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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ALL流之原创】剑与谋(仙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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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仙道受缚进殿谏言,力劝泽北三思而行,主张此役非不可也,是不智也。
“其一,两部结盟不诚。蒙古大族之间,本就互有吞并之心,纵是握手言和、共图南下,未必有何诚意,净是唯利是图罢了。况鞑靼数年前才遭惨败,早已降心纳贡,而今亦不过是株骑墙草。可倘使朝廷百万粮草一动,北狄闻风自危,反促其缔结金铁之盟,如此只得交兵。棋错一招,便致大张挞伐、生灵涂炭之境。”
“其二,既是沙土之盟,离间有道。与其斗硬,不如智取,发兵不若遣使。且分派两批使团,各访一部,多带些金银货品,假北上贸易之名,尽量多于部族内盘桓几日,不谈国事,且作远道宾客,吃喝玩乐一番即返。使团前脚一走,哨探便可于瓦刺族中散谣,只言朝廷已与鞑靼定下密约,共诱瓦刺举全族之力南下,趁其故土虚空,助鞑靼达成吞并夙愿。同样,对于鞑靼一部亦复如是。由此令二者互相猜忌,即便怀疑九成是计,也会忌惮那一成的腹背受敌之险。虚虚实实,到头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纵保不得边境长治久安,也可破其联盟,不致遭逢左右夹攻。”
一席话听得泽北面色铁青,默然无语,半晌方道:“仙道,你可知此计不成,你便不仅是私出贡院、玩忽职守,更兼贻误战机、挑起战端,罪无可恕。”
“文死谏,武死战。倘使弄巧成拙,数罪并罚,臣自甘伏法。”
泽北闻言,感其忠悃,命左右为之松绑,复问:“使臣你可有举荐之人?”
“臣以为……”
仙道出殿时,天色早已黑透。既出贡院,不复再入,余下两日他得于家中禁足,由两名宫卫监守。
及至宫门,有一身影已久候多时,更难得一见的面露急躁。仙道远远得见,大步朝那身云锦红衫走去,却为身后护卫所阻。
“这……还请二位通融,几句话就好。”仙道好言道。
“一边候着!”流川本是宫卫上官,见此情形,大步上前,喝退二人。
宫卫退远两步,流川急言问曰:“你怎么回事?私出闱场,何至如此冒失?”
月余未见,仙道并不急着答话,从头到脚打量悠悠片刻。见其无恙,不过是为自己悬心,反带上三分浅笑,心里只在可惜无有闲暇略诉衷肠。“众考官兢兢业业,贡院内诸事已毕,不过是空等出闱之期。可明日朝廷粮草一动,杀伐必起,回天乏术。此役既有回旋之机,如何不谏?何况,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找人潜入贡院暗传口信,亦是冒失。幸得皇帝以社稷为重,战事不发,细枝末节,概不追究。”
“什么口信?我几时托人传过口信?”
仙道笑容一僵,良久,思及此前反对市贸法的大臣接连倒台,恍然道:“看来这次是轮到我了……”


IP属地:四川262楼2017-11-05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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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科(六)
    两日后,考官出闱,与文榜一道上呈的还有数封弹劾奏疏,仙道即遭停职,入狱受审。
    仙道下狱以来,泽北始终不曾表态,弹劾之折既不留用不发,审犯之事也不下谕三司会审,致使弹劾的奏章一拥而上,日日皆有,未曾断绝。
    弹劾之风以都察院、翰林院两处最盛,翰林院以越野为首,都察院以新擢升的几位御史为首,所参罪名虽各有侧重,亦不出以下五条:
    一参仙道毁祖宗之旧例。鼠目寸光,妄议朝贡故制,妖言惑上,致使上国天威不存,外敌蠢蠢欲动。
    二参仙道负朝廷之隆恩。身为主考,不思恪尽职守,私出贡院,越职贸谏。更兼任人唯亲,有意取中乡里相田氏之考卷,网罗门下。其与相田氏名为乡里,实胜亲眷,同住同食,通同作弊。
    三参仙道坏天下之风俗。有才无德,辞能惑众,刊印《逍遥集》散布于世,大兴梅妻鹤子之风,颠倒纲常,令天下儒士不思忠君报国,反以个人安逸为重,以小为大,影响甚深。文选中更不乏隐射朝廷之暗语,如“春来老鸦在堂,鸾凤于野”诸句,自比鸾凤,恃才傲物;暗讽朝官,心怀怨望。
    四参仙道碍天子之良治。结卢周李萧等人为党,自诩蹈节死义之清士,目空一切,污蔑市贸善政,不解丞相远虑,以善为恶,混淆是非。
    五参仙道误国家之军机。兵法不识,好行小慧,大军誓师在即,诡辞欺君,扰乱军心。
    仙道身陷囹圄,不容探视,整日不过在狱中反复受审,小则被迫交代《逍遥集》中一诗一词的写作背景、意图与表意;大则审问结党营私、玩忽职守之罪状。朝中清议此前已陆续遭到罢黜贬谪,仙道深知大势至此,殿上必无人敢说情,以前有来往的文臣名士,能否于此一劫中明哲保身尚不可知,更难图搭救。倘使自己被参倒,之前已外放降级的诸公,多半还会再遭远流。面对审讯,仙道虽是配合,有问必答,但无端之指,亦从不肯认。
    一晃又快一月,仙道倒也有些安之若素了,只是放心不下流川。那夜在殿外,虽早劝过他,若是自己有事,不要试图搭救。生杀大权到底皆握于皇帝一人之手,皇帝有心要办,何患名不正言不顺;皇帝若是要保,稍作姿态,便能主导朝中风向。仙道在狱中的供述之词、自辩之文,按律皆要上呈天子,但泽北始终未有作为,不贬不杀不保。彦一会试考中,越野参仙道裙带作风,泽北调过卷子来看,并未黜落其名。但彦一受此牵连,暂拘京中班房,未能参加殿试,没有及第名次,前程难卜,泽北对此又听之任之。如此日复一日,不知流川那个性子,如何捱得过去。
    桌上的小半截白烛毕剥一响,仙道掀眼一瞧,笔下的交代文书也写不动了。念及流川,只觉眼前滚烫的烛泪,一滴两滴,滴滴灼人心肺。搁下笔来,四壁皆是森森灰墙,连扇铁窗也无。举目不见日月,不过全指着壁上油盏、桌上油烛度日。
    仙道起身顺着地牢的七级石阶,缓缓步至牢门,见门外的狱卒已换作为人和善的那个年轻人,遂轻声问曰:“不知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初陷桎梏时,每日白天皆有提讯,仙道尚能以此分清昼夜,而后却有几次是夜里突审,自此时辰一乱,连三餐也不知吃的是哪一顿,遑论天日。
    仙道虽早被停职,这小狱卒却感念其素有清廉之名,仍复以礼相待。“夜深了大人,早些歇着吧。”说话间,狱卒并未回身,始终面廊而立,站得笔挺,只悄悄动了动嘴。
    “那,不知今夜可有月亮?”
    “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工夫想月亮。”
    “风月本无主,我既受困于此,总还能想点自在之物聊作慰藉吧。”仙道口中问月,心里实惦着那皎若玉盘的月下人。
    “哎,”狱卒不知何故兴叹,接言道:“大人,今晚月亮可圆了,您就放宽心,好好休息吧。夜里也越来越凉了,过几日,我再给您拿床褥子来垫垫。”
    “如此便多谢了。”
    语毕,仙道回身下得两级石阶,立于半道,垂望地牢。壁挂油盏一刻不灭,烧焦的油脂熏得墙面脱落发黑,火光在毛毛剌剌的糙墙上投下一片光晕,似圆非圆,晦暗不明,却已是此间日月。
    仙道凝望有顷,眼前渐趋迷蒙,瞳中晕环乍明还暗,辨不得是月是烛,喃喃道:“今晚满月,真好啊,真想……看他一眼。”
    刑部大狱外,紫禁城咫尺在望,而今夜的绿瓦红墙却掩在更深更浓的黑暗中,只因九霄之上,乌云密布,星月无踪。
    那狱卒为宽解仙道,善意相欺。一念之慈,幻化成一缕清光,伴此长宵……


    IP属地:四川263楼2017-11-05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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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无孔不入,独独进不得那养心殿。
      殿内连枝烛灯层层生发,大则落地为台,高齐人肩,生九十九枝灯盏,形若神树;小则傍桌为盏,九龙涂朱,额顶各插金灯银盘。枝节错落若乎火树,炽焰煌煌亮如白昼,置身其中,乃不知有夜。
      天子所在,黑夜亦于殿外逡巡。
      “万岁,快三更了,安歇吧。”泽北身边新换不久的葛公公身材干瘦,低眉顺目,说话没有顿挫,慢慢腾腾的。
      “嗯,好。”泽北仍在案前批阅奏章,不过随口应声,头也未抬。公公见状,亦不再多言,仍复侍立在侧。
      俄顷,三更鼓响,泽北这才站起身来,晃首舒脊,活动活动筋骨。
      “流川可还在殿外?”
      “回万岁,在的,可要宣大人进殿?”
      “不用,不见。昨晚他候到几更天?”
      “五更。”
      “前天呢?”
      “几乎夜夜如此。”
      “快有一个月吧,还不死心。这阵子练兵备战乃朝廷头等大事,他白天虽在校场,但夜里就没一天当值吗?”
