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长夷回上海之后第一次见皎皎，是在下城区最偏僻的巷口。
皎皎穿着一身亮眼的白色旗袍，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曲线，那件用与黄金等值的丝线缝制而成的旗袍在皎皎二十岁生日宴会上被她姨母作为礼物送给她，没想到她竟会穿来这种地方。
下城区总是充满了流民、乞丐，廉价的妓女半倚在肮脏的墙壁边上招揽生意，邰长夷总觉得这里连空气都弥漫着一种压迫人的味道，总能让人联想到生不如死四个字，以皎皎这样的身份，居然甘愿来这种地方，着实引人深思。
他静静地看着皎皎穿出老巷，身旁还跟着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他默默在脑中搜寻关于这个青年的记忆，才恍惚想到这个青年仿佛曾以记者的身份来到军区采访。
邰长夷感到事态变得有趣起来，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1.
邰长夷关于皎皎的记忆不多，但却足以让他认清楚皎皎这个人。
当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时，第一次看见皎皎，那时她才八岁，作为母亲闺中密友的方夫人犹爱自己的小侄女，觉得取什么名字都委屈她，这才给她取了个“皎皎”的小名，邰长夷纵使年少也懂澄澈月光的可贵，由此窥见这个少女所受的宠爱，不由得多看了这姑娘两眼，小小的少女模样乖巧，眼珠子也活，声声清脆地叫着“哥哥”。
少年跟随母亲拜访朋友总是兴致缺缺，将手上的礼物递给方夫人的小侄女后就一个人来到湖边散步。
却突然窥见一道粉红色的身影飞奔而过，就看见湖心溅起的水花，而邰长夷那送给皎皎的礼物盒子便可怜地漂浮在湖上。
罪魁祸首在旁边冲他做着鬼脸，他毫不在意，只定定看着湖心，那礼物盒是连拆也没拆就被它的主人丢弃，带着家中长辈说的三岁看老的想法，他突然想着，这姑娘自小张扬跋扈，定会活得无比光鲜。
“你为什么扔了它？”十六岁的少年声音沉稳，无悲无喜。
“因为我不喜欢这天下间除了我之外别人还有的东西，你这包装盒隔壁的阿念也有一个。”皎皎振振有词。
“哼。”邰长夷冷哼一声。听说阿念是她好朋友，两个小姑娘自小就腻在一起，没想到皎皎竟会因为这种事情尤为在意，这个姑娘自小就有一颗太过玲珑的心。
自此之后邰长夷并未再见过皎皎，除了偶有难以避开的时候，只是在某些家族聚会或是派对上看见她，她出落地异常美丽，是那种夺人眼球，摄人心魄的娇艳，可他自认心中极为厌恶这样的女人，所以和皎皎并未有客套话之外多余交谈，后来他去了北京，数年不见，直到最近去了皎皎二十岁生日宴，她美目盼兮，举止优雅得体，无可挑剔。邰长夷从未知道一个女人可以活得这样任性，整个上海的公子哥或是官家子弟没有几个跟她没传出过绯闻的，她的风流轶事被邰长夷的下属以及朋友口口相传，可奇的事，这事儿也仅止步于他们的交际圈子，皎皎的姨母方夫人对此几乎一无所知，皎皎也乐得在长辈面前装乖巧小女。
这样的女人。邰长夷嗤之以鼻。

2.
