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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ALL流之原创】剑与谋(仙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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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并蒂(三)
数日后,藤真拜相,大宴宾朋。
朝中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均依柬赴宴,宾客如云,门庭若市。
筵席设于东院,雕梁绣柱张灯结彩,数十张八仙桌错列庭下。明间单置主桌,紫檀圆桌铺红毡,玉盘象箸食四方珍异,金樽银卮饮百年琼浆。
众宾依官阶鱼贯入席,额手相庆。藤真衣着光鲜,红光满面,诸宾敬贺,皆以笑示人,言辞平易。逢此大喜,藤真虽容光焕发、神清气爽,但待人接物仍似寻常,并无飘飘然凌云之态。
仙道官至从二品,按理应与越野同席,藤真却执意邀其落座主桌。仙道回朝后多受倚重,拜相一事,朝贡期间不少大臣皆以其为望。而今风向骤变,朝中议论纷纭,今日贺宴自是各有吃法,或兴致索然,或大快朵颐,入口是同一桌珍馐美馔,下肚便生千千万别样滋味。眼下,在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纷纷望向主桌。仙道泰然一笑,也不作态推辞,依礼道贺,敛衽坐定。
席间祝酒三轮,酬酢往复,周旋之间莫不是些场面话,仙道不甚上心。正堂较庭下略高出三四级台阶,仙道借势扫视四座,委实亦有人缺席,譬如流川。想来流川入京后长期寄寓藤真府内,而今又身为御前近侍,于情于理自当前来贺喜,除非是已不在京中……想来三日前,外使陆续离京,泽北特命宫中仪仗相送,彰宗主隆恩。翌日早朝擢藤真为相,自此重拾往日作息,不再日日不离养心殿。
宴罢撤席,众宾陆续移步后花园,园内早已搭好戏台,请来远近闻名的阁彩班唱全包堂会,伶工荟萃,歌舞升平,通宵达旦。庭下一时人声杂沓、人流如鲫,另有数人趁此机会,接连告辞归去。
待人潮散离殆尽,仙道这才不慌不忙地拱手告辞,刚称了声“丞相”,便为藤真按下手去,笑言:“仙道兄不必多礼,私下请还以朋辈相称。数月前,我们一行三人游山玩水、调笑取乐,彼时情景历历在目。而今,莫以显贵,另眼相待。”
仙道从容回曰:“藤真兄多虑了,仙道岂会以贵贱取人。”
那夜的谢恩折仙道终究没有写成,代之以一阕《鹧鸪天》,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和的却是前朝红杏尚书“画毂雕鞍狭路逢”之韵。词成掷笔,心中忧戚尽散。道途艰难,难在抉择,一旦落定,反觉轻快。今日种种,更不致耿耿于怀。只是藤真猝然封相,不少大臣均是费解,个中因由不知如他这等玲珑之人,是否早已揣度清楚。
仙道说了告辞的话,正待起身,藤真凑上前来,附耳轻言:“我往宫里派请柬时,他已不在禁中,恐怕是奉圣上旨意,离京办差去了。”
流川的踪迹仙道本已猜得七分,此刻只点头一笑,未置一词,抽身离去,暗觉自己与泽北的心思,藤真果真了若指掌。
出得府门,仙道没走两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扭头一看,乃是都察院卢御史。
其人粗眉宽额、鼻直口方,身材矮壮,看模样甚似武夫,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官。朝贡纷争两人所见略同,一来二去,这卢御史渐成仙道门前常客。二人不仅形貌悬殊,性情也迥然相异。可同朝为官,竟大有惺惺相惜之感,正是和而不同,周而不比。
仙道略一驻足,卢御史三两步跟了上来,“仙道大人可是这就要回去了?”
“正是。”
“那敢情好,走走走,今儿还去你家下棋。”语毕,卢御史催着仙道就往城西去,有意边走边聊。
“卢大人怎不留下看戏?”
“今儿这戏,不用看便知无趣至极。我要是点了戏,只怕他不乐意唱。”
“哦?敢问卢大人想听哪出?”
“自然是《桃花扇》。”
仙道闻言失笑,“不会是专要听末一折吧?”
“嘿,知我者仙道大人也,我还就想听《哀江南》。‘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卢御史尖起嗓子,故意捏腔拿调地唱上了,还略带着点身段手势,全不顾街上人来人往。
“卢大人,你啊!”仙道见状早笑得合不拢嘴,好不无奈地连连摆手。
卢御史唱罢,也乐得大笑,洪声朗朗,旁若无人。“哈哈,我怎么了?我就这么个脾气。我们这些谏官,没别的本事,只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平时专拣皇帝不爱听的讲。可有些人嘛,也没别的本事,就会察颜观色,佐君如顺鬃,唯恐逆了毛。”
“欸,卢大人,休要言之太过,这些话可别让旁人听了去。”
“‘如蝇在食,吐之乃已!’”
仙道微微一笑,缓言道:“卢大人,当年东坡屡遭贬谪,此话也仅作知交语。对泛泛之交,无不道悔不该当初。数年前,仙道初涉官场,不知深浅,亦是金铁不可折。如今,倒也不怕卢大人笑话,只觉若能达进言之效,正话反说、有话不说、短话长说,也未尝不可。忠言逆耳,皇帝也是人,满朝文武要是没一人说好话,恐怕在上在下,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所谓朝廷,水至清则无鱼。”
“仙道大人看得透彻。不过我这人冥顽不化,只想仗着眼下的太平盛世,多说两句大实话。倘使有朝一日,本朝也会因言获罪了,那我卢倬头一个打点细软,回乡种田,恕不伺候。”卢御史说着,四指一握,拇指一伸,作势扬扬手,仿佛立马就要拂袖而去,活似绿林好汉,教人忍俊不禁。
仙道拍手笑赞:“卢大人豪气干云,朝中恐无人能及。”
二人一路说笑,本是远路,却似不过顷刻之功。


IP属地:四川194楼2017-09-25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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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旨在刻画人物,人物各有际遇因由,一旦成型,作者有时也奈何不得。
    比如,若是藤真换在仙道的立场,他可以一面规矩谢恩,一面继续偷偷惦记着人,不会有负罪感,毕竟他是可以收了高县令的礼,再把人也给办了,最后还能言之凿凿的那种人。
    若是换作流川,他有不满,可以一剑劈了那画,毕竟他连皇帝本人都敢砍。
    人物有自己的为人处事,并非提线木偶。
    因而也不是人物在为剧情服务,即因为剧情需要,所以他得怎样做。相反,其实是人物在推动剧情,因为他会这样做,才有下面的故事。(为此这个故事也与最初的构想多有出入)
    至于人物本身讨喜与否,好恶随人。


    IP属地:四川198楼2017-09-25 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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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院中,弥生正擎把小剪,对着盆景修枝抹芽,见是熟脸,两相施礼问安,转而望着仙道,亦只点头致意。仙道一声叹惋溺在心里,与卢御史径往自己房中去。他本有意为弥生另作打算,她却婉言推辞,道是还有一事未了,事毕便动身返乡,不必枉费银钱另置宅邸。
      一进门,卢御史一眼瞅见东墙上的《菡萏图》,似是颇为惊讶,不由快走两步,凑上前去,仔细端详半晌,头也不回地问曰:“这可是道朗真迹?”
      “卢大人怎会看不出来,自是千真万确。”
      “嗬,那就奇了怪了,这不是当今丞相的宝贝吗?怎么到你手上了?”卢御史冷嘲热讽地答了话,回转身来,径自落座桌边,大咧咧地信手捶着腿。“内务府顾留之顾大人你知道吧?平生专爱收藏名人字画,道朗遗作自是可遇不可求。上月听说藤真手头有这么一幅,不惜血本重金求人割爱,结果好话说尽,也只过了过眼瘾。顾留之这画是不看不打紧,一看魂牵梦萦,单为这事就长吁短叹了好几天,一得空就拉我去府上喝酒,不停地来回念叨,跟着了魔似的。你可别让他知道画现在你这儿,否则他日日登门求画,准保你不堪其扰。”
      仙道面沉似水,幽幽回曰:“这画我就是有心送他,也送不出手。”
      “哦?怎么回事?”
      “此乃御赐之物。”
      “御赐?嗬,丞相大人真乃吾等臣子之表率呀。”
      卢御史只道藤真常变着法地巴结皇帝,而仙道心中自已是另一番光景。“卢大人,顾大人和你交情不浅吧?仙道有个不情之请……”
      翌日,仙道一早便去了趟内务府,臣子进献的奇珍异宝,库内皆有详细记载,进进出出笔笔可查。仙道倒着翻阅了近几月的记录,五行俱下,看得极快,只见流川进宫次日,藤真便派人往宫里送了礼。除《菡萏图》外,还另有些缎匹绢帛、名贵香料,但较之名画,这些东西却是不值一提。泽北唯一命人取来看过的也仅是那幅画作,其余贡物入库至今纹丝未动。再往前翻,亦还有几笔类似的记载,甚而就在仙道进京当日,账上都还记着一盒铁观音。
      看到这里,仙道已心如明镜,谢过顾大人,如常回至书馆,埋首故纸堆。
      “血肉之躯,孰能没有软肋?”
