在怀中,抬手轻轻触了触中原中也的脸颊,笑了。
“中也,你怎么啦?”太宰治认真地低头看着中原中也,“别哭呀。”
“我、没有……哭。”中原中也开口时,觉得自己的声音背叛了自己,打着颤,几乎带着哭音。
“嗯?”太宰治轻笑着,吐了吐舌头,“中也哭啦!”
“老子才没哭!”中原中也被太宰治的反应激得松开了对方,“就是哭也是因为担心*****——”
中原中也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太宰治正眨巴着眼睛等着他说下去。中原中也不甘示弱,把之前收声的半截话又大声地说出来:“担心*****哪天突然想不开去死,我、我……”他的声音渐小,本想说是舍不得的,会很难过的,会难过到死的,可他最终说,“***的还得为你收拾后事……”
说完中原中也就意识到不好,说错话了。
太宰治的眼神黯了黯,却皮笑肉不笑,后退了一步撑在桌沿,整个人散发着阴郁的气息;他接着说下去,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我快要整个人沉到海中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情人》里的一段话。'他自杀死了,那是在一夜将尽的时候,在地区通火明亮的大广场上。那时,她正在跳舞。不久,天亮了。他的尸体已经变形。后来,时间过久,烈日又毁去外形,没有人敢走到近前去看一看。警察到近前去看过。待到中午,小运输艇开走以后,什么都没有了,不存在了,广场冲得干干净净。'我想到'那时,她正在跳舞。',想到'什么都没有了',忽然难过得不想死了——我爬上岸,湿淋淋的,吹了半夜海风,才终于在礁石旁睡去。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
中原中也沉默了半晌,他知道太宰治很难过,比谁都难过,十四岁那天想死的时候难过,只因为比想死的时候还难过,所以不想死了,那也很难过,现在看上去轻描淡写讲述这些难过事情依旧难过,也不知道到底哪个难过更难过一些;
中原中也还知道自己先前那话说得伤人,很不该,让难过的太宰治更难过,可这难道不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相处模式么?可是太宰治难过了——太宰治一难过,中原中也又觉得是自己理亏。可太宰治确实是难过了。
于是,中原中也妥协了,他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太宰治略略抬了抬眼皮,却没看向中原中也。
“我知道。”太宰治想了想又说,“你从来都没有那个意思。”
可是太宰治还是难过了。
中原中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沉默。而太宰治继续说下去:“我病了一周,有一天醒来,有只白鸟落在窗前。窗台白漆剥落,窗框已被锈蚀,白鸟如同立在一片颓圮的断壁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