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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染小栀
枫流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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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对了,我想起来了,关于头发的问题,出山一整章里早就交代了嘛。
藤真初访仙道的时候是簪冠,仙流二人在山间是束发,从来没说过是扎辫啊。
IP属地:四川
81楼
2017-08-05 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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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染小栀
枫流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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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楼
2017-08-11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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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染小栀
枫流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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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百度尾巴了,十四章一直过不了审,只有发图了,没觉得有什么敏感的,硬要胡思乱想,顶多也只能标个借古讽今吧,还能怎样,百度简直麻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
另外,因为这几天意料之外地接了新稿,所以这文可能没法日更了,尽量两三天一更吧,不过预计中篇完结,也不会把战线拉得太长。
如果回头有工夫,会开贴把旧文《夜尽以前》发上来,聊作补偿吧,没有敷衍的意思,理解万岁,追文愉快
。
IP属地:四川
97楼
2017-08-11 1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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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染小栀
枫流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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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面君(五)
入夜,尚书府西院不闻人语、阒静无声,几乎能听出柔软的笔锋一寸寸浸过信笺的声响。分明身处京城繁华地,耳畔却清幽至此,反倒教人心生不安。
案前窗牖虚掩,对面厢房的檐廊下虽无婢女恭立候命,但亦是五步悬一灯,一片敞亮。仙道不时匆匆瞥一眼,瞥一眼,也就罢了。
褐土封泥加盖赤红私章,这家书总算是成了。翻过信封欲补上呈启之时,对面光影倏忽一暗,那个熟悉的颀长身影终于映入眼帘,他走路总是那么悄无声息。仙道正欲出声叫住他,而流川却像是早就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尚未走到门口,便立在对面廊下,回身遥望着这扇将阖未阖的窗。
仙道见状,立马将手中毛笔搁回笔枕,匆忙之中,并未放妥,笔管三两下滚落桌案,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溅墨如落梅。仙道顾不得拾,径直推门而出。
未及走近,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怎的流川进一趟宫,连衣服都换了。下午分明是平素那身白衣送出门,晚上再见却是一套紫衣华服,也就佩剑还眼熟。再一细看,面色似是比平常更看不出喜愠,唯有眉间不知何故竟多了一道浅壑。
两两相顾,想问的话一箩筐,仙道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反是流川先开了口:“你在等我?”
“……嗯……这个……算是吧。”不防流川问得如此直接,仙道一时间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支吾了两声方才顺利把话接下去,“天都这么晚了,你久久未归,我有些放心不下。”
“不过戌时,不算晚。”
“……戌时?还不到二更吗?”仙道在房中自是度日如年,只觉漏断更残,孰料竟真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不禁略自尴尬地笑笑,改口问道:“安西师父托付你的事可办妥了?”
“……嗯。”流川虽是应了声,但口气却不甚笃定,反教仙道闹不清楚,这事究竟是了了还是未了。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仙道嘴上问得轻描淡写,心下却暗暗打鼓。
“先留一阵子。”
“当真?”仙道闻言一喜,愁云立散,不禁滔滔不绝起来,“那我明日便去看看以前租住的那间民宅,你若是愿意,大可和我同去。那小院偏是偏了点,但多往城郊走两步就是并蒂湖,景致虽不及终南山,可毕竟天然去雕饰,比这尚书府后花园亦是各有千秋。我以前还听那些采莲姑娘提起过,那湖名也是有由来的,相传湖中每隔五十载便会生出一枝并蒂莲,一茎双花,不同凡卉。常言道人生不满百,但如此算来,若是有幸,一生倒也能得见一回。这同心芙蓉啊,堪称莲中珍品,恰似木连理,乃祥瑞之兆,据说见过的……”
仙道本说得兴起,流川却悄然别开了视线,眉间纵纹不淡反沉。仙道见状也若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话越说越没了生气,刚刚才明朗起来的一颗心,复又一点点凉了下去。
“流川,你难道……要留在尚书府?”仙道试探道。
“他说这里出入方便。”
“他?”仙道微微一愣,很快便明白了流川所指何人。“圣上要你留在尚书府?这是为何?莫不……”仙道心思一转,隐约猜到一二,“还是为了安西师父的事?”
“……”
这一问又将原本有问有答的流川,问得闷不吭声了。他这么不言不语,喜怒亦不形之于色,明知他有心事,到底教人捉摸不透。仙道自是无意为难,就算是知交,原也不必事事相告,纵使心中惴惴难安,也只得转言道:“流川,你不便说,我也就……”
“仙道,你觉得师父是怎样的人?”流川出言截断,没头没尾地拦腰一问。
“安西师父……”心知流川话出有因,仙道一面自言自语似地低声念叨着,一面细细回忆起与安西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
其人面如满月,白发苍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总归是慈眉善目、一脸福相,相见便自生三分亲近意,彷如弥勒现世。虽为武者,又不乏文士之风,教诲流川宽严有度,修其心志,练其肌体,却不轻言修真炼丹之说。至于谈吐,既算不得健谈,也不似求道之人那般言语道断,硬要说的话,应是为人寡言却拿捏得当。细思之下,安西与其说是方外之士,倒更像红尘剑客。只是,若真如此,那这剑,就势必剑有所指。
再虑及他与当朝天子的师徒名分,帝师不过是柄传道授艺之剑,可假如并非仅限于此,权势相争之下,只恐……是把血债累累的凶剑。
“在我看来,安西师父为人亲善,待你虽隔着辈分,无疑也视同己出。我与他纵往来不多,但对他,我也自有一份敬重之心。只是那方礼盒……”话至此处,仙道顿了顿,稍作思量,接着道,“流川,世人常说侯门似海深,倘使世间真是座熔炉、是座染房,那这镶金雕玉的紫禁城便最是沸涌、驳杂。安西师父究竟是何许人也,我不便妄加揣测,你既相问于我,我也只能坦言一己之见罢了。”
语毕,有那么转瞬即逝的一刹,仙道冷不丁地想起了藤真书斋里的那柄水晶如意。虽是小物,但到底原应作为禄县县令行贿之罪证呈送刑部,上缴国库。想来人生一世,岂是单凭好坏善恶四字,就能一笔释清的?
流川闻言,心中不知起了怎样的波澜,转身缓走两步,身形挺立地立在檐下,只手虚扶廊柱,望着天井中的花草山石,幽幽地说:“师父曾教过一招撒米打穴,掌中握米数粒,一招掷出,须弹无虚发,指哪打哪,正中草人周身各穴。初练是三粒米,而后是五粒、七粒,练成最终能达九粒之多。米粒不比石子,本就轻若无物、无处着力,这一式远非一日之功,即便最终练不成,至少也能通晓经脉穴窍之理。我单好剑,不爱练这打穴的功夫,师父也从未说过什么。至今不敢夸口精于此道,只是剑下再快也能避开命门死穴,不致重手伤人。晚饭时,他说是我会错了意,辜负师父苦心。这招练成后,飞刀、箭镞无一不趁手,沙场百步穿杨、一招毙命,防不胜防,远比铁剑长枪更令人胆寒。他说师父半生都是皇帝手下的人,其剑道乃见血夺命之术,讲求快准狠,取人性命于眨眼之功。”
仙道无言地望着眼前人的背影,灯烛之下,不过两步之遥,却头一次生出咫尺天涯之感,总觉流川再一迈步,便要融进这深沉的夜色中去。
想来安西既是先帝的人,指不定从当初打江山,到最后守社稷都有他的一份丰功伟绩。新朝崛起、旧权覆灭,流血千里、伏尸百万,仙道虽猜不透安西究竟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但起码也清楚,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死在其剑下的未必皆是罪人,不过全是输家罢了。
剑者,利器也。杀与守,本是双刃。出于何义的杀伐才算大义,抑或这一问本就有偷天换日之嫌,个中曲直连仙道也觉得一言难尽。只是天下剑客多如恒河沙数,而在他看来,真正将这些执剑者区分开来的,既非技艺高低,亦非师出何门,而是那退可守、进可戮的剑尖,到底指向了何人。
回想多年前,先生追问自己读书为何,一问三答方才作罢,当时不甚明白,如今却澄澈了然。前两句圣贤语并非有误,只是归根结底,不是自己的因由。或许,于一个剑客而言亦是如此,当他开始怀疑手中之剑、怀疑立身之本时,“为何执剑”的答案,亦将决定他究竟是谁。
良久,仙道复又如往日那般轻轻浅浅地笑了起来,上前站在流川身侧,尽量语调轻松地缓言道:“流川,剑到底只是器,刀剑无眼,人却有心。亘古亘今,甘以一介凡身承天下杀名、功过是非留凭后世评说者也并非未曾有过。你若觉得留在这里,能找到想找的东西,那便暂且留下好了。想来你住尚书府,我住西郊,怎么着也比以前在山里住得近多了。京城我比你熟,往后就换我来找你。”
“……白.痴。”
流川嘴上是骂,眉间愁容却已和缓许多,兀自松了轻撑在廊柱上的那只手,衣袖微微一摆,一抹暗紫在仙道的余光中悠悠一晃。
“流川,你这衣服……?”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仙道终究还是在意。
流川闻言反倒一怔,似是早忘了这回事,“输了比试,原来的撕破了。”
“撕破了?只是这样?”
“不然呢?你傻乐什么?”
“谁傻乐了,我这是……逢人面带三分笑。”
“白.痴,明天出门记得叫我。”
“出门?”
“不去看以前的院子了?”
“要,要去啊,你不是要留下吗?”
“我要留下,就不能去看那院子了?”
“不,当然不是,正好、正好,明儿顺路带你逛逛。”
廊下虽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但西院四下无人,两人倒也不甚在意,又在门外多叙了一阵闲话。流川信口问及仙道过两日上任后的光景,仙道一一答了,说到朝堂,自然又想到了泽北,留膳之举仍教人难以释怀……
更深露重的后半夜,院中不期然地落起了雨,阶前檐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搅扰了仙道本就睡得不踏实的浅眠。恍恍惚惚地醒来了片刻,迷蒙中翻了个身,似闻夜雨潺潺,念着明日那绿肥红瘦的惨淡光景,复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竟梦回终南。
仍是那天晴日暖的一日,逍遥居的蓬门落了锁,自己与流川顺着蜿蜒的下山道并肩而行,沿路始终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佛香,无须去确认,便觉无比心安。
两人一路无话,不知就这样走了多久,日头还是那般高照,深林还是那般茂密,山道还是那般熟悉。远见前方岔道口不远处有座山野荒宅,仙道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安,快走两步上前一看,只见门匾上赫然写着“逍遥居”三个大字,确是自己的手书无疑!
