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如心为恕

庄恕走了。我一生的爱情也从此划上了句号。上天曾派给我一个那么好，那么适合的人，然而我没有珍惜。我就像一个孩子，以爱的理由，在爱人的怀里撒泼打滚，要求爱人包容自己的所有缺点，但同时又不能容忍爱人的一丁点不足，他必须是完美的，不完美也必须马上即刻被我修理完美。我忽略了，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普通人的事实，现在想起来这是一件多么幼稚滑稽的事儿。
而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我们俩的结束。我以为他只是在闹脾气儿，过两天就会回来重新围着我转。薛峦七年之后都会再回来找我，何况那么宠我的庄恕呢，肯定会回来的，我年轻的时候对自己就是有这种可笑的自信。
也正是这种自信，支撑着我，让我并不颓废，一路坚持下来。当时全国正在评三甲示范医院，仁合因在泥石流救灾中的突出表现，也被列入了候选医院的行列。全院员工从院长到清洁工都绷紧了弦，而急诊大夫更是首当其冲，我干脆住在了医院除了忙病人就是照顾母亲，忙得脚不沾地团团转。好在母亲一天天好起来，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能说几句话了，能说大段的话了，能坐起来了。每天我和父亲，都在为她的一点点进步而欢呼雀跃，母亲也已经多次表示要见她的救命恩人庄恕，我只能以他回美处理家事为由推脱。
除了照顾母亲，偶尔我还会去看看傅老师，那时傅老师正经历他一生最艰难的时刻。
网上关于仁合医院三十年前冤死小护士的消息正在疯传。丁香园上，这个主题贴下的议论已经有几十万条。杨院长已经不得不从之前的矢口否认，到公开道歉，称已经邀请有关部门彻查此事，一旦查明，不管涉事人地位多高，都绝不姑息。——这是凌远的手段，凌厉而有效，不像庄恕温吞犹疑，顾忌太多。
傅老师是作为”最大嫌疑人”最先进入大众视野的，毕竟他就是当年的主治大夫，而且他又是前任院长，一直在大众视野范围內。相反，修敏齐就不那么引人注意，一来他退休多年，虽在业内还有影响，但大众已经记不起他，二来三十年前他既不是开药的主治医生，又不是当时的院长。傅老师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仁合上下都用鄙夷的眼光看他，甚至有人传言他一生未婚是因为做了这件缺德事儿，失去了男人的能力……
在铺天盖地的压力下，傅老师去找过修敏齐几次，修敏齐依然拒不出面，他说网上就是一阵风，忍忍就过去了。然而，傅老师忍不了了，当疗养院的护士都开始鄙视他，推三阻四不愿给他送药的时候，他又一次自杀了。非常幸运的是，他又得救了。这次救他的人是恰巧想去劝他的杨帆。
傅老师自杀被救后的第三天，我才抽出空来去看他。他躺在疗养院的病床上，脸色苍白，神情落寞，看到我，拉着我的手说，晨曦，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说，”傅老师，当初您有勇气当着媒体的面坦诚肺移植手术你贪了庄恕的功，为什么现在你就不能站出来了呢？”
傅老师看着我苦笑道:”孩子，你太天真了。我怎么可能不想站出来，我早就受够了，我早就想站出来了，可是前提是，我得实话实说啊，但是现在……“他摇摇头，没在说下去。
”现在？现在怎么了？有人不让你说实话？他们威胁你？是修敏齐吗？傅老师你别再顾忌修敏齐的感受了，明明是他主使这个事，但他一直躲在后面，让你承受这么大压力，他不为你考虑，你何必再管他！”
”不是修敏齐，他修敏齐算个什么东西，自从上次他宁愿牺牲掉女儿都不向庄恕道歉，我就已经看不起他，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那是谁？“我诧异的问道:”是杨帆？“