      藤真昔日之言,如今忆来,更觉震耳。
      仙道为官清廉、为人正直,可谓全无把柄,算来朝野上下,唯有一人知其破绽,知其情结难释。明面上煽风点火之事,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焚身,绝非藤真做派。而泽北纵觉仙道在流川心中分量不浅,但究竟不曾预料仙道亦用情至深,以致拂逆圣意、自绝仕途,本是点醒之举,也确有封相之意,以为不过顺水推舟,最终却成两相刁难。一封谢恩折,看得既惊且怒,虽棋错一招,九五之尊又如何肯服软,震怒之下,违逆初心,立了藤真。如此看来,藤真算计的又何止仙道一人,这一局,委实察人心耳,少了谁都成不了戏。入局人本为做局人,唯观局人收尽渔翁利……
      仙道一番思量,心中说恨不是恨,似嗔亦非嗔,甚而还觉得有些可笑,笑藤真机关算尽,笑泽北螳螂捕蝉,笑自己一叶障目……
      不日,宫中仪仗返京,旗锣伞扇,前引后随,自南门入城,破开人流,浩荡而归。仙道已连续数日趁傍晚时分在城南陆羽斋饮茶,道是无心,却是有意,仍惦记着前次话说一半。忽闻窗外鸣锣开道,三起三伏,仙道起身步至窗边,见仪仗正若游龙般迤逦行进。
      仙道远远便于队尾,寻到了那个略有些不同的身影。仪仗法度森严,众人皆不目斜视,他一身戎装,却微微昂首,若有似无地遥望远天,旁人或许难以察觉,仙道自是禁不住勾起唇角,只道他还和以前一样,爱盯着晚霞出神。
      待行至楼前,近在咫尺的高耸茶坊似是遮挡了视线,流川略一皱眉,却于楼上楼下众多围观者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四目相对,仙道略挥挥手,算作招呼,看此情形恐也只得这一面之缘。孰料流川却拉住缰绳,并入沿街行列,慢下速度,令身后驾士先行。与之并辔的另一人,见其有意脱队,不禁费解地扭头回看,流川扬扬下颚,那人心领神会,继续前行。虽是转瞬即逝的隐微之举,也足见两人默契。仙道看得真切,那个魁梧的身影正是禁宫白侍卫,亦为泽北亲信,想必队伍里除此二人,还混杂着不少内廷高手。
      仙道三两步奔下楼去,流川已拉着胯下坐骑,立于楼旁。
      “你这样不要紧吗?”
      “不怕,能追上。”
      “流川,上次……”话刚起了个头,仙道望着眼前人浑身风尘仆仆,心知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匆忙转言,“再过几日,便至乞巧,往日节庆,总在一处,不知今夕你……?”
      “宫里有庆典,怕要当差。”
      宫中庆贺之惯例,仙道自是清楚,逢此佳节,不仅皇帝要与众妃夜宴,宫女彩娥也会各自登楼乞巧。
      “我可以等你。”
      “二更过后,西华门外。”
      “一言为定。”
      流川抬眼眺望前方,只见仪仗过后,楼宇街巷间的扬尘已逐渐落定。
      “我得走了,要赶在入宫前追上去。”
      语毕,流川踏蹬上马,一夹马肚,但听一声嘶鸣,骏马奋蹄蹴地,飞驰而去。


      IP属地:四川199楼2017-09-25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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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并蒂(四)
        乞巧本是女儿家的节日,但历经千载,世运迁回,情数万化,流变至今已是普天同庆,不单乞巧,更乞子、乞寿、乞求良缘,总之是要向神祗祈福佑安。
        自前朝起,京中每至七夕,便专设乞巧市。除兜售乞巧什物外,各路手艺高人亦是荟萃一堂,面塑糖画、剪纸彩绣、串珠编花,样样现做现卖,一巧千利。沿街说书唱戏、赛巧卜巧,盛况空前,骑乘嗔咽。
        入夜,仙道早早前往西华门赴约。宸阙紫庭外悬灯结彩,于朱墙黄瓦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幽红暗紫,巍巍城楼今宵竟也别有风情。
        远处集市喧阗依稀可闻,仙道立在楼台对面的梧桐树下,头顶花木葱茏,弥漫着梧桐花独特的清苦香。
        二更梆响,券门吱嘎一开,流川如约而至,不急不缓地步出外方内圆的甬道。门头一对宫灯光华灼灼,于红砖灰地上投出一个颀长的墨影,一步一随,如波轻漾。褪下云锦红衫、嵌玉银冠,映入眼帘的仍复昔日素白布衣、棉纱发带。仙道远远看着,破天荒地忘了要微笑,忘了要迎上前去,心中悲喜交至,这般打扮,总觉好久不见。
        “等久了?”
        “没有,我也刚到。”
        “撒谎。”
        流川抬手拂过仙道肩头,凌乱的梧桐花扑簌而下,白紫相间、状如风铎。
        仙道见状,挠挠后颈,赧然一笑,“白天在书馆晒了一院经典。傍晚归家,又于天井设下两张香案。天黑,弥生拜织女,彦一拜魁星。二人祈毕,我也就出了门。”
        流川闻言,似笑非笑地打趣道:“何必舍近求远,眼前不就立着大魁?”
        仙道不由噗嗤一乐,回曰:“要是拜我,岂不成了菩萨拜观音?”
        二人三言两语,轻悦浅笑,恰似从前林泉岁月。
        “七夕城中有乞巧市,热闹非凡,可想去看看?”仙道提议道。
        “可有清净的去处?今夜后宫歌舞升平,在外朝巡查都觉鼓乐震耳。”
        仙道略一思量,倒真想起一个绝佳的去处——西郊并蒂湖。
        荷花六月当令,而今七月初七,迟是迟了一点,究竟不致错过。
        城郊船埠火树银花,一派节日盛景。行脚贩夫来来往往,吆喝声声,兜售各色瓜果小食。沿岸小舟画舫鳞次栉比,往来赁舟游湖者不在少数。但再往莲湖深处看,流水百里,穿花弄影,何愁寻不得一方僻静之所。
        仙道租下一只可供四人同游的宽敞蓬船,船体两头尖翘,舱篷高大,左右窗屉半掩,前后门帘曳地。掀帘入舱只须略一低头,下两级木阶即可。篷内满铺竹席,坐卧自由,红木小案上备有应节的酒水点心,篷身两侧各有一块搁板,一块空着供游人置物,另一块码放着软枕薄毯、笔墨纸砚,乃至博戏所需的骰子骨牌。
        二人踏上船头,船夫在岸上解缆放舟,撑篙抵住船帮,用力一推,蓬船随即打横晃出,荡开数米,吃水愈深。
        仙道为图清净,谢绝艄公随船伺候,自己穿过篷舱,立在船尾操橹轻摇。
        流川解下佩剑,信手置于搁板,弓身支起篷内窗屉,见湖上弯月耿耿,繁星满天,水面莲叶层层叠叠,莲花参差错落点缀其间,卷舒开合任天真。料想日间应是红白有致,夜里虽看不真切,但花姿剪影随风飐拂,亦是柔情万种。
        初离船埠,花叶间灯影幢幢,不时仍会与其他游船擦肩,画舫扁舟,奢俭由人。或闻琴歌绵密、或听人声喁喁,仿佛每一只船上都正上演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倏尔转过丛丛圆荷,笑语隔花,不见舟船,又生别样风趣。
        湖道窄隘处,敷水睡莲近在咫尺,伸手可触,流川静静地看着,想起仙道说过的异闻,不知这湖中是否真有一蒂双花的同根莲……
        并蒂湖本是活水,湖口接连濡河,逶迤东去。仙道顺流驭舟,轻快省力,稀疏橹声欸乃悠长,轻一杆重一杆,带起涟涟碧波,打散浮世喧嚣。
        行舟有晌,夹道芙蓉渐渐疏落,两岸烟柳杂筼筜,视野越发开阔,耳畔愈显清幽。
        流川端着小案,出得船篷,将矮案架于船尾踏木上,顺势席地而坐。擎起案上花雕,揭开酒封,倾坛缓斟,清亮黄酒徐徐漫过杯中腌梅。入口,酸苦醇香,一线贯喉。
        馥郁酒芬渗入幽淡的花香,蓦然充盈鼻腔,仙道望着流川仰头吞咽时耸动的喉骨,状若桃核,修狭却饱满,不由暗觉隽美。话到嘴边,却单问杯酒如何。
        “不如你酿的。”
        仙道一笑,只道这怎么可能,松开橹柄,近前落座,任蓬船漂浮湖心。流川只手扣住坛沿,悬臂越过桌案,为其满盏,船身一晃,又漾出少许。
        仙道细啜一口,道:“非我有何手艺,不过是终南水好。”
        “山里自是无一不好。”
        仙道闻言,抬眼直视着眼前人,幽然问曰:“若再回不去了呢?”
        “便不再回去。”
        流川未有片刻迟疑,仰头又是一饮而尽,饮罢略一倾杯,以空杯相向,杯底腌梅尚微微滚转。
        仙道扫了一眼空杯,重又望向流川,见其双目炯然,知他委实心意已决,要效仿安西,为国立命。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抖擞之语怅然吟,仙道略一闭目,倒杯饮干杯中余酒。浊醪穿肠,五味俱全。
        本是思虑重重之人,偏偏迷恋迥乎不同的性情,有时深觉耀眼,彷如天上触不到的明星。
        流川似是不觉酒烈,趁良辰美景,开怀畅饮。相比之下,仙道杯中物则久不见少,流川倒不甚在意,空了便替他满上,不喝亦不相催。
        “花雕后劲不小,容易上头。”
        “就这坛,醉不了。”
        一坛酒看看见底,最终却是仙道先出言劝阻,流川信手将酒杯顿于案上,随口接言,并未看他。略一挪身,斜倚着船舷,敛起袖口,素手探向水面。手指顺着水流划出尾尾涟漪,搅散湖中月影星辉。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流川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转而竟悠悠问起朝事。
        “朝中怎么突然立了丞相?”
        “看似突然,也不过是早晚的事,立相之请朝中本就从未断绝。”
        仙道一面答话,一面凝视着流川酒后略显疏懒的情态。
        “那为何是藤真?”
        “怎么?莫非你认为他不足以身居要津?”
        “倒也不是。”流川若有所思,轻言慢语,回想甘宝斋的那一幕,藤真分明也是个练家子。当初一路进京,却从未显山露水,不知是刻意有所保留,抑或只是因为自己从未问及。
        “你此番首次奉旨办差,可还顺利?”