仙道一阵心惊肉跳,抬眼一扫,栅门内的木闩已腐朽得不成样子,院中触目皆是一派凋敝景象,屋舍倾颓,荒草萋萋,积尘盈寸,蛛网遍结……仙道大惊失色,赶忙回身呼唤流川,迢迢山路,空茫诡谲,哪里还有那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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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楼
2017-08-14 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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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染小栀
枫流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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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留京(一)
翌日,仙流二人日上三竿才迟迟出门,迳往西郊而去。
仙道口中的民院坐落于一条陋巷之内,巷道虽窄,倒也平整干净,铺着渗雨的青石,沿街民宅均以灰砖垒墙,全是寻常百姓家。时近晌午,家家户户门扉半敞,打从门前过,浓浓的烟火气扑鼻而来,锅碗瓢盆碰得乒乓直响。走在街巷中听得人声混杂,或夫妻吵嘴,或唤娃呼犬,或闲话桑麻,甚而还夹有一两声率性哼吟的民腔民调,现编词曲,只图一乐。
两人行至拐角处,仙道正说着前面不远便是。恰逢一群垂髫小儿结队从身后蹿出,三三两两,各骑竹马,连声高呼驾驾,追着赶着,从两人脚边擦过。流川走在路中,避让不及,其中一小娃不偏不倚地迎头撞上了他的腿,人倒是没撞出个好歹,只是本来还冲锋在前的这匹竹马,这一撞便落了下风、成了尾巴。
眼睁睁看着其他玩伴接连从自己身边飞也似地挤过,那小娃一鼓气一胀脸,故意使出吃奶的劲儿,连人带马又一次从侧路冲撞害他失利的祸首。流川自是不防这飞来横祸还能接二连三,膝盖处突遭一记如钟杵撞钟般的重锤,脚下一个不稳,半个身子顺势斜倚入身侧人怀中,尚顾不得立稳脚跟,一抬眼,只见那小娃大仇得报,早就驾马一溜烟奔至巷口,临了还不忘回头冲他恨恨地翻个白眼,吐吐舌头。
“这……!”
流川猛一扭头,口中的一句整话生生断了音,这才惊觉仙道正半搂半扶地支撑着自己,俊雅的面容近在咫尺,双唇微启,却又久久失语。他眼中哪里还有什么小娃,一向神采奕奕的一双亮眸此刻只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流川一时也教这双眼睛盯得动弹不得,不知如何是好,双颊不觉间轻染了些墙头的榴花红。
仙道见状,早已神魂失据,眼前的点点红晕仿佛径直漫上了心头,随怀中人一起一伏的呼吸来回荡漾,如海潮般拍打心壁,一下重似一下。情动于中,浑然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身,一双臂膀愈收愈紧不能自已,如墨的瞳仁里只映出两瓣饱满的唇,引得他缓缓低俯而去……
“哟!这该不是仙道吧?”
身后蓦地传来一线高亢的女音,仙道一怔,猛然回神,仓皇扶起流川,立马丢了手,神色慌张地转身查看。
“刘、刘婶……”
“哎哟,还真是仙道呀,我是说瞅着背影就眼熟!看来我这老眼还没花嘛,穿针是不成了,认人可还准着呐!”
说话的是个身形矮胖的妇道人家,褐衣粗袍,脑后拢着一个简单的顶心髻,以一根竹筷横贯当中,髻下斜插一把篦子,两鬓泛白,看样子已近天命之年。妇人刚跨出门来,一见真是仙道,登时眉开眼笑,露出七八颗齿牙,鼻翼八字纹也随之深陷。
“不错,刘婶,真是我。”仙道惊魂甫定,只勉强应承着,不知刚才那一幕有没有为她撞见。
“仙道啊,不是刘婶说你,你前些年这么一走,一次都没回来看过,这可不地道啊。”妇人一面佯作嗔怒状,一面又近前两步,一对小眼睛从仙道身上溜溜地滑向了流川。“哟,今儿咋还有个俊后生呐,好模样好模样,一眼就招人喜欢。对了,你们刚才那是……?”
仙道不禁暗暗叫苦,好巧不巧仍是被看见了,连忙解释道:“那个,脚下不慎,滑了一跤,不妨事。”
“我就说嘛,昨晚下了雨,这青石板看着不湿,其实都浸着水呢。隔壁小虎子今儿早上刚一冲出门,啪唧就给摔地上了,现在脑门子上还肿着铜钱大的青头包呢。”
“呵,没想到这么一晃,小虎子都能跑能蹦了。”仙道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
“可不么?这三年五载,对于我们这些老饽饽来说,也就是一两天的光景。小孩儿就不一样了,长起来比笋子都快,看着还在吃奶尿炕,一眨眼也就滚下地满大街撒野去了。”
妇人话匣一开,哪里还顾得流川,拉住仙道就是一阵家长里短,恨不能把这几年街头巷尾传的所有闲话,一股脑全抖落出来。话兜了三条街,她这才想起要问仙道今天干吗来了。
“来看看以前那院子,今后我恐怕又要在这儿扎根了,得继续麻烦刘婶多关照了,您烧菜的手艺,我可是走哪儿都惦记着。”
“哈哈,整条街就属你最会说话,刘婶爱听。”妇人乐得直咧嘴,转念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接言道,“不过,那院子你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住不成。你走之后,又来了一户人家,这几年一直住这儿。可去年冬天天逢异象,大风大雪,雹子都快赶上鹌鹑蛋了,那主屋夜里轰隆一声就塌了半边墙,租客吓得够呛,天没亮就冒着雪卷铺盖跑了。你张叔这一整年的租子都没收着,一气之下连房子也不修了,就这么荒了大半年。你要租,得好言好语地找张叔商量,多少付点定银,请他找人先捯饬捯饬,该修修该换换,弄仔细咯,可别再整出个好歹来。”
仙道闻言,又同流川再往前走了两步,过了两户人家,果见昔日故宅如今大门紧闭、门联残破,委实许久无人进出了。仙道回身跟刘婶道了别,这就要去拜访张叔。
未料还没走远,刘婶不知怎的又追了上来,边追边喊仙道慢些走,手中还一个劲儿地挥舞着什么,仙流二人复循声折回了几步。
“瞧我刚才光顾着说闲话了,把这事儿都给忘了,真是老了,记性叫狗啃了。仙道啊,你走这几年,你家里人时不时还托人往这儿送信呢,我都给你收着呢,你看,且有这么厚一摞呐。你呀,要我说,也是个认死理儿的傻孩子,这官儿不做了,连家也不好意思回了?可不能这样啊,听刘婶的话,快给家里人去个信儿。”妇人说着便把手中的信札往仙道怀里塞,“我屋里还有事,就不聊了,改明儿你搬回来,直接上婶婶家吃饭。”
仙道兜着怀中的一叠信札,只觉既温暖又沉重,一时心潮迭起,竟忘了要向刘婶道谢。流川打量着那摞少说也有三指厚的信封,好些已褪色翘角。想来山中四载,虽从未见仙道写过家书,更鲜少听他提及往事。但常来常往之下,又怎会不知他并非无根无蒂之人,怎会不知岁岁中秋重阳,他话里话外总别有一份牵绊。
办妥租房一事后,两人顺路去了城郊并蒂湖。仙道所言果然不虚,攘攘京师外竟有如此广袤的一片活水湖,确乎可贵至极。湖面占地数百亩,湖形狭长,水流平缓,水色澄碧见底,夹岸杨柳依依,其间散缀着几处亭台水榭,俨然画卷。景致虽入眼,只是还不到赏荷的时令,眼下莫说荷花,就连花苞也难觅一个,唯有莲叶正渐次舒展。
两人沿着湖畔信步而行,流川始终无话,仙道亦心不在焉,一想到之前在巷子里的那一幕,一颗心便忐忑得紧。倘使刘婶没有现身,那……真不知眼下是喜是忧,冷静想想,不可不谓既后怕又遗憾。就这么不分皂白地吻下去,若惹得流川反感,日后必定无颜相见。猝不及防被男人吻了,委实难以想象他会作何反应。思及此,仙道暗自瞥了一眼身侧的流川,只见他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暮春和煦的东风,无意挟走了谁人一声泛凉的轻叹,一路穿花拂柳,空自纷扬。
返回尚书府时,日头已逐渐落坡。远见两扇高大的红漆木门齐齐洞开,里里外外站满八个门子,仙道心知必是圣驾在此。
果不其然,两人方行至门外,藤真便送了泽北出来,四人照面,却是各怀心事。
临街处不便拘礼,仙道也只略一见礼。泽北似是无意耽搁,并不多言,只令其改日散朝后径去南书房候着,再议恩科一事。接着仍以同一副不苟言笑地神情,默然无语地打量了流川一阵。仙道看在眼里,神情如故,唯眼神略略有变。流川不明所以,泰然回视,泽北看似有话,半晌却只教藤真再送一程。
藤真自是心如明镜,知泽北是有话要问,他倒也未尝不欲探其口风,遂命轿夫抬着空轿落在后头远远跟着,自己陪驾走在前头。
“泽爷既是专程来找流川的,等了好一阵,这人回来了,怎又一言不发?”
“来日方长。”
“这么说,泽爷有意留下他?”
“原也不是我的意思,不过有道是有心栽花、无心插柳,而今倒越发觉得身边空荡荡的了。”
“是,流川身手了得,心气朴直,放归江湖未免可惜,只是不知堪留不堪留,能用不能用。”
“不碍事,我对他有的是耐心。他跟仙道……”
泽北故意留着话尾,藤真了然答曰:“莫过管鲍贫时交。”
“这样最好。你回吧。”
是日晚饭,仙道推说不饿闭门不出,藤真命庖厨单留了份饭食,若是夜里招呼便热了送去,席间只与流川相对而坐,拿了些没要紧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逗他开口。
仙道独自在房中看信,根本无心饮食,四年来反复落于信尾的“盼复”二字,如烙铁般灼伤了他。明知是鱼沉雁杳,却又一次次投石入海,仙道着实难以想象,先生是以何种心情于昏灯下漫笔、于烈日下托人,最终又是如何翘首相盼那怎么也盼不来的回音。
原来仙道辞官离京后不久,村中瘴气流行、瘟疫大作,先生也因此大病一场,差点与世长辞。虽侥幸病愈,但身子骨到底虚弱了一大截,不复昔日之硬朗。所谓祸兮福所倚,家中逢此一难,彦一竟也转了性,再不敢与先生作对,唯恐惹他大动肝火、伤了元气,自此收心好好念了几年书。他原本就是个灵猴样的人物,过去只爱上树偷桃,如今稍加点化亦身负举子功名,且等过两年大比之期,便欲进京赶考,更兼着要来打听仙道下落。
仙道读着信,只觉家乡的四载冬夏如卷轴般次第延展,一撇一捺、一顿一折仿佛串成了他心上的那根风筝线,纵时移势易,却也悲喜与共。
最近一封来信也已时隔数月,不知先生眼下可还康健?若是朝廷广开恩科,不知彦一能否赶来应试?家中大事,信上均有提及,不知为何独不见弥生出嫁的喜讯?