“邰二少怎么想起来请皎皎喝咖啡了？”皎皎眼睛明亮如繁星，微笑天真如孩童，若不是邰长夷早知晓她秉性，还真会被她天真无邪的脸庞迷惑。
“许久没见，叙旧。”邰长夷露出礼貌的微笑。
“我和邰二少哪来什么旧情可叙？”皎皎笑得狡黠，细长的两根手指捻着勺子在杯中来回搅拌，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咖啡厅此时传来悠扬的钢琴声，邰长夷不由得追溯这美妙乐声的源头，只看见角落处坐着一个穿着西洋白裙的女子，墨发如瀑布般垂在身后，直至腰间，侧脸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有着温柔优雅的弧度，她的嘴角有浅浅的笑意，邰长夷的嘴角也不由得上扬。
“噗嗤！”却突兀传来一阵憋了许久的笑声。
邰长夷不由得回神，皎皎正盯着他，打趣道:“我说二少为什么迟迟不应答我，原来是目光被吸引到别处去了。”
说罢皎皎起身，端着咖啡径直走向那位钢琴手，邰长夷一时难以窥破她想法，一声惊呼传来，只见皎皎正慢慢地将咖啡倒在钢琴键盘上。
“你在做什么？”邰长夷询问，是平淡的语气，仿佛皎皎就算下一刻跳窗他也不意外，这个女人，实在是惊世骇俗。
“这架钢琴，和我家的一样，我说过我不用跟别人一样的东西。”皎皎依然像小时候一样理直气壮，“不过这次，我不会丢掉自己的那一个。”
还未等邰长夷有所反应，皎皎就笑着对那神情惊慌的姑娘说:“这是邰二少，在上海可出名了，他会赔你钱的！”
语气既天真又似逼迫。

3.
匆匆料理好烂摊子之后，皎皎早已不见人影。
邰长夷连忙跑出去追，已是黄昏时分，来时分明还热闹的街道现在四下空空无人，斜阳只堪堪拉长他孤独的影子。
巷口拐角处有一片粉红色的裙角调皮地探出头，邰长夷追过去意料之中的找到了皎皎。
罪魁祸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睛里透着三分天真六分狡黠，还有一分，邰长夷并不清楚是何种情绪。
“皎皎。”邰长夷将领带扯了扯以至达到舒适的程度，目光却紧紧停在皎皎身上，“你不能太过任性，这里是上海，日军的势力还在这里，我们不能太过张扬。”
“日本人管得了你，邰二少？”皎皎刻意上扬的声线让邰长夷莫名气恼。
皎皎这自信来得并不是没有道理，邰家在上海是赫赫有名的商业世家，基业稳固，到邰长夷父亲这一代，虽因为国难而略衰落，但邰氏仍是上海数一数二的企业，加之皎皎的姨夫方老爷原是军阀出身，后虽从商，实力不可小觑。
这就是这个女人娇纵的理由。
“皎皎，当年你去西洋留学的时候是我送你去的，那边的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邰长夷冷冷地问。
“邰二少无非就是看上了那个弹琴的小姐，替她抱不平罢了，还找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皎皎突然溢出了泪，更显得可怜巴巴，“邰长夷……你过分……”
邰长夷本来准备好的话突然又说不出口，他没想到这个一向善于诡辩的女人会突然投降，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皎皎。
夕阳西下，街边树影斑驳，邰长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个记者，别跟他来往了。”
“你……”皎皎一时间有种秘密被窥屏的尴尬感。
“让我想想，你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记者。比起你以前见过的男人，这个记者根本一无是处，他没有钱没有地位，也并不算天人之姿，文采也不过中上游，为何皎皎小姐会对他青睐有加呢？”邰长夷伸出一只手抵在墙壁上，将皎皎束缚在墙与自己的胸膛之间，在她耳边轻声说，“无非是因为有一些新鲜有趣的东西吧？比如他给你讲下城区的人民如何疾苦，养在金丝笼中的大小姐当然会被他感动。”
皎皎刚想反驳，邰长夷便伸出食指贴在皎皎欲开的双唇上，他笑了笑，继续说:“可我并不认为你会被感动，我太了解你了，你只是觉得有趣，第一次有这样的男人，不向你展现他的风度翩翩与家财万贯或是地位显赫，而是以所谓同情心来打动你，你说我说的对么？”
皎皎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慌张，而后却干脆变成了笑意:“邰长夷，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了解我。既然你都知道了，这一切也没什么意思了，反倒是我现在，对邰二少比较感兴趣。”
邰长夷怔住了，他侧过头，正好看到他和皎皎在墙上的影子，相互纠缠，像是热恋的恋人深切的拥抱。
鬼使神差地，他吻住了皎皎的唇。

4.
