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来电铃声响起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单调的系统默认铃声把空荡荡房间里的浓重黑暗撕开一道口子，像一只尖细的铁钩，勾住了床上那人正在下坠的意识。
叶修伸出手臂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过来，眯着眼去看屏幕，刺目的亮光戳破最后一层包裹意识的薄雾，睡意漏了个干净。这时他看到一个没有备注姓名的陌生号码。
这么晚，专业打骚扰电话的应该下班了吧？叶修仰躺着按下接听键。
“喂？”那边传来一个搞丢了疑问语气的疑问词，有气无力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少天？”这边则是一个肯定语气的疑问句。
“****！老叶！真的是你吗？我的妈呀苍天不负我！不过你怎么听出来的？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才说了一个字啊？”那边一下子诈尸了。
叶修撑起身子坐起来，嗤笑：“你天天在哥耳边嘚啵嘚，想听不出来也难呐。”
“你妹！大晚上的敢把嘲讽收一收吗？也不怕走夜路碰到鬼啊你！”
“沐橙就不劳你挂心了。还知道是大晚上呢？到底什么事儿？”叶修听他没完了，赶紧把话头拉回来。他可不认为黄少天大晚上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跟他打嘴炮。这人是话多，但从来都有分寸。
“额……你有郑轩电话没？噢等等，你们不在一个组都没换过电话，唉，你说你怎么这么不会交际……那什么……你在武汉有认识的朋友吗？”那边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叶修皱眉：“你现在在武汉？怎么回事儿？”
“我打算来找郑轩来着，手机和钱在火车上被偷了……你就说你在这儿有没有认识的人嘛！有的话……嗯……麻烦他先接应一下，借我点钱？”
“你现在具体在哪儿？安全吗？”叶修掀了被子把手机开免提，边问边开始换衣服。
黄少天跟他描述了候车厅的一个位置，说完时叶修也刚好换好了裤子，说：“行，你就待那儿别挪窝。”
那边顿了顿，难得没有多问，只是答道：“好。”
黄少天把手机还给老板娘，向她道了谢。
“不客气，倒是你可真有毅力。等下来什么人你不用再联系一下吗？”老板娘收拾着东西准备关门了，问他。
“不用了。已经耽误您关门了。”黄少天笑，又补充道，“我这个朋友……还挺靠谱的。”
“那是，不然你也不会非得打给他。打那么多遍呢。”老板娘锁上门，和他作别回家。
黄少天看着她走了，站在原地抬头望了望墨蓝色的天幕——
一天灿烂的好星。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孤篇横绝，竟为大家。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此时就想着，这星光，应当也曾照耀千年前的那个人。黄少天至今记得，那人曾经隔着一柄却邪，将性命相托。
这是怎样的信任呢？他觉得，今天自己好像明白了。
两个数字，九十九种可能，他一种一种试过去，有七个空号，十一个无人接听，三十九个“你打错了”。他就像提着青龙偃月刀过关斩将的关云长，一腔孤勇，满怀意气——既然所谓奇迹或缘分那么**，那就自己杀出一条路来。
第五十八个，他找到他。
他认出他。
黄少天便再没给自己留后路。这种信任，不知不觉，无声无息，某一个瞬间脱口而出一句“不用了”，自己才发现：哦，原来，这么相信他。

29
苏沐橙这天晚上接到第一个电话是在十点三十五分。
“叶修哥？怎么啦？”她正在沙发上敷着黄瓜看一部剧。
“沐橙啊，帮我在网上订张去武汉的动车票，我这手机上不了网。要最近的一班，我马上把身份证号发你。”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在翻找什么。
“你这么晚去武汉干嘛？不睡觉啦？”苏沐橙坐直了，脸上的黄瓜片掉下来也不去捡。
“去有点事儿，放心，你快订吧。”叶修说。罕见的，他的声音暴露着急切的毛尖。
北京城这个点还在堵车。叶修被京城司机一贯彪悍的飙车甩得七荤八素，终于踩着点到了车站。
列车运行平稳之后，他起身去吸烟区点了根烟。玻璃窗外，灯火如流矢，一片片落向后方。夜色渐渐涂满了窗子，是出了繁华之地，进入城郊了。
叶修指间一星的光亮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又过了一阵儿，垃圾桶上层的灭烟缸里便又躺了一个新烟蒂，上一个已经死透了，这一个还苟延残喘地吐着最后一口气。
就在他准备点起第三根的时候，一名乘务员路过，停了下来，说：“先生，请您还是不要抽了。”