想来弥生知书达礼、温婉贤淑,可谓村中一枝独秀,年岁上倒比仙道还大着周岁,女大当婚,这几年恐早该为人妻母了。遥想往昔,不少弱冠郎名义上是去私塾念书,实则却都是图个近水楼台。彦一自不消说,沾着家姐的光,简直受尽巴结,就连仙道都曾架不住旁人的再三央求,领受重托去试探过弥生心意。孰料别人嘱咐的一席话,仙道才刚起个了头,立时就将一向温柔得体的弥生气红了眼,差点没拿笤帚赶他出去,闹得他往后再不敢假充红娘为人牵线……
望着案上那封未及送出的家书,仙道改了主意,原欲过几日托个行商带回便是,如今只觉刻不容缓,不顾天晚,揣了信封推门而出,这就要去托人专程飞马急送。
IP属地:四川
113楼
2017-08-17 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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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留京(二)
且说仙道走马上任后,于翰林院奉诏修书,倒也如鱼得水。
一来馆中上至学士下至编修,老面孔不少,仙道免却上任三把火,另兴风生水起之势。文人管文人,自有异于宦海的一套做法,以官阶压人实乃下下策,以利益驱诱也非人人买账。再者,修书编史此等舞文弄墨之事,诸位翰林向来各执一词、莫衷一是,馆中看似处处礼让,实则仍是文人相轻,谁也不服谁。仙道素有人缘,更兼满腹经纶,经史子集无一不通,若是讲文,便以学服人;若是论事,他自深谙文人心气,留足情面,轻触要害,响鼓又何须重锤。如此一来,他主持修书,有服气者、有眼红者,却未有不从者。自其掌院以来,广征天下善本,纂修点校细致入微,半月进书数卷,可谓颇见成效。
二来仙道到任首日,散朝后奉旨赴南书房议事,泽北屏退左右,与之相谈甚久,三日后即诏开恩科,以隆文治。时隔多年,重新启用仙道,泽北在朝上当着百官虽未赘言,但随后此举却胜过千言万语。满朝文武个个都是属兔子的,一有风吹草动,自是先知先觉,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直响,只等他日时机明朗,再行见风使舵。
三来翰林院的另一位掌院越野宏明,果真是仙道的同科旧识,承其相助,一院的大小事务,不出三日,仙道心中一一有数。
遥想当初,两人同为异乡士子,双双客居会馆备考,楼上楼下地住着,终日埋首圣贤书,不闻窗外是与非。会馆中实则多有考生熬不住清苦,乍入这堪比五彩戏台般的繁盛京师,哪有不去寻乐解闷、拈花惹草的道理。单独一个人不仅手头拮据,更复形单影只挂不住薄面,索性呼群结党,各人均凑点散碎银钱,何处锣鼓敲得响、哪只画舫灯烛亮,便若飞蛾扑火般齐齐往上赶,心中躁动难耐,面上还得端着读书人的斯文架势,日复一日,只教手中墨笔蘸尽俗世油彩,千古文章事,全化花柳说。
这越野虽不比仙道饱学,却是个精通音律之士,偶在楼上吹箫弄笛,仙道也都听得真切,正好闭目掩卷,听听曲、解解乏。日久,仙道见其从未随波逐流、冶游丧志,心中暗生几分相惜之意,主动登门结交,两人均道相见恨晚。原来这越野家中尚有盲母待奉,这一科亦是志在必得,其后便常以诗词文章问于仙道,仙道皆是知无不言。所谓有来有往、投桃报李,数月下来,仙道倒也学了不少洞箫名曲,只是自觉技拙,轻易不肯献丑。
同年复同仁,仙道回翰林院后,虽主管修书,多在书馆待着,与越野各司其职,但到底重逢是喜,两人私下偶有来往。
有道是无福双至,仙道官场得意,心中却未必没有愁事。城西那处民宅尚待修葺,他一时也没个更好的落脚之处,蒙藤真那句“来去自由、悉听尊便”,权且仍寄寓府中。原想着还能与流川朝夕相对,留下乃因祸得福,孰料留来留去,反惹情愁无数。
仙道日日去书馆坐镇修书,一进一出作息极是规律。流川多年来生活习惯已定,无论何时皆不可废武,每日总有那么几个时辰,会提剑在后花园度过。泽北虽非日日有空,但若来了,便也迳往园子里去,东院西院两不惊动。藤真若不在府内也就罢了,回头自有大管家通风报信,即便人在东院,听到风声,倒也不一定会去多事。更何况,泽北寻到流川后,亦不常于府中久留,而是径直拉他出门,将什么骁骑营、军马场、狩猎场、武备院等地统统逛了个遍。
一日,二人从练武场姗姗而归,泽北有意带流川见识见识御前侍卫的斤两。本朝文武并举,坊间盛传天下高手出内廷,流川亲自领教了一番,委实不假。
两人拆解十余招,流川终以一式白蛇吐信力取对手,泽北却认为原可更早分出胜负,第七招虚晃过后,流川追击不利,给了对手反击的富余。若真以性命相搏,越是拖延便越是吉凶难测,流川不擅久战,更应速决。
“所谓虚招就是要做得既深且长,像这样。”两人刚踏入西院,泽北一把抓住流川右腕,以拳作剑,朝自己左眼袭去。“切勿因是虚招,就控制力道点到即止,务必深入才能慑人,逼迫对手闪避,为自己争取时间。”泽北手上又一用力,送出流川右拳,使之深入三分,自己则略一侧身,作势躲闪。“虚招虽无须聚力,但动作决不可半途而废。至于下一记真章,切勿回剑再刺,这样太慢,必错失良机,上上之举是趁对手躲避之瞬,换手击中对方。佯攻深入,你便有了近身之机,虚晃之时可将左拳伸出一半,对方一躲,即正中下怀,借机发起下半程攻势,出手直击要害,此所谓渐进攻术是也。”语毕,泽北又抓了流川左手,分两段示范第二记动真格的追击,最终轻抵于自身侧腰处。
“可明白了?”两人正面相对,相距不过一臂远,流川早已收了右拳,泽北仍攥着他的左手,拇指轻捻其手背,笑意盎然地望着他。
“还不撒手?”
“你有能耐,朕就是想不放也不行啊。”
话音未落,流川猛一抬腿由内侧逼马上前,直踹泽北膝盖。泽北轻身后跃,右掌如攀藤般滑向流川左臂肘窝,成鹰爪之势反手扣住、用力回扯,带起流川有意往自己怀里送。半空中,流川左手受制,聚气于右掌,拍其左肩,震开泽北。落地时,两人竟仍隔着一臂之遥。
“你可真舍得下手啊,”泽北说着动了动仍旧吃痛的肩膀,“不过嘛,还差点火候。”语毕,他嘴角一扬,得意地握紧掌中素手。
流川微一皱眉,暗暗运气与之较劲。单拼内力,他常年随师闭关静修,泽北又怎会是其对手,不过争强好胜,一味咬牙硬撑罢了。泽北见势不妙,竟猛然换手,伸指疾点流川脐下三寸,封其丹田。
“卑鄙。”
“承让。”
“无赖,我累了,回屋了。”
泽北闻言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是牵着流川推门而入……
垂满枫藤的月洞门外,一袭暗红公服不知已在院墙下立了多久,最终,折身而去……
仙道出得府门,心中抑塞,扫视一眼略显清冷的街道,竟于不远处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仙道紧走两步,跟上前去,果真是越野,只见其换了一身不打眼的常服,正往东去。
越野见着仙道起先也是一惊,只道碰巧路过,转见仙道面有愁色,身上还穿着公服,也不便妄问因由,只好意出言相邀,请到府上一叙。
此前两人倒是同去过一两家茶楼酒肆叙旧,可越野而今的府宅,仙道还是首次造访。
一路随其辗转至府,仙道心中又暗染了一层隐忧。想当初越野高中二甲头名,须留京于翰林院中先进修一载,再行授官,遂倾囊置办了个四合院,接了盲母过来,任劳任怨地亲自赡养。孰料这才四年光景,便已盖起五进大宅,府中婢女奴仆成群,光是寸步不离单供老夫人一人使唤的丫鬟就配足了八大六小。单论翰林院那点俸禄,实不敢想。
越野命人于偏厅设下酒筵,桌上佳肴美馔,仙道味同嚼蜡,只不住饮酒。越野见状也不相劝,拿出封存多时的佳酿,爽快陪饮。酒过三巡,越野取下壁上琴箫助兴,仙道酒至半酣亦不推辞,接过洞箫与之唱和。《良宵》、《欸乃》、《关山月》,仙道技法虽有些生疏,跟了琴音却也足以借韵抒怀。
直至和罢一曲《长相思》,越野掩琴轻道:“相思人吹相思曲,寒箫不是寻常音。”
仙道颇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回曰:“教老友看笑话了,哪里有什么相思人,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委实狼狈。”
“既是如此,天涯何处无芳草?”
仙道笑笑不语,接过越野递来的满盏醇醪,仰头一饮而尽。
两人和诗赋曲,及至夜深,仙道本就是酒入愁肠,又怎堪痛饮,最终竟沉醉不醒,于越野府中叨扰一宿,彻夜未归。
翌日离府,越野以洞箫相赠,劝言自古多情空余恨。仙道却之不恭,回赠楹联一副,越野看了面色一沉——“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越野,昔年曹公以血入墨,警醒天下人,而今你我身处迷津,理当以此自省,仙道告辞。”
此后,仙道日日早出晚归,有意在书馆留至半夜,方才打道回府。偶尔心有踟蹰,立在院中望一眼那已然熄灯的房间,只觉咫尺天涯。曾几何时,山道绵延数里,那般崎岖漫长,到底不过天涯咫尺。如今相对而居,数步之遥竟如隔蓬山,怎么也逾越不得。
人还是那个人,心仍是那颗心,只是攘攘尘世,各有所求,再不能从心所欲。同为男儿,纵从出山之日起,仙道便明知两人迟早各有殊途,无奈到底只是凡夫之心,看在眼里,如何能无动于衷?
所谓人生,即是取舍。他仙道又何尝不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当初愤而辞官,乃是牵连一生的重大抉择,可一旦铁了心,也是虽恨不悔。自己一生清苦,不愿累及他人,从未动过成家之念,可回想这几年,不知何时竟也起了这别样的非分之想。原就不敢奢望,事到如今,冰心雪藏,纵无家无室,此生到底为人动过心,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在里头,也不算枯乏一生……
一夜,仙道仍是披星戴月而归,面色却比往日更为凝重,看着对面门窗紧掩、漆黑一片的厢房,几次迈步行至阶前,却又多番回身退返,终究没有前去叩门,一颗心起起落落,尽付东流。
仙道默然摇了摇头,轻手轻脚推开自己的房门,廊下灯火霎时倾泻而入,于脚下汇成一摊光晕,原本昏暗的室内亦随之明朗了几分。未及进屋,仙道陡然一愣,倒吸一口凉气,但见堂中圆桌前,赫然端坐一袭白衣。
仙道呆望片刻,继而恢复了平素笑貌,若无其事地说:“流川,你怎么在这儿?也不点灯,吓我一跳。”他边说边去寻摸灯盏,瞥了一眼圆桌,却对桌上那盏熟视无睹,反欲舍近求远,朝一旁的书案走去。
流川徐徐站起身来,挡了他,冷冷问曰:“你在躲我?”
仙道无言以对,答是,他无从解释,答否,他不愿相欺。
流川视线逼人,仙道越发挂不住面上那点欲盖弥彰的浅笑,遂移开眼,从怀中取出一个开了封的信封,轻置案上,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今日接家里回函,先生家的公子今岁要进京参加秋末恩科,此前收到我的家书,就已即刻启程,算日子,恐怕说话便到。西郊那小院我去催过了,眼下已修得差不离,所以……我准备先过去住下,等他来了也有个栖身之所。”
“什么时候搬?”