      “好像是白侍卫顶着。”
      “呵,好个白靖呀,反了他了。原想让流川跟着他多少学点规矩,他倒先被带得没规没矩了。去,传朕口谕,罚他一月俸禄。”
      “遵旨。”
      葛公公退出殿外后,泽北也欲往后殿寝宫而去,没走两步,扭头望着那菱花窗棂心有犹豫,终是上前两指抵住窗框,轻轻推开一点,朝殿外窥看。
      丹墀两侧宫灯林立,一灯一卫,守备森严。阶下,流川正对龙墀而立,左右各有一盏宫灯照着,映得公服上的云锦刺绣微微发亮。流川一手悬垂,一手挎剑,略低着头,盯着近前的飞龙浮雕,一脸黯然。想必是方才葛公公出去,又顺道跟他说了请回的话。
      泽北默然摇摇头,正欲松手阖上窗子,流川却像是觉察到了远处有视线射来,倏忽抬眼。一掌宽的缝隙内,四目相接,流川骤然挺了挺身子,仿佛恨不能即刻飞身上殿。原本失落的眼神亦为之一变,似恨而含愁。泽北皱眉相看,只觉天下汪洋都在他眼底暗涌。只一眼,泽北便已然悔不该推窗,侧腹的旧伤似又再隐隐作痛。
      窗棂悄然闭合,一袭明黄的龙袍步步掠过玉阶,两旁守卫一一俛首,唯有那阶下人始终翘首相视,眼中不知是愤是喜。那些交杂的感情,泽北无从解读,他没有那样细腻,他惯于着眼的,是林不是木,是海不是水。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无论那些是什么,流川的心都在逐渐沸腾。
      泽北刚踏下最末一级台阶,流川已迫不及待,冲口而出:“仙道他……”
      噌——
      剑锋划破渗凉的秋风,发出尖锐的鸣响,泽北蓦然拔出近旁宫卫的佩剑,斩断了流川的话头。
      “走吧,落红苑去。老规矩,你赢了,朕就听你说。”


      IP属地:四川264楼2017-11-05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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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章(二)
        季节流转,落红苑中的春海棠早已只余空枝,再是飞花如雪,也经不住暮去朝来,日日拂扫。苑内触目的红,看似与春夏无别,实则却已肌骨暗换。亭边的纷红骇绿是木栾熟透的蒴果,脚下的暗香朱影是红菊绽放的花姿,头顶的云蒸霞蔚是枫树渐变的红叶。这帝苑原是染四季之朱红暗紫,留岁月之刹那永恒,千日落红又千日长红。于首尾相继的生灭间,教帝王见证不败的宣华璀璨。
        泽北先一步穿过垂花门,见苑中处处皆秋、灯影幢幢,并未驻足,一径往深处去,踏得地上新落的一层败叶簌簌作响。
        前方落红亭周围的一片栾树仍复葱茏,似花如叶的蒴果结在华盖顶端,彷如彤霞掩青山。泽北正有意指给流川看,刚一止步,忽觉背后杀意骤起。不及回身,稍事一侧,只退得半步,流川的剑尖已迫于额顶。泽北本是反手执剑,剑身倒竖,微贴着衣袖,仓促之间,亦只能以剑作拐,抬臂相挡。
        双剑交刃,铿锵一响,泽北硬生生接下流川跃身一挥,震得虎口发麻,当即提膝直踹流川膝盖。流川与其交手多次,深谙其法,料定是调虎离山,手上抵挡不住,才有此一试。他竟不退,全力压剑相逼,泽北变踹为钩,破其身形,卸掉臂上招架之力,头顶利刃旋即劈空而下。唰的一声,剑锋寒光生残影,偏过龙袍襟领不过寸许。流川回剑闪身,拉开距离,不复追击,自知强手过招,奇袭可一不可再,失此一招,便已失却全部先机。
        泽北立于原地,冷哼道:“呵,你一向出手磊落,如今也用上偷袭了。”
        “你教我的。”十步开外,流川冷言对曰。
        泽北面色铁青,这一月,他始终不愿见流川,就是不想听他为仙道百般开脱。今晚一念不忍,出殿相见,亦莫过欲令其死心,别再夜夜苦候、煎熬自己。孰料流川为博那一线之机,竟致偷袭,泽北本已有气,复得闻这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言论,更无异火上浇油。
        顷刻间,泽北猛一皱眉,翻指转正剑身,提剑在侧,剑尖下指,并不摆势,只周身真气沸涌不绝,龙袍飒然。身形未动,已气势逼人。
        “那朕今晚就再给你上一课——这世间,多的是你无能为力之事!”
        龙啸未泯,泽北已如离弦之箭,破风而来。没有起势之姿,流川难以料敌机先,以静制动本是上策。无奈他实是求胜心切,要在火中取栗,疾行两步,举剑便刺。“愚蠢!”泽北大喝一声,脚下步法快若闪电,却仍不举剑,反顺势再度向下猛压剑尖。着地拖行的一瞬,流川这才看穿他的意图,却回剑不及,眼前已扬起漫天枯叶。
        流川顿失准头,泽北轻易避过一剑,和身欺上,足尖点其剑身,空翻越过流川头顶。剑身一震,流川当即有感,挥剑上扫,却慢得半拍,泽北已在其身后,挺身一蹬,正中流川背心。
        流川忍痛不发,往前踉跄一步,不及回身,剑先回扫。泽北游刃有余,举剑截挡,反守为攻。两相交锋,剑鸣再起,一个救人心切,一个怒火攻心,二人俱是分毫不让,招招誓取对方要害。快攻疾突间,哪里还见得什么剑招,净是无数寒光在纷扬枯叶中乍现乍灭。光芒过处,褐红驳杂的枯叶齐齐拦腰截断,不待落下,眼前又是一闪,残叶二分为四。
        两人狂风骤雨般缠斗十数招,先前为泽北扬剑掀起的枯叶竟仍未落地,反被二人冲杀得支离破碎,在滔天剑气中乱飞乱舞。
        回首来路,两人在城郊竹林一战相识,相识后交手无数,何曾如今夜这般拼尽死活?
        流川心中越战越急,泽北的一颗心却越战越凉,他侧腰处的旧伤分明还会作痛,而刺伤他的这把剑,如今已为另一个男人走火入魔。
        结束了。
        都结束了。
        该结束了。
        泽北故意与流川拉出一点距离,假意虚左。他知道流川已然战红眼,分不得什么虚实了。连日来夜不能寐,流川早已是积弱之身,不能速取,便唯有一败,因此他只会越战越急,抓住任何一线胜机。
        果然,流川剑锋一转,抢攻泽北左路。泽北却不知何时于左手中藏得半片带梗的枯叶,流川一剑逼来,泽北寸步不退,作势以剑相格,实则瞅准时机,飞叶而出,叶梗正中流川内腕大凌穴。此穴打得浅则封堵血脉,可致一臂气运不畅;打得深则伤筋动骨,可使一臂**瘫痪。泽北并未手软,乃全力掷出。叶梗若石,击中流川内腕,紫瘀立现,激痛遽然传遍整条手臂,势如奔雷。
        流川吃痛不住,一声长啸,惊得帝苑深处百鸟骤散。
        哐啷,长剑脱手。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却已震碎流川心魄。
        “朕早跟你说过,生死战场,安西的撒米打穴之术最令人胆寒。”泽北缓缓举起手中利刃,剑尖直指流川心口。“流川,你输了。”
        武士弃甲,一败涂地。
        流川痛苦不堪,偏过头去,锁眉而失语。垂在身侧的右手仍痛得打颤,他却像是已感觉不到了一般,不管不顾。
        泽北垂眼望着那只颤抖连连的手,曾几何时,他相执不肯放,两人暗暗较劲也不过如儿戏。如今再交手,敌不敌友不友,君不君臣不臣,全只因另一人。到底,心揪。
        哐啷,又一剑堕地。泽北松了剑,兀自近前一步,抬手点了流川臂上两处止痛化瘀的穴道。


        IP属地:四川270楼2017-11-08 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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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本不必和朕多说什么,说了亦是白费唇舌。仙道在狱中的供词、文章,朕都一一看过。任你再是舌灿莲花,还能比得过他手中的那杆笔?”话虽是冷语,却意在安慰。
          流川听了,眼神却又更暗下一层,回转头来,盯着散落在碎叶间的两柄剑,呢喃道:“白费唇舌……”
          “是,所以你最好趁早死心,仙道的事,你左右不了。他跟朕有言在先,离间不成,战事一发,就拿他祭旗。若不是他死谏,朕如何会临阵改命。天子敕令,岂能轻易朝令夕改?”
          “你要……杀他……”
          “朕,静观其变。计成再议,计不成,光那些弹劾的折子,也够他引颈受戮了。求仁得仁,他还有何怨?”
          流川幽幽抬起眼来,眼底早不复素日神彩,只是暗,一味一径的暗,恰如头顶掩星遮月的黑幕。“他不怨,我怨。我怨旁人说什么你都听,而他……只为向你进一句忠言,就得赔上性命……”
          “如此说来,还是朕的不是了?流川,你不要太放肆了,仗着朕喜欢你、纵容你,就得寸进尺!此事休要再提!”语毕,泽北愤而拂袖,转身即去。
          流川见他要走,展腿一记伏虎扫堂,震起一片叶雨与地上双剑。“既是白费唇舌,那就……用我的办法!”
          泽北猝然止步,正待回身,又听得两声破风的剑鸣,冰凉的剑锋已倏然抵于颈侧。
          利刃贴肤,泽北不由一怔,“怎么?你还敢弑君?”言辞间,声线沉得可怕,仿若暴雨欲来前慑人的闷雷。他边说边缓缓回转身来,眼前的一幕,竟令其瞠目不能语。流川双剑在手,一柄架在泽北项上,另一柄却赫然在他自己颈边!
          泽北大骇,既而大怒,最终却大笑赞曰:“好,好,好极!你既恨朕至斯,又何故自戕?”
          “我不恨你,谁也不恨……只恨自己不知好歹,他要脱了官服,与我厮守,是我……留下了他。”流川眼中微光一闪,回忆如流星陨落,转瞬即逝。曾以为只是无关痛痒的三两言,却已然错过了一种人生。“放了他,离间不成,我以命相抵。”
          泽北不置可否,再问:“那朕这项上之剑,何解?”
          “你若不放,便是昏君。既是昏君,留你……何用!”
          泽北闻言,朗声一笑,笑罢徒余一脸苦颜。“朕,真是养虎为患呐。流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有人能要挟朕。肉身凡胎,既知有生,便知有死。手起刀落,一了百了,死何其容易、何其干脆,你想用这种事上挟天子,更是绝无可能!”