邰长夷难得在家中吃饭，一大家子人，老爷子辈分最高，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二，下头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饭桌上难免叽叽喳喳，邰长夷最不喜欢的，就是热闹。
邰长夷回来吃饭，自然是有原因的，他虽自诩不是一个负责的人，但也觉得应该让家中人知晓他与皎皎目前的关系。
父亲叮嘱过他，待会儿还有客人要来，是他年轻时的至交，便早早打发了邰长夷在大门前迎接，邰长夷也因此远离了弟弟妹妹，暂时乐得清净。
不多时，一辆黑色汽车便停在了屋前，邰长夷连忙去开车门迎，没想到下来的却不是想象中的老人，而是一个姑娘。
乌黑柔顺的长发，洁白及踝的纱裙。
分明就是那天钢琴被皎皎泼了红酒的女人。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来人注意到邰长夷一愣，不由得轻笑，“上次见面邰先生匆匆要了我一个住址就走了，还没来得及多说说。”
“莫非是小李没有把钱送到您住址？”邰长夷问。
“我一直以为，邰先生为表诚意，会亲自把钱送过来，我还期待了好久，现在看来，邰先生怕是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姑娘娇嗔道。
“姑娘叫……”
“沈渭微。”
“聊什么聊这么开心，见到情郎就连老爹都不管了是吗？”沈老爷子笑着从车上下来。
“什么情郎啊爸！”沈渭微笑着反驳，“不过见了一次面而已。”
“还是一见钟情？”这时候邰老爷也走了出来。
邰长夷不再应答，只是保持着绅士的风度，带着疏离却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将沈渭微引进大厅。
邰家小妹早已坐在桌旁，看着邰长夷身侧的沈渭微，不免心中疑惑，怎奈她也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性子，行事也风风火火，说话也直截了当:“昨日二哥身边的女伴还分明不是这个人。”
邰长夷自小宠坏了这个小他十余随的小妹，在外面雷厉风行不怒自威，到了小妹这儿，却拿她毫无办法，只得耐心微笑着解释:“这是二哥的朋友。”
“那昨日那个呢，二哥可别撒谎，卿卿都看见了。”小妹不依不挠。
“那个啊……”邰长夷嘴角噙了不自觉的笑意，“是……”
这未说出口的话被邰老爷的笑声打断，他拍拍邰长夷的肩膀，语气三分庄重七分喜悦:“老二也到了应该成婚的年纪。”
宛如晴天霹雳。
而邰长夷那未对小妹说完的话就再未说出口，知道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有些话，当时没有说，任凭光阴荏苒，物换星移，都再也不会说出口了。

5.
再一次见面是在方家，邰长夷急于解释这短短几日发生的种种，皎皎却仍然没心没肺地笑着:“恭喜邰二少！”
邰长夷余光瞥见她桌上的日报一角，头版头条正是邰氏的二少爷与沈大帅千金的订婚典礼报道。
他心下苦涩，千言万语欲说却如鲠在喉，他拉住皎皎的手:“皎皎……”
皎皎却猛然挣开了他，仍是一贯地若无其事的样子:“邰二少还是跟皎皎保持距离吧，我可不想明天的头版头条就变成方家小女插足邰沈联姻呢。”
“方皎皎，你就这样没有良心。”邰长夷低声道，却猛然往前一步逼近皎皎，将她桎梏在自己的胸膛与她身后的梳妆台之间。
“哼。”皎皎冷哼一声，毫不畏惧地直视邰长夷，“当初先表达心意的人是你，现在要结婚的也是你，怎么偏偏变成了我没有良心？沈大帅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他如果不是替日本人做事怎么能从一个小小副官升到如今这个地位，国将不国，邰家如今也开始寻找靠山了，我不怪你，我只觉得恶心。”
邰长夷静静低头看着皎皎，她生气的时候眉毛挑起，明艳得动人心魄，他心中却无比悲凉，乱世之中他别无选择，甚至连爱情都必须为保全家族的兴盛殉葬。
或许他只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身在那样的家族，无论如何都无法选择自己的爱情，他是如此，皎皎亦是。
皎皎仍然不停，似是要将对他的厌恶在这逼仄空间一同倾吐:“邰长夷，念在你我过往情分上，我恭喜你找到沈家这座靠山，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皎皎。”邰长夷抚上她的脸颊，“如果我以后死了，一定是死在你手里，我也只愿意死在你怀里。”
皎皎没有回答，但邰长夷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的答复——汉奸，人人得而诛之。

6.