“当然是……越快越好。”
“……”
话既出口,仙道也没多作耽搁,本就无甚随身之物,次日闭馆回府,草草拾掇两下,便向藤真辞了行。流川一路送至街口,还欲跟了去,仙道却唯恐他又拿昨夜那话相问,特意停下脚步看着他,笑言不过是换住城西,不必小题大做,且还如往昔一样,流川若是乐意,随来随走便是。自己一旦安顿停妥,即来相请。
西郊的民宅实际是座封闭式三合院,正北为堂屋,东厢作厨房粮仓,西厢有两间卧房。仙道迁入后,连着两天抽空将两翼厢房打扫干净,堂屋尚未及收拾,彦一果真后脚便进了京城,一路打听着,很快也就摸对了门户。
连日奔波,彦一一身布衣风尘仆仆,一见仙道,刚喊了声彰哥,也顾不得多打量两眼,立时扔了手中包袱,猛地冲上前去,一把将其狠狠抱住,撞得仙道东倒西歪地向后踉跄数步,方才站稳脚跟。
时隔多年,至亲重逢,两人均是激动不已。仙道笑逐颜开,拍拍彦一后背,只觉这小子这几年不仅长出息了,似乎还又长个儿了。
彦一抱着仙道就不知撒手,兴喜之余,喉头又略带哽咽:“彰哥,你这几年可把我们急坏了。”
仙道正欲开口答话,忽见门外红妆一闪,眼前竟多了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绯红的夕照映得来人面若桃花,一对杏眼泪光闪烁,两瓣红唇嫣然含笑。再见仙道,弥生眼波流转,喜中带泪,凝噎半晌才终于缓过劲儿来,温温婉婉地柔声道:“阿彰,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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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23 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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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留京(三)
“弥生?”
仙道见着弥生却是惊异大过欣喜,前日的回函出自彦一手笔,不过寥寥数语,显然是仓促所成,好托送信人即刻带回。信中并未提及弥生,仙道只道是彦一独自进京。
“怎么?不欢迎我?”弥生莞尔打趣道。
“不,怎么会,只是有些意外,彦一在信里也没说明白,我这儿什么也没替你置办,屋里连个像样的镜台也无。”
“那是阿姐的意思,就怕你瞎忙活,女儿家的东西你哪儿闹得清,回头缺什么自己打点就成。”彦一回身拾起他扔在门口的包袱,随手拍拍灰,信口再道:“彰哥,阿姐这次可是专程来……”
“来陪他备考的,”弥生陡然抢过话头,“爹不放心他,怕他给你惹麻烦。”
彦一闻言嬉皮笑脸地看了眼弥生,不再张嘴。仙道不明所以,接话道:“先生一个人不要紧吗?”
“不碍事,爹的脾气你知道,性子硬,见不得谁拿他当老病患。临走前乡里乡亲我都背着他偷偷去打过招呼,私塾弟子也会帮忙照拂一二。”
“那你们先回屋歇着,我这儿正打理堂屋呢,一会儿去城内酒楼替你们接风。”
仙道在堂屋里持帚扫地,不多会儿便见弥生系了根襻膊,绑起衣袖,露出两节莲藕般的手臂,拿着张抹布进了屋,也不多话,只落落大方地冲仙道笑笑,便动手擦桌抹椅。这一进一出的工夫,莫说休憩片刻,她恐怕连行李都未及归置。
“弥生,使不得,放着我来就好,你舟车劳顿,歇会儿吧。”仙道将笤帚倚在墙边,三两步上前,欲接过弥生手头活计。
弥生未作迟疑,仍是一个样子不紧不慢地擦着主墙旁的条案,只匆匆扭头瞥了一眼身侧的仙道,答说:“几年不见,你怎么也说起这见外的话来了?以前在私塾,这些还不都是我的事。”
“你远道而来,在这儿,你是客。”
“我远道而来……”话至一半,弥生缓缓停下手头动作,两手轻揪着白巾布,微敛下颚,眼底秋水盈盈,却不看仙道,只望着身前条案,低声道,“可不是来做客的。”
仙道看着弥生含羞带笑的侧颜,彷如空谷闻铃,难觅踪源,心中一怔,一时没有接话。
彦一正巧在门外探了个头,见此情形,默默一笑,竟又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原路退了出去……
西厢本只有两间卧房,仙道自是与彦一同屋,于外间住了几日,终是担心影响其念书,遂将东厢仓房、庖厨合为一室,又腾了间屋子出来。
仙道虽一直念着弥生屋里恐怕还缺些家什,得去置办,无奈近日书馆事冗,耽搁甚久。
书馆于内廷单据一院,比邻翰林院,有屋二十余楹,半为藏书阁,半是修书馆。馆中除专食皇粮的翰林外,尚有不少靠保举入馆的文人名士,其中亦不乏浑水摸鱼之辈。仙道乃中道受命,虽暗觉人浮于事,但碍于这些人在朝多有门路,若非高官贵胄的亲眷,便是同院翰林的学生,不便无故遣退,只得退而求其次做些事务调整,才短思涩者或改做誊录,或降为副笔。
前阵子仙道因私长留书馆,晨兴夜寐,又将早前已编纂定稿的卷册从库中调出,逐一详阅,查漏补缺,不料竟于其中发现欺世盗名之作。有滥竽充数者将从民间征来的前朝佚名注疏本,略加修改换汤不换药,重新手录,署上自己名讳,以此据为己有,委实教天下读书人不耻。
仙道觉出端倪后,并未声张,只暗地里与两位文德高古的老学究通了气,三人联袂于闭馆后秉烛夜查旧卷,前后耗时半月,理出一份完整名单,联名上表。翌日早朝龙颜大怒,文臣武将无人敢徇私说情,此事若往大了算,何止丧尽文德,一干人等甚而罪至欺君,足以问斩。但泽北却并未当廷下旨降罪,只于殿上大发雷霆之怒,口谕收监,朝后单留藤真议事。
百官散去,藤真近前恭立,泽北抬手便将一册黄封奏折拂至殿下,面色铁沉,一言不发。薛公公眼明心亮,不待藤真弯腰,三两步下阶拾起折子,奉予藤真。
藤真接过后,对折中所列罪状、所叙事由皆一目十行匆匆一扫,只留心看那一个个名字,很快便知泽北心事。原来涉事者中竟有阮妃幼弟,论起来亦是皇亲国戚,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在泽北一念之间。若真顶格处罚,一并秋审,阮妃于后宫闹事是小,泽北落个六亲不认也罢,只是其他皇戚那儿恐人人自危、众心不定。可若从轻发落,没个说法,天威何在?同罪另处,失之公允,更是下下之策。此事若出在藤真治下,恐折子上呈之前,就已划去好几个名字。
泽北未置一词,藤真尽知其用意,圣上这是有心杀鸡儆猴,却不便挥刀问罪。所以这事儿该留的,必得保个万全,该死的,最好杀人不见血。藤真沉思片刻,阖上折子,献上一计。泽北听后,怒气稍平,示意其可自行退下。
藤真却并未作礼告退,反是再言:“恕臣无礼,不知圣上欲如何处置上任总纂官?”
“怎么?你要替他开脱?”
“臣不敢,臣只是以为越野虽确有失察之罪,但弄虚作假之事毕竟与其无干。再者,所谓万事开头难,编修大典乃经国大业、不朽盛事,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愿圣上明察。”
不日,泽北专命仙道入禁草诏,涉事者悉数遭逐,遣回原籍戴枷劳役一载,黜落功名,永不再用。保举者均受牵连,重者降级,轻者罚俸,越野亦在后列。
仙道感念当初同科之谊,若遭重处,本也有意为越野说情,但看了笔下诏书,心中了然,净是藤真手笔。
名单涉及皇亲,仙道如何不知,只是他与藤真终归各有为官之道。而泽北特命仙道前来拟诏,亦是有意当面给他一个交代。想来馆中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莫说戴枷劳役一年,就是戴枷示众一月,稍有闪失,也能送掉半条命。不过,枷有轻有重,每日劳役时限亦可长可短,所以这究竟是活罪还是死罪,全凭个人本事造化。如阮式幼弟者,遣回原籍即在京中服役,虽少不了受点苦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落难亦有两分薄面,家中再稍作打点,总无性命之虞,日后不遇大赦虽出仕无门,但家大业大,青山尚在,何患无柴。
如此判罚实不出仙道所料,他只意在借此机会重整馆中人事。唯一令其意外的,倒是藤真或为越野求过情。
尘埃落定后,仙道难得空闲,特邀相田姐弟外出,孰知彦一一反常态,以念书为由不愿出门。仅弥生略施粉黛,头簪一枚卷草纹双股钗,搭配一对小巧的点翠珍珠耳铛,换了身松绿色交领襦裙,清清爽爽地同仙道上了街。
两人先后去了西市的几间布庄,弥生货比三家挑挑拣拣,看得多买得少,最终要了一匹玄青色云纹缎,另单扯六尺黛色斗纹锦,留下住址,央店家一并送去。
继而转至木器行,二人共订了一座镜台、一套衣橱、一方书案,弥生为教东家折个价,颇费了一番口舌,倒真像是持家之人。末了送客出门,东家竟错叫了声夫人,弥生似是不甚在意,淡淡一笑。仙道已先行数步,回身解释未免矫情,只得佯装不闻。
骄阳当空,两人逛了半晌,仙道恐弥生疲乏,眼瞅过了桥便是甘宝斋,遂提议且去小坐片刻,尝尝京中糕点。弥生欣然应诺,及至桥下,见临河拐角有家头面铺,顺道又进了店。
仙道见内里净是清一色的女眷,便背对主街面河而立,于店外等候。方才从木器行出来,他便觉周遭隐隐似有视线射来,站定后,这种感觉更是有增无减。回望来路,依旧是人来人往,谁也没工夫注意谁。再扭头扫视前方拱桥,上坡人头叠人头,落坡衣摆拂衣摆,并未寻着什么眼熟之人。
仙道正琢磨着怕是错觉,一晃眼,却于对岸桥尾花花绿绿的人潮中,闪见一抹流云般的白影。他赶忙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两步,浑然不觉已踩上河边粘软的湿土。再刻意搜寻,反失其踪影,恰似昙花一现。
弥生空着手从店里出来,眼见仙道伸长脖子,一味眺望对岸,顺势望去,人间姹紫嫣红,不知郎君心系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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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楼
2017-08-29 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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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留京(四)
西市甘宝斋本是一家南方铺子,入京多年,学各家之所长,取南北之精粹,两案糕点均有供应,用料考究,手艺上乘,在京中有口皆碑。起初也是小本买卖,一间门脸房,东家亲自在后厨操刀,前店由一个伙计,守着两个落地红漆大躺箱,各色糕点全存放在这三尺来高的木箱内。主顾上门,伙计满脸堆笑,手脚灵快,掀开箱盖,随卖随取。而今,招牌已传承三代,铺子越扩越大,盖起二层小楼,白墙朱柱,重檐翘角歇山顶,楼上雅间,楼下散座,生意红火。
仙道二人入得店来,只见满堂座无虚席,唯有进门处尚余一张红木小方桌,小二跑上跑下、食客进进出出都得打这儿过,恐怕是位置不好,始终无人落座。
“二位客官,您里边请,本店新上各色夏令糕点,消暑解乏,养脾健胃。”小二见有客至,放下别桌的餐碟,一个箭步就到了跟前。
仙道见楼下别无他座,遂问:“可还有雅间?”