叶修一愣，看一眼写着吸烟区的指示牌，最终还是道了声“抱歉”，收起烟。
乘务员小姐注意到他那一眼，补充说：“不好意思，我是看您脸色不太好。”
叶修听了，对她笑一笑，同时，想起什么似的轻拍一下裤子口袋。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他走回座位，望着窗外隐约可见的星，宽慰自己般摇了摇头。
黄少天等待的时间比自己想象中要久很多。
叶修也得把人家从床上拖起来呢，磨蹭点很正常。他呆呆看着大厅中央电子屏上红色的时间一闪一闪，想。
“少天！”
红色数字跳到01:58，黄少天听见有人喊他，声音很熟悉。转过头去，那个身影更熟悉。那人身形修长，穿着黑色的大衣黑色的裤子，整个人形一团漆黑，却像一抹再皎洁不过的月光，穿过人影稀疏的大厅，穿过千百年的孤独岁月，穿过几万光年的广袤宇宙，抵达他的眼前、他的身边。
于是他忘了挥手，忘了说话，忘了呼吸。
黄少天并没有发怔，却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个人——他嘴唇很白。
“呵呵，惊喜得傻掉了？”叶修抬手在他眼前晃一晃。
黄少天一巴掌拍掉他欠揍的手：“你妹！你才傻到家了好吗？谁让你自己来了？！害我等这么久！我不是叫你联系别人吗？武汉的天气真他娘的诡异！我快冻成狗！”
叶修笑了：“怪我咯？我在武汉真没认识的人，你粉叶秋那么久，难道不知道他是个总不跟外界打交道的老古董？”他掏出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和钱包拍到黄少天手里，说：“冻成狗了还废话，快走吧。今天太晚了，先去找个宾馆住一晚上，明天再去找郑轩。”
叶修和他一样，就只带了个人来，黄少天看着此时自己手里，他全部的家当，生生压下胸口某些呼之欲出的东西，迈开步子说：“好吧，走走走，跟着本少有肉吃！”
往前走了两步，背后却还没回应，他倏然心悸，立刻转回身，正看到叶修直直向前栽倒下去。
“老叶！”黄少天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叶修，可这人紧闭的眼和苍白的唇，像一把尖刀，一下子挑断了他腿肚子上的筋。
他突然就站立不稳了。

30
苏沐橙这晚接到第二个电话是在两点零五分。
她在铃声响起的第一下接通了电话。
“苏沐橙！叶修他晕倒了！！！”与来电人不符的声音颤抖着大喊了一句，但立刻用极力克制着颤音的冷静口吻接着问，“我已经叫了救护车，现在正守着他不敢动，你一直跟着他，他最后一个电话也是打给你的——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少天？”苏沐橙握紧了手机，“你别太紧张，叶修哥低血糖，你马上去买包糖喂他吃下去就好了。原因我有机会再跟你解释，现在你快去。”
黄少天什么都没说就挂了。
苏沐橙听着那头的忙音，叹了口气。
黄少天守着叶修，拜托过来帮忙的车站保安去买了糖，拿到后让人倚着自己的肩，坐在地上一块块塞进他嘴里。
叶修的嘴唇凉凉的，他微颤的指尖一触及，却觉得着了火似的烫。黄少天数着他的呼吸，心跳和了上去。全世界的声响都熄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黄少天听见颈窝边飘出一声轻笑，一股重了半分的温热鼻息喷洒在他颈边那一小片皮肤上，柔软的咽喉暴露于人眼前，于是他果真像被扼住了致命的要害，喉结滚动，从牙缝里蹦出俩字：“醒了？”
“呵，见笑了，少天大大。”叶修的头仍靠在他肩窝上，嗓音沉沉，传入耳畔。
黄少天觉得那边耳朵烧了起来，不尴不尬地向一旁帮忙的保安道了谢，等人走远后一把将那袋剩下的糖扔他怀里，低声骂：“***把我吓死了！好了就起来，这样坐地上像什么样？”
叶修这才慢吞吞站起来，说：“难道不是你要坐地上的？地上还挺冷的，干嘛不坐椅子？”
“**本少好心救你你还挑肥拣瘦！”黄少天被这人的无耻震惊了。说好的谢谢呢？
正吵着，救护车姗姗来迟。
“哪位需要急救？”医生看着这两个活蹦乱跳的大男人，吹胡子瞪眼问。
“不好意思！他低血糖，我不了解情况所以叫了救护车，谢谢你们！谢谢！现在没事了！”黄少天上前赔笑脸。
医生扭头就走了。他很忙的。
跟来的小护士估计是冲着这两人还算出众的颜值，温温柔柔地嘱咐了几句低血糖的注意事项。
黄少天注意到她说的“注意休息”和“多补充营养”，疑惑道：“这人身体还挺好的啊？”叶修平时的工作其实消耗很大，之前在陇西的考古还需要实地动手，身体素质要求更不必说。
“低血糖大多是血液中含糖量的问题，跟身体素质联系不大，很多运动员也偶尔会有低血糖症状。”小护士说完，不得不上救护车赶回医院了。
黄少天这才发现罪魁祸首一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派事不关己的从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看戏呢？！快走快走，找地方睡觉去！累死我了，你说你……”