”是仁合呀！“傅老师挣扎了半天，还是终于对我说出了实情。原来，自从出事以来，杨帆已经找过他好几次，说仁合正处在评百强示范的关键时刻，这事要速战速决，既然网上已经开始猜疑他议论他，而他也愿意站出来。那就不妨把这事儿说的简单点，就是当年他怕担责，怕影响评职称，所以伙同曹广义干了这事儿。别说肺移植项目，也别揪出修敏齐。毕竟修敏齐在很多医界同行眼里，和肺移植一样已经成为仁合医院荣誉的一部分，一旦揪出，两任院长全有问题，开全省先河的肺移植项目，也是沾了无辜人的血，这对医院太不利。杨帆最后一次来找他，也就是他自杀那次，还隐晦的提到，修敏齐曾威胁杨帆，如果把他供出来，让他名誉扫地，那么他也会把杨帆勾结药材商的消息甚至证据抖出来，如此一来，就是三任院长连锅端，别说评示范了，就是医院日常工作都得受影响。
”晨曦，从见习到实习再到工作，我在仁合呆了一辈子，我看着它一点点强大，又因为我保守落后的管理，它正在渐渐衰落。现在又遇到这么个上位的好机会，全院员工都在努力，我不努力去为它争取也就罢了，再开发布会实话实说狠狠的捅他一刀，我，……我做不到啊。”傅老师痛苦的闭了闭眼。我沉默着，不知如何接话。
”可是，让我按照杨帆的要求，把责任全揽自己身上，我又不甘心。晨曦，当初张姐被冤，咽不下那口气，到处上诉，以致家破人亡。我虽可怜她，但也曾在内心深处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但如今，事儿到自己头上，才知道真的是不甘心啊，我明明是被迫的，凭什么我成了主谋，而真正的主谋为什么还可照样当他的医学泰斗。我不甘心啊。”
听傅老师一再痛苦的强调着不甘心，我突然想起了庄恕，想起了，那日我冷冷的对他说，但愿只告他不告仁合，想起了他对我说，在去为了仁合劝妹妹的路上险出车祸。傅老师，一个在仁合干了一辈子的人，让他为了仁合牺牲自己，他尚且如此不甘心，我让一个在仁合工作不足三个月，尚且和仁合有私仇的人，去为仁合牺牲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脑海里浮现出庄恕当时的神情:痛苦，落寞，无奈，还有对我的失望……，一时间无意把满心期待我安慰的傅老师晾在了一边。
”晨曦，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很矫情，死都不怕，却不能按杨帆的要求去做，为医院减轻压力，太矫情了。”傅老师看我一直没搭理他，苦笑着自嘲到。
我回过神来，”傅老师，庄恕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当你处于两难境地，不知道怎么说的时候，最好实话实说，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遵照自己当时的本心去做吧。“
”但是……”是的，又必须要说但是，这毕竟是我们工作半辈子的仁合啊。
那天我陪傅老师了很久，车轱辘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走的时候，不但他依然茫然难抉，连我也彷徨了。但是不管怎样，杨帆跟傅老师说过，要快刀斩乱麻，不能再拖了，两天后我们医院一定要给你外界一个交代。