          话音未落,泽北双眸发狠,乍然反手握住项上长剑,聚气于掌,竟以十成内力赤手折金断铁。刚猛之气,堪比铁骑披靡,所过之处金崩玉裂,流川手中残剑节节碎裂,剑格顷刻崩剥。
          流川立弃废剑,扬臂挥起另一把,不知意欲何为。泽北尚有一截断剑在手,迅即以剑作镖,覆手掷出。断剑上鲜血淋漓,于半空中划出一道血线,不偏不倚,弹开长剑。但听锵然一响,霎时,血花四溅,溅得流川颈上肩上乱红点点,竟似昔时飞落他身上的片片海棠……


          IP属地:四川271楼2017-11-08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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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北乘时蹿身近前,一把揽过流川后腰,贴身抱定。只手制住流川手腕,按下剑来,掌中血水顺着银色的剑身涓滴不止。
            猛然抱住流川,泽北只觉自己抱空了半袍风,一月不思寝食,他果真已憔悴损。
            “你瘦多了。”泽北略一俯首,在其耳畔低言这痛心之语。
            突如其来的紧拥暖言,令流川微微一怔,本欲发力推开泽北,半晌,却又像是想透了什么,缓缓放下了手。
            “你想要的……就是这样而已?”
            泽北一时不明所指,抬起头来,但见流川眼中黯淡无光、水雾濛濛。
            “流川……”泽北话未出口,流川已凑过头去,唇瓣木讷地触上他的脸颊,又木讷地抽离。“这样,你就愿意放了他?”
            泽北诧然已极,只觉被流川吻过的地方寒意蚀骨。战,便是搏生;逼,便是搏死;现在……他竟要搏这生不如死的路子!今夜,他心机费尽、弹尽援绝,竟还不知死心!
            泽北陡然松开流川后腰,转而一掌扼住其咽喉,心中既痛既悲,眼中怒火熊熊,手中愈收愈紧……
            “呃——!”流川不由发出一声痛苦的低鸣,却始终与其四目相对。
            “朕问你,仙道他哪一点比朕强?!文韬武略,朕哪一点不如他?!你竟如此糟蹋朕对你的心意!”泽北咬牙切齿地咆哮道。
            “他为何……非得强过你不可?”流川艰难吐息着,“我不曾……把他和任何人比较过。”
            “朕坐拥天下、生杀予夺,难道还不值与他一较?!”
            “你想要什么……都易如反掌。就连你说有朝一日……要教我自行投怀送抱……而今也如愿了……又何苦置他于死地?他的心日月可昭……你为何视而不见……”
            泽北闻言心痛如绞,却只冷冷生笑。他曾推心置腹想要眼前人动心,不可得;如今硬起心肠想要眼前人死心,不可得。如此,也算无所不得、易如反掌?
            “流川,你也只看得见仙道的心罢了……”
            言毕,泽北倏然松了流川,拂袖大步行至一旁,背向而立。湛凉的冷风一下子灌入喉管,流川抚着胸口,猛烈地咳了起来,尚不及理解泽北所言,便听得他一声高呼:“来人!”
            立侍苑外的内监闻声而至,不及走近,大惊失色:“万、万岁,您的手……!太医,小的这就去宣太医!”
            “站住!少多事!”泽北扬手自封臂内孔最穴,止住失血,“你领他去敬事房,交总管伺候,伺候好了,送养心殿。”
            那内监又是一惊,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没有动作。
            泽北既而冷言道:“流川,朕成全你,宫里侍寝都有规矩,就照规矩来。可惜,你没资格跟朕做交易,哪日你能取悦朕了,朕或可再行考虑。如此,你愿去便去,不去就回你的领侍卫府。”
            流川看着数步之外泽北的背影,夜灯下,袍上图腾纤毫毕现、格外耀目。五爪金龙身披鳞甲,背负焰环,须髯如戟,利齿似剑,善则兴云雨、利万物;恶则起祝融、焚八荒。如此睥睨天下之神兽,世间有一无二,如何能只为一人剖腹掏心?而他曾借着虚幻的月光,有幸窥得的那一小段心流,又如何能是全部?
            “大人,您看这……”内监见流川久立原地,不置可否,不由出言相问。
            “走吧。”
            风中树影婆娑,红叶飒飒作响,有如悲鸣。泽北静听二人离去,始终不曾回头……
            沐浴、熏香、更衣,俱是宫中侍寝前的常例。流川因是男儿,又另多一道工序,所用之物乃是温玉所制的角先生。
            诸事毕,只着一袭宽大轻薄的寝袍,披一件防风的大氅,乘轿为人送入养心殿后寝。
            后寝比前殿昏暗不少,寝宫中的一切流川无不熟悉,只是那富丽堂皇的青龙床,今夜显得格外寒冷。
            泽北还没回来,流川褪下大氅,上床静候。内监为其掖好被子,依序放下层层叠叠的床幔。
            流川静静地躺着,只顾遥望殿中那扇半开半闭的悬窗。九霄之上,似有一圈暗淡的月影,行将破云而出。未及看清,床幔已倏然合拢。


            IP属地:四川272楼2017-11-08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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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章(三)
              流川走后,苑内红枫飘零不绝,虽是败景,却又酷似春夜里乱蝶穿花。没有哪个季节能如秋天这般荣枯同存、兴替合一,一季丰登,又一季残朽。泽北独立风中,默然视之,不知眼底盛衰几何。
              那声“走吧”,流川说得平静至极,泽北却听得五味杂陈,独独不觉欣喜。即便自己不做任何承诺,他也还要一意孤行。闹到最后,到底是谁束手无策了?
              盛怒渐渐偃旗息鼓,泽北方觉手上腰上的剑伤俱在肆虐作痛,彷如大潮退后,露出水面的礁石险滩。汹涌的情绪碎裂成沫,岿然的心结不为所动。
              “父皇,可曾觉得寂寞?”
              “……”
              “若是寂寞,皇儿日后天天来养心殿陪您,如何?”
              “……”
              “父皇?”
              “荣治……为君者,权势通天,越是昏庸就越是称心如意,无所不为便无所不得。唯有贤主,掣手掣脚,方知世间尚有奢望在,形影参商,求之不得,也切勿贪恋。”
              五岁时的记忆,大半已化为乌有,唯有这一件事常思常新,也不知是不能忘还是不敢忘。正如曾向流川倾诉的那样,泽北在意的始终是先帝未曾诉诸于口的话。先帝的欲言又止,成了一道迷津:是什么教帝王也无法启齿、不愿作答?
              先帝乃神奈川开国之君,武力推翻旧朝,烽火连天,兵迫王城。成,则为天下英主,是乃旧朝衰微,人心已去,天命既终。先帝奉天承运,蒙祖宗之眷顾、英贤之力佐,伐无道、诛庸君,应天顺人,以即帝位;败,则为汗青逆贼,荼毒生灵,蹂躏州县,包藏祸心,觊觎神器,以致人神共愤,天地不容,自寻绝路。历史是胜利者的长卷,壮笔蘸血,书尽千秋,到底也只得一个胜字。胜者,即成正义,即为天道,除此俱是小节。
              而后父位子承,皇子九人,泽北最幼,最终由他承继大统,亦不出成王败寇的亘古戏码。
              神奈川四十六年,泽北亲自率部北伐,年末凯旋,手握重兵,敕封太子。然而废长立幼,自古乃取乱之道,朝中非议不断,长兄身后的政治势力更是蠢蠢欲动。泽北回朝一年,任殿上重臣百般相逼,始终不曾交还兵权,除昔日一同征战的各位将军外,还渐渐与同为权臣的藤真一门过从甚密。
              直至次年隆冬,皇长子突发心痹,暴毙而亡,宫中流言乍起、暗潮翻涌。头七未过,不及出殡,泽北偏于这时带着手下的一众英武悍将,服丧入宫,主动请还兵权。
              龙座上,帝王白发苍髯,玉墀下,太子雄姿英发。
              先帝沉默相看,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已只关乎明日,以他的死亡为伊始的明日。曾经的铁马金戈、吹角连营,再是气吞万里,也已穷途日暮,正一寸寸化为史书上干涸的墨迹,与过去的五千年一起,弹指成灰。
              衰老是怎么一回事,老皇帝突然便了悟了。
              浑浊的眼眸中,再映不出昔年当众哭鼻子的那个男童,那个他一直暗暗偏爱的幼子……他给了泽北上位的机会,余下的生死成败,便已超乎其掌控。外战鞭长莫及,内斗痛心疾首。如今,他已不确定自己对幼子的偏爱究竟是错是对,一如他已不确定若真收下兵符,泽北意欲何为……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泽北荣治已是真正的君主……
              天道循环,胜者为王。
              先帝终归未纳兵符,只道岁月不饶人,于军于政已力不从心。
              泽北转而率众离去,移步王府,吊唁皇兄在天之灵。橐橐远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金殿内久久回荡,先帝合眼静听,似见梦中铮铮铁蹄卷土重来,踏得尘土激荡,驰过浩漫黄沙,直奔天涯而去……
              灵堂内,高官重臣、皇亲国戚往来不绝,一声通传,太子祭灵,四座皆寂。泽北目不斜视大步而入,身后众将鱼贯相随。众将站定皆施以大礼,而泽北自于灵前长泪潸然。在场众人或惊或惧或疑或信,未有敢非难者。
              此后,先帝日益衰颓,国中大小事务实则均由泽北做主,而彼时他最倚重的文臣便是藤真之父,其可谓一度权势喧天。约莫经年,先帝寿终正寝,泽北顺利登基,不久即斩杀一批旧臣。昭告天下的皇榜上,十数项重罪写得清清楚楚:压搁军报、任用私人、聚敛无厌……而唯一不曾提及的致命因由,却是这批老臣自恃权重,全都介入过夺嫡之争。毫无疑问,黄土下俱是这场战争的战败者,曾于枪林刀树中九死一生,终于硝烟不起的权势场命丧九泉。
              这台举国振奋的除奸大戏,在紫禁城外,是反贪除恶、匡扶正义;在紫禁城内,却是明明白白的政治清洗,是胜者对败者的赶尽杀绝。说到底,若论贪贿,藤真一氏未必不沾荤腥,但却实实在在地站对了立场,成了昂首挺胸的胜者。早在登基之前,泽北便假先帝之名,与藤真之父共谋他日斩草除根。
              只可惜败根剿尽后,泽北扫视朝堂,却发现有人一头独大,内部清洗也就成了迟早的事。而藤真之父更是心里有数,自知留下早晚必遭剪除,遂激流勇退,大权还朝,自请远调,反令子嗣承恩得庇,擢升尚书。临去,留下“索然无味”四字,彼时朝堂之上人尽皆知,群臣各有揣测,凭人解读。泽北听闻后,只低叹过一句话:“这是……说给朕听的。”
              追思忆往,帝王身后骸骨如山,旧人死的死、去的去,如何不索然,如何不寂寞?若真不寂寞,试问帝王,又能高枕无忧否?