        比起藤真,仙道更在意流川的事,问话间信手掰开盘中巧果,试了半块,口感酥甜,遂将另一半递与流川。
        “朝贡薄利,蒙西瓦刺一部似是颇有不满。”
        流川接过巧果,尝了一口,觉得合口,复将探在水中的左手也抬起了起来,一点点揉碎面上酥皮,簌簌撒入湖中。原来自方才起便不断有湖鱼浮上水面,争相吮嘬他的指尖,此刻指腹都还酥痒发麻。
        仙道闻言,略一皱眉,“但愿瓦刺别借此滋事,蒙东鞑靼曾吃过亏,知道厉害,而今可不是英宗在位。”
        夜色深重,流川虽看不清水中游鱼,但撒下糕点处,接连得见水泡冒出,细听之下,亦有吧嗒吧嗒的嘬食之音串联不绝。正待接话,忽觉额上一凉,沿舟的一串水泡蓦地漫延开去,满目跳珠溅玉。
        “下雨了,你先进篷里去,我把船靠岸。”
        仙道说着起身摇橹转舵,径向岸边驶去。流川也站了起来,却无意回舱中避雨,反而耐着性子待船只行过半程,提气跃过篷顶,拾起船头缆绳,屏息踏水疾行,身法奔逸绝尘、轻捷如燕。上岸旋身绕树,绷紧缆绳,引舟破水而来,结绳系泊。
        行云流水间,人已腾身归返。
        雨中湖波迭起,船身早不似之前平稳,流川落定后真气一卸,只觉积聚体内的酒气猛经内力催动,正于血脉中循环急涌,一时酒劲大盛。蓬舟摇曳,流川略有些飘忽,抬脚欲回篷内,却险为小案绊倒,幸得仙道及时从背后揽住其双肩。
        流川浑身烟雨迷蒙,仙道隔着薄衫,只觉其衣袂生凉,身子却隐隐发烫。
        “你醉了。”
        “没醉。”
        流川说着立稳脚跟,迈过小案,晃悠悠钻入船篷。


        IP属地:四川206楼2017-10-01 1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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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并蒂(五)
          篷内左右窗屉大敞,潮湿的暖风穿堂而过,吹得舱中唯一一盏烛火明明灭灭、闪烁不休。
          流川在木阶上脱下沾泥带雨的布靴,随着船身的摇晃,步履虚浮地踏入篷中,褪下湿衣,只余干燥的中衣中裤。仙道紧随其后,脱了湿靴便赶紧步向船头搁板,抖开薄毯,绕过流川肩头,面对面地替他披上。
          “我不冷。”
          “好歹擦擦身上雨水。”
          “不碍事。”流川说着只手掀起毯子,胡乱抹了把脸。
          跳动的烛光下,流川神态醺然、面色微酡,脖颈间依旧水痕点点,仙道见状,又擎起毯角,顺其下颚、颈项、脖根一路描摹,蘸干水迹。流川微仰着头,引得仙道的目光亦于此间流连不去。眼前玲珑的弧线,仿如一只剔透的长颈瓷瓶,酒劲催得胎釉白里透红、温热滑润。身后火苗燃得哔剥作响,一晃,暖意丛生。仙道手上的动作越发轻缓,自觉心驰神荡,无须痛饮,便已然如痴如醉。
          “痒。”
          毯角若有似无地扫过锁骨,流川不由缩了缩脖子。
          仙道闻声一愣,“抱歉,已经擦干了。”
          语毕,他丢开棉毯,忙回身去将近旁窗屉合拢,继而仔细端起青花烛台,将底座嵌入搁板凹槽,防止雨急风劲时烛炬倾翻。套上镂空瓷罩后,眼前登时昏暗不少,但篷内终于不再影摇灯晃,而方才暗自怦然的一颗心,似也随之平复。
          回过头来时,流川已背靠篷壁坐定,微屈着双腿,散开水汽氤氲的束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倦容毕露。
          “要是醉得厉害,不如先睡会儿,等雨停了,我送你回去。”
          仙道说着递去一个软枕,流川接了却只用来垫了垫后腰,似是无意躺下休息。仙道见状,也挨着他坐定。
          夜风裹挟着湛凉的烟雨,穿过对面窗屉,徐徐吹散篷内暑气,吹干仙道衣上雨痕,吹得身侧人的长发起起伏伏,如绸如缎。曾为发带束住的部分,尚留有明显的折痕,恍若波浪般,微微向内打着卷。
          “你的头发……是不是短了一截?”仙道不敢确定。
          流川停下手上动作,勉强掀起一双醉眼,匆匆扫了他一眼,“嗯。”
          “可是这次离京碰到了什么危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敢毁伤,仙道不免有些担心。
          流川迟缓地摇摇头,“是我自己削断的。”
          “自己?为什么?”
          “因为你。”
          “我?”
          “嗯……”流川模糊地答着话,眼神渐趋涣散,仿佛每眨一次眼,眼睑就沉重三分。
          “怎么回事?”
          “因为你……心烦,你……躲我……娶亲……”
          含混的话语句不成句,终是断断续续,渐不可闻。仙道左肩一沉,流川已斜倚着他,醉得彻底合了眼眸。
          “还说没醉,都开始说胡话了。”
          仙道喃喃低语,抬起右手拨开滑落流川额前的几缕青丝,为其轻拢于耳后,复将他肩上的薄毯拉拢来,遮至领口。
          良久,流川的呼吸变得深长匀缓,身子放松地随舟晃漾,甚而不时往下滑坠些许。仙道小心翼翼地抽出左臂,绕过颈背轻揽着他,好令其睡得踏实一点。
          湖上竹柳摇风,烟波四起,霏霏夜雨淅淅沥沥地敲打乌篷。倾斜的窗沿边,雨水丝丝缕缕汇聚成溪,如帘似幕。一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朦胧,窗外种种倒真像是梦幻泡影。
          “真希望这雨……永远别停……”
          仙道一声轻叹,悠悠掏出一直揣在怀中的那根发带,垂眼侧望着酣眠中的流川,不知如何是好。末了,他也深深靠入篷壁的曲弧内,松弛下来,感受着湖波均匀的摆荡,恍如时间均匀的流逝。右腕悬搭在蜷立的膝盖上,任由带子纷乱地绕着五指,交缠地垂坠。人只凝眸眺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雨帘,眼神却是迷蒙,仿佛这场雨就下了眼窝里……
          “我从没送过你什么东西,更没想过会这么难。一直以为是没有机会,可或许……是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仙道沉稳的嗓音夹杂在淋漓的雨声中低回不去,如厚重的凝霭贴着舱底竹席,缓缓弥漫、升腾,一点点溢满整个阒静的篷舱,压抑而迟涩……
          “我自幼靠一方乡亲拉扯长大,一衣一食,皆属恩义,无从报得万一。十岁寄寓私塾,先生原有子嗣,待我却是最好。少时,彦一经常闯祸,挨打乃家常便饭。说来好笑,本非光彩之事,在我,却是羡慕的。任性、拂逆、争执,看似龃龉,各自的心均是安稳。自家父去后,所欲所求再未宣之于口。而今蹉跎半生,徒知如何抑制欲念,如何心如止水。遇见你之前,这也一直很管用。我说从未想过娶亲,换言之……是我从未想过要为谁动心。孰料所谓情缘,必不可逭也。”
          话至此处,仙道略一哽咽,莫名又将流川搂得更紧了些。“我喜欢你的性子,多于喜欢你的样子。我也知道皇帝对你有意,很早就心知肚明。我见过他拉着你不放,心中妒风嫉雨成灾,于越野府上喝了一夜闷酒,也果真是三杯忘万虑,醒后还皎皎。看来此身也实非什么旷达洒脱之人,只恐教你失望。”
          仙道暗自一哂,一哂复一叹。“幼时曾于故乡夜望文曲,自以为举手可摘星辰。转眼岁月飘忽,倥偬至今,命如孤蓬,方知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行远自迩,登高自卑。谋事,徒善不足以为政;论情……对你我无计可施。凡此,本是无颜相诉,今夜,不过惜此须臾之景……”
          耳畔风嘶林泣,眼内雨雾朦胧,唯怀中人温暖依旧。仙道扭头低看,烛影下眉目如画,发似漆润,只是不知是不是船上睡得不安稳,眉宇间似有颦蹙之色。
          仙道略作迟疑,垂手将发带轻置流川手中,覆手合拢其五指,停滞片晌,缓缓松了力道,正待撤手,却蓦地被掌心中的那只手稳稳抓住。
          仙道骇然,一抬眼,霎时对上一双眉头深锁、眼眶泛红的乌眸。流川正抬头瞪视着他,神情中已不见方才酩酊醉态。
          “你……酒醒了?”
          “将息片刻,内息一稳,酒劲自散。”
          “既是如此,又何必……”
          “待月楼那晚,你欲言又止,我拂衣而去,后来我后悔过……也不为旁的,只恐为那未竟之语惦记终生。”
          仙道闻言,勾起一丝苦笑,悄然收回揽住流川的臂膀。“罢、罢,也算互了一桩心事。只求你今后万勿另眼看我,还与从前一样,便再好不过。”
          “我有话问你。”
          “什么?”
          “那日在城西窄巷,你是不是想这样做?”
          仙道尚不知所指,流川的面容已近在咫尺,唇上倏忽一暖,齿间似有淡淡酒气渗入。
          仙道愕然已极,又簌簌心跳不止,僵在原处,动弹不得。流川只一个浅啄便抽离开去,凝眸相看,目光灼灼如焰,似可焚心熔骨。
          “流川……”
          “回答我!”
          “不,不是。”仙道想起待月楼上未曾吐露之言,想起城西巷内未曾行动之事,心中思绪万端,以前没能走出的迷津,而今仍是块垒。可流川灼人的视线、柔软的唇瓣,迫得他无法思索,只生狠地拽出当时最纯粹的欲望,不是,不是这样浅尝辄止。“我想做的,是像这样……”
          仙道猝然欺身上前,再接唇,已全不似流川方才那般蜻蜓点水,转而紧紧贴唇送舌,潜入齿门,缠上那湿润的红舌,或呷或舐,纵意缠绵。流川微微一怔,一闭眼,瞳中火焰遽然熄灭,只觉口内波峰浪谷愈涌愈烈,刚一挑舌,便被迅疾卷入滚滚洪涛中,只得追风逐浪、推波助澜,脑中乍白一片。
          仙道一手抚上流川微仰的后颈,撑住他发软的身体。另一只手则与其十指紧扣,盘绞于指缝间的发带,早缠得难解难分。
          直至气闷,二人才恋恋不舍地拉开一点距离。流川微微气喘,面若赪霞,仙道注目视之,情思纷乱。流川抬眼回望,却只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
          双唇微启,相视无言,只不约而同地再次索求方才的那种暖意,以无言亲吻互诉衷肠,尽尝情之酸甜苦辣。一字未吐,胜却千言万语。
          二人神牵魂引,双双倾倒于席,身下薄毯散乱,如泼墨荷叶,攒顶着白花红蕊。舟身猛地一晃,漾起涟漪无数,层层扩散开去,推得世间风雨渐行渐远。
          仙道侧拥着流川,情兴勃然,却凭着仅存的理智稍稍欠了欠身,似是有意隐藏。孰料这一挪身,反触流川情根,一声闷哼低低冲口而出,流川亦是浑不自意,羞惶交加,扭脸避开仙道视线。
          仙道见状,情沾肺腑,凑上耳际,呢喃曰:“倘使不喜,便推开我……”
          语毕,左手一路下滑,隔着中裤,以暖掌抚其情根,初为试探,不敢造次,轻轻款款,若徐风渡柳。凝看流川反应,见其身子一震,倒吸一口凉气,赫然皱眉,用力扣紧与仙道交握之手,掌心间的发带压得几近硌手。
          “莫怕,放松。”
          仙道的吐息喷撩着耳廓,流川不觉难耐,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二人相依相偎,仙道略一埋首,唇舌带露沾花,游弋于玉颈之间。左手解带剥裳,直抵情根,抚之慰之,急缓有致。怀中人上下受袭,不由神眩,引颈哼喃,欲勉力自持,然终不能定……
          爱与欲同根同源,以体温以喘息以汗水以津唾,滋养出双生之莲、并蒂之花,非世所罕见,乃只为有情人一展芳华。
          半晌,流川衣衫不整,伏于仙道怀中,静待余波平息。仙道见他情潮渐褪,于额顶落下一吻,方抽出汗巾,欲拭净掌中情液。不防流川蓦地隔衣探其情根,一握,犹是一苇翘然,炙热如火。
          “唔……别……”仙道捏着汗巾,急急推挡。
          “怎么?”