那天的发布会在仁合大厅举行，各家媒体长枪短炮围了一圈。7月末，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傅老师却穿了全套的西装，领带打的一丝不苟，胡子刮的干干净净，表情郑重坚定，和前几天在疗养院见到的他截然不同。那两天我一直心中惴惴，但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心里突然安定下来，我知道他一定走过了彷徨无错，有了自己的选择。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面对咄咄逼人的媒体和鄙视愤怒的人群。傅老师笑笑，坐了下来，像在医学院上大课一样，慢条斯理的打开麦克风，开始讲张淑梅案件。
”那是1984年，肺移植在国内还处于尝试阶段……”
他从仁合医院肺移植项目的申请讲起，语调舒缓，从容不迫。杨帆察觉不妙，想打断他，记者以为他在瞎扯，也想打断他。然而他只做了稍安勿躁听我讲的手势，继续以自己的节奏讲了下去，渐渐的讲到父亲的死，讲到他们的恐慌和嫁祸，讲到庄恕一家的不幸。慢慢的人群安静下来，人们被他带入了那个故事。
那也是我第一次完整的了解整个事件的所有细节。原本是一件并不能称为医疗事故的医疗事件，却引出了一场家破人亡的悲剧！一直以来，我和我的家庭都以受害者的姿态面对这件事，但是其实想来，我们只是不幸者而不是受害者，就像林欢的父亲。而真正的受害者是庄恕一家。然而，三十年的习惯，让我们一家都没有转过这个弯来，总是以”大度的受害者“的姿态，对待庄恕。在我和庄恕的整个交往中，庄恕是卑微的，我是高傲的，除了性格使然，也有这种潜意识在作祟。我又一次不可控制的想起庄恕，想到他听我说出”这是一个护士的渎职”时两手颤抖，愤怒到极点的样子。
”这就是整个事件的全过程。”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傅老师的发言已到尾声，讲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人们以为他要鞠躬道歉谢幕，结果并没有，他还是接着说，且提高了音量:”坦白说，这件事压在我心底三十年，我早就想坦诚此事。但是我一直犹疑，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实话实说，承担我该承担的责任，还是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出发，为了仁合，大包大揽下所有的事情。毕竟是在这么个评示范院的节骨眼上，我不想给仁合惹麻烦。但是反过来想，追本逐源，这事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正是因为三十年前，我们打着为了医院申请项目的旗号，违背了实事求是的原则，才铸成大错的吗？三十年后，难道我还要再重新犯一次这样的错误吗？所以，今天我选择了实话实说，我对不起仁合！但是我必须这样做。
我知道，今天在场的，很多是我医学院的学生，我愧对你们！不配做你们的老师。我特别希望你们能以我为鉴，谨记实事求是四个字，把这四个字像无菌原则一样变成自己的下意识。不要因为某些利益就心存侥幸违背这个原则，因为他就像我们不遵循无菌操作一样，也许能侥幸一次两次没问题，但一旦出问题，那就是大事儿，就是你穷其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错误。
我也恳请媒体的朋友们，能够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报道此事，张淑梅的冤案，是我们老仁合人的错，与现在的仁合人无关，与当时肺移植项目本身的申请也无关，更与示范院的评选无关。不要用我们的错误，来否定所有仁合人的努力。谢谢你们！”
傅老师说完后，面对媒体面对观众，一次一次深深的鞠躬。我站在人群里，泪流满面，但却并没有深刻反思他最后站起来对他的学生们郑重其事说的话……

发布会视频很快传遍网络。原始的取药单，钟主任的遗书，配上傅老师细致清晰痛心疾首的讲述，无需完整严密的证据链，无需官方的判词，人们心里对这件事已自有评判。
网民对傅老师的谩骂式征讨也因傅老师的坦诚而终止，有些人甚至开始同情他，佩服他。转而攻击躲在幕后的修敏齐，而修敏齐却比傅老师强硬的多，他以爱女新丧，身体不好为由躲在家里，不接受任何采访，扬帆的几次拜访也被他拒之门外。
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下来，民众的热情开始退潮。在那个主题贴下面，人们骂修敏齐骂烦了，开始讨论其他的事儿，比如小护士的两个孩子到现在是死是活，如果活着会在此事件中站出来吗？再比如陆中和的女儿我陆晨曦。
那是我第一次看别人背后评价我。我一直以做一个好大夫来要求自己，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大夫，然而，我看到的评价却令我大失所望。
他们极少有人评价我引以为傲的医术。评价的都是些我以为无足轻重的东西。
”陆中和的女儿是不是就是急诊叫陆晨曦的那个女的，踩着高跟鞋敞着白大褂，来给缝个针还拽拽的，还训旁边的实习生，我怀疑要不是她爸当年的事儿，就她这样儿，能留仁合吗？”
“就是她，嘴唇涂得和吃了人血馒头似的，拉着个脸，一问三不答……”，
”有一次我找她，好不容易拿回药来，想问问怎么用，护士说她去胸外了。急诊医生不待在急诊室，到处串场啥意思？“
几乎全是这种，对我的行医态度甚至是我外表的评论，偶尔有几个对医术的评价也是附带的:
”她原来是胸外的，态度不好，手艺还是行的！“，
“听说以前还在胸外，手术不错的，就是医德不行，被人投诉，医院应该直接开人的，但还是沾了她父亲的光，又被勉强留在了急诊……”
这之前，我向来不看重外界的评论，患者懂什么呀，他们了解怎么开胸吗，他们知道我们的工作量，我们面对的情况吗？
然而当我看到他们对庄恕几乎一边倒的好评时，我心里开始泛酸，然后反省自己可能真的有问题。没有人猜到他是张淑梅的儿子，只是有人偶尔恰巧说起:”你们知道吗？仁合前阵有个国外来的专家，人家那素质，真是没得挑，温和，不急不躁，让人舒服，不愧是从美帝来的。“
”我知道，胸外的，叫庄恕吧，人帅脾气好，我本来约他手术的，日子都定好了，可是医院死活不让他手术了。“
”凭什么啊？被排挤了吧？仁合这帮人渣，你投诉阿……”
庄恕的工作量并不比我少，庄恕生活中是压抑的，在仁合的最后一段时间，他甚至已经抑郁了，但他对患者始终是微笑的，是不急不躁的。为此，我嘲笑他不真实，明明自己急的要死，明明自己烦的要死，还在患者面前装出一副不急不躁，万事从容的架势，累不累啊。确实很累，但是，在患者面前，让患者感觉舒服，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我这方面一直做得不好，究其原因就是我内心太高傲，放不下身段，不能平等的设身处地的去看待我的病人，而同时又不屑去伪装自己。
在那之前，庄恕曾为此“教育“过我多次，然而都被我以他太装太啰嗦拒听了。
当他离开我，我度过了愤怒怨恨的前两周，开始疯狂的想念他的好时，才发现他当时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有理有用。他最后的痛苦愤怒和失望又那么刻骨的印在我脑海里，随时翻腾出来，鞭打我嘲笑我，特别是，当我看到我一天天好起来的母亲时。撇开所有的所有，他也是我母亲的救命恩人，仅凭这一点我也不该那么残忍的对他。