              “先帝所言不谬,确乃……奢望……”半晌,帝苑内,听得幽然一叹。
              自己想要流川一心一意注视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时至今日,泽北荣治是谁?
              昔年奉命出征甘洒热血的,是先帝的九皇子。而后同室操刀手刃长兄的,是众将扶植的太子。今夜恼羞成怒逼人就范的,是当今霸主。只有那个在尚书房里涕泗横流的小男孩,才听得先帝叫过他一声“荣治”……
              曾几何时,他不知利害,童言无忌,相问能否天天去养心殿陪父皇。先帝如何不想答应,如何不愿尽这天伦之乐?但却无可奈何,唯恐如此明显的偏爱,最终会早早要了幼子性命,只得答非所问,距亲子于千里之外。帝王的爱与恨并无二致,愿与不愿,皆能夺人性命。
              高台之上,注定无人并肩。爱也好,恨也好,血脉亲情尚无以久执贪恋,况乎外人?
              要随心所欲快意恩仇,便坐不得那张龙椅;要坐龙椅,便势必会以自心自血源源不断地供养之,直至融为一体,帝王枯槁更替,帝位万古生辉。
              寒风中,一颗水珠滚落面颊,泽北未及擦拭,头顶已悄然多了一顶华盖。
              “万岁,下雨了,回宫吧,回去包扎一下手吧。”身后,传来葛公公那慢条斯理的声线。
              “是啊,下雨了。”泽北略一仰头,望着从天而降的绵绵秋雨,不由暗自苦笑兴叹:“下得真是时候,好雨啊。”
              “是,今晚云重,这雨一下,云一散,月亮就该出来了。”
              “那就走吧,着人备辇、备酒、备食。”
              葛公公闻言一惊,“万岁,这么晚了,还要出宫?”
              “去刑部大狱,要大张旗鼓地去。”
              泽北边说边往苑外走,及至垂花门下,不知何故又陡然止步。
              葛公公见状,以为泽北是有意回头看看,怕挡了他的视线,暗自往旁边挪了挪,守门的侍卫也随之各退一步。
              半晌,泽北却不曾动作,只道:“这落红苑……派人封了吧。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准擅自入内。朕,也不再来了……”
              “遵旨。”
              今夜,终归还是有人心死。
              碎叶。凝血。断剑。
              苑中狼藉一地,的确,已不值回头……


              IP属地:四川285楼2017-11-13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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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章(四)
                狱内,仙道并未就寝,仍于昏暗中秉烛夜书,略生睡意之际,忽闻外面一阵骚动。
                刚起身步至阶下,牢门顿启,一队狱卒急急忙忙鱼贯而入,手中不见刀枪,却端来几盏明晃晃的落地烛枝置于四角,狭小的牢房登时亮如白昼。仙道久处于此,反觉一阵刺目,不由合眼适应片刻。再看时,那张写字的破桌已被移开,换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洁净地毯,其上分置软垫、香炉、暖炉等物。另有数位内监随后便至,抬进两张雕花食案来,案上酒食俱全,皆是御膳。
                圣驾将至,仙道立于一旁静候,心中惊骇不已,皇帝亲临大狱已是罕事,更复深夜至此,必有缘由。仙道越琢磨越不安,只觉最可能的情况,怕是流川……做了什么傻事……
                不足一刻钟的工夫,仙道已立得手脚冰凉。忽听一声通传,众人俛首。仙道心神不宁,不由逾礼抬起头来,目光逐渐上扫,尚不见泽北面容,先瞥见他手上包扎的白布条。仙道心波一晃,惦念整夜的满月骤然破碎,每一片破碎的月华上都闪着银色的剑影,令其几欲滚下泪来。
                “罪臣……参见圣上。”仙道以一个不太自然的停顿,掩过喉头哽咽。
                “都下去吧。”泽北拂拂手,遣退旁人。少焉,从阶而下,擦过仙道身旁,径向角落里的那张破桌而去,信手拿起仙道未结笔的狱中书,浏览有顷,沉声赞曰:“好文章。”
                此时此刻,这话教仙道听来却颇为讽刺,身陷囹圄空知文墨事,上不足以为世间生民立命,下不足以保心中一人长安……
                “百无一用,徒费笔墨耳。”仙道自嘲道。
                泽北闻言回转身来,见仙道眼角血丝浮现,恍如红枫交错的叶脉,不觉想起不久前见过的另一双眼,亦是水雾迷蒙。泽北长吁一口气,明知仙道心事,却尤其不想和他谈那些儿女情长,只兀自搁下文章,落座地毯上放了靠垫的那一侧。
                “既已只得你我君臣二人,就不必拘礼了,坐吧。”
                案上精工细作的白料酒器,色如羊脂,质若白玉,泽北自斟自饮,半晌没有说话,且将伤手随意搭在膝盖上,为食案所遮挡。仙道只陪饮了一杯便罢,酒是好酒,人却未必是能开怀共饮之人。
                “仙道,这一月你遭了不少罪吧。”
                “待罪之身,理当自躬反省。”仙道淡然答曰。
                泽北若有似无地勾勾唇角,终于放下了酒杯。“是么?你真在反省?依朕看,未必。”
                “何以见得?罪臣的供词、进表,圣上可都亲阅过?”
                “一字不落。但朕说的不是群臣弹劾你的那些罪名,朕以为,你真正值得反省的是,殿上为何几乎无人为你说话?”
                仙道略作思索,避而不答,“罪臣愚钝,请圣上明示。”
                泽北笑道:“你奉召进京之初,寸职未进,就在路上机缘巧合地办了一个捐官的县令。后主持修书,椅子还没坐热,又除了一批欺世盗名的文人学士,而这些人原在越野治下,执笔经年也始终安安稳稳。再至恩科,道听途说朝中有人泄题……”泽北话至一半,见仙道听得隐隐生笑,知他已心中有数,遂转言道:“可还须朕细数下去?”
                “圣上的意思是罪臣不识时务。”
                “你一回朝,眼里就揉不得沙子,而朝廷注定良莠不齐、沙珠混杂。一旦刮风,不闭闭眼就得迷瞎了眼。那些做贼心虚的,自然早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待时报复。一朝有人挑头,必定落井下石。至于那些事不关己、没有把柄的,即便心如明镜,却也不会保你。他们也是官、也是人,今天清清白白,不代表这辈子就永不致行差踏错。所以留着你,没好处,但要是没了你,倒也跟着乐得轻松。所谓官官相护,今日你不揭我的短,明日我不掀你的底,各留生路,这就算是了。这不成文的规则,偏你不懂遵循。”
                “如此说来,罪臣刚回朝时,丞相也相劝过差不多的话。”
                “哦?藤真怎么说?”泽北亦生兴趣,一口饮尽杯中酒,好奇相问。
                “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血肉之躯,孰能没有软肋?”
                仙道话音未落,泽北已忍俊不禁。“这话,一听就像是藤真所言。如此金玉良言,你如何不从?岂不知天子置冕,乃为取‘蔽明’之意,连皇帝亦不可察察为明,水至清则无鱼。”
                “何为‘大德’、何为‘小过’?罪臣与丞相的理解相去甚远。”
                “那朕问你,于天子而言,臣子何德为大?”
                “圣上既然问了,罪臣也能悟得一二。为君者,不患臣子贪墨,不患臣子无能,唯患其不忠也。”
                泽北以为然,点头再问:“那你说,是清者忠,还是贪者忠?”
                “自是贪者忠。清者,帝王离道则不从。贪者,唯利是图,趋炎附势,权之所在,利之所在,只要帝王一日大权在握,他一日有利可图,自然忠心不二。”
                “仙道,朕说句不中听的话,所谓清士,同僚多不容之,皇帝也未必喜欢。清者多自恃甚高、无有把柄,喜直言犯上。而为君者,若是不喜,又无名可弃。一旦弃了,民则不喜,不喜则生怨,生怨则危及社稷。依朕看,有时用清不如用贪。你可知其中奥妙?”
                “莫过养之、用之、弃之。圣上既说清者无可弃,反之,贪者何患无罪?一旦除之,黎民皆以吾皇恨贪入骨,与之同仇敌忾。国中败坏法度纲常之事,皆乃腐臣所为,非君之过。如此,一来万民归心,二来抄家所得可充国库,三来……”
                仙道有意留着话尾,泽北不由追问:“三来什么?”
                “如有必要,君主还可借此除掉朝中异己。”
                仙道声音不大,泽北听来却觉震耳,一时没有接话,只挑挑拣拣地试了几口御膳。再抬眼时,眸中不愠不恼,唯有几分淡漠之色。
                “仙道,你既知此帝王之术,日后可还敢在朝为官?”
                “恕罪臣无礼,但圣上此问欠妥,要问也应由罪臣开口。圣上既知罪臣冥顽不化、自恃清廉、不遗巨细,若不借此机会除掉,日后可还敢复用?”
                泽北微微一怔,两人对视有顷,初则正颜厉色,剑拔弩张,终又朗然生笑,擎杯同饮,彼此心照。
                “仙道,自古清士难做,不磷不缁者,在朝在野永远是少数。”斟杯之际,泽北再度开口道。
                “罪臣从未自诩清士,但求问心无愧。”
                “及至今日之境,仍不知悔?”
                “何悔之有?”
                “仙道,你啊,”泽北指着仙道,晃了晃手指,哑然失笑,“病入膏肓矣。所以朕说你不曾反省,没说错吧?”
                “难道圣上真希望罪臣有所反省?昔日丞相所言确为劝诫,今日圣上……却更像试探。”
                “不错,若你心灰意冷、后悔不迭,今晚就除掉你也不可惜。否则,朕这一来一走,明日朝中就该有人为你说情了。”
                仙道挑挑唇角,轻笑不言。
                “怎么?不想问问是谁会拉你一把?”