          “男子之间……我是初试,只怕会弄疼你。”
          流川更是初晓人事,还认是与方才无别,遂拍掉他的手,执意寻峰而去,嘴上还道了声不疼。
          仙道闻言一笑,知他不明就里,怎料刚刚勾起唇角,旋即便被一波侵袭搅乱,“疼,轻点……”
          “白.痴……”
          “嗯?”
          “对我何须如此小心……”
          舟中尤云殢雨,不知夜色深似几许;湖上云销雨霁,唯见长空幽邃如镜……


          IP属地:四川216楼2017-10-09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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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恩科(一)
            “昨夜,你出宫了吧。”
            南书房内,泽北已换下朝服,安坐御案之后,近旁仅留薛公公一人侍奉。紫檀雕花宝座古雅富丽,背负金漆九龙屏风。左右两侧书架高可及顶,皆以蓝绸作帘,层层遮挡。案上文房珍玩一应俱全,仅为伺候笔杆,便置全笔筒笔挂、笔船笔掭云云。案角奏折以奏事之急缓分摞码放,然泽北似还一封未批,只卷着一册书,擎在手中,逐行细读,说话间亦不曾移眼看看立于五步开外的流川。
            “是。”
            “朕三更回养心殿,派人去领侍卫府寻你,空走一遭。你哪儿去了?”
            “戌时过后,不该我当值。”
            “朕问话,还无人敢避而不答。”虽是强硬之语,泽北口吻却是散漫,仿佛大半心思全在书上。
            “城西,游湖。”
            “游湖?好兴致。适逢佳节,总不致良辰美景孤身赏吧。”
            泽北此言问不似问、叹不像叹,颇有些怪里怪气,流川没有接话。泽北似也不甚在意,顾自换了换姿势,左手执书,右肘枕着肘凳支颐而坐。仍旧目不离书,神色淡漠,全不知对书中内容究竟是喜还是不喜。
            “和谁?”良久,泽北翻过一页书,方继续发问。
            “仙道。”流川坦然回曰。
            泽北自是明知故问,也无恼态,信口念了一阙词。“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有何旨意,不如明示。”
            “朕既无明示,也无暗示。想来昨日半夜忽雨,你亦算是夏日游藕花湖遇雨,与词中人的遭遇何其相似。”
            “这等遭遇,平常至极。”
            “不错,莫说入诗入文,单是词曲就不可穷举。朕怎么偏偏想起这浓词艳赋来了,倒真……”话至此处,泽北稍事停顿,手上又掀开一页,却不急着翻过,缓缓接言道,“有失体统。”
            “这是描绘女子的词。”
            “是男是女有何要紧。岂不见那戏台上,生者可死,死亦可生,及至如此地步,还遑论男女。”
            “……”
            “怎么?浮词媚句你不喜欢?那朕这书上的小品文,倒是人真情真语真,挑两句你听听,看喜不喜欢。‘……市遇贩梅老妪,问之以晶糕方,答之以米粑剂。不疑,归山如法炮制,出笼乃知见欺于人,与友分食,扪腹而笑。’结笔又谓‘求此得彼,谬误千里,然滋味在心不在口。心随境转,无有自在;境随心转,则无处不自在也。’”
            流川正暗自诧异,泽北啪的一声合拢手中书卷,藏青书封上题名处白底黑字,正是仙道的《逍遥文选》。
            “怎样?那日在甘宝斋,你既已尝过水晶糕,比文中糯米粑何如?”
            “入口,各有滋味。”流川答话只流于表面,不屑深辩。
            泽北放下书册,相谈至此,这才头一遭抬眼打量流川。见其一身公服打扮,合规合矩,面色如常,目光泰然。
            “近来这《逍遥集》流传甚广,据朕所闻,京中文风亦为之一变,辞藻绮丽,极尽铺陈之能事者,反受冷落。如今兴盛的,乃是平淡质朴,言之有物,白描平易。而落在纸上,多以山水田园为趣。就连那些公子王孙,分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单为追风,也要强作倚杖听蝉、戴月荷锄之语,真乃东施效颦之奇闻。”泽北不由一哂,话锋一转,问曰:“只是人间百味,不知这逍遥主人如今知味几何。流川,你说,倘使朕降旨赐婚,他可敢抗旨不遵?还能境随心转,与友扪腹而笑否?”
            流川闻言,剑眉颦蹙,未发一言。
            泽北见状一笑,再开口仍是那副不急不缓、不愠不恼的语气。“流川,自你奉差归来,朕命你搬入领侍卫府后院,一来是因养心殿值房终不是个住处,二来更是希望想见便能见到你。昨晚那等不知所踪的情况,朕不想再碰上第二次。”
            “我入宫效命前,你答应过要以君臣之礼相待。”
            “呵,朕特许你在朕面前以你我相称,不拘宫中繁文缛节,单这一条就不合礼制!”见流川又拿自己在尚书府那晚作出的承诺挡箭,泽北终究压不住火。“既然你时时不忘为人臣子的身份,那朕就赐你一个尽忠的机会。薛瑞,呈上来。”
            薛公公得令,很快捧出一个红漆托盘,盘上覆以黄绸,轮廓平整。流川掀绸一看,竟是一套金丝软甲。
            “若瓦刺南下,你可愿随军北征?”
            面前的软甲散发着金属耀眼而冰冷的光泽,流川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曾抬眼,答曰:“愿往。”
            “很好,就这么定了。你且先退下,酉时三刻,落红苑,陪朕活动活动筋骨。”
            流川接过软甲,正待离去,座上又缓缓传来一句问话:“流川,你以为对朕而言,是仙道重要还是你重要?”
            “仙道。”流川抬起头来,脱口而出。
            “你再想想。”
            “仙道。”流川毫不迟疑,仍是不假思索。
            泽北不置一词,勾起一侧唇角,笑得略有些苦涩,扬手令其自去。
            流川走后,薛公公趁着帮泽北换茶的空当,见缝插针地挑起了话头:“还请万岁恕小的多事,但万岁若真有意赐婚,小的倒想起个好人选。”这薛公公成日侍奉御前,自流川入宫后,多少都看在眼里,也算十停明白七停。
            泽北一面打开一封奏折,摊在案上,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面端起新换的热茶,慢慢啜饮,半天才心不在焉地接话道:“怎么还把你给点拨了,有话说吧。”
            “小的前儿在太后跟前,听说锦亲王专程带着绒绣郡主来给太后请安,正是有意请太后做主终身大事。这绒绣郡主虽是庶出,那也是金枝玉叶,指给仙道大人岂不美哉。”
            “嗯,不错……”泽北留着话尾,搁下茶碗,执笔挥就一行朱批,有条不紊地换了下一封折子,“薛瑞,你猜猜朕这三卷《逍遥集》是怎么来的?”
            “万岁的事,小的哪敢妄猜,况且小的愚笨,一准猜不着。”
            “这么说,反倒是朕为难你了。”薛公公一听,自知失言,惊出一身冷汗。泽北并未移眼相看,也知其面色发白,良久,方继言:“昨夜后宫晚宴,膳毕,太后略看了看歌舞,便早早摆驾回宫。临走前,说有好书相赠,回头宫女送来的就是这套集子。”
            “这小的就不明白了,太后送这书是……”
            “是啊,太后哪能做些平白无故的事。先皇在位时,留着仙道的折子,曾对太后说,这是为子孙寻到了一个宰相材。而今新相初立,太后不便干政,只怕是借此聊作提醒罢了。”话至此处,泽北略顿了顿,“薛瑞,你也别瞎操闲心,只管守好本分。这偌大的紫禁城,四面一围,少说也要围住上千人,可有一人是朕处心积虑留下的?”
            “自是未有。”
            “这就对了。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泽北略一沉吟,暗自生叹,“不得其心,何其索然……”
            “这么说,万岁并非真有意赐婚?”
            “薛瑞,那朕也姑且问问你,你以为是仙道对朕重要,还是流川?”
            “小的说不好,要是答错了,万岁莫怪罪。”
            “无妨。”
            “小的以为……应是流川大人。”
            泽北朗声一笑,依旧不置一词,转言道:“罢,言归正传,你去传个话,叫丞相午膳后来南书房,再议推行新法一事。”
            “遵旨。”薛公公领了口谕,却仍立在一旁。
            “还愣着作甚?”
            “这个……小的还有件事吃不准,想请万岁示下。”
            “讲。”
            “万岁之前替流川大人备下的佳节礼物,而今既以软甲相替,不知之前那东西是留还是弃?”