“哟,爷,不巧,眼下就剩这一桌了。您要是嫌当道,我可以再替您往里挪挪。”
仙道回头征询弥生的意思,她却不挑,只道坐哪儿都成,两人遂就此挨桌坐了,点了一碟小豆糕、一屉青梅水晶糕,两碗百合绿豆汤,全是应时的夏令小食。
小豆糕色泽褐红,入口沙甜软糯,水晶糕晶莹剔透,食之清凉耐嚼,再辅以青梅丁,更是爽口解暑。弥生细嚼慢咽,眉眼含笑,轻赞了两句。仙道见她吃得可心,亦是笑颜相对,说临走再替彦一另包一份。他自己则单尝了个水晶糕便不再动筷,那甜中泛酸的滋味氤氲在喉,久久不散,不由令其神远。
回想去岁也是这个时候,山中雨水不断,远胜往年。小暑一过,艳阳炙烤,湿气蒸腾,暑热深入,就连山风仿佛都结出层层膜网,从早到晚湿答答地黏在身上,溽热难耐。仙道时觉身热烦渴,流川则更是懒怠动弹,午间小憩越睡越久不说,醒了也无甚胃口,茶一壶壶下肚,却不过发层薄汗,直等到日头彻底西落,收尽最后一缕余晖,方才恹恹地对付两口饭食。
月底,仙道在集市上见有老太卖糯米面,不觉惦记起京中的水晶糕来。只是炊烟里掌勺的手艺,他尚算略通一二,但求果腹而已,再要锦上添花,便力所不逮。仙道心怀一丝侥幸,向老太打听做法,不料这老太竟说得头头是道,遂默记下方子,高高兴兴地买走一袋糯米面与半篮青梅。归山路上,他还一直饶有兴致地跟流川念叨这水晶糕如何清凉消暑,如何深得京中百姓喜爱。
一回逍遥居,仙道即刻挽起袖子,借着傍晚天光,于露天灶前忙活开了。流川在院中稍坐片刻,望着远天深深浅浅的晚霞发了会儿愣。漫天彤云,似彩凤西归,拖曳着五彩长尾,缓缓消逝于山海尽头。多年来,相看两不厌。
仙道再扭头时,流川已拎了那篮青梅去溪边冲洗,回来后,碧珠滴水,个个莹润。
仙道一时腾不出手,只叫他留下三颗便是,说话间顺势瞥了一眼篮筐,发现流川这梅子是越洗越少,暗暗生笑,心知是他馋过嘴,遂打趣道:“今日买的这梅子怕不是冰结的,沾了水,青润归青润,好像还化了不少。”
“怎么?还吃不得了?”
流川自是理直气壮,利落地于空碗中搁下三颗,信手又拿起一枚,脆生生地咬下一口。
仙道闻着一缕泛酸的梅味,不觉口舌生津,空悬着两只沾满白面的手,侧身直勾勾地注视着流川,透明的汁水随其每一次咀嚼,反复润湿那嫩红的唇角,温热的吐息间梅香馥郁、夹酸带甜。恍惚中,仙道只觉那爽脆的梅肉仿佛已入自己口内,舌尖泛凉,舌底盈涎,不由舐唇咽唾,喉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弹响,恰似梅熟蒂落。
流川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两瓣素唇越抿越紧,半颗梅子越嚼越慢,久久不得下咽,反而勾得仙道看得发痴。
“瞧你馋的。”
仙道刚一闻言,顿觉唇上一湿,余下的半颗青梅已倏然抵于唇际,心头一动,下意识地张嘴含住,流川便又迅即缩回手,端了灶上的一小碟精盐,提着梅篮,转过屋角……
那一日,两人终是没有吃上被仙道夸得天花乱坠的水晶糕,他按那老太的说法,做出来的竟是一笼糯米粑。想来她恐怕压根儿就不清楚什么水晶糕,单为卖货,随口糊弄罢了。只是那半粒青梅,却回甘至今……人间至味,只在与他分食同一种滋味。
弥生见仙道久不言语,亦不动箸,遂轻唤了声“阿彰”。仙道不着痕迹地定了定神,仍旧抬眼笑看着她,正等着下文,店小二却不知从哪儿插了进来,递上一张对折的小笺,道:“爷,楼上雅间的客人,请您上楼一叙。”
仙道顺着小二的手指仰头一看,果见斜上方的一格雅间门扉半掩,垂着一重珠帘遮挡视线,遂摆手示意小二自去,打开小笺一看,白纸红印,是藤真的花押。
“是同仁,我去去就来。”
弥生点点头,望着仙道徐徐登楼的背影,心中惦记的却仍是方才他在河岸翘首眺望的眼神。
楼下人多嘴杂,待走近后,仙道这才隐隐听得雅间内似有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传出。略一驻步,细听之下乃是《夕阳箫鼓》,正奏至“临水”一段,曲韵悠扬徐缓,五弦之上烟波浩渺、水光潋滟。
文曲玲珑悦耳,仙道略带三分笑意,掀起珠帘,转入里间,但见堂中圆桌前围坐三人,除藤真外,泽北、流川俱在。桌上瓜果糕点、凉茶甜汤少说也有十几样,样样贵精不贵多,讲究色泽悦目、摆盘精巧。五步开外,两帘桃色纱缦左右合围、轻笼曳地,依稀可见一名琴女怀抱琵琶,端坐其后。
仙道向三人略一见礼,眼神只在与流川四目相接时稍有停留,见其衣貌如常,心知方才桥头所见果然是他。自迁来西城后,虽不时惦念着想去找他,无奈家里有客、朝中有事,竟拖延至今,机缘巧合下才得见一面,仙道心中既喜既哀,嘴上却只道:“泽爷今日好兴致。”
“坐。”泽北抬手示意,仙道遂就近于藤真与流川中间加了个座,四人各据一方。
待其坐定后,泽北继言道:“只恐再过两日,有客远来,我就是有兴致也无空暇,今日有意偷闲,倒也遇巧了。刚刚才令藤真差人叫了流川过来,眨眼你也进了店,早知如此,合该一并叫上。”
仙道自是清楚,泽北口中的有客远来是指番邦外使隔年入朝进贡的惯例,正待接话,却又听藤真说:“泽爷此言差矣,仙道兄今日可不缺伴儿,要说也应是,幸好没差人去叫。”
仙道笑笑,顺水推舟道:“正应了一句老话,相请不如偶遇。”
藤真话里有话,仙道却不愿接招,本欲就此带过,一扫眼,见流川正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回想来时,他分明在半道上就已认出自己,却一直没有露面,仙道心里不是滋味,遂又轻描淡写地补了两句解释的话。之前离开尚书府,曾大略提过家乡要来人赶考,如今便只道是陪先生家的千金出门置办些家什而已。一席话与其说是答复泽藤二人,倒不如说全是讲给流川一人听的。
说话间,流川默默夹起自己食碟中剩下的半块桃仁水晶糕吃了,仙道看在眼里,想说点什么,但又顾忌着旁人不曾开口。流川却没那么多心思,咽下肚后,坦然回望着他,道:“与糯米粑全然两样。”
仙道不觉咧嘴一笑,继而又略有些尴尬地抬手拂了拂鼻尖,暗喜流川也还记得当日之事。
正当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通碟碎碗裂的动静,紧接着便是店小二咋咋呼呼地高声劝阻,怕是有人闹事,纱幔后婉转的琵琶曲也随之戛然而止。仙道思及弥生还独自留在大堂,脸色一变,即刻起身告辞:“泽爷,对不住,容仙道先行告退。”
流川见状,想也没想,提着剑,后脚便跟了出去。泽北自是岿然不动,藤真亦安坐一旁,等其示下,孰料泽北却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身侧流川留下的那张空凳,面色铁沉。
“泽爷,您看……”
“你也去看看吧。”
“是。”
藤真应诺起身,泽北顺手擎起茶碗,看不也看一旁的纱幔,厉声道:“接着弹。”
仙道出得门来,立在廊道木栏杆前往下一探,只见弥生桌旁多了一个男人,桌上碗碟碎了一地。她已站起身来,退至廊柱,那人却一口一个小娘子地叫着,硬要让她回去坐了,跟她拼桌。小二拦在当中,好言相劝,一个劲儿地解释本店不能拼桌,这位姑娘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仙道快步下楼,将弥生护在身后。流川慢其一步出门,仍站在二层廊道,拇指却已抵上剑格,用力一推,剑出鞘三寸,正待翻身跃下之际,却被人一掌摁下剑首,拍剑回鞘,流川侧身一看,正是藤真。
“泽爷在此,不得造次。看见停在门外的轿子了吗?锡顶绿呢,是顶官轿,出不了事。”
藤真一字一句地说完这席话,见流川似已心中有数,这才缓缓松开右掌,转身回了雅间。流川却暗暗吃惊,藤真那一掌分明内力深厚,岂止压制了自己的动作,更震得他指尖发麻。
楼下强人见仙道出来多事,又放了两句狠话。仙道却是懒得废话,瞅了一眼门外那乘并无仪仗喝道的官轿,一针见血地冷言道:“不知你家主子,知不知道他的轿子现在何处?”
那人一听心内发虚,仿如冷水浇头,张狂气焰已灭了一半,嘴上却仍逞强道:“你看清楚咯,爷坐的可是官轿,爷的事你管得着吗?”
“你那点事,还用我管?你爱滚不滚,轿子得扣下。小二,去把巡城护卫叫来。”
“你什么人?敢扣官轿!你、你少吓唬爷!爷可什么也没做,难道拼桌也犯法?!”
“我劝你现在就滚,若还有两分忠心,且回去跟你家大人交代清楚,让他自己去都察院领回轿子。”
仙道三言两语吓得那人肝颤,心知今儿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惹到了官人,哪里还顾得上轿子,拔腿便跑。巡城护卫随后方至,从仙道之命,将轿子径直抬往都察院。
“弥生,你怎样?可惊着了?”
仙道回转身来,只见弥生早已恢复平素神貌,面上无有半分惊惧之色,微笑自如,眼波脉脉。
“没有,我没怎样,有你在……我不怕。”
仙道一愣,空谷铃响第二声,野旷回音,依稀入耳,似是终于听出了些端倪……
仙道无以为应,又见店中食客侧目纷纷,遂换言道:“闹成这样,今儿就先回吧。”
临出门,他特意回首一望,只见二楼护栏前,流川仍伫立在旁。四目相对,仙道只觉无可奈何,心中难受,匆匆一面,连话也没好好说上一句,转念山中岁月,流川总是不期而至,不觉微微皱眉,做了个口型,叫他“常来”。
流川似是看懂了,轻轻点头回应。
弥生到底天性细腻,从小到大她一直静默无言地注视着身侧人,又怎会不知,他此刻的眼神与方才临河一眺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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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留京(五)
傍晚,流川凭着记忆寻至城西窄巷,闻着家家户户的炊烟香,踏过悠长的青石板,转过曾被顽劣孩童撞倒的拐角,抬眼瞥见当日墙头那株赤红如焰的榴花,如今已开始渐次凋零。
曾略显破败的门户,早已粉刷一新,门漆锃亮、灰砖平整,两侧楹联新成,确是仙道手书——居山方始知山静,处世孰能忘世忧。
流川望着紧闭的木门愣了愣神,眼前浮现的,却是逍遥居那两扇从不落锁的柴扉。不错,以前山道迢迢、水远山长,但无论何时,总有一扇门始终为他洞敞于峰回路转处,奈何当时只道是寻常。
半晌,流川抬手叩门,无人相应,遂加重力道反复两次,终是寻人不遇,正欲折身归去,但听吱嘎一声门响,隔壁邻里却开门探出个头来。
流川定睛一看,似觉有些眼熟,正值回忆之际,对方倒率先眼眸一亮,笑嘻嘻地拉开大门,上前招呼道:“哟,你不是那天那个俊后生嘛!怎的,没过俩月就不认识啦?我是刘婶啊,瞧你年纪轻轻的,记性比我还差。甭敲啦,仙道家这会儿没人,他这几天忙着呢,回来得晚。那个念书的小机灵鬼,也上会馆去了。不过他家小媳妇应该快回来了,她去后面并蒂湖洗衣服,都去了好一阵子了,该回来了。要不,你先来婶婶家坐着等?”
