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神奈川五十三年三月,边疆战起,瓦剌结边境游牧散部南下犯边。朝廷发兵百万,以锦亲王为帅,率三员大将举兵北伐。大军兵分两路,左翼主力出阴山中路大青山口,右翼出阴山东路大马群山口。流川晋将职,随一员大将领右翼出征。两翼迂回北进,八月,大破敌军于峡谷地区。
瓦军锐气大挫,军心动摇,帐中降音日盛。主帅不从,左右虎将遂自领散部倒戈投降。锦亲王接来使密函,刚愎自用,不顾军中谋臣疑虑,约定三日后于营外山谷十里亭纳降。
是日,锦亲王亲率三千轻骑出营受降,左右由一员大将并流川为护。降军为数众多,皆抛戈归顺,锦亲王受纳降书,大喜过望。正待合军回营,忽见谷口上风处浓烟大起,却有烟无火。谷内登时奇香弥漫,将卒俱感神志恍惚,始知敌将果为诈降。所焚之物乃域外迷香,山谷闭塞,烟雾久萦不散,正是用香宝地。
敌军早各于鼻中塞入解香药丸,分毫不受迷香所惑。三千将卒俱遭围困,逃脱无路,闻香越久越发不敌。当此危难之际,流川举剑连刺髀肉,削肉自戕,竟以激痛强振精神。单骑护帅浴血突围,一路砍杀,急驰数里回营。入营时,锦亲王早伏于马背,昏迷不醒。流川髀肉溃烂,股胫间血流如注,仅撑得一口气在,报得中计之信,顿失血晕厥,摔下马来。果真以数倍之血,尽偿泽北昔日之伤。
大军得报,倾巢反扑,大举掩杀,尽剿诈降乱军。瓦剌失此一计,损失惨重,大势已去。
消息快马入京,锦亲王好大喜功,损兵折将,险些酿成大祸。但泽北念及三军在外,阵前换帅恐不利军心,遂黜其爵位,仍司帅职,以示戴罪立功。流川斩获头功,深受重伤,却未有回朝之请。军中损一大将,泽北擢其暂补缺位。仙道闻信肝心若裂,屡次请旨赴前线监军,泽北迟疑半月,方允。
神奈川五十四年正月,大军全胜班师,朝廷于降地设州置县,泽北大愿得偿,亲临午门宣捷。出征将帅皆获封赏,锦亲王恢复封爵,另得厚赏。流川受封安北大将,另于内城赐宅一座,赏黄金万两。
十一月,藤真迎娶锦亲王三女绒熙郡主。两大望族联姻,太后亲自主婚,场面浩大,轰动一时。
神奈川五十五年,瓦剌战败后鞑靼自危,遂借朝贡之名,特送公主入朝和亲,缔结盟约,永世修好。
神奈川五十六年,国无战事,府库充盈。四海九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曾为筹措军费所施行的市贸法,数年来不断暴露弊端。朝廷逐渐垄断市易,致令试法州县市贸急剧萎缩,行商坐贾若非破产,便纷纷举家迁至他处。泽北有意废止,遂重新重用当年的反对派。
八月,仙道升任左相,同时继续兼任大典总纂官一职,与藤真并立朝堂。
腊月,仙道购置新宅,选址近流川府邸。
神奈川五十七年,仙道陆续调遣卢倬等人回京供职,重振都察院,疏通言路。
同年夏,仙流二人情定终身。于流川府内夜结连理,略行仪礼,以天地为证,望终南而拜。
神奈川五十八年春,泽北微服南巡,钦点仙流藤三人伴驾。在江南一带,偶遇当世著名琴师参辰,其人倜傥,其曲卓异。泽北青眼有加,于那琴斋流连数日不去。临走,透下口风,有意招为宫廷乐师。仙道总觉此人眉宇间与流川有三分相似,担心泽北有醉翁之意,以为不妥。问于流川,流川却道是皇帝私事,何故自讨没趣。终由藤真负责打点,经礼部,将人送入禁中教坊。
同年冬,仙道正式废除市贸旧法,循序代以自由贸易。
神奈川五十九年,泽北果与琴师参辰两相含情,名为宫廷乐师,确有男宠之实。
同年,仙道上表整顿吏治。所提举措中仍涉及改革考选,诸如废捐纳、限制杂途出仕等。廷议遭到诸多非科道官的反对,更复受制于藤真,终究未果。另有涉及考核、监察等章法,为泽北所纳。改弦更张之初,千头万绪,百端待举。其后六年,仙道皆为此沥尽心血,排阻除难,逐渐完备体制。而后数十载,良制之下,方圆自成,依制受处的失职官僚盈千累万。