我有时候想，我对庄恕的爱情，其实是从他的离开开始的。当他爱我宠我的时候，我并没有真正爱上他，我只是享受他给我带来的一切便利，所以才从不考虑他的感受，自以为是的一再越界要求他。当他离开，当他因彻底失望，而放弃我的时候，我对他的爱情才真正开始，我反刍一样回忆他的每句话，每个神态动作。依赖着那些回忆，我小女人的爱慕，怜惜，心疼在心里泛滥开来。
我开始担惊害怕，他之前说他轻度抑郁，他会不会病情加重了，他喜欢开快车会不会有危险？他现在是在家休息，还是上班了？他看到傅老师的视频怎么想？今天加州下大雨了，他会出门吗，会淋雨吗？再像上次得肺炎怎么办？
疯狂的想念和担心让我不再阳光灿烂，我大部分时间都孤独的沉默着。
有天晚上，我梦到他躺在我家他的卧室里，双眼紧闭，脸色惨白，他自杀了，我拼命的喊他，直到把自己从梦中喊醒。
我看看表，凌晨3点，我哆嗦着打开微信，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你还好吗”。
”好”他回复的挺快。
”上班了吗？”我放下心来，又忍不住继续问。
”没有，休假中”
”上次你说你有轻微抑郁，有好转了吗？“
”好了，回来就好了 ”
”傅老师发布会你看了吗？“
”看了，等进一步的官方结果。”
他回答我的问题简洁明了，且从不回问，我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绝望，看来他真的不爱我了。我该怎么把他找回来？
”我妈妈现在已经能坐起来了，也能进食了，很快就会出院了。谢谢你。”
”恭喜！不客气。“
还是这么彬彬有礼，言简意赅，据我千里之外。
”你就不问问我好不好？”这句话我删了写写了删，终于一咬牙发出去。
”那，你好吗？”他问。
”不好，想你！“。我快速接上一句。激动的等待他的回复。
等了半晌，收到一句话:”晨曦你应该清楚，我们分手了。”
”可是，我发现我还爱你，你还爱我吗？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吗？”
我不想再一遍遍的猜测，我想要一个答案。答案来的很快，但也很决绝:”不爱了”。
我绝望的把手机摔到床上，早知如此，就不该发这个微信，给自己留点幻想也好。