叶修眼疾手快，剥了颗糖塞他嘴里：“闭嘴，吃糖。”然后直接无视黄少天代替嘴用来攻击他的会说话的眼睛，拉着人去找宾馆。
“单人标间一百，双床房二百，大床房一百五。”前台接待看到这两个人，很爽快地直接给了三个报价。
叶修正要开口，黄少天已经果断选择：“那就开一间大床房吧谢谢啊。”
接待明显也很满意他的爽快，立刻转头开始办理。
黄少天刚说完，朝叶修这边一看，见他似乎咽了句话下去，说：“怎么？你想选别的？刚给你买糖的时候我可发现叶大教授穷得响叮当的事实了，给你省钱呢，不用客气，这么久的同事了，跟你挤挤还是没问题的。”
“行啊，钱包在你那儿，你决定呗。”叶修眯着眼笑。
不待黄少天再开口，一张房卡已经递了过来。

31
进了房间，黄少天去洗澡，叶修说自己在家洗过了，一会儿直接睡，然后他走到窗边，又剥了颗糖含进嘴里。橙子味儿的，叶修尝出后想了想，黄少天应该是说过最喜欢这个味道。
那人在浴室脱衣服脱了一半忽然喊他。叶修走到门边，门开了条缝，黄少天递出来一张便签纸。
“郑轩事先写好放进任务箱子里的，你看看吧，正好放外面别打湿了。”黄少天声音闷闷的。
叶修倚在门框边，打开它：
“我打算走了。对不起，算起来我应该是个逃兵，所以不想亲自告别。大学毕业选择这里，本也只是为了北京的户口，从没想过干一辈子……麻烦你们一定拦着，别让黄少来找我，不然我真是压力山大。谢谢了。
郑轩”
浴室里响起了水声，黄少天的话夹杂在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传出来，辨不清情绪：“为什么不让我找他？我就是要问问清楚，他心虚什么？”
叶修垂眸静静听着，没作声。
“就算他一开始的目的是功利的，可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了，我看的出来，他对这一行不是没感情。他走之前出了那个岔子，脸上真的是有心疼……和我心疼那些东西是一样的。”
黄少天出了浴室，看到叶修已经躺进被子靠在床头等他，只留了床上方墙壁上一盏小台灯。听见他出来，叶修抬眼，昏黄的灯光铺在他脸上，那眉眼呈现出十足柔和的神色。
“来吧，今晚特许你唠叨个够。”一出口却总是毁气氛的。
黄少天边喷他边钻进被窝，躺下后安静片刻才说：“我就不懂了，为什么非得走？这份工作对他而言到底是什么？”
“你应该早就发现了，郑轩积极性不高。”叶修说。
“嗯……那家伙老是能偷懒就偷懒。但他工作的时候也很认真啊？”黄少天替他辩白。
“敬业而已。”
很多人并不喜欢一针见血的话，纵然真实，却能扎得人生疼。叶修很欣慰，黄少天并不再此列。
“是的。敬业说明不了什么。”他足够坚强。
“就算他真心爱这一行，工资呢？他家里什么情况？有没有负担？或者，他一个重点大学出来的，一辈子就留在那里，就那个待遇，甘不甘心？”叶修知道黄少天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是那种穿白衬衫配黑皮鞋长大的，小时候多人宠爱，大了多人追求，去学修文物，恰是惊才绝艳的天资，年纪轻轻挑了大梁，一干就是十七年。
“少天，你那么纯粹耀眼，别人看着心里怎么个滋味儿，你想过没有？”叶修问得极轻，仿佛藏着一脉叹息。
黄少天一颗拳拳之心，对人对事都纯粹热忱，也能洞察世事不平，敏锐圆滑，可到底是以耿介作底，对朋友不曾多加揣度，满以为他的兄弟都能和他一样，披坚执锐，一往无前，择一事便终一生。
可旁人不一样，还有很多人，他们在现实里摸爬滚打，面临选择时，所热爱的亦可退居其次。
“郑轩他……羡慕我？别开玩笑了那家伙没心没肺的，羡慕我干什么我啥都没有。”
“你数落他出岔子的时候，他完全没还嘴，只是嫌你话多。也许他心里知道，自己干一辈子也做不到你那么出色。”叶修说，“他那时候可能就有点难过。又是为了户口来的，一直存着想走的心，疙瘩解不开，就走了呗。”
如果是一轮太阳，除了温暖，免不了还有锋芒，一不小心，也会刺伤日光下面行人的眼。
“老叶……我觉得我还是要去找他说说。就算是告别，我也得让他堂堂正正说一声再见。”黄少天将头转向另一边，放低了音量，“不然，他就是走了，心里也不知道要存多久的愧。”
一片阴影缓缓笼罩了他，黄少天回头，头顶感觉到一只手掌落定的重量。
叶修俯下身揉了他发顶一把，完全躺下去后捻熄了灯，说：“去啊。哥陪你去，放开胆子虐他。”
“靠！谁是去虐他的啊……”黄少天嚷了一声，让叶修拿手捂了嘴。
“别吵了，睡觉。”叶修说。
黄少天仰躺着，瞪了半晌黑漆漆的虚空，直到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唇上的触感却还没褪去。他放空的头脑忽然自动读档了之前存下的问题：为什么当时偏偏多念了两遍叶修的手机号呢？为什么就记下了他的呢？