            泽北闻言,不由驻笔,掀眼凝视着案头从未见少的奏帖,喃喃自语:“是啊,是留还是弃啊……”


            IP属地:四川226楼2017-10-14 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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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时,藤真奉召入殿陛见,礼毕,抬眼见泽北脸色不好,自己反多担待两分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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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上此言差矣。各地将上缴朝廷之钱款,抽出四成,趁市贱以平价收购滞销存货,待市贵再开仓抛售。一来赚取差价、充盈国库,二来平抑物价、造福于民,可谓一箭双雕。自臣擢升以来,为推行新的市贸法,已与圣上再三再四地斟酌过。如此深思熟虑之策,今晨刚一公开议事,便有人想也不想就坚决反对,委实草率至极。臣倒认为这些人若非鼠目寸光,就是另有居心。凡明主欲立新制,总有那流俗之人千般阻挠,此乃万世常理,圣上不可不察。”藤真面容和易,语气不温不火,言辞却是切中肯綮,如投枪匕首。
              “仙道那‘与民争利、官商掣肘’八字,可是顶不小的帽子。”
              “荒谬,何来争利、掣肘之说?行此新法,市贱,行商坐贾不愁货无销路血本无归;市贵,百姓不愁水涨船高开销不起,况且又不向下多征一厘税。只要圣上打定主意,乾纲独断,朝中分议不足为虑。略有杂音、容人议论是圣上胸襟,只是……”藤真稍顿了顿,“一开始为昭决心、排阻力,臣以为不如外放些许流俗之辈,隔个三年五载,孰是孰非,自有分晓。”
              “外放……”泽北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重复道。
              “正是,以儆效尤。”
              话听到这里,泽北竟也莫名带笑,沉默半晌,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藤真,八月恩科在即,此乃朕登基以来头一科,又破例于秋季会试,朕极其重视,欲亲自命题,不知主考官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藤真如何不知泽北心中早有人选,只是此番拟推新法,一则确是封相后的一番作为,二则更意在借此看清自己的政治根基,朝中有多少人能随声附议,早朝已一目了然。但眼前最重要的一个人,却不知是何心思。临此节骨眼,与其顺泽北心意答话,不如佯装不知,稍事试探为妙。
              “臣以为翰林院越野宏明正可担此重任。其人博古通今、年轻有为,正可为天下士子之榜样。”
              “倒也是个人选。只是藤真,朕手头这本书你可看过?”
              泽北忽然擎起搁置案角的那本《逍遥文选》,藤真见了,不免暗自一惊,只道:“自是看过。”
              “既是如此,连朕和宰相都看过,而今荟萃京中的士子又当如何?仙道既文名在外,做主考岂不更合适?”
              藤真正待点头称是,恰逢薛公公入殿通传:“启禀万岁,仙卢周李萧等八位大人在殿外求见。”
              泽北并不急于答话,似是有些犹疑,想这几位也是为新法而来。藤真见状,拱手力陈:“圣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那……就先回了吧,让他们有事上折。”
              “圣上英明。”藤真说着,脸上的笑意却不见了踪影。


              IP属地:四川227楼2017-10-14 1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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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科(二)
                次日,朝廷发下通告,今秋恩科以仙道为主考,越野为副,除此还另有六位翰林学士以及两个不做考官、单帮着批卷的礼部官员。
                通告一发,仙道遂有意日日长留书馆,敲了二更鼓,方戴月而归。一则是一旦入闱,便得足月,他有心欲将手头正在编修的一本杂考,赶在恩科前订毕,入闱再另启新卷,以遣闲暇;二则更是为了回避那些找上门来、想走捷径的士子,为此也特意叮嘱过家里人,若非熟脸,一概不许留人。
                今夜,仙道出得馆门,却于槛外踌躇有顷,终是反着方向往领侍卫府走去。数日前与流川不欢而散,而后便不见他再来,也不知如今气消了没有。
                通告下发当日,流川趁夜来过一趟书馆。馆中二十余房,除仙道一房外,院内尚有几盏零星灯火,二人遂至屋里谈话。外间东西两墙皆是书架,当中分两路并排八张书案,乃翰林学士搦管操瓢之处,案上或整或乱,全看个人习惯。里间只仙道一人,流川略一打量,地方虽比外间小了一半,但书海漫流,反比外间乱了十倍还不止。书架上空的空、少的少,倒是案上、凳上、地上堆得漫山遍海,总归都尽量集在书案周围,一旦落座,要紧的皆伸手可触,打的正是那整日不抬屁股的懒主意。
                流川见状,倒想起仙道以前也好在榻上堆书,靠窗一侧从头到脚码了十指厚。本就是张独榻,后来更连翻身都没个富余。仙道自己倒未觉不适,只是和流川相熟后,见他常于榻上午憩,这才规规矩矩地伐了斑竹,搭起书架。
                “绕屋岚光三径客,满帘风雨一床书。”
                仙道本忙着倒茶,闻言不觉回身,见流川仍盯着那乱糟糟的书案,目光却似已神远。倏尔回眸,四目相接,两人眼底均是含情如水。仙道自知他是思着往事了,心头一动,丢开手便去拉他,执手攥于心口,“余年归去,还做山野散人。”
                流川浅浅一笑,“怎么?刚说一句,就动了心。你这儿也还像个读书人待的地方,门一关,何尝不是深山。”
                “白日里可不清净,文人贪薄面,为争一个字,就能吵翻天。”
                “那你可与他们理论?”
                仙道闻言咧嘴一乐,拉流川在案后的官帽椅上坐定,自己则拾掇起近旁圆凳上的书册纸张。“自是能躲则躲,一来这里头好些都是糊涂案,二来也少好多乐子。”
                “什么乐子?”
                “倒有个现成的事。半月前,张刘两位翰林为辩一段史料之真假,闹得书馆人尽皆知。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撺掇两人打了赌,输了的要为另一个研一个月墨。后来几经考证,张翰林也算爽快,认赌服输。此后每日一来,便先将刘翰林的墨化开,兑水细研。可这刘翰林却不饶人,一日说太浓,一日说太淡,一日说洇纸,一日说涩笔。到了第五天,张翰林专程带了个人来,竟是那茶楼诗社里专门替人研墨的老师傅,反倒把刘翰林这有脸的弄得没了脸。一是再挑不出毛病,二是整个书馆单他一人桌边立着这么个‘老书童’,众人都上赶着去瞧,不知招了多少笑话。没捱到闭馆,自己就把人打发走了,临了还自掏腰包,让人明儿可千万别来了。”
                流川亦觉可笑,叠声称妙:“好,好得很,五天了却一个月的公案!按说这姓张的还得感谢那姓刘的刁钻,不然还不得老老实实研满三十日。”
                “正是,我当时也这么说来着。现在这两人修书俱是如履薄冰,谁也不敢出半点差错,生怕教对方拿了短。”
                仙道收拾干净圆凳,终于在流川身边落了座。不料流川却不接话了,只凝眸注视着摊在案上的一纸奏折。
                “这个,我还没写完。”
                “这市贸法可真有这么糟?”
                “至少在我看来,就是如此,有百害而无一利。”仙道不由一叹,“原本也不是什么新鲜法子,历朝历代为平粮价,也会收藏积滞,贵发贱敛。但仅限粮谷一例,而且本意也绝不在谋利,民以食为天,为防谷贱伤农而已。倘使推而广之,朝廷什么货物都要插手,行商坐贾如何能与官家竞争,岂不是与民争利?再者,朝廷若打定主意要谋利、以此充盈国库,地方官衙怎敢赔本?向上呈报的利润愈多,政绩便愈显赫,届时为了乌纱帽,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收藏的积滞若回头仍卖不出去,有几人敢如实上报,恐怕只会逼着百姓强买强卖,抑或从一开始就不收积滞,反而把手伸向那些有销路的货物。剥夺了商贩的利益,还硬要赚百姓的银子,这怎么了得!”
                “既是如此,皇帝怎么不听?”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撞南墙,哪知回头!”话至此处,仙道一时气愤,猛地站起身来,负手步至书架前,愁眉紧锁。“有道是‘无为而治’,就这四个字,翻来覆去论了几千年,又有几个皇帝听得进去。况在朝为官,最怕不是政见不同,而是不容清议。昨日一行五人欲面呈此事,竟未能入殿。汉昭帝治下尚有盐铁之议,而今反倒糊涂了!”
                “昨日我倒是见了他,却不知他竟不见谏臣,改日……”
                “你见了?”仙道陡然出言截断,回转身来,直盯着流川,急言问曰:“为了什么?”
                “召我去问了几句话。”
                “什么话?”仙道愈发愤懑。
                “不过是询问乞巧当夜的去向。”
                “可为难你了?”
                “不曾。”
                仙道略一沉默,仍觉心中甚是不安。“不行,断不能这样下去。一想到你成日行走御前,我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怎么?你不相信我?”流川登时挺直身板,正色道。
                仙道闻言一惊,“我怎会不相信你?我是担心你,担心你受委屈、遭刁难。”
                言及此,流川不觉想起泽北昨日闪闪烁烁地提及赐婚。“不至于此,旁的都不要紧,我只恐他为难你。”
                “我?我有什么好为难的?两袖清风、别无长物,也就剩这身官服了,大不了脱了它!倒还干净!”
                “你怎可说得如此轻易!”流川立身而起,双眉一蹙,眼中似情而有恨。
                “怎么了?”仙道快走两步,近前想去拉他,却被拂开了手。“你气什么?我可有说错一句?!还有什么能比你重要,功名利禄本就非我所欲,不过是念及男儿在世、当有所为罢了。而今有你,夫复何求?”
                “你要脱了这身官服,可以,为了什么理由都可以,万不能是因为我!倘使无从相助也就罢了,到头若还令你赔了抱负、绝了前程,我成什么人了?!”