“……小媳妇?”
“哎呀,你瞧我这嘴,比街口那说书的还快。”刘婶举起手,如抖扇般,作势连连轻拍唇角,嘴上却仍是没闲着,“错了错了,现在还不是小媳妇,是相田姑娘。不过,既然你是仙道的朋友,那刘婶我悄悄跟你说,他俩啊,好事近啦!怪不得以前仙道一个人在这儿的时候,我给他相过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嘴都快说破了,他倒好,回回跟我打太极。敢情是家乡有这么个水灵灵的青梅竹马,两人打小就在一块儿,那感情,旁人能比吗?仙道呢,也的确值得托付,不是陈世美那号人,当初中了状元做了官,门前也清净着呢。这些我都跟那小媳……相田姑娘说过了,人家脸上害羞,心里可甜着呢。不过,要我说,仙道也真是木啊,人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他连泡也没冒一个,真以为是陪她弟弟念书来啦?我在旁边看着都着急!你们这些做朋友的,也撺掇撺掇,让他主动着点儿。我都问过了,人姑娘也老大不小了,就为了他,这可一直耽搁着呢。你说他到底还在等什么?再拖下去,弥勒佛都该出世喽。”
刘婶越说越来劲,嘴碎一长串,大气也不喘。流川静静地听着,面色仍旧冷冷淡淡,上次和仙道一道在这儿时,早已领教过刘婶翻嘴皮子的功夫,这些长长短短他也不过听一半丢一半,算不得上心,说来说去,要紧的终究只有一个问题:“仙道……他乐意吗?”
“呵,你这问的叫什么话。一听就知道你也还没娶亲吧,怕不也是块木头吧,哎哟,那话怎么说来着,什么类聚什么群分的。不管了,咱先把仙道的事儿张罗了,回头你的事,也包在婶婶身上。”刘婶喜笑颜开地拍拍心口,继言道,“这阵子我都和人姑娘混熟了,早就帮他试探过了,人家可是连聘礼都甘心不要!这等美事,哪里去找?仙道天天操心朝廷的事,这个,我也不懂,但这姑娘日日在家忙里忙外,我可都看在眼里。这年头,模样好的,不一定知道疼人,知道疼人的,又不一定入得了眼。人相田姑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听说还读过书呐。仙道要连这都不乐意,难道打一辈子光棍?这偌大的京城,不是刘婶唬你,那可是真会吃人的。仙道以前一个人,就这么漂着,无亲无故,丫鬟也不买一个,生病了连个端药送水的人都没有,还是刘婶我去照顾的。就这样他头上还有顶乌纱帽呢,说出去谁信?以后日子还长,他这个劳碌命,没个人在身边,那哪儿成?别的咱都可以不提,你就说刘婶这话在理不在理吧?”
流川随着她的话尾,蓦地想起仙道从屋顶上摔下来的那一天。一夜风雨过后,院里一片狼藉,他污泥满身,晕倒在地,也不知已躺了多久……
妇人见流川不答话,她倒也无所谓,又转转心思,拉来另一车话,刚张开嘴,恰巧瞧见巷尾徐徐走来一个倩影,登时换了口型:“哟,相田姑娘回来啦。正巧,这是找你家仙道的。”
弥生闻言,边挥手招呼刘婶,边快走两步,近前一看,一眼便认出了流川。
“是……流川公子吧?前几日在甘宝斋行色匆匆,委实失礼。返家路上,阿彰一直说起你来着。他这几年,全仰仗你照拂,能于失意之际,结此金石之交,是阿彰的福气,胜似……”话至此处,弥生略顿了顿,莞尔一笑,“添了个异姓兄弟。往后还请公子务必常来坐坐,弥生正愁无阶答谢呢。今日家里没人,怠慢了,且先进屋坐吧,阿彰可能还得耽误一会儿。”
虽不是第一次照面,但眼下却是流川头一回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面容姣好,口齿伶俐,浣衣归来,裙摆衣袖上均沾着点点水痕,她却像是不甚在意,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左臂半兜半夹着一个木盆,内里装着些许皂角、一根捣衣槌与两三件暗色长衫,看着像是仙道的。
弥生自是知道流川在打量自己,也不露拘谨之态,只略昂了昂脖,信手理理鬓角,笑道:“如此形貌,教公子看笑话了。我闲来无事,替阿彰洗两件便服罢了。这事儿得趁他不在赶紧做,不然他又该说我不好好歇着了。其实公服、被褥之类的,都送浆洗房了。”
流川久未接话,只觉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格格不入。女人口中的阿彰,仿佛根本就不是逍遥居里的那个仙道。只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男人,以及那扇敞开的大门,到底散失在了哪里,他终究也说不上来……
莫名一阵胸闷,流川微闭了闭眼,转身便走。
弥生见状,赶忙追问:“公子这就要走?若有要事,不如留个字条?”
“不必告诉他我来过。”
入夜,流川倍觉气短溽热。
二更将尽时,藤真又专命人过来往冰鉴里加了一道冰,留下好些消暑的瓜果,镇于冰层之上。屋内始终凉气四溢,丫鬟退出门去时,教室外的热浪一激,还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流川于里间宴坐静修,却总感上体气脉不畅,胸中块垒郁积。
有心想见他,却连门都没进,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
回想山中旧日,自己好像从未担心过仙道会忽然不见,即便他分明就是在某一天忽然出现的。隔一天,隔一候,隔一月,不论何时前往,期待,一次也不曾落空;找寻,永远能得到回应。而今想来,那是何等幸运。
这种安适感,流川并不陌生,安西正是如此养育他的,以致他纵为弃儿,也不曾暗觉惶惶无所依。直至安西去世,才令人幡然醒悟,这种理所当然的存在,是另一个人无言的温柔。
思及恩师,原本烦闷的心绪,又陡添一汪浓愁。今夜这禅是坐不下去了,流川倏然起身,唰的一声,抽出壁上佩剑,寒光一闪,人已推门而出,略施轻功,踏柱而上,飞身跃至屋脊。
残月下,长剑乱舞生风,白衣照影成双。
城西窄巷,他新居初成,有人陪侍左右,不知是否真有娶亲之意?就是娶了,又待如何?
提膝空劈,身随剑转,退左还右,剑扫长虹。
西市,他与丽人走街串店,正欲上前招呼, 旁人一声“夫人”,缘何顿然止步?
云剑盘顶,乍徐还疾,绰约遒健,似醉非醉。
尚书府,他眼底含愁,若即若离,曾言一朝离山、步步生变,果真也就变了?
绞剑挥洒,忽往复收,即刚即劲,飒飒有声。
待月楼,他欲语还休,未曾坦露的那些话,只恐今生都无从知晓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由着性子,拂衣而去……
急火攻心,流川旋身而起,挽花突刺,剑身空自乱颤,看看脱手,慌忙回勾,锋刃无端缠上披散的发尾,心中方寸尽失。落地之时,人已由房顶大脊落至屋面正坡。一招叶底穿花,使得一塌糊涂,纷扬断发似松针洒落,附于衣上,若芒刺在身。
流川垂着剑,木讷地看着几缕青丝缓缓坠地,错得错失,愈追愈逝,莫名的腾涌寸寸沉寂。
“怎么了?”
心烦意乱中,不察有人已接连翻墙越院,上房踏檐,悄无声息地来到身后,一面问话,一面只手撩起流川残缺的乌丝,只见剑锋过处,有断锦裂帛之势。
“番邦来朝,朕分身乏术,几日没来,就气成这样?这头发……”泽北以指尖揉捻着参差发梢,一束束地捋开,又一根根地从掌心滑落,“……可惜了。”
缓缓言毕,他覆手取过流川手中佩剑,反手扣握剑柄,轻轻攥拢那长长短短的发尾,以剑格前三寸刃钢削之,一剑挥下,齐截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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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留京(六)
“半夜三更,你来做什么?”
流川冷言冷语,回转身来,只见来人一改素日之鲜衣,仅一身黛蓝便服,融在夜色里。
近在咫尺的距离,泽北疲态尽显,眉眼松垂,目光黯淡。平日唇角意态狂傲的笑容、脸上趾高气扬的神情、言谈中不可一世的意味,统统消泯无踪,唯余五分倦意三分醉意,还有两分不明所以的情意。流川看在眼里,暗自诧异他竟也有如此萎顿疲乏、锋芒散尽之时。
“除了来见你,还能做什么。连日忙冗,片刻不得闲,白日理政见使应接不暇,入夜看折批奏直待钟鸣漏尽。今宵更是大开宴席,闹到夜深。”泽北语调沉缓,松开手中断发,垂眼看其簌簌落下。
“那还不在宫里歇着。”
泽北闻言,抬起眼来,细细端详流川,也觉今夜他脸色尤差,看上去五分怒三分烦,还有两分不明所以的愁。
“谁教朕惦记你,堂堂一国之君,深夜溜出宫来,蹿房越脊翻进尚书府,已跟飞贼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为见你一面,就别跟朕置气了。”
“不干你事。”
“哦?那你倒说说,还能与谁相干?”