                “何必多此一问。罪臣回朝不久,无权无势,也就托曾经千里相请之福,和丞相略有交情罢了。”
                泽北笑道:“自你下狱以来,朝中日日有人上表弹劾。藤真身居津要,从未当众表过态,也没为此事上过一折。朕倒是有意私下里问过他,他却只道既已在审,自会水落石出。”
                “圣上不表态,丞相如何会贸然表态。运筹帷幄之人,哪有亲自披甲上阵的道理。”
                “朕之前总以为是他更了解你,如今看来,半斤八两。”泽北说着幽幽喝下半杯酒去,兴叹道:“藤真呐,颇具当年乃父之风。这也是朕喜欢他的地方,能揣摩朕的心思,从不教朕为难,更不会像你们这些清士那般自视甚高,凡有意见,就说朕不智不明不察,留他在身边朕心情好。再者,朕要办的事,他不问对错、不问应否,都会办得漂漂亮亮。好比前阵子征军粮,藤真十日内补齐亏空,朝中恐再找不出第二人来。朕不在意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个中又有何私心,朕要的是粮。若交给你,难保不会顺着亏空一路往下查,抓贪审腐,搞得沸沸扬扬,不知什么时候才见得着粮。你自己说,是与不是?”
                “是,也不是。治病治根,下次就不会再有亏空。不做远虑,必生近忧。”
                “哈哈哈哈,仙道啊,藤真有一无二,你也一样。不错,朕是喜欢藤真,但却不需要第二个藤真。朕希望你永远是仙道,像今天这样,境况浮沉,初心不改。藤真是世家出身、承袭爵位,他的高堂、乃至整个家族都与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做事不可能只为公家、只为黎民。但你不同,你是科甲正途出身,是真正为国为民万里挑一的人才。你与朕没有个人恩情,自然敢说他藤真不敢说的话,敢办他藤真不敢办的事,也不必非得讨朕欢心,因为朕喜不喜欢你,对你而言根本就不要紧……”泽北略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缓言道:“朕有一言,你可能不会信,但藤真未必不羡慕你。”
                仙道良久无言,进京之前,他与藤真在待月楼也曾如此酒食伴谈,藤真说话纵真真假假,但那日的“身不由己”之语,也未尝没有两分真心。只是在仙道看来,贪嗔痴慢疑,人各有迷津,远不足以粉饰那些不仁不义之举。他与藤真可以并存,却无以并提,注定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IP属地:四川293楼2017-11-17 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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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关于流川会忧心费神的事,在开车那章提到过一点,当时的自叙总结起来就两件事他认为值得动心思,一是关乎仙道的事,二是眼前事。
                  所以仙泽会计较的事,他不会纳入考虑。只是,本也不存在完美的性情,高瞻远瞩与活在当下,常是顾此失彼的关系……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298楼2017-11-18 1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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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章(五)
                    仙道出狱那天,日头很好,所谓好就是增一分太烈,减一分太淡,超脱于言辞之外。置身其中,仙道确凿无疑地知道,这样的秋日是北方刚刚好的秋日。只是一旦想要吟咏两句,胸中便东一笔添补、西一笔缺少,唯叹“刚好”乃是世间最无以言传的状态。离了此时此地的一叶一瓦,便已是彼时彼地的沧海桑田。
                    刑部外的这条大街本是通衢广陌,平日却少有人走。坊间盛传大狱里朝朝代代冤魂无数,皓皓白日也压制不住,老百姓忌讳。而忌讳,是无计可施后的避退。
                    略显寥落的街面上,落叶或团或散地打着旋,确乎是起风了。斜对面,马车四面的绸幔层层起皱,车盖四边的流苏晃如风铃,健硕的骏马迎风连打了两个响鼻,似是有意想吸引仙道的注意。
                    身后是威严的官衙,身前是奢华的马车,夹在龙潭虎穴之间,仙道想有片刻的喘息。也不是多难的奢望,只须旁若无人地昂起头来,天空是干燥的灰青色,浅淡,寥远。巳时的阳光不似朝霞在云雾中躲躲藏藏,亦不似晚照染指了世间的怡红暗紫,只是纯粹而干净的日光,透着秋高气爽的一抹白味。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耳畔的男音仙道并不陌生,不用刻意去看,就知是笑语。唇角柔和而挂笑,眉宇舒展而有神,从容地吐露一句平仄,连尾音都牵连着一股恰到好处的亲切。这些,只靠听声,仙道也完全刻画得出。他从不怀疑这是虚假的皮相,因为藤真还不会蠢到将宝贵的精力,空耗在毫无益处的伪装上。得失之间,孰能比他算得更细。他确实是多年刀刻斧凿的精玉,连仙道也对此厌恶不起来,只是美则美矣,可惜,已见不到任何天然的痕迹。
                    “仙道眼拙,敢问今秋胜在何处?”答话间,他仍以一个姿势,微微仰头望天,似是想将这云淡天高的况味,在眸子里多留一会儿。
                    “胜在仙道兄绝处逢生,来日定当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仙道悠悠重复着,“这话要是别人说,我肯定不信,但藤真兄的确有能耐预卜他人吉凶。”
                    三两只灰白相间的信鸽不期然地闯入视野,于朝东的排排黑瓦上徘徊数圈,不知进退。忽听得不知何处一声清脆的哨响,信鸽争相循声而归,在空荡荡的青天上,留下一串依稀的飞声。
                    “怎么?仙道兄还对训鸽感兴趣?”仙道方才暗口损人,藤真却也不恼。
                    仙道闻言失笑,收回了视线,见藤真锦帽貂裘,贵气粲然,风度翩翩。“藤真兄不晓狱中不见天日,我不过是随便找补两眼罢了。秋来训鸽春来放鸢,一往一复的闲情逸致,以前在山里道是寻常,如今亦只有眼红的份。”
                    “闲情有一日算一日,改日由我做东,同赴城郊放鹰赏秋,如何?眼下草枯雉兔肥,正是时候,想来流川一定会喜欢。”
                    “还是藤真兄周全。不知今日百忙之中来接仙道出狱,又作何安排?”
                    “已在南柯楼摆酒设宴,为尊兄除秽压惊。”
                    “如此美意,容我心领。要说除秽压惊,还有什么能比得过这朗朗日光?今日,委实只想在破院里,泡壶酽茶,晒晒太阳,还请藤真兄体谅。”
                    “既是如此,那就容我送尊兄回府。”
                    “有劳了。”
                    二人先后登车,于铺了软垫的侧座上对向而坐,车内仍宽敞有余。仙道信手卷起车窗外的垂幔,阳光斜斜洒落满怀,马车徐徐往城西驶去。
                    藤真从座上递来一个早已备好的乌木茶盒,六角形貌,木纹古朴。“这是江南一带的古树茶,数日前家父专程托人快马送入京中,曾为前朝贡品,如今仍千金难求,还望仙道兄笑纳。”
                    仙道并不推辞,爽快地接了,暗暗生笑。想来藤真今日备车不备轿,摆酒亦赠茶,恐怕是早料到他会辞宴不就。
                    “劳烦藤真兄还记着仙道的这点嗜好。”
                    “我们三人曾一道千里进京,其乐无穷,这点小事如何不记得。好茶自然要内行鉴赏,茶也好人也好,都离不开仙道兄这样的知音。”
                    “哟,我懂不懂茶暂且不论,如何当得起藤真兄的知音?”
                    “仙道兄说笑了。岂不念三国时,曹刘青梅煮酒论英雄,曹公称‘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而今放眼朝堂,仙道兄不觉相似么?”
                    “怎么个相似法?我不过刚刚逃过牢狱之灾,仍是停职待罪之身,怎能与丞相并立朝堂?”
                    “仙道兄谬矣。玄德公当时身在许昌,寄人篱下,亦是潜龙在渊,正与今日尊兄之处境如出一辙,却无愧为当世英雄。”
                    “哈哈,藤真兄委实好口才,怎么着都能把话说圆啰。”仙道朗声笑言,“只是彼时曹操乃为试探刘备虚实,不知藤真兄又意在何事?”
                    “英雄惜英雄,藤真有句交心之言久藏于胸,已是不吐不快。满朝文武,我最不愿得罪的就是仙道兄你。你我二人屡生龃龉,不仅是我的不幸,也是你的不幸,更是朝廷的不幸。”
                    “原来如此,是要化干戈为玉帛。”仙道仍含笑不已,“事儿是好事,不过,藤真兄有一事看走了眼,我从未有意与你为敌。自回朝以来,我的确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但桩桩件件都对事不对人。仙道不是那起阴谋小人,不会刻意教谁不得安生,只要藤真兄日后少走邪路,不就自然不生龃龉了吗?”
                    藤真闻言,一声嗤笑,“呵,仙道兄还真是无情啊。不念昔日相请之情,也不念今日扶危之恩。”
                    “欸,藤真兄这话就没有道理了。仙道岂是忘恩负义之徒?只是当初千里相请,你不过是想看看我仙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知不知变通,能不能共谋,日后是敌是友。结果嘛,你发现这人心胸狭隘,连柄水晶如意都容纳不得,委实不足与谋。”仙道摆摆手,接着道,“至于扶危一说,你算得准我,算得准皇帝,却单单算不准流川。你不知道他会如何左右皇帝的决断,能不能左右皇帝的决断,所以你不敢将军,哪怕只差一步,你也得忍着、看着、等着。即便再想踢开我这块绊脚石,却也不值得为此得罪皇帝,没有什么人事值得你去得罪皇帝。如此算来,你我还有何恩情可言?”
                    马车朝左一转,驶进西市,一片晃眼的金光随即穿窗而入,仙道不由抬手遮挡片刻。藤真此时的神情,仙道没有看见,眼前净是从指缝间漏下来的丝丝日光,集市的喧阗由远及近,包裹着车内坚硬的沉默。
                    再看时,藤真还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只是为仙道捅破的那层窗户纸,透了光,就再难遮掩。
                    “仙道兄,在朝为官,很多时候在成事与体面之间,必须得做出选择。”
                    “这丞相的官阶来得不体面,恩科的横财发得不体面,军粮的亏空补得也不体面。但听藤真兄这话的意思,你好像还有苦衷?”
                    “单枪匹马不成军,这上上下下不是靠我藤真一个人。军粮有亏空,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若全给办了,谁来补齐亏空?谁去挨家挨户地征粮?仙道兄,我们在高位,一年四季就走不出这巴掌大的皇城,压根就不是那等亲力亲为的人,要成事,就得用人。底下的人跟着我不见荤腥,关键时刻凭什么替我卖命、给我办事?就凭一身正气吗?仙道兄,这水里浑的多、清的少,不靠多数怎么成事?”