夜已极深，万籁俱寂。风睡了，灯红酒绿都已歇息，连车流都干涸。可黄少天分明听见了哗啦哗啦的巨响，如林涛骇浪，震耳欲聋。
他明白了，那是他的血。他的血在他的身体里摧枯拉朽地奔涌翻腾，拍打着他二十七岁的骨头二十七岁的肌肉，拍得他恍然大悟，冲刷得那问题昭然若揭。
——他爱上身边这人了。
爱得抓心挠肝。
黄少天的呼吸变重，他在确认这一点的瞬间，做出了决定。
他在被窝中伸出手去，微微出汗的手掌准确地覆盖了叶修的手背，握住。
“老叶。”黄少天轻声喊。
他决定，只要叶修回应，他就告白。

32
叶修无声侧过身来，鼻尖与他的脸只隔着一次呼吸的距离。
黄少天引而不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盯住叶修，听了一会儿那平缓的呼吸，知道自己的决心算是白下了。
睡得这么快，今晚是真累着了。黄少天在心里头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滚动播放某一个字刷自己的屏。
叶修被他握住的手微微动了动，却没挣开。黄少天维持着握手贴面的姿势，直到被这人完全置身事外的鼻息弄得脸上痒痒，才退开一寸，彻底放弃自己的计划。
计划虽然泡汤了，可为此准备的胆气还充盈着，那些没能出口的话不甘心地戳在喉头，黄少天咽了咽，搞得自己浑身都不爽利，心一横，凑过去贴上那人的唇。
不让人告白，还不让人吃豆腐么？他想着，落到实处的动作却是生怕人发觉的轻。与黄少天莽撞给出的初吻不可同日而语，这实实在在是他第一次亲一个男人，最初那两秒绷着不敢动，之后才注视着叶修闭阖的眼，小心翼翼探出舌头去。
叶修的唇是温热的。
不知为何，他感觉到的不是指尖去触碰的那种灼热感，而是水一样的舒服，像极了之前叶修给他倒的那杯温开水，恰到好处，浸泡在黑暗里，从毛孔渗进他的躯体。他不自禁软了骨头。
探到牙关，舌尖忽的蘸到一抹橙子的清甜。那水瞬间变成了糖水，也不见得有多浓，只是堪堪教人心肝颤。
晚上吃糖还不刷牙！到时候长蛀牙活该！黄少天微微惊讶地退去，腹诽道。那一丝橙子味仍自顾自在唇齿间若隐若现地游弋，于是他后知后觉开始面红耳热。
黄少天强迫自己闭上眼，却仍和睁眼时看到的一样——是叶修的脸。他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什么时候爱上的这家伙，然而一无所获。他想起的只有些因经年累月而繁杂琐碎的断章，比如杂志上叶秋流畅缜密的论述，比如却邪剑那一端狎昵的揭短之语，比如身旁这人在他做复制品调色到瓶颈时飞来的一笔颜料。从十九岁到二十七岁，竟处处都是有关于叶修的印记。无果的问题，于无果处知晓了答案。
黄少天在此时，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性取向。有些晚，然而果断。他和最后一个女孩子在四年前分手，却从没喜欢过男人，于是满以为自己对女孩子没有冲动是因为还未遇到对的荷尔蒙。但是，此时——口腔里的甜裹挟着从青涩到成熟的漫长岁月，叩开心门。
这是他最喜欢的味道。这是他最喜欢的人。

33
黄少天第三次翻过身，确认自己失眠了。
他下床，赤脚几步跨到椅子上，坐下，一条腿曲起，另一条伸出去晃荡一下，在落地前缩回了椅面，百无聊赖间伸手去够旁边桌上的手机，一大男人整个缩在椅子上的姿势，哪经得起这样折腾，重心一歪，整只手掌摁到那部屏幕朝下的手机上。
很不巧，这是叶修的手机，按键手机。
等到黄少天重新坐稳了，不紧不慢拿起手机，屏幕上的重拨界面已经不知道显示了多久。黄少天连忙点击挂断，对面的人却好像偏偏等到此刻跟他拼手速似的，一秒接通。
“少天？”接到第三个电话，苏沐橙的问得颇无奈。如果说上一个她还是特意为叶修的反常举动在熬夜等，那么这个就真的是把她从睡梦中拽起来了。
“苏妹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咦？你怎么知道是我？”黄少天本来着急道歉，忽然反应过来。
“我猜的嘛。怎么样？叶修哥好了没？”苏沐橙干脆问问叶修的情况。
“好了好了，多谢你啊！我完全不知道他怎么回事都吓懵了，就病急乱投机找到你那儿去了，打扰了！不过幸好你知道，不然等救护车来黄花菜都凉了。”
“不打扰，应该的。”苏沐橙的瞌睡已经醒了。
此言一出，黄少天有点别扭了：“……苏妹子你跟着老叶很久了吧？”
“是啊，”苏沐橙答，“你是要问叶修哥低血糖怎么回事吗？”
黄少天一愣，马上顺着她问：“怎么回事？”低血糖也不罕见，苏沐橙这一句其实有点多余，他顿时警觉。
“说来也不算什么，他自己都不当一回事……陇西那个小山村很穷，他一个人被下放也没个人照顾，我后来过去帮忙的时候一看，他带去的一箱子泡面都没了。你是不是以为他就这幅德行自己整天吃泡面？”苏沐橙说到这儿，带着笑的尾音有些不正常的颤。