                “流川……”
                仙道还欲说点什么,流川却摆摆头,无意再作分辩。掀眼一瞧,愁眼望焦眉,俱不是滋味,遂道了声“改日再来”也就去了。
                如此,一别数日,未见人影。推行市贸法一事,也仍悬而未决,虽从未奉谕面议,但一封封折子送上去,似也不曾被人扣下,唯有大考之期日渐逼近。
                仙道步行半晌,及至领侍卫府,见衙内衙外灯火大亮。这里自不比别处,不是按时按刻应名点卯就能了事的。一日十二个时辰,宫中侍卫流水当值,就没有闭衙的时候。前院办公,后院有几处居所,均发配给了几个御前的人。若是宫里有事,须连续数日值夜,便作个暂歇之处,本非长久的安身之地。
                仙道托守门的侍卫往里传了话,等了半晌却得知流川不在,怅然而返。殊不知此刻,修书馆外也立着个身影。夜风过处,尚听得馆内繁木窸窣,仿佛阵阵翻书声。馆外,门角一对宫灯,映得门上铜锁寒光幽幽……


                IP属地:四川234楼2017-10-20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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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道回到家中,弥生却还未安歇,正于门口候着。
                  “阿彰,厅上有一褚公子,说是你以前的门生,已等了你许久,正由彦一陪着。我道你近日事冗,总是晚归,本想打发他回去,但他执意要见你,若是不能进门,就是立在门外也不肯走,这才让他到厅上去等。”
                  “门生?姓褚?”仙道全无印象。
                  “怎么?难道错了人了?那我去打发他走。”
                  “不,不必,认识的,一时没想起来罢了。你尽管去歇着,我自去招待。”
                  仙道远远便听见屋内两人聊得正欢,尽是些文章诗词之论,彦一更连连大赞来人好学问。仙道一脚刚踏入正厅,谈话声立止,客座上一名青年登时从座而起,深鞠一躬,向仙道问好。
                  “学生褚昭,见过先生。”
                  仙道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年纪约和彦一相仿,形体消瘦,面容清癯,气质却是文质彬彬。一身褐衣洗得褪了色,手上又隐隐可见几处洗不净的墨斑,看来确为读书人,只是仙道也委实是头次得见。
                  “不必拘礼,坐。”仙道说着,步入厅中,自于上首坐定。
                  “彰哥,你既有如此渊博的门生,也不早介绍给我认识。”
                  “若是投缘,何时相识都不晚。彦一,我与褚昭许久未见,还有些话要说。”
                  “对对,他都等你一个多时辰了,那我先去了。褚兄,回头常来。”
                  彦一刚一走远,这褚昭便向仙道行了大礼。“学生冒充大人门生,实是胆大妄为、罪无可恕。”
                  “你既宁肯担着罪名也要见我,想必找我也不是小事。”
                  “大人明鉴。学生也不绕弯子了……此次恩科,有人泄题。”
                  “泄题?”仙道面色一变,“起来说话。恩科蒙圣上亲自命题,这题还没定,怎有泄题一说?”
                  “准确来说,的确不是题,但也八九不离十,外泄的恐怕是皇上最近的读书记录。四书五经中,皇上近来单看《孟子》,尤其是《梁惠王》下篇,甚而还有勾画。但具体是哪些句子,学生就不清楚了。”
                  “这里头究竟有何原委?务必细细道来。”
                  “是。学生家在解县,家中尚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妹妹。今岁学生进京赶考,亦同行至此。无奈家贫,到了京城,我们已是捉襟见肘。百无一用是书生,说来惭愧……”褚昭不由一顿,深换了口气。“舍妹为供我备考,自己进徐府做了丫鬟,只待我考中,再赎她出来。这徐府想必大人也清楚,最早是做砖雕发的家。而今富甲一方,多少王公贵族府上的雕花砖墙皆出自他家,就等有朝一日能贡奉朝廷了。府上少爷今岁也要参加大比,不知从哪儿买了这些消息,前几日多喝了两盅,便在几个密友跟前吹嘘今科必中,多少说漏了嘴,教舍妹听了来。舍妹原是让我好生记下,实不相瞒,学生也委实生过邪念,但连续数日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这才横了心来拜访大人。”
                  “如此大事,你可有证据?”
                  褚昭缓缓摇了摇头,“可学生所言句句属实,断不致凭空捏造如此大罪。听闻这些消息条条价值白银万两,唯有富贵人家才消受得起。大人若苦无凭证,学生甘愿做个人证。”
                  “作证……”仙道稍事思索,问曰:“这一科你不想考了?”
                  “大人何出此言?学生此科志在必得,否则岂不辜负舍妹一片苦心,又拿什么赎她出来!”
                  “既是如此,你便不能出面。泄题者连皇上身边都有办法,难道还治不了你们兄妹二人?莫说牢狱之灾,更担着性命之虞。”
                  “那,可如何是好?”
                  仙道深自沉思半晌,亦是连连摇头。“单凭这样,恐怕只能治标,不得除根。”
                  “素闻大人清明,还请大人千万还科场一个干净,还士子一个公道。”言毕,褚昭再拜。
                  “这本是我分内之事,自是责无旁贷。”话至一半,仙道起身掏出随身的钱袋,近前两步,道:“我身上暂且就这么多,你看看够不够,不够你在这儿稍候,我回房去拿。”
                  “大人,万万使不得!学生此番登门,绝不是为解自己一家之急。”
                  “你若于心不安,我也就不白给,他日高中,再还我便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眼下先把令妹赎出来要紧。你既知徐府走的是些歪门邪道,如何能教令妹久陷虎狼之窟。”
                  “这……”褚昭略一迟疑,颌首而谢,“大人今日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你的燃眉之急,在我不过举手之劳,并无深恩,不必放在心上。你现下榻何处?”
                  “暂居城南会馆。”
                  “会馆人多嘴杂,此事万要保密,否则恐惹祸端。”
                  “学生虽是不敏,这点轻重还是知晓的。”
                  “那你早日接了令妹出府,安心备考。”
                  “谨遵大人教诲。只是……学生另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大人既为今科主考,为何令弟……?”
                  “你是说彦一吧,他与我既非血亲亦非姻亲,乃是乡里,按律不必避嫌。”
                  “那是学生多虑了。大人若是有用得着学生的地方,尽管派人来会馆召我便是,学生随传随到,天晚就先告辞了。”
                  仙道送了这儒生出门,黑洞洞的窄巷中,只有褚昭手上的一盏灯笼若隐若现,于越走越深的黑暗中,探照晦暗不明的纡道……


                  IP属地:四川235楼2017-10-20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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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科(三)
                    翌日,仙道上表的奏章里只有一句话:敢问圣上,近来读孟轲否?
                    午后,果不出所料,薛公公前来书馆传话,召其入南书房陛见。
                    仙道入得殿内,刚一站定,不待礼毕,泽北张口便道:“仙道你好本事,连朕最近读什么书都了若指掌。”
                    “圣上言重,臣日日长留书馆,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此事连臣都知道,足见已算不得什么秘密。”
                    “说吧,怎么回事。”
                    仙道面陈昨夜褚昭之言,却有意略去涉事人等,只道是一儒生于酒楼雅间,隔墙听人醉言,未知真假,以防万一,特向圣上求证。
                    “这么说,朕身边出了贼了,好大的胆子!”泽北盛怒之下,猛一拍桌,竟施得三分内力,震裂御案右侧双足。黄绸桌帏下听得紫檀渐次开裂之音,桌案摇摇将塌未塌,案角几摞奏折已悉数震落在地。薛公公见状,慌忙伏地捡拾,泽北怒气不减,喝道:“还拾它作甚!传令流川、白靖,给朕查!所有上夜侍读的太监全数收监!还有下房,一处也不许漏,翻!书信、纸条一概不许私藏!凡见文字,一律收缴!”
                    “遵、遵旨。”薛公公颤颤丢开手,起身疾步离去。
                    “仙道,那向你通风报信的儒生呢?立即召来,朕要亲自问话。”
                    “已连夜返乡。”
                    “谁准你做主擅自放人的?!那儒生是何方人氏?抓回来。”
                    “臣不知其底细,至于其人之去留并非由臣做主,也无须由臣做主。其人举贪有功,理当来去自由,若愿明哲保身,去了也就去了。百姓本就忌惮强权,若是扣下,日后恐无人再敢出头。再者,圣上要彻查的案子,难道缺个懵懵懂懂的书生,就成不了事了?”
                    “放肆!朕堂堂一国之君,缺谁不成!”
                    仙道本是有意出言相激,只求令泽北放弃追究褚昭下落,遂拱手赔罪:“是,臣失言。圣上想查的事,不论怎么查,总会有人给个交代的。”
                    泽北闻言一怔,面沉似水,仿佛方才那大动肝火之态皆是假象。“仙道,你这是话里有话……”
                    “臣不敢,只有一事,请圣上务必依臣所言。”
                    “说。”
                    “不论此番搜查结果如何,都请圣上于大考当日临时换题,以保科场公正。”
                    “好,朕答应你。”


                    IP属地:四川242楼2017-10-26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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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街巷间三更梆响,仙道于房中还另听得几声敲门音夹杂其间,想来不是彦一便是弥生,遂从里间掀帘而出,径自前去应门。
                      开门一看,却不由吃惊,门外单立着流川一人,一身素白便服打扮。
                      “流川,你怎么……?”仙道一顿,恍然道,“你翻墙进来的?”
                      “嗯,不想惊动旁人。”
                      “那快进来。”仙道退身让流川入内,合了房门,回身见其正打量墙上的《菡萏图》。仙道也不多言,只掀起竹帘,邀他里间说话。“得亏你没敲错门。”
                      “你这儿统共就没几间屋子,西厢的两间卧房,一间已熄了灯,另一间倒还亮着,只是走近能闻到脂粉味。”
                      “这么说,弥生还未将息。”
                      流川进了里间,略一扫眼,只见陈设布置均与逍遥居围屏后的那方天地大同小异,并无待客的桌椅,只是曾经的独榻换了架子床。
                      “你且坐着,我搬张凳子进来。”仙道说着就欲回外间。
                      流川望了一眼书桌前的扶手椅,只道:“不必,就坐床上。”语毕,自解剑于床沿坐定,仙道遂挪来那把扶手椅,也斜挨着床头落了座。
                      “泄题的事是你上表的?”流川开门见山道。
                      “不错。宫里出事了?”
                      流川略一点头,“嗯,死了人了。”
                      “谁?”
                      “薛公公手下的一个小太监,姓贾。”
                      “小太监?夜里侍读的小太监?”
                      “不错。今日午后,薛公公来传皇帝口谕,说内监中有人泄题,命搜所有下房,缉侍读太监。东西是什么也没搜出来,人却闻风跑了一个,偷了薛公公出宫的腰牌,遁走午门。我和白侍卫领着人去找,城里城外,兵分两路。入夜,方在城南断崖下寻得尸首,出城已有二十余里。沿途可见车辙,乃驾车潜逃,坠崖后,车毁人亡。”
                      “这就是了,皇帝要查的事,必得有个交代……”仙道若有所思,垂眼幽幽自语。
                      “什么交代?”