邰长夷与沈渭微迅速完婚，婚礼的盛大场面使每个上海人在之后数月仍然津津乐道。
婚后邰长夷更多的时间跟在沈大帅身后，很快便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在日本人中间左右逢源，邰氏企业亦振新，重新成为上海第一大实业公司。
所有人在唾骂邰长夷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奸同时都羡慕着他所获得的财富与名利。
邰长夷觉得自己一生的精力仿佛都耗在了这短短几年，他深知自己透支着自己未来人生的所有，但他毫无办法，下属劝他有时间去医院看看，他亦难得有闲暇。
直到一个阳光充沛的午后，他处理完了所有的公务，才想起下属提醒自己的事情，开车到了医院。
他脚步匆匆，想要快点结束这额外的行程，以便留些时间来解决其他事，他看见整个医院长廊空无一人，除却走廊尽头一个白色的身影，他连忙上前拍了拍那人肩膀:“请问……”
随后邰长夷看见一张明艳的脸，那张他在睡梦中描绘过千百次的脸，皎皎一身护士打扮，神色淡漠。
“我……找医生。”邰长夷连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 。
“医生今天很忙，你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我可以先帮你看看。”皎皎仿佛例行公事，语气毫无波澜。
“我是头疼。”邰长夷轻声道，“有时候很短暂，有时候甚至会持续一个晚上，像电流过般的刺痛。”
“什么时候开始的？”皎皎写着记录。
“两年前。”邰长夷答道。
“哼。”皎皎突然冷哼，侧过头来看了邰长夷一眼，“从你当汉奸开始？”
邰长夷不答，伸手解开衬衫的头几粒纽扣，深吸了一口气:“方皎皎，如果你还这样口无遮拦，自以为是，我不杀你，自会有人想要杀你。”
“你以为我会怕？”皎皎将目光移向别处。
邰长夷单手捏住皎皎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仍然笑着:“你当然不怕，但不知道你的姨夫姨母是不是这样想的。”
皎皎顿时警觉起来:“你要对他们做什么？”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方小姐。”邰长夷冷笑。
皎皎浑身僵住，却仍然将身子往前，直到她吻上邰长夷冰冷的嘴唇，唇齿交缠间她咬破了邰长夷的唇角促使他不得不放开她，邰长夷用手指抹掉嘴角血迹，脸上挂着深不可测的笑容:“你最好想到医治我头疼的办法，否则我会一直来找你的。”

7.
刚一回到家中，管家便告知老爷找他，邰长夷连忙上楼去了书房。
沈大帅的脸上阴云密布，看到邰长夷来时候长叹一口气:“长夷啊，日军上一列运输物资的火车被人炸掉了，你怎么看？”
“火车出发的时间和地点只有我们内部人员知道，如果是精准无误地炸了整列火车，只能说明，是我们内部出了奸细，将信息泄露了出去。”邰长夷沉思后缓缓说道。
“长夷，你替重庆做事，还是替延安？”沈大帅冷不丁地说。
邰长夷全身一僵，随即又笑道:“我当然是替我自己做事。”
“哈哈哈，”沈大帅突然大笑，“你这孩子就是这么率直，我以为你至少会说是替和平政府做事。”
“身在乱世，无人不是为己。”邰长夷直视沈大帅污浊的眼睛，“我背负这么多骂名，成为您的女婿，您总不会真以为我是喜欢沈渭微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时我就是看中了你这一点。”沈大帅笑着说。
他却倏然将话题一转:“长夷今年是二十八了吗？”
“二十五了。”邰长夷答。
“真年轻，唉……”沈大帅叹息道。
邰长夷后背顿时冷汗涔涔。
真年轻的下一句往往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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