“好多人都觉得他就这样，工作起来怎么对付都没关系，其实不是的，他清楚保重身体才能最大限度地延长职业寿命。我看到他把最后一桶泡面送给了一个扒在他窗边偷偷看他工作的小女孩，那姑娘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瘦得皮包骨头，泡面都是她的山珍海味。那儿的孩子连泡面都吃不到——那一箱子差不多都是这样送出去的。然后他自己每天一顿当成三顿吃，不是缺钱，是有钱也买不到吃的。”电话那头的苏沐橙哽咽了，堵着她嗓子的东西同时堵在黄少天的胸口。
“所以，营养不良导致低血糖，你说，这是不是特别不是个事儿。”苏沐橙又笑，笑声里掺杂着吸鼻子的声音，“叶修哥唯一跟我发过牢骚的是村子限电，晚上十点准时断电，然后他赶论文的时候就狂飙手速，每天作息特规律。哦，对，作息也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不过这是个好事，所以回来后我就嘱咐一帆问问题别打扰他作息。今晚也是觉得反常才等着他消息。”
“苏妹子，你别难过了，老叶他这不是回来了。”黄少天嗓子干干的。
“哈哈哈你还安慰我呢？我怎么觉着你听上去比我还难受啊？”
“喂喂！哪有！你睡糊涂了听错听错！”黄少天瞅一眼床上睡得正沉的叶修，压低声音争辩，然后话头一转，玩笑似的问，“既然你跟着老叶这么久，又这么关心他，你喜欢他吗？”
那边闻言，一下子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少天啊哈哈哈哈这才是你真想问的呀！当然不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更何况，除了他我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少天你要是喜欢他就上吧，英雄！”
被一句话看穿心思的黄少天在这边兀自血喷心，憋出一句：“你觉得我俩……有戏吗？”
“你都不知道，我看着你们修千机，就像看一对儿老夫老夫过日子。”苏沐橙回忆那一日的光景，一本正经道，“叶修哥的心思我也看不透，但我个人觉得你们配一脸。”
黄少天被雷到了。这女人好歹是个教授助理，哪里学来的一口网络用语？
“就这样啊，看法也说了，我要睡啦！”
“噢噢，好，拜拜，晚安！”
“晚安以后留给我哥！”
“苏妹子你……”
“我不会提前泄密的！”
“我……”
“上吧，英雄！”苏沐橙并不给话痨发挥的机会，挂电话。

35
退完房间，黄少天领先叶修半步，循着记忆踏上去郑轩家的路。
“诶，老叶，你现在一个人住是吧？”黄少天目不斜视问道。
“是啊，怎么？”叶修答。
“我应该跟你说过吧？就是我家那边要拆迁了……”
“好像是说过，”从一堆废话里记住这件事实属不易，叶修点点头，笑了，“怎么，少天大大想搬来和我一块儿？”
黄少天：“跟你挤挤也不是不行，看你生活习惯还不错。我也懒得再去找房子了，不好找，还贵。”
叶修不太懂黄少天口中的“没洗澡”转眼就成了“生活习惯还不错”是个什么逻辑。
“行啊，少天准备做点儿什么付房租？”他笑眯眯一口答应。
“你是租的房啊？”黄少天梗了一下。
“不然呢？”
“你不是从小在京城长大吗？你家呢？”黄少天反应过来，敏锐地问。
“咳……跟家里闹翻了，自己搬出来了。”叶修轻描淡写。
“为什么？他们不让你干这一行啊？可搞这个没什么吧，做学问、当教授，挺光荣啊。”黄少天纳闷，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这个什么都不太在乎的人和家人翻脸。
“嗯。”叶修没解释。
黄少天沉默了片刻，很认真地说：“房租我跟你分一半，做饭什么的……我也会一点吧，总比你只会泡面强，然后……”
“打住打住，想什么呢？”叶修本就是逗他，结果人当真了，难得不好意思了一回，但看上去转瞬即逝，“谁说哥只会泡面了？你搬来看看？”
“老叶你就吹吧！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什么黑暗料理。”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公交车。
四个硬币叮当落入投币箱。
“反正，”机械报站声、车轮摩擦声和嘈杂的人声汹涌而来，叶修却在这时清晰地听见黄少天的话——“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说。”
车发动，黄少天趔趄，叶修一把扶住他，两个人一起抓住了一根扶手。接着，黄少天感觉有温热的气息扑到耳廓，叶修凑在后面低声说：“放心吧，少天大大。”
黄少天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幻觉，不然这话怎会温柔到不可思议。
郑轩家门口。
“你就在外面等着？”黄少天打着商量。毕竟是他们哥俩的事儿，叶修算是个外人。
“这么生份？来都来了，让我进去旁听呗？”叶修说。
“好吧，那你待会儿不许插嘴。”黄少天正色警告他。
“OK.”