                    藤真难得一见的认真了起来,仙道只收敛了些笑意,连连摇头。“藤真兄,话不投机半句多啊。你这番话,仙道佩服,就凭一张嘴,这世间黑的也成了白的,浑的也成了清的。但你这个理,恕仙道难以入耳。”
                    “仙道兄,我委实未曾想过三言两语,就能让你理解我。只是你我既为曹刘,圣上肯定不愿看着我们交好,也不愿看着我们任何一个倒台。无怪于恩科你没查倒我,弹劾我没参倒你,你我互相牵制着,圣上最放心。既是如此,藤真就还是那句话,仙道兄,日后切莫太教我难做。”
                    仙道正欲答话,车子忽而停了下来,隔帘传来车夫的禀报:“大人,只能到这儿了。前面的巷子太窄,马车难以通行。”
                    仙道朝窗外一瞥,不觉间已至窄巷巷口。巷内蜿蜒的青石板在这个色调疏浅的秋日,似也蒙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灰。仙道隐约能看到隔壁家的小虎子,于转角处来回奔跑嬉戏的身影,一身泥土色的棉衣,勾得仙道归心似箭。
                    临走,他也郑重其事地回了一言:“我倒不觉难做,只是希望藤真兄日后切莫找太多事给我做。不若留得闲情,一道去放鹰吧。”


                    IP属地:四川302楼2017-11-20 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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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章(六)
                      灰砖青石,屋瓦延绵,窄巷间邻里往来,仙道靠墙而行,偶有地锦擦过衣袖,若有似无,仿如家的招引。
                      路遇熟脸,知不知就里、明不明所以,一两声招呼总是有的,市井人情,无边的淡薄里透着一丝丝暖意。唯有小虎子少不得多缠了他一会儿,无奈仙道掏遍全身也没找出几文买糖稀的钱,顺手要将那价值千金的茶叶送他。小娃又哪里懂得计较贵贱,一听是茶叶,只觉和草药一个味道,连连摇头,直呼先欠下了。仙道继续家去,顾自忍俊,昔年太白宝马貂裘换美酒,今日贡品珍茗在手,还抵不得一勺糖稀,千金呵,付之一哂。
                      自宅前门户掩合,当初走得匆忙不及落锁,仙道推门而入,院内寂无人影。
                      地上浮着一层为风吹来的槐蕊,踩上去无声无息,只有一种踏草而过的柔软触感。仙道步步往庭心走去,三面家舍都与他离开时一样,略敞着几扇窗而已。庭心的石墩上,数株盆景近两月疏于打理,乱枝杂生,姿形颇为走样。仙道信手搁下茶盒,发现罗汉松的陶盆里扔着一把张着口的小银剪。
                      “彦一?彦一?”
                      想来彦一羁于京中班房,本就坐落城西,今日理应比自己先到家才是,仙道四下喊了两声,却无人应答。转念又希冀着会不会是流川,只是而今他兼着军营的职,白天如何得空……
                      正想着,忽听背后有轻微的响动,仙道一阵欣喜,回身相看,“流……”
                      一只半大不小的花猫,不知从哪面院墙上跳了下来,一落地,四足蹴踏,仓皇往出逃,挤过仙道并未合严的大门,窜乱一路槐蕊。
                      “呵……”那未及喊全的名字,随之骤起骤落,跌出一声低低的强笑。
                      “白.痴,看哪儿呢。”
                      仙道猛然抬眼,璀璨的日辉中,一袭白影跃身飞下东厢房檐。发顶的月色绸带曳尾飐拂,外披的绒边斗篷鼓风招展。由远及近,遮去半幅青空,仿如天上的流云坠落。
                      仙道痴痴地迎上一步,刚一展臂,揽得云雾,怦然入怀。
                      朝堂、苍生、社稷、仕途、文业、清名,一切都冷落了。世间无量无极的色相,刹那皆归于同一种白。
                      惆怅,惆怅又欢喜,一时交颈深拥,拥得难舍难分;一时抚颊相看,看得泪眼凝噎。反反复复的搜寻与确认,那些压抑已久的感情,却好像仍怎么都不够滋味。
                      终不知是谁先触上了谁的唇,牵拢了谁的思绪,吻乱了谁的心魂,究竟又引得何人长泪潸然……泪珠接连落在唇上,滑入口中,喉头涌起阵阵酸涩,二人肆意舔舐,争相尝受,为此生欢生悲、发痴发狂。
                      唇舌交缠,干柴烈火,逗引得七情六欲焚烧脏腑,烧得眼中血泪和流,涓滴入口,又勾起无尽的缠花绕柳。正是猛火燎原之际逢大雨倾盆,水从火里出,火向水中生,搅得天地一片混沌。
                      迫切的拥吻中,流川死死地抓着仙道,直攥得那藏青的布袍层层发白。细腻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十指若久旱的根茎,一朝盼得甘霖,便心急火燎地扎根、汲取。仙道润之以眼泪,以津唾,怜之惜之,倾尽所有。他不断嗅到从流川身上散发出的缕缕甜香,那是黄澄澄的糖水,在热锅里慢慢地熬,熬稠、熬粘,将一生熬作一日,凝出千金不换的无价宝……
                      弱水三千,不过取得一瓢,而三千弱水,尽收一瓢之内。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取过一瓢,弱水已竭。
                      意犹未尽再相看,流川眼眶通红,一如被仙道吮得发肿的唇,面颊上泪痕斑斑,仙道伸手去拭,听得流川语带抽噎的一问:“你哭什么?”
                      “那你呢?”仙道缓缓地问,缓缓地为其拭泪,擦干了,手指仍就那样摩挲不去。
                      “我、我是你招的,眼泪……都流进嘴里了。”话音断续,流川仍哽咽着,不由瞥开视线,略略低头,松了攥于仙道背心的右手,掩口平复心绪。
                      仙道却是不让,抓过手来,抵在唇上轻啄浅吮,勾回了流川的视线。那水洗过的眸子亮胜以往,记忆里这是第一次见他哭,仙道蹙眉相视,百感交集。一颗心也若地上的槐蕊一般,揉着,碎着,几乎能捻出汁来。
                      “流川,我以前看《太平广记》记得其中有载,这世间有一地,草茵满目,茸密红碧,如毛毯一般。十余里外,有一河,西南流向,水广不过数尺,源出地府,是名奈河。”仙道话至一半,流川蓦地倒吸一口凉气,他不喜欢这话,甚而想捂住仙道的嘴,但又教他紧紧地攥着手。仙道觉出了掌中的挣脱,却贴着心口,攥得更紧了。“再往东行,有一桥,桥身饰以金碧。过桥北入一城,乃至冥司。流川,若我来日……”仙道顿了顿,少顷,忍泪笑言:“我就在那桥上等你,三春五载十年八年都无所谓,只求你千万、千万莫急着来找我。我自会等你,多少年,都是等得的。”
                      不待话毕,流川已一头扑进仙道怀中,泪水夺眶而出,半晌,怨咽难言。
                      “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为何这般胡言乱语?我不听……我不信!”
                      “我……”仙道欲言又止,右手顺着流川身上光滑的缎面斗篷,从腰际直抚上肩角。分明搂着攥着,劫后余生,说的却还是那等生生死死的话,仙道一声长叹,一合眼,不动声色地滚下泪来,不教流川看见。“是我胡思乱想,以前从未想过的事,这一月算是都想尽了……那天,皇帝深夜来狱中探我,手上伤得厉害……这次,你是真的让我害怕了……”
                      任仙道再是聪明绝顶,也不敢去揣测此番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流川会做出什么事来。这雪一般剔透的人儿,确乎牵动着他的一切,而他又管不住这一切,看不穿这一切。那种手脚冰凉、骨髓冻凝的感觉,仍如铅水般浇铸在他的心灵深处,并未消泯,也不会自愈。只是纷杂的人事一刻不停地催逼流转,谁也无法一心一意地沉湎于过去的惶痛,释怀也好介怀也罢,都得继续在现世中求存求立,至死方休。
                      流川埋着头,偎在仙道胸前暗暗抽噎,终究不曾言语。他未必能全然理解仙道,他爱上的是一个他者,并非自我,但这丝毫无损于他对仙道的眷恋,只是眷恋,总归是沉重的。而那玉石俱焚的心,他也到底是有过的。
                      沉默。
                      万物不声不响,唯有彼此的心跳,振聋发聩。
                      仙道也良久不言,不过紧揽着一人,仰对一方青空。太阳渐渐升到天顶,映得天色一片一片的蓝,好像永远都有无尽的故事藏在里面。


                      IP属地:四川310楼2017-11-25 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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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川徐徐收了眼泪,再抬起头来,只见仙道心口已多了一片墨色的印记,禁不住伸手去摸,布料湿得发凉,不知内里是否也是这般……
                        “眼泪一层层往里渗,这下,真是把我的心都给哭凉了。”说话间,仙道浅淡地笑看着他。
                        “你还取笑我,全是你招的。”
                        “我哪有取笑你,我是实话实说。”仙道说着,重新握住流川的手,暖着那润凉的指尖。“今天,可是专程告了假?”
                        “嗯,本想去接你,可在宫里耽搁了一下,晚了时辰,索性就急急找家里来了。孰料你反倒还没回来,早知就还是该去接你。”
                        “不用,正好藤真早候在刑部外面了。”
                        “他去做什么?是不是又没安好心?”
                        “不是,这次是好心。邀我们改明儿一起去放鹰来着,你觉得怎样?”
                        “放鹰?”流川睁着一双大眼,似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最终却道:“去就去呗,反正少不了二两肉,还有人做东。不去,好像怕了他似的。”
                        “是了,我也这么想,何乐不为。”仙道边笑边转问道:“方才你怎么上房了?”
                        “不是上房,是上树。我看院里没人,本想打理下盆栽,可是一直听到猫叫。找了半天,发现是从隔壁院的高枝上传来的,就那棵大槐树上。我估摸着是困住了,好心飞上去把它抱下来吧,结果刚落在东厢房顶,它就挠了我一爪,自己跑了。”话至此处,流川倒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我问你,东厢有间屋子,眼下是空着的吧?”
                        “嗯,怎么?”