时光静静的流逝，闷热的夏天终于过去，天渐渐凉起来。老住院楼窗外的爬山虎悄然变了色，红的黄的绿的，顺着窗台探进来。护士站值夜的护士已经开始在护士服外套毛衫。我也重新穿起庄恕刚来医院时穿过的那件宽领毛边红外套，但对庄恕的思念却已不再狂热，开始回到从前那个陆晨曦的样子。
随着评估团的离开，仁合人又重新回到原来的工作状态。作为院长的杨帆更是整日里满面春风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据说评估团对医院评价很高，不出意外，示范院已经没什么问题了，而傅老师发布会后，最让他提心吊胆的事儿也并没有发生，修敏齐并没有举报他:修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不会做对己无利又对仁合不利的事儿的，毕竟他对仁合还是有感情的。
每天中午我都会想办法蹭点陈绍聪两口子的饭，找点乐子。杨羽度过了最难熬的前三个月，肚子挺起来了，饭量也大起来，行事重新泼辣起来。打针送药换床单，挺着肚子依然忙得飞起。把陈绍聪紧张的，有事没事就追着杨羽喊小心，杨羽每每回头瞪他一眼，”一边儿去，烦不烦啊”。他便讪讪的不敢言语，远远的跟在媳妇儿后面……
仁合的一切平常而美好，就像那次泥石流救灾前一样。

我母亲准备出院的那个早上，突然发起了高烧，我们不得不又重新住下来，抽血化验，而当天晚上值夜的杨羽也开始发烧。中午，陈绍聪还在纠结要不要让杨羽吃药，毕竟吃药对胎儿不好。我也在感叹，妈妈这感冒感的不是时候，要不现在就已经在家大摆筵席庆祝了，还在这儿吃啥泡面啊。
然而到晚上形势一下严重起来:急诊又有2个病人出现相似的情况，其他科室这种状况也有发生，都是突然发烧，浑身酸痛，像极了感冒。我有点害怕，是不是什么新的流行病？陈绍聪去找杨帆要求疾控中心派流行病专家来看看。杨帆说，先上两天常规抗生素试试，可能就是流感的小变种，别自己吓自己。第二天，杨羽烧还没退，又添了咳嗽，但精神还不错，自己也劝陈绍聪别紧张。晚上的时候，急诊有个患者突然开始胸痛气促，陈绍聪怀疑这与林皓当时感染的耐药菌相似，再一次要求杨帆向疾控中心报告情况，请求支援。杨帆不答应，觉得他小题大做，陈绍聪和杨帆拍了桌子，扬言要转院。作为陈绍聪的同学好友，我被约进了院长办公室。
杨帆的意思，让我劝陈绍聪冷静一下，等两天，医院正在想办法，如果两天后依然没效果再说。我不赞同，毕竟人命关天，从当天的结果看，常规抗生素根本没起作用，万一是和上次林皓的情况相似，我们该报请上级，早做打算。
”可是你知道，示范医院的事儿，马上就要出结果了，上面对我们仁合的评价挺高的，我现在就怕出叉子。”杨帆向我坦诚了他的担忧。
”这有什么关系？”这是常规的报告啊。
”可是你知道我们评选示范医院的最有利一项就是泥石流期间无一感染！”
什么？原来林皓的事儿，发现耐药菌株的事儿，院里根本就没有上报，怪不得林皓的事儿，院里宁愿赔钱也不愿打官司。
”可是，如果出问题，就是大事啊。”
”现在还没有确定是耐药菌，再说，泥石流期间接诊量那么大，感染的大部分人也都能挺过去。何况现在？现在顶多就是两天的事儿，批文一下，如果情况还没好转，我立马向上级汇报这事儿。
”可是……“ 我直觉这事儿有点悬。