于是黄少天敲门。
门打开，郑轩一见是黄少天就愣了。三个人杵在门口。
黄少天的目光替代了声音，叶修看着他侧脸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滔滔不绝。而郑轩垂了眸。
“远来是客啊，先让我们进去？”结果是叶修率先开了口。
郑轩松了口气似的侧过身将他们让进屋，问他：“你怎么也来了？”
“没拦住这位爷，有负所托，于心有愧。”叶修说。
黄少天回头就是一记眼刀。
叶修勾着嘴角举了举双手以示投降。
三人坐定，郑轩终是扛不住黄少天的眼神，开口就竖了白旗：“黄少，对不起。”
“谁要你的对不起？很稀罕吗？本少有一堆了都。赶紧的，收拾东西跟我们回去饶你一命，咱工资虽然不高但养活自己足够了，过年过节福利也挺好干嘛不坚持下去？”黄少天望着郑轩说，眼里仍跃动着希翼的光。
叶修听到这里，交叉虚握的双手默然收拢。

36
郑轩的沉默很长，长得足以说明对面这个人的目光有多么令人不忍拒绝。
那里头有一道光，闪烁着千般企盼，万般诚恳。也是那一道光，此时成了利刃妖刀，逼人咽喉。
“黄少，不是你说的那些问题……真的，你回去吧，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郑轩嗓音干涩。
“你找到新工作了大白天还她妈的待家里？”黄少天刷一下站起来，刀子似的剖开最后那点掩饰，快而准，透着一股子杀伐果断的意味。
“用不着你管。”郑轩一梗脖子，之前的愧疚退却，一霎那化成某种悲壮的决绝。
黄少天上前一步，揪住了他的衣领。
“少天。”叶修站起来轻声唤，两个字如一脉叹息，顺着直挺挺的脊椎骨抚上去，顿时抽掉了黄少天满身的气力。
黄少天放开郑轩的领子，双手落下去，像只干瘪的气球，说：“好，我不管你。我又不是你爸又不是你妈凭什么管你，你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
“黄少天，”郑轩打断他，“我要是留下来，一辈子都做不到你那样。”那样热爱，那样坚定，那样登峰造极。
黄少天微微抬头，看见他眼里满是祈求，分明是在问：你懂吗？
他懂了。叶修跟他分析的时候，他可能还不太懂，可是轮到郑轩自己亲口说出来，黄少天懂了。这是他兄弟。灵犀靠缘分，默契靠时间。
因为绝望所以自我怀疑，一旦不坚定就得走，这是逃，也是不凑合。他们这些人太清醒，知道自己要什么，没法凑合着过一辈子。择一事终一生也好，半路出家也好，都是清醒的选择。
“行，本少就放你过你的独木桥，”最终，黄少天耸耸肩，直视他，“就是你这家伙要记着，在京城还有个兄弟。”
“……遵命。”郑轩挠着后脑勺笑了。
黄少天往他胸口擂了一拳，转身走向门口。
“喂，不留下吃午饭啊？”郑轩喊他。
“不稀罕，本少自有去处，你就呆家里吧！我眼不见心不烦！”黄少天头也不回打开门道，“老叶，走了！”
叶修拍拍郑轩的肩，似笑非笑应上一声“得嘞”，跟了出去。

37
“老板，四串烤玉米。”黄少天招呼一声，领着叶修在店里坐下了。
“你还能吃啊？”叶修哭笑不得地看着黄少天打包来的热干面和豆皮，问。
“四串？”烧烤架前的老板疑惑地重复一遍。
“嗯！”黄少天随口应了老板，学着叶修的模样挑挑眉道，“这不是还有你嘛。”然后把那碗金灿灿的豆皮推到对面，自己埋头开始对付热干面。
叶修噙着笑从对面这人的发旋上移开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这碗四四方方的豆皮最上面，那个连皮儿带糯米都缺掉的一角。那是黄少天一买来就咬下的一口。他几乎记得那个慢镜头，这人左侧的那颗虎牙啃在金黄微脆的蛋皮上，在众齿中身先士卒嵌入软糯的深层，截断这个角，而后唇齿开合咀嚼入腹。就像是小朋友害怕别人抢走棒棒糖，迫不及待地舔一口，有宣告占有的味道。但黄少天把它推了过来。
“愣着干嘛？”黄少天抬头，看了眼那个角，刚想起来似的说，“你嫌弃啊？那就算了你不吃我吃……”
黄少天抬手正要去把它扒拉回来，就见叶修飞快地落下筷子夹起最上面那一块咬下去，边嚼边望着他笑，神情透着点得意，像抢到了一个最大的苹果的小朋友。
幼稚！黄少天在心里喷他。目光滑过叶修筷子上那块豆皮，原本缺掉的一角，被一个更大的齿印掩盖了。他忽然有点食不知味。
一个满满当当的盘子在这时进入视线，放在了两人之间。
“我靠。”黄少天盯着盘子里四根完完整整的玉米棒子，感觉受到了欺骗，“老板，烤玉米不是一粒一粒串成一串的那种吗？”
“我就说你怎么点四串，“老板也很冤，“刚刚不还问你呢？你说的那种现在很少了，客流量大都没功夫弄，这样方便，吃起来也爽。”
“……”黄少天回过头来看叶修。
“看我没用，这下哥也救不了你。”叶修摊手，憋着笑惋惜道。
“谁要你救了，本少一个人也能搞定！”黄少天比了个中指逞强道，说完便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盯住这盘黄澄澄的玉米。
他干瞪眼，恍然间有点理解郑轩的悲壮了。自己一贯的嘴硬，能把郑轩说得破罐子破摔，就也能把自己逼上水泊梁山。