流川移开视线,半晌无言,念起另一个人,只觉仲夏生寒。
“是我自己不痛快罢了。”
泽北只道他是嘴上逞强,心里仍和自己别扭不过,遂好言相劝:“再气也别跟自己过不去。”说着抬手抹去流川额角的一缕细汗,勾起唇角,若有似无地笑,“天热,别舞刀弄剑了,陪朕屋里说话。”
泽北一笑,眼角细纹浮现,更显慵倦。流川见了,也不作声,兀自飞身下房。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泽北不由忆起前日他随仙道追出门去的一幕,心中焦躁顿生,握紧剑柄,提气跟上,只觉是时候让流川入宫了。
屋内依然凉气氤氲,进门通体爽快,泽北于外间圆桌落了座,信手将流川的佩剑斜靠桌边。一路到此,宫宴上的酒意已散去大半,渐感口渴,望了一眼冰鉴上沁寒滴水的瓜果,却无甚胃口,“替朕倒杯热茶吧。”
流川稍事一愣,未作应答,径自步入里间,伸手试了试案上茶壶,早已冷透凉手,遂往风炉里新添两块火炭,静静候水烧热,耽搁一阵,才擎着茶碗返回外间。
灯罩内的油盏入夜后一直燃着,已结出寸许灯花,眼下仿佛又暗去不少,映得整间房昏昏黄黄、朦朦胧胧。看背影,泽北仍一动不动安坐桌旁,左手支着额角,微偏着头。待绕至正面,方才发觉他双眸阖敛,似已悄然睡去。
流川轻声搁下茶碗,立在一旁,打量片晌,想来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的睡颜。身体随呼吸和缓起伏,眉宇舒展,透着些许疲累;神情放松,唇角微微下落。合上眼后,只觉其容貌端正清俊,并无任何锐利锋芒。为幽暗的灯火一照,更显线条柔和,略添几分平易之色,委实难以想象这就是那高高在上君临天下之人。
流川犹豫再三,终是没有叫醒他,默不作声地将虚掩的房门合严,回里间取下椸架上的氅衣,绕过双肩,替他搭在背上。抽手时,却不慎弄醒了他,右手为其反手攥住,摁于肩头。
“别走……坐下……朕还有话要说。”泽北仍迷蒙着,闭着双眼,断续呢喃。
流川见其沉重地抬了两下眼皮,像是嫌桌上烛火刺目,复又合眼紧皱了皱眉,终才彻底清醒过来,坐直身子,拍拍流川手背,催他坐下,继而端过桌上茶碗,茶还温着。
流川在其身侧坐定,等着下文。泽北斜眼瞥见肩头氅衣,心头一暖,良久,只不发一言地笑看着他。
“看什么?话呢?”
泽北闻言,仍是一个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眉眼心上,仿佛只此一人。
“流川,随朕进宫吧。留在朕身边,成为朕的剑。”
流川回望着他,心中却杂念纷呈,不置可否,对着眼前人,想着心上人……倘使入了宫,从今往后也不知是算离还是算留,是更近还是更远……抑或,时至今日,已只有自己还在在意这种事……
“怎么?你还有何顾虑?”
“为什么突然……”
见流川犹豫,泽北登时打断道:“不是突然,是一开始,从你踏入落红苑那天起,朕一直有心留你。何况,安西命你进京送谱,本意也是让你入宫效命。”
言及安西,流川不由正色道:“是师父的意思?”
“安西的事,你留京的这段日子,朕也算知无不言。他对先皇之忠心天地可鉴,一生伴君左右,屡次以身犯险,手头不知握有多少秘密,最终却又能全身而退,先皇对他的信任,实也非同一般。虽不知他临走前到底与先皇有过怎样的约定,但那方玉盒的确是先皇的信物,只是匣中剑谱却是本无字天书。”
“剑谱……是白的?!”流川蓦地瞪大双眼,泽北抬手握住其臂膀,安抚似的轻轻摩挲了两下。
“莫急,白的也无甚要紧。那剑谱若真是安西毕生心血,岂非反倒教人匪夷所思。既然效命于王,武功便莫过指月之指、引渡之舟。安西并非江湖中人,先皇更不是武迷武痴,十数年后,缘何大费周折送本剑谱来?再者,安西一生独来独往,从未成家,想来亦是不便于世有所牵挂,一恐仇家寻仇,累及他人;二恐落人把柄,为人掣肘。但算起来,他离宫后不久,便于湘北收养了你,十余年来倾囊相授。他是何等人物,一世刀光剑影,做事滴水不漏,收养你无疑是机缘巧合,但依朕看,却未必是一时之念。”
“这么说,师父收徒,是早有计较?”
“不错,若他真与先皇有过什么约定,那个约定也只能是你,是一个后继之人。薪火相传,你才是他的心血所在。剑谱虽不着一字,但你却尽得其真传。如此,你可觉得失望?”
“不,”话至此处,流川的眼神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惊讶,反而变得坚毅起来,“当初是出于同情也好,另有所图也罢,于事于情已不会有任何改变。师父救了我,传我武艺,待我视如己出,这些千真万确,怎会轻易动摇。”
泽北闻言,赞赏地一笑,眼中亦泛起点点幽光。“安西没有看错你。有道是施即是受,受即是施,依你所言,安西晚年似已与昔年之‘鬼’大相径庭,这其中有没有你的缘故,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在朕看来,或许不仅是他于你有再造之恩,你也未尝没有影响到他。育人,到底不似铸剑,授得了艺,换不了心。若你真早来两年,朕也料想不出,先皇会如何待你。若是不满,收了礼盒,便打发你自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阴差阳错,是朕遇见了你。”
“既然如此,当初在落红苑为何含糊其辞?”
“因为朕贪心。”
泽北说着,站起身来,双手略拽了拽氅衣襟领,合身围拢,行至窗前。拂手推开窗牖,廊外灯火倾泻而入,人恰立于光影交错、似明还暗之处。院中夜风习习,草虫声声,泽北却只一味颙望那暗淡的月华,银钩沉水,打捞出遥远的记忆,散着水雾迷蒙的潮湿青光。
“先皇膝下九子,朕最为年幼,五岁那年,与众皇兄一道于尚书房听帝师讲《战国策》。古昔,邹忌谏威王,以宫妇私王,朝臣畏王,四境苍生皆有求于王,论王之蔽尤甚。齐王自此广开言路,留万世美名。皇兄皆能就此侃侃而谈,朕起身却无话可说,先生再三点拨,朕依旧哑口无言,一着急还当众哭了鼻子。后来先皇知道了,单独叫朕去问话,朕答说朕单觉得威王寂寞,一句真话轻易尚不可闻,不知终其一生,又可曾见过一颗真心?先皇听后不置一词,朕年少无知,见其没有生气,复追问父皇可曾觉得寂寞?若是寂寞,朕可否天天来养心殿陪他?先皇欲言又止,终归避而不答,只道‘为君者,权势通天,越是昏庸就越是称心如意,无所不为便无所不得。唯有贤主,掣手掣脚,方知世间尚有奢望在,形影参商,求之不得,也切勿贪恋。’翌日,经先皇授意,朕首次见到了安西。兄弟九人,唯朕蒙其授艺四载,也不知是父皇嫌朕性柔,还是自此便偏爱于朕。”
“而今朕继承大统,设身处地,却仍旧猜想不透,父皇当初欲言又止的,到底会是些什么话。放眼殿上百官,论能臣,如仙道者,有公心;如藤真者,有忠心。前者想通过朕一展抱负,后者想倚靠朕保代代公卿,所谓君臣,亦不过相互利用、彼此制衡,各取所需。只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倘使今日不是朕隆登大典,朝中上下顶多略换换章法。炎黄山河在,旧朝随流水,王也不过是万万黎民献诸山河之祭品,为社稷而生,为社稷而死,所谓贤主,又可曾为自己活过一日?时至今日,朕偶尔夜来入梦,不知何故仍会梦回孩提时的尚书房,周围人滔滔不绝,只朕一人,立在桌后,发不出声,泪流满面。”
流川望着窗前人半明半暗的侧影,心中亦是五味杂陈,解下光芒万丈的龙袍,除去帝王的十二旒冕,眼前这个疲惫的青年到底是谁?既非皇子,亦非君主,摒弃所有身份后,泽北荣治究竟是谁?
“流川,朕贪心,贪心尤甚。朕想要一个特别之人,只看着朕一人,不是朕座下龙椅,手中权势,背后河山。朕想要一个……一心一意只看着泽北荣治的人。”泽北回转身来,步步上前,握住流川双肩,与其四目相对,唇齿微启,目光如炬,“流川,朕要你做朕的安西光义,也做朕的龙阳君。”
泽北略一俯身,陡然欺上流川双唇。流川猝不及防,只觉唇上一暖,身子为之一震,僵在原处。泽北顺势揽他入怀,只手抚其脖颈,一路往上,抬起他的下颚,将浅啄变做深吻。舌尖向内探寻,扫过柔软唇壁,贴着齐整贝齿,若有似无地轻叩齿门……
流川惊愕已极,任泽北如何诱导,也不知张嘴,脑中乍白一片,抬手抵住泽北肩头,本欲推开他,孰料却一把扯落了那件大氅。素黑缎面如泼墨一洒,覆住桌上灯罩,眼前为之一暗,又听得一声铿锵之音,似有什么金属之物也顺势拂倒在地。
昏暗中,泽北拉开一点距离,贴着他的双唇,柔声道:“张嘴。”
“别……”
流川刚一开口,那陌生的触感竟瞅准时机,不由分说地再度袭来,攻城掠地,长驱直入……
慌乱中,流川伸直脚尖向前一勾,果真踩到一样熟悉的东西……
翌日一早,仙道一身公服,迳往尚书府去,只想赶在去书馆前,先见上流川一面。
昨夜于宫中陪宴,直至半夜方披星戴月而归。回家后,弥生煮了醒酒汤端去,稍事犹豫,想着刘婶也不是守得住嘴的人,遂仍将傍晚的事告诉了仙道。仙道辗转一宿,想着流川只在门外站了片刻就走了,还说只当是没来过,虽不明就里,但怎么想都怕是生气了,真教人越琢磨越不安,唯恨不便深夜造访尚书府。
仙道步履匆匆,途径早市,一眼相中一根月白暗花发带,虽是小物,却觉与他很搭。当即买下,揣入怀中,想着若能哄他开心,便再好不过。
及至府前,恰逢藤真正欲乘轿出门,仙道说明来意,藤真微微一笑,缓言道:“不巧,仙道兄来迟一步。天刚拂晓,圣上就带着流川入宫了。往后,你得去宫中找他了。”
“……他入宫了?”仙道似是有些难以置信,怎么说流川也不可能连招呼都不打就……难道他昨日前来,正是为了这事儿?
“不错,圣上昨夜席散后,竟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去了西院,及至今晨离开我才知道,委实吓了一跳。不过,如此也好,我也算松了一口气,否则改明儿圣上要是再来这出,恐怕我今后也别想再睡个踏实觉了。仙道兄,你说对吧?”
