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鬼城酆都,自来都是穿行于阴阳两界的出入口。入蜀的客商们往来不息,行动匆匆,除了知客之外,客栈里的诸人恐怕都未曾注意到,最深角落里有个奇怪的客人自斟自饮。
知客趴在柜台上,甩了甩搭在肩膀头上的手巾,对着那位客人的方向撇了撇嘴,向旁边的掌柜道:“您看,哪儿有这样的啊,自己带着酒,还就要一碟炒黄豆当下酒菜。我也算在这里当了几年的差,哪里见过吝啬到这样的,都快不要脸面了啊。”
掌柜四十多岁,面上皱纹深刻,脸色枯黄,一手持着蘸饱了墨的毛笔,整个人慢悠悠的,比起活人更像个木偶似的,轻轻摇着头,使眼色让小知客不要再说,有那功夫不如麻利点给客人们添酒添茶:“你见过什么,就要乱嚼舌头。那个客人不用你招呼,你去旁的桌上候着吧。”
他说完了,将毛笔缓缓放在笔山上,自己揣起袖子踱步到那位客人的桌边,躬身道:“这位客官,您是跑生意,还是串亲戚啊。”那客人执壶的手微微一颤,微一抬头,眸光如电,竟将木雕一样八风不动的掌柜刺得心头一凛仓惶后退:“都不是。与你何干。”
那位客人的眼神冰冷可怖,说话时声音也跟常人迥然不同。说起话来,琅然如玉,有金戈相震之声。掌柜更相信自己的猜测,抖抖衣袖壮起胆子,又上前道:“小老儿只是有个猜测。客官不像是肉体凡胎,此来酆都八成是求仙问道,通玄之事?实不相瞒,此地有个赵爷,自称为阴间做事,能拿到通行阴阳两界的令牌。若客官需要,小老儿可以……”
“不用了。”客人说着,一拂衣袖立起身来,从桌子上拿起还剩大半酒液的酒壶晃了晃,冷笑着自语道:“绵竹天益,不过如此,亏他这样宝贝。”说罢将酒壶甩向墙壁,在酒液四泵之间转身向外走去。
他走到店外无人处,周身忽然被一阵黑红暗焰包裹,不过瞬息之间,暗焰散去,那人已经改换了模样。白衣玄甲,赤眸红发,手中长剑形制怪异,与其说是五金铸造,更像是一团翻滚燃烧着的炽烈火焰。袍服无风自动,行走起来有如乘风驭云,轻快鹤行。
很快来到河边,那怪人眉心的三花朱砂纪灵光微闪,纵身一跃,身影消失在滚滚波涛之间。
阴间忘川奔流,鬼城外围荒凉压抑,白衣红发的魔族持剑孑然而行,忽然暴起,拦住路过的两个鬼差。
早就察觉到附近有危险的气息,但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堵了个正着,鬼差们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魔头,两股战战脸色青黑,待要求饶,却因为恐惧太甚,空张着嘴,半个音都发不出。
魔头双眉一轩,挺剑上前,盘绕着金红烈焰的宽严长剑几乎就抵在两个小鬼的喉头,面沉似水双眼似冰:“云天青在哪儿?”
鬼差死的时间太长,青色的脸上已经木然到没了表情,平时只有一双眼白明显过多的眼睛还时不时转动几下,表明他们的些许情绪。只是现在,由于对方太过强大,过于畏惧,那米粒大的眼珠在整个外翻泛红的眼眶中晃了几个圈也没说出话来回答对面的人。那魔族不耐,擎起手中似有日光火焰缠绕的长剑作势要刺:“还不快说!”
鬼族本就畏惧火光,更何况是这样光耀犹如取自金乌神车的神焰,眼睁睁的看着那把剑险险在他头顶上方不足一丈处停住,鬼差们顿时连站都站不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反射性的举起双手颤抖着大叫:“饶命饶命!云天青是谁,我们是真的不知道!”