神奈川六十年,大典进入最后的总校阶段,目录、提要俱呈上御览,颇为详核,泽北大加赞赏。后遇翰林院掌院出缺,仙道举荐褚昭,得任。同年,藤真说服泽北再用越野,执掌吏部。
神奈川六十一年,泽北一心独宠参辰,及至登峰造极之境地。二月,专程派人于坊间寻访半载,重金购得稀世唐琴相赠。五月,于御花园大兴土木,修筑琴台。十月,下令取消来年选妃。三宫六院形同虚设,经年不曾踏足一步,后宫不宁,怨声四起,泽北置若罔闻。仙藤二人先后面圣劝谏,虽各有理论,却无不碰得一鼻子灰。
神奈川六十二年八月,泽北秋狩,参辰偶感风寒,抱病在床,不能陪驾。为期五日的狩猎,遂骤减至一日,泽北不宿行宫,欲当日往返。御驾辰时离宫,太后懿旨午时便至,于禁中赐死参辰,尸首弃置城郊。是夜,泽北回宫人去楼空,数载恩情分阴阳,悲愤难当,无可名状。太后懿旨,木已成舟,泽北饮恨吞声,密令白靖寻尸安葬北郊。
神奈川六十三年,泽北整肃后宫泄恨,曾在太后面前哭诉告状的妃嫔,先后被贬冷宫,无一善终。太后深知泽北这口气轻易不得下咽,只出面保下两三位家世显赫、背景深厚的贵妃,其余皆听之任之。仇可以报,怨可以平,唯人死无以复生。自此,泽北再未纳过男宠。
神奈川六十四年春,瓦棘贵族叛乱,流川再度领兵北上平叛,半年后凯旋。
神奈川六十五年,大典编修完竣,泽北赐宴封赏,敕令新建书阁贮存。仙道劳心十五载成书,案头秃笔成堆,获重赏。所得赏金,悉数捐贫济穷。流川相赠一方见棱见角的老坑洮砚为贺,石色碧绿,呵气生珠,市价不可估量。仙道珍爱一生,常调侃自己全副身家都明摆案头。
神奈川六十六年,泽北立储,尊仙藤流为太子三师。从仙道学文,从流川习武,从藤真知政。
神奈川六十七年,相田先生辞世,恰逢甘、凉二州遭灾有年,赤地千里。仙道心有犹豫,与流川计较一番,终是请旨亲赴灾州巡察,由流川替其返乡奔丧,代尽丧礼。
同年冬,仙流二人于仙道府中团圆贺岁,流川告以家事。彦一现丁忧在家,此前在任多年始终兢兢业业,恩泽一方。三年前曾收到升迁调令,但其不求腾达,辞而未受。弥生已承继父业多年,成了远近闻名的女先生。先生去后,私塾仍由她一人操持,只是至今未言婚嫁。仙道闻言黯然一叹,久久未语。流川亦是清楚,仙道衣柜中始终存有一套不穿的成衣。
神奈川六十八年春,西南诸州接连上疏,前朝邪教余党流窜至所辖州县,改头换面蛊惑一方,追随者众。朝廷下令严加缉捕,遭遇殊死反抗。同年夏,流川领京兵支援,围剿数千教众,斩决为首传教者数十人,平息祸乱。西南地势雄奇险峻,多深山茂林,漏网之鱼转入地下。其后五年仍不断辗转各地兴风作浪,直至神奈川七十三年,终得尽剿。
神奈川六十九年春,仙道再任会试主考,提倡行文平实畅达,情理生动,体物精细。由此取中一批文风相当的士子,深远地影响了后继文体的转变。
神奈川七十年正月,太后晏驾,国丧三月。同年八月,逢参辰忌日,泽北重新为其修坟立碑,大操大办补尽丧礼,并首次公然亲往祭奠。
神奈川七十一年,漕运贪墨案发,仙道奉旨彻查,有心剪草除根、釜底抽薪。怎奈查至高位,再受藤真牵制,终以扬汤止沸暂结。
神奈川七十二年冬,藤真丧父,解官丁忧,泽北三年不立右相。
藤真在野期间,其朝中羽翼纵未削弱,亦非仙道对手,到底收敛不少。此三载间,仙道确乎鲜遭掣肘之害,终得如愿大裁冗衔,永停捐纳;重查旧案,严惩贪墨;扶危济急,为国惜民。
不过朝上颇有所成,朝下他却未必容易。案牍劳形,疲病交加,思多损神,愁多慑心。藤真不在的这几年,仙道最为得志,也最为劳顿。流川看在眼里亦喜亦忧,这两人并立朝堂、相争半生,若以剑喻,到头竟似互为剑鞘。若没了对方,剑自锋芒毕露,削铁断金,势不可挡。然只用不养、只露不藏,无疑乃取灭之道。