这厢正下不来台，却见一筷子豆皮突然戳到眼皮子底下，直直抵到嘴唇上。
“哥要你救，”叶修那厢道，“少天大大救不？”
哄小孩儿呐？黄少天听那语气，默默吐槽，同时在眼前这块豆皮上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行吧。”
随后，还没等他准备好接下剩下半块，它一下子就从眼前撤走了。黄少天的目光追着那半块豆皮，眼睁睁看着它又落进了叶修嘴里。他觉得脸上有点烧的慌。
叶修看着他无辜道：“手举酸了。”
“……你怎么不直接把筷子给我？”黄少天翻白眼。
“你直接咬了也没来接啊？”
“玉米怎么办？”黄少天说不过他，不想再挖坑埋自己，强行翻篇。
“拿给流浪猫吃？我在巷口看见好几只，不过都挺胖的。”叶修提议。
黄少天点点头，有一筷没一筷地去分叶修那碗豆皮。
“少天大大，我能不能问问，你今儿非得找那种烤玉米，是较什么劲呢？”叶修过了会儿说。
他们今天中午出了郑轩家门就直奔户部巷，黄少天逛来逛去好像有意在找这几样。
黄少天手腕靠着桌沿，筷子悬停，顿了顿说：“也没什么，郑轩那家伙当年带我来吃的是那种而已。”他望着小店门口的墙壁上方被烟熏出来的污迹，心也跟被烟熏着似的，隐隐泛酸。
现在不仅人非，物也非。
叶修还没说话，黄少天先放下筷子抬了头，顾盼神飞：“没事儿，都过去了，希望轩哥以后一帆风顺！老叶你快吃，吃完我们去湖北省博物馆，我带你去看曾侯乙编钟！”
“哟，原来还惦记着那东西呢，这你倒是内行。”叶修自然也知道这套青铜器的鼎鼎大名。
“废话，你去不去？”黄少天说。
“奉陪奉陪。”

38
公交车从绿化带边上蹭过，光秃秃的树枝伸出来，噼里啪啦鞭打着二层的玻璃窗。
黄少天坐在内侧正说话，叶修眼疾手快，倾身把他边上的窗子关了。打击声紧跟而来，生生把秋敲出凌厉之感。
“到了，下车吧。”叶修说。
楚式建筑中轴对称，大坡面屋顶上铺着深蓝灰色的琉璃瓦，三面环抱来客。这份端庄大气是另一番味道，故宫威严辉煌，而此处蓝出一派海阔天高，静穆中，亦默许了轻松悠然的态度。
黄少天的心情仿佛触底反弹，兴致勃勃，叶修找个垃圾桶的功夫就没了影。“老叶——”他站在中轴线上冲他招手，声线清朗，好似深秋里一抹鲜亮的碧绿，喊得人群中一片侧目。
叶修眯着眼注视了一会儿那个匀称的人形，夹着烟的右手举起来挥两下。一缕烟随着手的挥动在空中划出浅浅的弧线，飘散在风里。他知道黄少天看见了，便碾灭了烟，向他走去。
“又抽烟！能不能尊重一下人家堂堂省博？这么多文物还不如一支烟有吸引力。”黄少天在他走近后耸了耸鼻子说。
“这么嫌弃我抽烟？”叶修道。
“也不是。对身体不好啊当然要坚决抵制，帮你延长一下职业寿命，我也算是为中国考古研究做贡献了。”黄少天并不看他，催道，“走了走了。”
三层八组，共六十五件大钟悬在曲尺形的钟架上，沉沉蹲在玻璃展柜里，瞪着青黑色的瞳仁，缄默地打量涌动不息的人流。
黄少天已第二次见这套编钟，仍对它的恢宏规格啧啧称奇：“两千四百年前，真是厉害。”
“嗯。”叶修表示赞同。
“就‘嗯’？”黄少天不满，“叶大教授，你也不发表几句高见？”
“我知道的有什么你不知道？”叶修说。
黄少天噎了一下，气得拿手肘撞他：“你不说怎么知道我知不知道？”
“不用了吧，术业有专攻，哥相信你。”叶修揉揉被撞的手臂说。
“青铜铸造的巅峰之作啊。”黄少天拿他没辙，目光重新回到曾侯乙编钟上，喃喃道，“那时候的生产力，怎么做到的？”
“是巅峰之一。”叶修眸色沉沉，“生产力……”
“怎么？”黄少天听着他这就没了下文，问。
“就是生产力这么严肃的词儿，从你口里说出来怎么这么不适应呢。”叶修笑。
“**你不要小看人啊！怎么就不适应了，应该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才不适应呢，一天到晚没下限没正形羞不羞？本少学历很高的！能修却邪千机也是要理论知识的，现在能做到的人最多不超过五个。”
“我应该是五个之一吧？”
“那当然。”
“那我就不理解你跟我炫耀个什么劲了。”叶修说，“其实我倒奇怪，你的重点为什么不在勾践剑上？这儿四件震馆之宝有两件是青铜器，你居然不是更想看那柄剑。”
黄少天的目光变得有点复杂。“你想看啊？那我陪你去。”他随口说。叶修没接话。黄少天觉得芒刺在背，抬手用食指指节无声敲击面前的玻璃。
“我认识你。”
——却邪剑那边的声音被敲得浮上来。
“陇西那个小山村很穷，他一个人被下放……”
——苏沐橙的话被敲得回响。
“我来这里是为了做一个研究课题……”
——却邪的展柜前，发掘者的三句话之一。
青铜剑，却邪千机还有这里的越王勾践剑，黄少天不见不想，倒也清净，然而杂草似的声音终究洒过种子扎过根，潜伏了许久，一朝受到召唤，疯长起来。
那架编钟好像在他的敲击中振动起来，声音漾开，沉沉的，闷闷的。
“老叶，”他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打直球，“你这两年到底在做什么？他们为什么让你去陇西？是谁非让你去陇西？陶轩一个教授还没这么大能量吧？”