语毕,不待仙道答话,藤真又道了声失陪,放下轿帘,徐徐离去。
仙道扭头望向禁宫所在,但见连甍接栋,重楼叠嶂,恍如蓬山万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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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章发不出来,所以分了两段发图,凑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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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14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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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染小栀
枫流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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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并蒂(二)
泽北登基之初,丞相韩玉丧母,按律解官回乡丁忧三载。泽北本有夺情之意,给假百日,期满起复,素服治事,不预庆贺。但韩玉原是举孝廉出仕,年过不惑,秉性刚直,念为人不可忘本,拒而不受,誉满四海。自此相位空缺,始终未补,满朝文武一时也猜不透泽北心思,不知其是欲就此不置丞相,抑或仅是虚位而待子衿。后有臣子上表奏请立藤真为相,泽北未置一词。
仙道本乃廊庙之器,自回朝起更身负知遇之荣,请开恩科、奉旨修书、整肃翰林剿袭之风、朝贡革变,数月下来政绩赫赫,深孚众望,朝中立相之声再起。陋室前投帖求见者与日俱增,除意气相投的同僚,亦不乏慕名而至的在野高士。仙道蛰居林薮期间,多有闲暇,常挥笔成文、乘兴赋诗。入京后几经筛选,辑得诗、文、词选各一部,成《逍遥集》三卷,笔触清新,意趣天然,与当世盛行之缠绵婉曲大相径庭,颇具蔬笋之气、禅悦之味,刊印后虽各有褒贬,到底一石激起千层浪,文名日隆。
而今,其为政为文皆风生水起,于此春风得意之际,获赐一幅别有深意的《菡萏图》,无异当头一瓢冷水。御赐之画不得草率处置,须悬挂瞻仰,并另作谢恩折答上。谢恩折本为惯例,亦有套辞可循,绝非费思量之事,但仙道今日却如履薄冰。只怕此举背后,当真关乎相位。若规规矩矩依礼谢恩,一切或指日可待。如若不然,便是自绝仕途,断不了私心情念,就得断了位极人臣之念。左右皆是痛舍,一幅“断念”,好生了得。
遥想前朝谪仙人,诗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世人皆赏其一身傲骨、超逸肆情。然看破之人多在低谷,或时运不济,或命途多舛,九霄明珠摘不得,这才从此寄舟江湖、烟雨平生,豪迈中何尝没有无可奈何、怀才不遇之悲辛。“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可见命运造人,洒脱之人并非生来洒脱。个中沉浮,先皇在位时,仙道不是没有领受过,也怨怼过,也释然过。蜉蝣撼树,孰能坐而空论“宠辱不惊”。设身处地,始知古圣先贤缘何谓之高山仰止。
若为水中花镜中月,虚无缥缈之物,一朝看透,说舍也就舍了,换取潇洒美名传。可眼下仙道分明如日中天,高位几乎唾手可得,再要自断臂膀,绝非易事。所谓功败垂成,永远乃人生至憾。再念自己此心,原就是一厢情愿。时至今日,流川已然入宫,行走御前,自言心意已决,更是遥不可及。若以利弊视之,天平彼端实则并非流川,仅是自己的一腔痴愿。到头来莫过竹篮打水,徒为一缕奢念,断送一生抱负……
自得知流川入宫后,仙道看似一如往常。唯弥生心细如发,同处一个屋檐下,总觉他近日有些不对劲,人在眼前,神魂却不知去了哪里。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令弥生亦为之心忧,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却被他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只得暗自对其体贴备至,家中一切均打理得周全熨帖,全然无须仙道费心。不过她越是如此,仙道的脸色似乎就越是难以捉摸,三番五次都像是有话要讲。
收了《菡萏图》,仙道回家更是心事重重。晚餐只对付两口不说,彦一跟他搭话,竟也神游天外,充耳不闻。入夜有客来访,悉数婉拒不见。
时过二更,彦一自于房中念书,弥生从厨房出来,端着宵夜,迳往仙道那儿去。及至门前,见屋内灯火灼灼,门窗紧闭,敲了两道门,皆无人应声。思及晚饭时仙道那般心不在焉,只怕他压根儿就没听到动静,弥生索性试着推了推门,见并未落锁,便轻手轻脚进了屋。
此间原由仓房改成,本无里外之分,只在当中垂了两挂竹帘,隔出前堂后室。弥生搁下餐盘,抬眼看见壁上新悬一幅水墨画,落款竟是鼎鼎有名的道朗山人,忍不住稍事欣赏,才缓缓步至帘前,向内窥视,隐约可见仙道独坐案前的侧影。
桌上烛盏大亮,横铺一纸白宣,却一字未落。砚台倒已掀了盖,一支干净的羊毫与半截墨锭斜搭砚边,不知何时研好的新墨早已干涸。仙道双肘斜枕桌沿,手头似是擎着一根月白的带子,垂眼盯得入迷,不知是何心思,浑然不觉屋里已另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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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楼
2017-09-20 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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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彰。”弥生隔帘轻唤。
仙道微微一怔,循声望来,未及答话,先慌忙将手中绸带塞入袖中,方才起身掀帘而出。
“弥生,有事吗?”说话间,仙道笑颜微展,似与平素无异,顷刻前的出神之貌,彷如一闪而逝的幻象。
弥生暗觉违和,连日来的莫名不安,今夜似是最甚不过。
“你晚上没怎么动筷,怕是菜不合口,我另做了点宵夜。”
仙道望了望桌上碗碟,鱼羹、炒杂菜、烙饼点心,样样都够忙活半晌。仙道久未落座,面色亦逐渐暗淡。弥生见状,知他又同前几次一样,确是有话。
“阿彰,有什么不妨直说。可是……有何不满?”
“不,没有,你别多心。你、我、彦一自小一处长大,情同姐弟。深情厚意我尚无以为报,何来不满?”
“情同姐弟”四字堪比冰针攒心,痛不过一瞬,却有无尽寒意侵肌入髓。弥生定定神,不露声色,仍轻言浅笑道:“既是如此,现在也和以前没什么分别。那些年你熬夜读书,我不也常来给你加个餐,不过当时手懒技拙,自是不比现在,顶多热热蒸馍罢了。”
“以前私塾事繁且杂,你受累不说,更对我无微不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感念至今,只是不知……当年之蒸馍与今日之烙饼,可还是同馅同心?”
弥生笑容一僵,不由颦蹙,知仙道是话里有话,回问:“一样又如何?不同又如何?”
“若还似往昔,我自当以初心相纳;若已逾乎手足之情……”仙道顿了顿,似是难以启齿,“仙道……恐无福消受。”
任对方如何小心措辞、百转千回,无情之语,终是沉重。弥生咬着下唇,久久失语,望向仙道的一双杏眼,渐渐泛红。
她自幼知书达礼、一点就通,仙道见此情状,自觉言之过重,本不欲再言。可转念想起白日流川相问娶亲之事,不禁脊背一凉。他可以向流川解释,却无法对所有人解释,流言如瘟疫,有一就有二,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弥生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名节事大。
“弥生,我回朝数月,略有积蓄,如不嫌弃,可再替你们另觅一处宅院,配些丫鬟以供差遣,你也乐得清闲,好不容易进趟京,何必如此操劳。我这里人来人往,也怕搅扰彦一念书。”
“你……已如此厌烦我?”
“不,不,我绝无此意。只是市井之地,免不得有些闲言碎语,坏了你女儿家的名声,我万死不足抵偿,如何向先生交代。”
弥生泫然欲泣,竟一味低眉强忍,仿佛于此世间,独独不愿在这时当着仙道落泪。两瓣朱唇似风中残红,颤抖连连,几度张口颤颤欲言,几度哽咽终不能语。
仙道亦是无法可想,“弥生,我落拓半生,清风两袖,本不值托付,今后恐也……”话至此处,仙道亦是心中一寒,略一停顿,转言道,“总之,是我对不住……”
“我不要听你道歉!”
弥生赫然高声截断,一声哭腔闷在喉头,泪眼婆娑,看看决堤,霎时,夺门而出。
“弥生!”
仙道忙跟两步,又觉不妥,终究不曾迈出门槛,倏尔听得大门传来一声闷响,知弥生已奔出院落。
天色已晚,仙道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郁结难纾,喟然长叹,只觉造化弄人,自己何尝不苦情,怎会不解弥生的痛楚。明白,却无能为力,于人于己,莫不如是。
正待烦恼,彦一闻声而至,见仙道立在门口,脸色甚是难看,急言问曰:“彰哥,怎么回事?刚才可是阿姐出去了?这么晚了,她去哪儿?”
“是我不好,惹恼了她。”
“那你还愣着作甚?赶紧追啊!”
“彦一,我不便去追,不好再生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母亲早逝,阿姐少小懂事,鲜有如此任性之举……”彦一略一寻思,“什么叫不便去追?你可是伤她心了?”
“我……有负她一片真心。”
“彰哥!你!”彦一闻言,面色骤变,怒曰:“你可知阿姐千里迢迢全是为你而来?你一去四年,音信全无,可曾想过阿姐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当初你赴京赶考,阿姐日日只盼你早归,孰料你状元及第,返乡报喜,竟只字不提嫁娶之事!韶光易逝,这些年阿姐左等右等,不知推了多少桩亲事,闹得爹心急如焚。她对爹千依百顺,唯有这事说什么也不依。此番进京爹实在拗不过她,只得勉为其难点头应允。彰哥,阿姐枯等数载无果,万般无奈才找上门来。姑娘家的颜面、名节她统统抛诸脑后,难道你就全无感觉?这些话她说不出口,我可要问个明白!她究竟哪里不好?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想着弥生多年来痴心错付,彦一越说越气,言辞激烈。仙道本深感负罪,纵是无端之责,亦无以为辩。只不过,倘使自己对流川亦是错爱一场、无疾而终,难道还指望他哀怜不成?
“她没有哪里不好,是我另有所爱。”
“另有所爱?呵!”彦一怒火中烧,哂笑道,“怪不得古往今来凡有一点家世的举子,都要先娶亲后赶考,原来一旦求得功名,个个眼高于顶!彰哥自是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不知今日是看上了哪位侯门千金,还是上赶着要做皇亲国戚!”
“住口!”仙道也被激得急火攻心,一拳砸在门框上,大喝,“简直岂有此理!”
“对,对,就是岂有此理。”彦一梗起脖子,不依不饶,“阿姐对你痴心一片,你却把她气成这样,不是岂有此理是什么!你别忘了!要是没有我爹,你今日也休想攀上高枝!”
话至此处,已颇不堪入耳,可言及先生,仙道蓦地没了脾气,心知再生争执也于事无补,遂深吸一口气,兀自移开视线,许久未曾发话。
院中夏风涛涛,左邻右舍依稀有声,嬉笑怒骂、柴米油盐,叠错起伏,即远即近,生活的低吟血肉丰满。两人都不由自主怀念起陵南来,入夜沿河漫步,百户千家或明或暗,门里门外人影幢幢,教天上星月、山林流萤都黯然失色。
仙道再开口时,言辞恳切:“彦一你说的不错,没有先生,自然也不会有今日之仙道。春风化雨,恩重如山,先生若执意要我娶弥生为妻,不过一封书信的事,我不敢拂逆。但这么多年,先生来函无数,纵是有心,却从未提过一字半字。试问,世间还有谁能比先生更挂心弥生的终身大事?彦一,姻缘天定,不可强为。你生气无可厚非,自家兄弟争执两句也无甚要紧,不过,我绝没有看上什么大家闺秀,更与你同心合意,也盼着弥生能寻个好归宿。”
彦一冷静半晌,自知气极失言,虽仍面红耳赤,语调却已和缓如常:“彰哥,你既早有意中人,为何迟迟不言婚配,也好……也好教阿姐趁早死了这条心……”
一句话引得仙道连连摇头,下意识只手握拳,攥紧袖口。那根匿藏袖中的发带,早于心上缠作千千结,甘苦自知,无人可诉。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彦一闻言一怔,逆着屋内烛光,但见眼前人身形萧瑟、愁眉深锁,竟似与弥生昔年望断肝肠的模样相映相重,心下一酸,只觉不值。
“彰哥,你怎么也这样……阿姐如此,你也如此。既然不可期不可求不可得,缘何一往而深?”
仙道无以为复,缘何一往而深,他早已扪心自问过千百遍……
俄顷,彦一一声叹息,只道适才那些混账话,千万别往心里去,便径自出门寻人。
仙道伫立半晌,回身望见壁上枯蓬孤影,袖中白绸倏然滑出,悠悠荡荡盘缠于地。一滴清泪,黯然跌落,啪嗒一声,洇染成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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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楼
2017-09-20 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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