                        “那过几天我就搬来,我要来守着你。你在贡院,一月不见人,就着了人家的道,未免太不让人省心了。”
                        “你要搬来?当真?”仙道亦惊亦喜,仿佛就只听到了开头的几个字。
                        “哄你作甚?本来领侍卫府也不是个安家的地方。”
                        “既是如此,还管什么东厢空不空?跟我住一屋不就得了!”
                        仙道喜出望外,流川嘴上却是不依,“谁要和你住一屋,我可不喜欢,我自己住得惯惯的。”
                        “不喜欢?”仙道勾起唇角,忽地撩开流川裹身的厚斗篷,灵蛇般探进手去。一手揽定后腰,重重贴身欺上,另一手仍不知餍足,径直攀上那翘实的臀峰……
                        流川始料未及,惊惶地张了张嘴,险些叫出声来。乍然少了斗篷的阻隔,拥抚的触感一下变得倍为敏锐,较之赤身,竟又另生一重境界。“真的不喜欢?”耳畔再度响起仙道的低语,话音未落,又即刻贴腹追来一记挺腰。那蓄意的迎耸,顷刻逗得流川脸红心跳,欲拒还迎。仙道偏看准这时低头索吻,流川纵微微退身,唇却止不住地上迎……
                        “咳——嗯——”
                        两响异常用力的清嗓声,撞破了二人即将交叠的唇,循声望去,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进退两难的身影。
                        “彦一!”仙道喜形于色,拉着流川就大步迎了上去。
                        “那个,彰哥……我可不是故意的啊。我已经在这儿站了有一会儿了,只是……好像越等越进不了院儿了……”彦一边说边不停用指节抹着鼻尖,脸上既难为情,又分明生笑。话是冲着仙道说的,但那双骨溜溜的眼,却只在流川身上打转。
                        仙道闻言倒是坦然,只顾乐呵。流川不过初见彦一,哪知竟是尴尬景象,脸上虽不露表情,到底是越发红了,悄悄回扯了两下腕子,轻声点醒仙道,“手。”
                        “没事,彦一是自家人。”仙道说着,将他拉得更近了。
                        二人说话间,彦一仍一动未动,依旧全心打量着流川。
                        院中的男人眉若青山,目如秋水,玉容淡淡而生绯。挺秀的身姿尽藏在那白得发亮的斗篷里,单露着一只手教仙道攥着。素腕后的一截衣袖,倏忽晃了两晃,晃得人心里隐隐发痒。刹那间,彦一觉得他仿佛是一枚含珠的贝壳,你只瞥见他的一角姿容,便已得见自己的全部欲望。毫无疑问,这就是曾教仙道痛苦不已的那个人。
                        “彰哥,他真好看。”半晌,彦一莞尔轻言。


                        IP属地:四川311楼2017-11-25 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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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使臣回朝,不辱使命,边境之危化险为夷。仙道官复原职,越野等人因弹劾不成,皆遭降职,翰林院尽归仙道一人治下。褚昭折桂后,按律就任翰林院修撰,仙道有意提携,朝中和书馆两头的事俱常与之相商,二人交情渐笃。
                          仙道复职当日即携彦一进宫面圣,泽北问以文事国事,彦一皆能对答。待问及志向,彦一道是才疏学浅,况挂念家中老父孤姐,倘能造福一方,便已幸甚,遂得泽北金口允诺遇缺先补。
                          事了不久留,彦一虽不急于回乡,但委实想趁此机会到处游历一番,待朝廷调令下来,再返陵南上任不迟。
                          送行那日,流川也去了,黎明时分,与仙道一人一马,一连将彦一的车乘送出城郊十余里,方才话别。那灰蒙蒙的林道是继续北上的陆路,连通着与陵南截然不同的边塞风光。
                          回城路上,二人有话则谈,无话就静静缓行。
                          天光将明未明,一路上阒无人迹,只见得几只野兔在枯草间窜来躲去,身姿矫健。几番秋风秋雨一过,马道两侧的密林也稀稀疏疏地萧瑟了,花叶已转为季节的配角。触目,平望是一棵棵树干孤立的沉褐色,抬眼是千万枝树杪连片的灰。
                          临近皇城,脚下的道路坦荡如砥,岑寂中,蹄声如擂鼓。
                          仙道落后流川半个马头,目光投得老远,一点点看着深沟高垒的城池,缓缓聚出巍峨的身形来。四面城墙高耸围合,砖色晦暗,如一座巨大的孤坟盘踞道路尽头,森冷而隔绝。而流川那件白斗篷,就在他的眼角一步一步地晃,晃得远处黑洞洞的城门愈发迫近。
                          仙道不觉悄无声息地勒住了缰绳,那一刻,在尚未破晓的昏天暗地间,他确乎是感到了某种异样,某种充满宿命气息的阴霾。
                          他本不属于这里,但这座辽远的城,几乎牵动了他的一生。在有限的来日内,他仍能预见自己将在此佐政修书,足不出城,兀兀穷年。隔着千山万水,耳闻战乱、灾荒、祸患,耳闻历史周而复始的回响,直至一座城,化成一座坟。
                          仙道一度以为,那城墙后面有家国天下、有千秋万代,是无限的大而广,值得他寒窗苦读,攀上北山,去摘幽暗的文曲星。那时,他在城外眺望城内。
                          而后他也一度以为,那城墙后面不过是樊笼一隅,金山银海欲流遍野,勾心斗角无有终日,强权所在,是无限的小而窄,容不下任何他者,容不下他与他的心上人安稳度得一日,他急切地想辞官跳脱、想袖手而去。那时,他在城内眺望城外。
                          时至今日,城,咫尺在望。心上人走马于笔直的通途上,周遭是一色的萎顿。唯有那身素衣白袍,随着马背轻轻起落,成了仙道视野中唯一一抹晃动的微光。
                          日往月来,天地曾不能一瞬。俯仰之间,寰宇内劫灰满目。在此等追星赶月的洪荒中,一点点亮光算得什么。可是于仙道而言,那如芥豆般的白影,确乎有着弥满大空之概,令他在巨大的压抑中,仍能感觉到天地的周正、日月的清明,感觉到终南的一片云、陵南的一条溪,都与前方这一人有关……
                          “怎么不走了——不上朝了么——”
                          流川走出老远,发现仙道并未跟上,倏然勒马,回身相唤,绵长的尾音回荡在莽荡的枯原上空。
                          “就来——”仙道一声长应,催马追去。
                          再度并辔,城墙上,朝阳已冉冉升起,流川尽尽地望。
                          “流川,你说那墙后面有什么?”
                          “城。”
                          “那城后面呢?”
                          “墙。”


                          IP属地:四川312楼2017-11-25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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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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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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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军锐气大挫,军心动摇,帐中降音日盛。主帅不从,左右虎将遂自领散部倒戈投降。锦亲王接来使密函,刚愎自用,不顾军中谋臣疑虑,约定三日后于营外山谷十里亭纳降。
                              是日,锦亲王亲率三千轻骑出营受降,左右由一员大将并流川为护。降军为数众多,皆抛戈归顺,锦亲王受纳降书,大喜过望。正待合军回营,忽见谷口上风处浓烟大起,却有烟无火。谷内登时奇香弥漫,将卒俱感神志恍惚,始知敌将果为诈降。所焚之物乃域外迷香,山谷闭塞,烟雾久萦不散,正是用香宝地。
                              敌军早各于鼻中塞入解香药丸,分毫不受迷香所惑。三千将卒俱遭围困,逃脱无路,闻香越久越发不敌。当此危难之际,流川举剑连刺髀肉,削肉自戕,竟以激痛强振精神。单骑护帅浴血突围,一路砍杀,急驰数里回营。入营时,锦亲王早伏于马背,昏迷不醒。流川髀肉溃烂,股胫间血流如注,仅撑得一口气在,报得中计之信,顿失血晕厥,摔下马来。果真以数倍之血,尽偿泽北昔日之伤。
                              大军得报,倾巢反扑,大举掩杀,尽剿诈降乱军。瓦剌失此一计,损失惨重,大势已去。
                              消息快马入京,锦亲王好大喜功,损兵折将,险些酿成大祸。但泽北念及三军在外,阵前换帅恐不利军心,遂黜其爵位,仍司帅职,以示戴罪立功。流川斩获头功,深受重伤,却未有回朝之请。军中损一大将,泽北擢其暂补缺位。仙道闻信肝心若裂,屡次请旨赴前线监军,泽北迟疑半月,方允。
                              神奈川五十四年正月,大军全胜班师,朝廷于降地设州置县,泽北大愿得偿,亲临午门宣捷。出征将帅皆获封赏,锦亲王恢复封爵,另得厚赏。流川受封安北大将,另于内城赐宅一座,赏黄金万两。
                              十一月,藤真迎娶锦亲王三女绒熙郡主。两大望族联姻,太后亲自主婚,场面浩大,轰动一时。
                              神奈川五十五年,瓦剌战败后鞑靼自危,遂借朝贡之名,特送公主入朝和亲,缔结盟约,永世修好。
                              神奈川五十六年,国无战事,府库充盈。四海九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曾为筹措军费所施行的市贸法,数年来不断暴露弊端。朝廷逐渐垄断市易,致令试法州县市贸急剧萎缩,行商坐贾若非破产,便纷纷举家迁至他处。泽北有意废止,遂重新重用当年的反对派。
                              八月,仙道升任左相,同时继续兼任大典总纂官一职,与藤真并立朝堂。
                              腊月,仙道购置新宅,选址近流川府邸。
                              神奈川五十七年,仙道陆续调遣卢倬等人回京供职,重振都察院,疏通言路。