黄少天还没问最匪夷所思的问题，有关却邪另一端的人，但面前的人已经跟不上他看似跳脱的思路了。这一连串问题就这样毫无铺垫地冒出来，叶修有些意外，蹙了眉。而他甫一犹豫，黄少天就打了退堂鼓：“算了算了，你跟我一起工作这么久都不说，我也懒得问你了。走吧，去看越王勾践剑。”
叶修无奈，只得先跟着他走。
展厅安静少灯，叶修跟着黄少天穿过一个又一个亮着淡光的展柜，走过战国的戟，春秋的矛，密密匝匝悬挂的箭头……明明暗暗，仿佛踩着千年的岁月，远离了那件恢宏的乐器。
叶修回首，那组编钟立在偏暖色灯光下，如一位没落的贵族，眉宇间仍器宇非凡。他继续前行，望着那晦明变化、走成个省略号的背影，不觉脚下又坚定几分。

39
下午才赶过去的缘故，他们匆匆逛完了省博，踏上返程。
黄少天到了火车站开始后怕，一路都亦步亦趋绝不走在那人前面。叶修在他第三次跟着自己停下时问了一句，这不提便罢，一提便开了黄少天的话闸。他数落叶修没告诉过他低血糖的事，也不知东拉西扯了些什么，硬是从取票嘚啵嘚到登车坐定。
火车开始提速，窗外的房屋一帧帧闪过，叶修把头偏向右边眼晕，偏向左边耳晕，默默打开小桌板，扶额垂眸。
耳边人声却戛然而止。
“老叶？又犯晕？”声音一下子轻下去，黄少天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水果糖，还未等叶修开口便剥开糖纸举到他面前，“给，吃了吃了。”
叶修偏过头来，好笑地看着他顿了片刻，微微倾身将那颗嘴边的糖叼进嘴里。
黄少天僵了僵，把糖纸揉巴揉巴塞到叶修手里：“没手啊你！自己拿着。”然后转过头去噤了声。
在唇齿间弥漫开的仍是橙子的香甜，叶修含着糖囫囵问道：“你什么时候又买了？一直带着？”
“没啊，就是看你肯定不会记得带糖，我就顺手把之前剩下的带着了。”黄少天说。
“哥记得那一包里橙子味儿的吃完了啊？最后一颗我吃的。”叶修又说。
“你记错了。”黄少天严正回应他那一脸戏谑。
回到北京已是周日早上，黄少天直接把叶修拉去自己家充当搬家的劳动力。
身为一名单身男青年，黄少天的行李其实简单，难办的是院子里那一株栀子。叶修眼见他清理到最后净朝院子里望，自己在黄少天家里找出个塑料水桶，又看了一圈说：“想带走就挖呗，有没有工具借来使使？”
黄少天有些意外地抬眸：“看不出来啊老叶，你居然还真是个壮劳力。”
“你也别高兴太早，等会儿你要么一个人打包带走自己其他的行李，要么咱俩一起提这一桶土。”叶修立即坦然撕掉自己“壮劳力”的标签。
黄少天翻箱倒柜找出一只铁锹，叶修笑道：“这是去盗过墓啊？”
“滚滚滚！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家伙嘴上积点德吧！”黄少天骂，干他们这行最恨盗墓的，“你行不行？别给本少把树根铲断了。”
“哥不行那你就更不行了。忘了是我亲手把却邪挖出来的吧？少天大大？”叶修淡定回道，脱了外套，拎过铁锹就走到院墙边动手了。
黄少天倚在门口望着他，黑色外套下面这件浅灰色圆领针织衫让叶修看起来忽然显得很居家，加上他正在干的活儿……黄少天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问：“老叶，你当时是怎么发掘却邪的？之后它怎么直接跑仓库里去了？”
“你要听详细版还是简略版？详细版本太专业怕你听不懂啊。”叶修说着，一锹下去，铁锹前端扎进泥土，他抬脚踩住，压深。
“详细版！”黄少天无视他的嘲讽果断选择。这人的简略版什么德性他见到他的第一天就领教过了。
“好吧，”叶修遗憾道，“我们当时把大致范围划定，以最有可能出东西的地方为第一基点，划出一百米，再以十米为单位划成方格分出一百个地块，用平面型方式剥开土层——就是揭地砖式全面平翻。虽然笨拙，但可以尽最大可能保护好地下的文物，并且保证不遗漏有价值的地方。”
铁锹嵌入泥土的声响间隔匀均，渐渐成为背景音。
“这样的基点定了几个，分为几个区同时作业，我人手不够，就雇了当地的农民帮忙……”
“这怎么行？不合规定就不说了，但农民不懂这些，很容易损坏文物！”黄少天打断他。
“没办法，”叶修淡淡说，“当时还没有陈老板的投资，不请人我得挖到猴年马月去。我和他们交代清楚了，只要碰到什么东西，立刻停手叫我过去。所以后来还是我去挖的却邪。”
黄少天静了一会儿，说：“那你也是效率很高了，这样发掘还能这么快挖到却邪。”
“当然了。前期做了一些准备工作，位置找得准。”叶修毫不谦虚。
“准备工作？”黄少天发现了一个问题，没顾上吐槽他，“你不是被下放到那儿去的？”
“‘下放’倒是真的，不过不是因为他们施压——哥本来就要去那儿。”叶修停下来看着他，额头上薄薄一层汗让脸上的笑没有那么欠扁，反而看起来……云淡风轻。
目的地没有变，可景况变得糟透了。黄少天撇撇嘴。
可以想见，汗水兼淡然，彼时必定亦如是。

啊……一次性发太多度娘不乐意了……新章发了两次都被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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