每逢夜深,但凡流川一劝,仙道就笑,笑着称是。任其手头之事,再是关乎什么经国大业俱可暂放,态度好得教流川就是有心找茬也无从下手,每每刚劝得一句,便被彻底堵了口。而后,或玩笑一阵或亲昵一番,仙道总归是要让流川先睡熟了,再行抽身理政。及至黎明,才又轻手轻脚地摸上床去,不教流川察觉。只是,流川却未必真不知情,他何尝不了解自己的枕边人……
神奈川七十六年春,藤真居丧期满,原职起复。同年夏,泽北移驾避暑行宫,仙流扈从。日常政务皆交由藤真依律处理,如遇急务可与太子相商,不决,再呈行宫。
泽北于行宫一住近半载,常找流川切磋武艺。流川这些年对外征战、对内平叛,闲时战时俱不曾一日废武。泽北已难出其右,思及往昔,常生叹语。仙道趁二人舞刀弄枪之际,再度着手集选,辑诗文四卷成书,由褚昭作序,次年付梓。
神奈川七十七年夏,东南一带水患泛滥、民不聊生,朝廷发下赈济,大兴水利。仙道亲往督办,洪灾过后瘟疫蔓延,仙道亦不慎染病,持续发热月余方勉强得愈。回京后,自觉已是积弱之身。
神奈川七十八年,仙道上万言书,细论时政,备述为官数十载的到与不到、竟与未竟,力陈治人不若治制。良制有道,案法而治,方能无为而为。
神奈川七十九年,挚友卢倬逝世,仙道甚是伤怀,深感白驹过隙,岁月去飘忽。后与流川合计不如归去,再于终南买田置地。二人议定,恰逢藤真上表请求重新清丈田地,打击田赋漏税。仙道持有异见,以为藤真行事素来只朝廷惜钱,不为君父惜民,为此多番与之当廷辩论。辞官一事一念不决,也权且暂缓。
神奈川八十年秋,仙道积劳成疾,一病不起,逝于任上,享寿五十有六。
流川久守病榻,寸步不离,日日夜夜椎心泣血,至死不愿为之易箦。
仙道病逝后,泽北为之辍朝,御笔亲撰祭文,予谥文正。只可惜,再是如泣如诉、推崇备至的祭文,在流川听来仍是泛泛。纵永载史册、立书作传又能如何?历史终究只记载那一桩桩枯竭的事件,并不着眼于尘世的酸甜苦辣,一笔离合,不涉悲欢。四字“殚精竭虑”,背后是多少个昼夜交替、通宵达旦,旁人无以深晓,流川,历历在目。
府内停灵七日,府门日夜不闭,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皆来吊唁。坊间百姓多称仙道为逍遥公,流川闻此别名,清泪长流,默然不语。世间只他一人清楚,仙道生平赋诗作文,虽爱以“逍遥主人”署款。但自古巧者劳而智者忧,仙道智巧无双,也真就忧劳一生。所谓“逍遥”绝非自况,乃是怀念,怀念他一生中唯一能称得上逍遥的四载光阴。
七日后,流川扶仙道灵柩回籍,归葬陵南祖茔。彦一率一方乡民,出城十里,持幡迎灵,送其最后一程。
弥生终身未嫁,仙道下葬后,几乎日日前往吊唁。流川还以一套半新不旧的衣衫,坦言仙道极是爱惜,只试过一次,毕生不舍得穿。弥生怀抱衣裳泣不成声,纵为之空耗一生,今日却足以释尽心结——到底,没有爱错人。不被接受这份情,却未必不被珍视。今生并非为仙道所误,不过是与所有痴人一样,一生只够爱一人。
葬后烧七,彦一曾问及仙道是否有何遗嘱遗愿,流川只道“身外之物,未嘱一字”,不复多言。临去,仙道确乎只对眼前的泪人留得一句私语,却不足为外人道。
守丧期满,流川未曾返京复职。泽北遣人来寻,只于仙道墓旁,得见一把长剑倒插于地。三尺剑、一丈碑,依旧暮暮与朝朝。泽北得信,心中了然,殿上已无安北大将。不日发下讣文,昭告病逝,谥号忠武,汗青留名。
神奈川八十一年,逢仙道忌辰,藤真请旨为其立庙,得允,遂于终南山逍遥居原址修建。此后百年,香火鼎盛。
山长水阔,世间再无流川消息,四境之内,时有难觅根源的民歌传唱:
终南山上逍遥居,逍遥主人亲躬耕。
诗书伴床沉吟久,魁星在野待时晟。
一朝受命柴扉朽,万里峥嵘盛世襄。
林薮自此无散人,庙堂方始得良相。
励精图治望归去,兀兀穷年慕逍遥。
人间堪留非春芳,青史白头无英豪。
剑指碧落断黄泉,血泪交流浣奈河,
嘱君千千复万万,莫失当年桥上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