                              同年夏,仙流二人情定终身。于流川府内夜结连理,略行仪礼,以天地为证,望终南而拜。
                              神奈川五十八年春,泽北微服南巡,钦点仙流藤三人伴驾。在江南一带,偶遇当世著名琴师参辰,其人倜傥,其曲卓异。泽北青眼有加,于那琴斋流连数日不去。临走,透下口风,有意招为宫廷乐师。仙道总觉此人眉宇间与流川有三分相似,担心泽北有醉翁之意,以为不妥。问于流川,流川却道是皇帝私事,何故自讨没趣。终由藤真负责打点,经礼部,将人送入禁中教坊。
                              同年冬,仙道正式废除市贸旧法,循序代以自由贸易。
                              神奈川五十九年,泽北果与琴师参辰两相含情,名为宫廷乐师,确有男宠之实。
                              同年,仙道上表整顿吏治。所提举措中仍涉及改革考选,诸如废捐纳、限制杂途出仕等。廷议遭到诸多非科道官的反对,更复受制于藤真,终究未果。另有涉及考核、监察等章法,为泽北所纳。改弦更张之初,千头万绪,百端待举。其后六年,仙道皆为此沥尽心血,排阻除难,逐渐完备体制。而后数十载,良制之下,方圆自成,依制受处的失职官僚盈千累万。
                              神奈川六十年,大典进入最后的总校阶段,目录、提要俱呈上御览,颇为详核,泽北大加赞赏。后遇翰林院掌院出缺,仙道举荐褚昭,得任。同年,藤真说服泽北再用越野,执掌吏部。
                              神奈川六十一年,泽北一心独宠参辰,及至登峰造极之境地。二月,专程派人于坊间寻访半载,重金购得稀世唐琴相赠。五月,于御花园大兴土木,修筑琴台。十月,下令取消来年选妃。三宫六院形同虚设,经年不曾踏足一步,后宫不宁,怨声四起,泽北置若罔闻。仙藤二人先后面圣劝谏,虽各有理论,却无不碰得一鼻子灰。
                              神奈川六十二年八月,泽北秋狩,参辰偶感风寒,抱病在床,不能陪驾。为期五日的狩猎,遂骤减至一日,泽北不宿行宫,欲当日往返。御驾辰时离宫,太后懿旨午时便至,于禁中赐死参辰,尸首弃置城郊。是夜,泽北回宫人去楼空,数载恩情分阴阳,悲愤难当,无可名状。太后懿旨,木已成舟,泽北饮恨吞声,密令白靖寻尸安葬北郊。
                              神奈川六十三年,泽北整肃后宫泄恨,曾在太后面前哭诉告状的妃嫔,先后被贬冷宫,无一善终。太后深知泽北这口气轻易不得下咽,只出面保下两三位家世显赫、背景深厚的贵妃,其余皆听之任之。仇可以报,怨可以平,唯人死无以复生。自此,泽北再未纳过男宠。
                              神奈川六十四年春,瓦棘贵族叛乱,流川再度领兵北上平叛,半年后凯旋。
                              神奈川六十五年,大典编修完竣,泽北赐宴封赏,敕令新建书阁贮存。仙道劳心十五载成书,案头秃笔成堆,获重赏。所得赏金,悉数捐贫济穷。流川相赠一方见棱见角的老坑洮砚为贺,石色碧绿,呵气生珠,市价不可估量。仙道珍爱一生,常调侃自己全副身家都明摆案头。
                              神奈川六十六年,泽北立储,尊仙藤流为太子三师。从仙道学文,从流川习武,从藤真知政。
                              神奈川六十七年,相田先生辞世,恰逢甘、凉二州遭灾有年,赤地千里。仙道心有犹豫,与流川计较一番,终是请旨亲赴灾州巡察,由流川替其返乡奔丧,代尽丧礼。
                              同年冬,仙流二人于仙道府中团圆贺岁,流川告以家事。彦一现丁忧在家,此前在任多年始终兢兢业业,恩泽一方。三年前曾收到升迁调令,但其不求腾达,辞而未受。弥生已承继父业多年,成了远近闻名的女先生。先生去后,私塾仍由她一人操持,只是至今未言婚嫁。仙道闻言黯然一叹,久久未语。流川亦是清楚,仙道衣柜中始终存有一套不穿的成衣。
                              神奈川六十八年春,西南诸州接连上疏,前朝邪教余党流窜至所辖州县,改头换面蛊惑一方,追随者众。朝廷下令严加缉捕,遭遇殊死反抗。同年夏,流川领京兵支援,围剿数千教众,斩决为首传教者数十人,平息祸乱。西南地势雄奇险峻,多深山茂林,漏网之鱼转入地下。其后五年仍不断辗转各地兴风作浪,直至神奈川七十三年,终得尽剿。
                              神奈川六十九年春,仙道再任会试主考,提倡行文平实畅达,情理生动,体物精细。由此取中一批文风相当的士子,深远地影响了后继文体的转变。
                              神奈川七十年正月,太后晏驾,国丧三月。同年八月,逢参辰忌日,泽北重新为其修坟立碑,大操大办补尽丧礼,并首次公然亲往祭奠。
                              神奈川七十一年,漕运贪墨案发,仙道奉旨彻查,有心剪草除根、釜底抽薪。怎奈查至高位,再受藤真牵制,终以扬汤止沸暂结。
                              神奈川七十二年冬,藤真丧父,解官丁忧,泽北三年不立右相。
                              藤真在野期间,其朝中羽翼纵未削弱,亦非仙道对手,到底收敛不少。此三载间,仙道确乎鲜遭掣肘之害,终得如愿大裁冗衔,永停捐纳;重查旧案,严惩贪墨;扶危济急,为国惜民。
                              不过朝上颇有所成,朝下他却未必容易。案牍劳形,疲病交加,思多损神,愁多慑心。藤真不在的这几年,仙道最为得志,也最为劳顿。流川看在眼里亦喜亦忧,这两人并立朝堂、相争半生,若以剑喻,到头竟似互为剑鞘。若没了对方,剑自锋芒毕露,削铁断金,势不可挡。然只用不养、只露不藏,无疑乃取灭之道。
                              每逢夜深,但凡流川一劝,仙道就笑,笑着称是。任其手头之事,再是关乎什么经国大业俱可暂放,态度好得教流川就是有心找茬也无从下手,每每刚劝得一句,便被彻底堵了口。而后,或玩笑一阵或亲昵一番,仙道总归是要让流川先睡熟了,再行抽身理政。及至黎明,才又轻手轻脚地摸上床去,不教流川察觉。只是,流川却未必真不知情,他何尝不了解自己的枕边人……
                              神奈川七十六年春,藤真居丧期满,原职起复。同年夏,泽北移驾避暑行宫,仙流扈从。日常政务皆交由藤真依律处理,如遇急务可与太子相商,不决,再呈行宫。
                              泽北于行宫一住近半载,常找流川切磋武艺。流川这些年对外征战、对内平叛,闲时战时俱不曾一日废武。泽北已难出其右,思及往昔,常生叹语。仙道趁二人舞刀弄枪之际,再度着手集选,辑诗文四卷成书,由褚昭作序,次年付梓。
                              神奈川七十七年夏,东南一带水患泛滥、民不聊生,朝廷发下赈济,大兴水利。仙道亲往督办,洪灾过后瘟疫蔓延,仙道亦不慎染病,持续发热月余方勉强得愈。回京后,自觉已是积弱之身。
                              神奈川七十八年,仙道上万言书,细论时政,备述为官数十载的到与不到、竟与未竟,力陈治人不若治制。良制有道,案法而治,方能无为而为。
                              神奈川七十九年,挚友卢倬逝世,仙道甚是伤怀,深感白驹过隙,岁月去飘忽。后与流川合计不如归去,再于终南买田置地。二人议定,恰逢藤真上表请求重新清丈田地,打击田赋漏税。仙道持有异见,以为藤真行事素来只朝廷惜钱,不为君父惜民,为此多番与之当廷辩论。辞官一事一念不决,也权且暂缓。
                              神奈川八十年秋,仙道积劳成疾,一病不起,逝于任上,享寿五十有六。
                              流川久守病榻,寸步不离,日日夜夜椎心泣血,至死不愿为之易箦。
                              仙道病逝后,泽北为之辍朝,御笔亲撰祭文,予谥文正。只可惜,再是如泣如诉、推崇备至的祭文,在流川听来仍是泛泛。纵永载史册、立书作传又能如何?历史终究只记载那一桩桩枯竭的事件,并不着眼于尘世的酸甜苦辣,一笔离合,不涉悲欢。四字“殚精竭虑”,背后是多少个昼夜交替、通宵达旦,旁人无以深晓,流川,历历在目。
                              府内停灵七日,府门日夜不闭,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皆来吊唁。坊间百姓多称仙道为逍遥公,流川闻此别名,清泪长流,默然不语。世间只他一人清楚,仙道生平赋诗作文,虽爱以“逍遥主人”署款。但自古巧者劳而智者忧,仙道智巧无双,也真就忧劳一生。所谓“逍遥”绝非自况,乃是怀念,怀念他一生中唯一能称得上逍遥的四载光阴。
                              七日后,流川扶仙道灵柩回籍,归葬陵南祖茔。彦一率一方乡民,出城十里,持幡迎灵,送其最后一程。
                              弥生终身未嫁,仙道下葬后,几乎日日前往吊唁。流川还以一套半新不旧的衣衫,坦言仙道极是爱惜,只试过一次,毕生不舍得穿。弥生怀抱衣裳泣不成声,纵为之空耗一生,今日却足以释尽心结——到底,没有爱错人。不被接受这份情,却未必不被珍视。今生并非为仙道所误,不过是与所有痴人一样,一生只够爱一人。
                              葬后烧七,彦一曾问及仙道是否有何遗嘱遗愿,流川只道“身外之物,未嘱一字”,不复多言。临去,仙道确乎只对眼前的泪人留得一句私语,却不足为外人道。
                              守丧期满,流川未曾返京复职。泽北遣人来寻,只于仙道墓旁,得见一把长剑倒插于地。三尺剑、一丈碑,依旧暮暮与朝朝。泽北得信,心中了然,殿上已无安北大将。不日发下讣文,昭告病逝,谥号忠武,汗青留名。
                              神奈川八十一年,逢仙道忌辰,藤真请旨为其立庙,得允,遂于终南山逍遥居原址修建。此后百年,香火鼎盛。
                              山长水阔,世间再无流川消息,四境之内,时有难觅根源的民歌传唱:
                              终南山上逍遥居,逍遥主人亲躬耕。
                              诗书伴床沉吟久,魁星在野待时晟。
                              一朝受命柴扉朽,万里峥嵘盛世襄。
                              林薮自此无散人,庙堂方始得良相。
                              励精图治望归去,兀兀穷年慕逍遥。
                              人间堪留非春芳,青史白头无英豪。
                              剑指碧落断黄泉,血泪交流浣奈河,
                              嘱君千千复万万,莫失当年桥上约。


                              IP属地:四川339楼2017-12-24 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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