                      “没什么。皇帝所虑不错,內监中必有家贼,只是宫中应早无证据可搜。若内外以书信相通,阅毕火讫,灰飞烟灭;若以口信相传,则更是说不清道不明,拿了人,要么抵死不认,要么丢车保帅。”
                      “这么说,如此大动干戈,反倒打草惊蛇?”
                      “无碍,大考在即,最要紧的是先保科场清肃。皇帝要查,谁也拦不住,何况打草惊蛇未必就是坏事,惊了反倒有了动静。薛公公偏这时丢了腰牌,想必也难辞其咎吧。”
                      “是,我去看过了,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两三月,恐怕都下不得床了。”
                      “这顿打,他也挨得不冤枉。恩科这阵子,皇帝身边是该换个人伺候了。”
                      “你的意思是……”
                      “死的冤枉,打的活该。那小太监身上可有线索?”
                      “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带。”
                      “不,不是什么都没有,不还有辆马车吗?一有风吹草动,便能迅速备车备马、出宫出城,岂是一个小太监的手笔。”
                      “你这么说,我倒还发现了一件事,只是无从断定。”
                      “但说无妨。”
                      “我以为,那小太监并非坠崖身亡,而是被人一掌震碎心脉,推落断崖,摔得五脏俱裂、身骨尽碎。”
                      “此话怎讲?”仙道皱眉问曰。
                      “尸首拉回城中后,仵作验了尸。城南断崖虽是不高,但崖底乱石嶙峋,尸体可谓面目全非,伤势皆因地势而起,遇石则碎,遇木则穿。其左胸为马车迸裂的车辕斜向戳穿,拔出断木后,心脏分明裂作三瓣,但心前的两根肋骨却因车辕斜插其下,并未摔断。我以为,这心口的伤势单单伤及肺腑,于皮骨无损,非内力不能致。若真如此,便不是意外坠崖。但倘是他杀,我反倒有些想不明白了,既已决定推落山崖,又何须动手?抑或,既已动了手,又何必推落山崖?怎么看都觉多此一举。”
                      “恐怕是性情使然。若是心细如发、多疑多虑之人,你不担心的问题,他自会担心。你只道是多此一举,他却以为万无一失。城南断崖算不得险峻,推下去,万一阴差阳错还留得一口气在,又当如何?自是不比自己动手来得妥当,再摔个遍体鳞伤,正可混淆视听。”
                      “若真是这样,如此内力,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你可知藤真会武功?”
                      “他乃簪缨世族,其父曾随先皇东征西讨,子嗣能文能武也在情理之中。流川,你可知无凭无据,污蔑当朝宰相,该当何罪?这话出了这道门,我不会提,你也不许说。”
                      “……我也没说是他。反正也只有我觉得那小太监死得蹊跷。仵作一口断定人是摔死的。”
                      “那白侍卫呢?”
                      “说看不出来,不敢胡猜。”
                      “你们三人的判断,可都跟皇帝说了?”
                      “都说了,只是不知他信谁。”
                      “皇帝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倒把这案子交由刑部去查了。”
                      仙道沉思有顷,缓言道:“那便是……信了你的话。”
                      “何以见得?”
                      “若是继续交给你们查,就意味着皇帝不愿假手他人,要自己亲自查办;交给刑部就等于是下放了,中间便有无数关节。下放至少能说明两点,其一,皇帝已心中有数。其二,皇帝……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IP属地:四川243楼2017-10-26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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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借恩科敛财贪腐,这事他也不管?!”
                        “不是不管,是要管得有价值。流川,是非善恶实非帝王所虑,那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面子,利弊得失才是里子。要斩草除根,得利大于弊,才值得抽筋拔骨、大费周章。此事一没有闹大,二没有凭据,在皇帝看来,不过是场尚不成气候的闹剧罢了,还不值得动真格,只会像这样,给予警示,下放查案,令其自圆其说,蜥蜴断尾,以平风浪。而倘若事情闹大,民怨一起,自又是另一副光景。一旦身触腥腐,谁也别想往外摘,到那时,皇帝必得杀贪,以换万民归心。为官者清也好贪也好,在皇帝手中一样都是棋子,皆可用也皆可弃,至于如何用如何弃,便乃帝王之术。只是今次,我却无法将计就计,想要闹大、激起民愤,无疑就得赔上这场恩科,我到底是不能如此……”仙道话音渐弱,脸上却越发愁云密布。低垂的眉眼中,不知已辗转过多少思虑……“今日面圣,后又多说了两句市贸法的事,皇帝未置一词,这才教我心忧……”
                        流川见状,心有不忍,不由紧握其手,宽解道:“天下那么多事,你如何样样都顾得过来。”
                        仙道轻轻一笑,反手捏捏流川手背,“我能想到的,朝中自还有别人也是一清二楚。我不过只求尽人事罢了。”
                        “那你可担心会有人在考场做手脚?”
                        “这个,我反倒不忧。毕竟入了闱,贡院四面皆有驻军,飞鸟绝迹。我既是主考,想要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招,未免还是太难了。或许正因如此,这一科才有人‘另辟蹊径’。”
                        “而今次次见你,皆是这般焦思苦虑、操心劳神……”言及此,流川亦面露忧愁。
                        “怎么把你也勾得忧心忡忡的,算了,不说这些了。”
                        “我可不像你,我什么都不忧,要忧也单忧你一个。旁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再作计较便是。”
                        仙道闻言,心中甚慰,笑答:“是,是,性情决定命运,我自不如你。生不过百,忧思千载,我心眼小嘛,活该劳碌。不过,你在跟前,我也顾不得胡思乱想了。”语毕,仙道抬身移至流川身旁,揽其侧腰,与之并股而坐。
                        流川顺势相倚,“还说呢,数日前还跟你犟了嘴……”
                        “那天是我不好,未曾虑及你的心情。昨晚就想跟你赔罪来着,结果不幸空走一遭。”
                        流川闻言,不由抬起头来,“昨晚我也去过书馆……”
                        仙道知是两相有意又两相错过,心头一暖,缓缓覆住流川双唇,轻啄浅含。流川微舒其口,任彼施为,仙道却似有所顾忌,并未深缠,少顷,贴唇问曰:“今夜……可留下么?”
                        流川并未答话,蓦地拉开一点距离,直视着他,从容反问:“乞巧那夜,可是不曾做到最后?”
                        仙道一想起流川当晚的那句“不疼”,眉眼就隐隐带笑,他亦因此并未造次,任凭流川以手纾解。“嗯,上次……”仙道刚顺嘴答了个开头,又陡然醒悟,当即转言:“且慢,为何有此一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哼,你果然欺我不懂。”流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布递去。
                        仙道松开流川,接过绢布,展开一看,登时惊得目瞪口呆。汗巾大小的褐绢上,画的正是那巫山云雨之事,工笔极细,女之粉蕊、男之绿沉,皆纤毫毕现。
                        “这是哪儿来的?你怎么能看这种东西?”
                        “别人看得,我怎么就看不得。”
                        “别人是谁?”
                        “还能有谁。这是今日从下房搜出来的,东一张西一张,总起来也有好几十幅。本该上缴,可白靖说上缴可惜了,不如留着自己受用,就全给他了。出宫前,我回府里更衣,他倒又跑来塞了几张给我,说是特意替我留的,其余的哥儿几个都瓜分完了。”
                        “素闻白侍卫有此一好,没承想竟是真的。”
                        流川闻言,不由发笑,“这个准没跑。他这人就是没个正经,只道做的是朝不保夕的营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今朝有酒今朝醉,是个及时行乐的主儿。”
                        “那也不成。他是他,你是你,回去就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全还给他。岂不闻子曾有言:非礼……”
                        不待仙道说完,流川已颇不耐烦,只一把将之推倒在床,覆身跨马而上,三两下尽褪其裤,与手中绢画一道扔掷于地。但见仙道情根偃仆,略一退身,径直埋首,以口相助。
                        仙道喉头的一句整话,顿时化作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惊诧之余,更复兴致高涨,情难自已,遂轻抚流川后颈,微微合眼,消受一阵。
                        俄顷,流川渐觉口内臃滞发烫,绿沉孔隙处盈盈滴露,舐之不尽,方知仙道兴头正盛,却故意松口离去,钻至其耳边,低声挑衅道:“这下,你倒说说,子曾经说什么来着?”
                        仙道不免难耐,强睁情眼,迷蒙视之,见流川面带三分坏笑,亦不觉唇角一扬,侧身抱定他,啮耳答曰:“说你半途而废,居心叵测。”
                        “哪个迂夫子说过这么没见识的话?”
                        “仙、道、子。”
                        仙道佯作咬牙切齿之态,猛一用力,翻身在上。流川仰躺于下,仍旧弯眉含笑,仙道见此情态,心潮澎湃,急急宽其衣衫,直至寸缕不着。
                        灯影下,男人身形匀称,丰肌健骨,耀人心目。仙道凝眸视之,不由心驰神荡。流川反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欲扯过床内被褥遮羞,却为仙道按住手腕。
                        “不行,你以为使了坏,就这么好收场?”
                        语毕,仙道自以津唾润指,分其双股,踅探情窟。流川未经风雨,颇为不适,身若弓弦,愈绷愈紧。仙道遂俯身启其齿门,以唇舌相慰,待其身软,倏忽抽指,提身而进。流川蓦然痛哼一声,仙道旋即驻马,已过半程。眼见流川面红颈赤,眼中秋波荡漾,半是情迷,半为痛惊,仙道进退两难,气息纷乱,低喘轻问:“可还受得?”流川神眩不能答,遂以双臂攀其脖颈。仙道箭在弦上,一举放马迳闯辕门,全根而入。
                        道中暖润细腻,不可名状,仙道念流川受苦,初则耐住煎熬,紧提慢送,若鸿雁含珠,半吞半吐。进退百余次,流川亦渐渐舒股展腰,身染桃李之艳,谷道内渍渍有声,唇齿间哼喃不绝,既而情根势起,轻摩仙道小腹。
                        仙道知其始得真趣,再顾不得许多,纵情施为,大抽大送。一时间,马走吴宫,龙游金谷,枕席之间一霎情波四溢、淋漓内外,一霎烈火漫天、焚心蚀骨。起起落落,一去千余抽,但见流川情根跳颤,似有勃发之势,仙道乘时推波助浪,高唐云雨,齐得大畅。情巅之上,似见法界飞花,似闻仙音降世,虽九死而无恨矣……
                        俄而云销雨霁,流川身萎人乏,仙道为其清洁一番,方吹灭夜灯,同衾而眠。
                        入梦前尚有两句私语,流川问及外间挂画,“如此稀世之物,从何而来?”