那魔族的双眼眯起,闪烁着隐约红光,看上去十足危险,且有种言语形容不出的隐约魅惑:“你不知道?”他虽是反问的语气,可那个表情简直像在说“要敢说不知道我要你的命”,鬼差怕他随时丧失耐心真的给自己捅那么一下,哪里还敢再有怠慢,战战兢兢各自抱着缩成一团:“哪里敢有欺瞒,我们是真的不知道啊……我们都是低阶鬼差,平时都各自有巡查地界,不能随处走动,不知您问的是哪位大人,实在是没有见过。”
发现这两个鬼差应该是真不知道,魔族顿时失了跟他们计较的兴致,收了长剑,起身欲走。其中一个鬼差忽然想起什么,叫道:“等等……云天青……这几天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前些日子在转轮镜台发现有鬼魅私自潜去面见凡人,差点被罚去放逐渊恶鬼涧受玄冰寒川之刑,好像那个鬼就叫云天青?”
这也的确是云天青做得出的事。
魔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对那个提供消息的鬼差微一点头,问明了转轮镜台的方向,翩然而去。
鬼界道路崎岖多岔,魔族初来乍到,不知深浅,一路上又如同刚才这般捉了几个孤魂野鬼询问,除了转轮镜台的具体地点以外,还额外问出在转轮镜台召唤鬼魂的方法。只是眼看到了镜台的阶梯前,一路昂然而进的红发魔族却忽然停下了。
魔族盯着光可鉴人的转轮镜台,握着手中长剑,犹豫着不知想了什么,再踏上前行之路时已经换了一番面貌。
按照那些孤魂野鬼的指点,心中默念了云天青的名字不知几回,一缕青烟悠悠飘来,在半空间缓缓下落,逐渐凝成一个人形,身着靛青衣衫,披着墨色长发,潇洒磊落,虽然显然已经驾鹤多时,依旧清风明月青竹翠峰一般。
他看见对方时感觉有些奇怪,双手抱胸,问道:“臭小子,你怎么又下来了?这次还是一个人?那个石头一样的小子和漂亮小姑娘怎么没陪着你?”
问话并没有得到回答,他对面的人始终沉默,死死地盯着他,带着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
复杂情绪。
鬼魂怔了一下。这不像是臭小子会有的表情。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自己甚至从没怀疑过的、无论怎么想都太过于荒谬的猜测,而且不得不承认这是对面那人如果并非云天河却硬要变成他模样的唯一可能性。
如果这是真的,那真可说得上是一个太过于糟糕的事实。顿时,身为一只鬼,他居然也能做到脸色剧变,转身拔腿就跑。
鬼并无实体,奔跑如风,素来是万物之灵里行动最快的,然而他还没跑几步就被身后的魔族拎住了后颈拖回去,将他随手扔在转轮镜台下的一根柱子旁。
已经恢复了原本面貌的红发魔族欺身而上,伸手掐住面前这只鬼的脖颈,听着那人渐渐艰难破碎支离的呼吸,看着那人的脸色苍白乃至于青紫,十指无力的在他用力掐住对方脖颈的手腕上抓挠挣扎。
他缓缓凑近对方,发出的呢喃低语近乎温柔:“云天青,这次你还能跑到哪里去?你不是说跟天河说你在这里等我、要跟我道歉过了才回去投胎么?那你为何半字未说就转身要走?嗯?”
被死死扼住咽喉,又让云天青如何回答。他感觉到被掐住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痛着,脖子以上剧烈抽疼着,仿佛被千斤巨锤毫不容情的一下一下用力击打着。他的视线渐渐模糊,眼睛明明睁得很大,却连近在眼前那个魔族的眉目都看不清楚,连整个头脑都跟着混沌了,总觉得对方的红发赤眸,白衣玄甲逐渐化为当年的白衣蓝衫,素宣浓墨。
大概是应该感慨的。但此时此刻,云天青最后的意识居然是——自己八成就要完在今日,原来鬼也能再死一次的,而且还是被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