                        仙道见其睡意朦胧,遂贴身揽定,只道:“因你而来,画中有我对你的心意。”
                        “什么心意……?”
                        “你说呢?”
                        “……”
                        端的是四载冰心雪藏,患尽得失不堪舍,一夜金风玉露,从此何事羡鹊桥。
                        翌日,天刚拂晓,流川便早早起身回宫。仙道一路送他出门,待折身回房时,才借着昏暗的天光,见檐下分明落着一根宽幅腰带。拾起一看,黛色斗纹素净清雅,倒似是在哪儿见过……


                        IP属地:四川244楼2017-10-26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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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科(四)
                          不日,大考当期,数千举子乌泱泱汇聚一堂,金顶朝珠在此一搏。仙道与越野同登贡院慎学楼,居高临下,监察考场。其余考官皆于各房来回巡查,凡有作弊者,一概依律押于院外戴枷示众,不得再考。
                          慎学楼乃院内最高建筑,顶层四面皆是窗牖,视野开阔,一览无遗。仙越二人于此间鸟瞰全场,但见排排号舍环列左右,迎面一汪镜池,以墨砖为底,四方四正,正是以端正之形警醒士子,出仕之人应品端学粹;以乌墨之色、流水之质仿文房方砚,告诫士子出仕之途乃以笔为舟、学海苦渡,潜心治学方为正道。
                          仙道登高远眺,见今日之举子,似见昨日之自己,不由心生感慨。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摆在天下读书人面前的,只有这两条路。而仙道入过朝堂、居过山野,深知此二者皆非万全之策。处庙堂,则怀禄苟安,明哲保身尚属难得,谈何蹈节死义;隐林泉,则学不致用,生无以搪饥寒,死不过空留千秋超脱名。
                          仙道以此问于越野,越野方知其初心未泯,身处利禄场,手握足以左右芸芸士子一生命运之重权,思索的却仍是生之境界。越野虽心有敬佩,但也暗觉仙道此人恐怕毕生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政客。通透有余,但到底是文人心怀。转观当朝宰相,权谋之道自小耳濡目染,诗书文章不过在闲伎俩。为君所用、忠心侍君乃人臣本分,除此,若还能借君之手、达己所欲,方为权术本事。当世政客,舍此其谁?
                          “世间安得双全法。”半晌,越野答说。
                          “是了,人生一世,无非取舍二字。越野,不知这些年,你在朝为官,取舍几何?”
                          仙道幽然一问,越野思及仙道亲笔书予他的那副楹联,只觉其话里有话,遂答:“自是守大忘小。”
                          仙道默然而笑,不复再言。


                          IP属地:四川259楼2017-11-05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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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数日,考生出闱,单留众考官于贡院内批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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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生离院后,阅卷期间,考官不必再着公服,便服治事即可。众考官抓阄当日,仙道须到场监督,他早早洗漱完毕,更换了一套新衣,窥镜自视,不由神远。
                            玄青色云纹长直裾,头一回上身,却无比贴合,想来弥生从未向自己要过衣码尺寸,全凭目测,竟能精细入微,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仙道摩挲着手中腰带,未及一试,离别之景已历历在目。
                            那日晨间,仙道拾得腰带,于房中坐立不安。左思右想,昨夜家中不过四人,这带子既不是自己的,也不是流川的,只能是相田姐弟之物。看形制,分明是男用,虽觉似曾相识,但又不记得彦一何曾系过这条。如此,直至天光大亮,仙道不得不动身前去书馆。一出门,见彦一正于院中取水洗漱,形容如常,而一向早起的弥生,这时却仍是闺房紧闭。须臾之间,仙道恍然大悟,自己眼熟的并非那腰带,而是那料子!那岂不正是之前弥生购于西市的锦缎。
                            思及昨夜房中事,仙道不由心惊,虽是门窗紧闭,但夜阑人静如何掩得住响动,只怕……
                            “彰哥,你找阿姐有事?”彦一见仙道一直盯着西厢,不禁生疑。
                            “啊,没有。”语毕,仙道匆匆离去。
                            坐在书馆,仙道也始终心神不宁,寻思着该如何面对弥生,又如何体面地归还腰带。傍晚闭馆,仙道也没有多留,而是径直归家,只想早了早好。
                            仙道入得院门,却发现家中异常安静、空无一人。及至自己房中,只见外间茶桌上多了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内里是一件新衣并一封辞别信。原来这阵子弥生深夜不睡,皆为这七尺长衫。她早已有言,事毕即归,仙道以为是她另有私事,未料仍是因他而起,痴心不改。信中只字未提昨夜之事,只道衣成带失,应是前生未有缘,愿君秋来不知寒,方不负此百线千针。
                            仙道扔下书信,急急出门,借得附近客栈驮货的马匹,往城郊码头飞奔而去。
                            快到码头时,恰遇彦一只身归返,满脸惆怅,显然是为离别所苦。“彰哥,别去了,船已经开了。”
                            仙道不及多言,一味催马疾驰,又数里,及至船埠,果见夜航尽发,零星行舟随水东西。
                            驻马江岸,仙道引颈而望,眼前江湖浩漫,点点乌篷如逝鸟,斜晖敷水,半江瑟瑟半江红。
                            忽见一兰舟上,一袭绿裙掀帘而出,盈盈伫立船头,隔水相望。仙道忽地挺了挺身子,一口气已提至喉头,未及喊话,却见弥生一动不动,双泪暗垂,潺湲如连丝。仙道凝眸相看,深深锁眉,离肠百结,终不能语。
                            泪眼望愁眉,临别无有一言相赠,唯任东风满帆,吹得离人越去越远。舟头红妆泪千行,洒落江海,似与残阳共泣血。岸上青衫风满袍,瘦马独骑,立尽黄昏犹未归。亦知人生聚少离多,不料来去俱匆忙,此去天各一方,人世浮沉,再见何期?
                            一眼望不尽寒江水,孤篷落日终齐齐消失天际,仙道调转马头,缓辔而返。沿途衰草没蹄、悲风送凉,马蹄寒铁踢踏一路,衣未添、秋已至。
                            半晌,仙道暗自摇头,搁下手中腰带,临出门又换回了素日的旧衣,将那新衣深藏柜底。


                            IP属地:四川260楼2017-11-05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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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科(五)
                              阅卷事宜步上正轨后,一切均按规矩行事。仙道每日只于各房巡察一次,而后便回屋批阅送来的优异荐卷。期间多有空闲,或抽调一些未取中的卷子查看,以防考官渎职,误人终身;或修订自己从书馆带来的古籍,为其注疏释义。入夜,也常与其他考官侃天说地,与越野琴箫相和,以遣闲暇。
                              如此,及至第二十七日,数千考卷皆已阅毕,文榜也已锁入御匣,只等出闱之日上呈皇帝。总的来说,这一月仙道在贡院中过得充实安稳、心平气舒,不接触朝政,自是少了好多烦忧。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无法得见流川,甚至连他的消息也无从知晓。不知这些日子,他是否也时常挂念自己。念及流川,映入脑海的仍多是那副冷心冷面的样子,不由教人怀疑他究竟会不会苦相思,更难以想象他守着夜烛数更漏的模样,仙道一想便发笑。
                              二十八日夜,仙道房中的晚膳不仅迟送了半个时辰,前来送饭的小卒也颇为眼生。来人照例将食盒中的饭食一一摆上桌,事毕却似是无意离开,仙道单坐在桌边盯着他,一言不发。
                              “大人,流川大人有口信给您。”
                              “你是领侍卫府的人?”
                              “是。流川大人,托我给您带个话,明日他将先行押送军粮辎重北上,不及辞行,万望保重。”
                              “北上?”仙道面色一沉,“边境有战事?”
                              “一触即发。之前仪仗出关,曾于前方留下哨探,月前飞书回报,瓦刺、鞑靼两部皆在秘密征兵,而且往来甚密,有结盟之嫌。万岁主战,已钦点锦亲王为帅,领兵五十万,一旦边防有异,师出有名,便即刻挥师北上。兵部呈报粮草不足,龙颜震怒,为此丞相亲自督粮,清查库储,强制征粮。此前泄题一案,上至大臣、下至内监,刑部已羁押多人在审,但证据匮乏,进度缓慢。丞相提议对涉事人等实行赎刑,并将所得金银悉数下发,补贴被强制征粮的农户,皇帝纳言,军粮亏空遂得以补齐,前后耗时不过十日。加之粮道沿途州县的供粮定额,总共已够大军支应数月。万岁以流川大人为先锋,押粮先行,驻边接应。”
                              “两部结盟,圣上仍欲兵戎相见?朝中就无人进言?”仙道闻言大惊,一惊皇帝如此好战,二惊藤真如此手段。
                              “万岁战心极盛,朝中无人敢谏。”
                              “圣上曾亲征鞑靼,大胜凯旋,难免轻敌。可今时不同往日,如此草率,朝中怎会无人进谏?都察院卢大人、周大人也缄口不言?”
                              “此二位大人皆遭贬谪,早已外放。”
                              “何故?”
                              “食古不化,污蔑新法。”
                              “难道说市贸法已正式颁行?”
                              “是,万岁钦点扬、荆、豫三州,试行新法,观其行效。之前曾力阻新法的众位大臣均遭弹劾,轻则降级,重则外放。”
                              “试点施行……”仙道喃喃自语,思虑万千,想不到自己在这“桃花源”中悠哉一月,外面堪称翻天覆地。
                              待仙道再回过神来时,那小卒不知何时已默默退出门去,不见了踪影。仙道望着敞开的房门,少顷,从座而起,大步流星迳往院门而去。
                              守门兵卒再三劝言,仙道充耳不闻,执意出闱。
                              “大人,私出贡院可是重罪!”
                              “那好,且把我绑去面圣。”


                              IP属地:四川261楼2017-11-05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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