第二天我轮休，回家给母亲做了点她最喜欢的小排冬瓜汤，刚走进医院大门，就看到一群护士叽叽喳喳围在急诊门口，我忙跑过去，”陆大夫，你快进去看看吧，急诊可能出事儿了，刚才杨院长都是跑进去的，样子特别吓人。”
我连忙跑进去，推开办公室的门，听到里间呼吸科李主任正在和杨帆争吵:”病人大咯血呼吸已经衰竭，患者及家属都不同意上呼吸机，我没理由给他上呼吸机给病人增加额外的痛苦。“立马上呼吸机，立马，这是命令！跟家属解释，解释不通，让家属签字，因不用呼吸机造成病人死亡，责任由他们负！”
说完，杨帆不管愣在当场的李主任，风一样推开门走掉了。他是要争分夺秒赶在病人死亡之前，把院内发生疑似耐药菌感染的消息报上去，严令必须插管只是用病人的痛苦为他自己争取时间。”
我呆呆的出了办公室，站在走廊，看护士长李姐正吆喝着几个人往被隔离的单间39号床推呼吸机，昨天39床还仅是气喘发烧，现在就已经不行了。最怕的事儿，还是来临了，我手中的保温桶，跌落地上，骨碌碌滚来滚去。我呆愣片刻，清醒过来，连忙跑去看杨羽，杨羽状况还好，只是高烧又上来了，有点气闷，胎儿有点缺氧，一直吸着氧。看见我来，她向我笑了笑。陈绍聪显然已经知道了刚才的事儿，一直黑着脸，对我并不理睬。
我定了定心，告诉自己，该来的总是要来，努力应对吧。然后寻了保温桶装作什么事儿都没有，去看母亲。母亲只是发烧，全身发酸，她自己一直以为是感冒，嚷着要出院。之前，我已经嘱咐父亲做好防护，现在我又把父亲拉出去，郑重其事的重复了一遍。父亲看出我的担忧，说，”孩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妈大难不死，还怕一个小小的感冒吗？”
我笑笑”说的是“。

我突然发现我这个《仁合往事》其实没有主角。这就是一段往事，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主角，我写其中的每个人都是当主角来写的。所以，对于一直想看庄大夫的亲，可能令你们失望了，庄大夫的出场机会并不比其他人多。

行文至此，我想说说，我对外科风云整部剧的认识。和我写本文的想法。外科风云是一部医疗剧。我是编剧朱朱在晋江连载《长大》时就追文的老粉。
作为一个有一定生活阅历和职场经历的女性，我对她文中的各种偶像剧元素的玛丽苏杰克苏并不认可。但是，我特别喜欢她文里体现的美好和纯真的职业精神。
外科风云拨开爱情的外衣，我以为她真正探讨的是实事求是和永不言弃的精神。庄恕是实事求是的代表，仁合是永不言弃医学精神的代表。所以，庄恕很多地方都和仁合人格格不入。
在我看来实事求是是行医之本，而永不言弃是更高境界的追求。就像一个医生，首先是一个好人，其次才是一个好医生一样。
作者因为文学故事的可看性，其实已经夸张了永不言弃的精神作用，出现了太多的奇迹。所以，我写这篇番外就是想解构这种奇迹，你违背了实事求是的原则，就会受到惩罚。庄大夫喋喋不休的说教，只能让人嫌弃他爱教育人，端着，只有残酷的事实才能教做人。所以，我写了仁合往事，在这篇番外里，陆晨曦会因自己的错误受到了人生最大的打击，男友走了，好友反目，母亲也会离开她。她因此才真正体会到庄恕当初的痛苦和对她的失望，真正成长起来。其实，我写这文对陆晨曦是充满了同情和怜悯的，相反，对我爱的庄恕和凌远倾注了很少的心思。
我知道，这样的文注定不会讨喜，还会遭到很多小朋友的嘲讽。在他们的世界里，或者说在他们的影视文学世界里，爱情是最伟大神圣纯粹的东西，我稍稍违背了原作玛丽苏的意图，用现实的眼光谈谈庄陆的爱情，他们就以为我没看懂剧情，不懂爱情，如何如何。
坦白说，我受够了贴吧里各种玛丽苏恋爱脑的小朋友的帖子。所以，从今天起，我不再来本吧连载发文。如果有几个亲想看文，等我完文后如果还记的这个吧，可能会一块发文上来。
最后，谢谢看文的亲。
再见！

现在的事情让人感叹，真的是戏剧照进现实，做不到实事求是在外科风云里使一家人家破人亡，在我的续文里它让一个医院一个城市陷入了恐慌，然而在现实中，却让一个国家的百姓遭殃！！相关领导真是万死不能辞其咎啊。
续文写完好久了，吧里已经彻底成为男欢女爱吧，估计没人喜欢看，所以一直没有把续文发过来。今天突然想起这个事儿，本着善始善终的原则，发上来吧。

然而就是这个小小的感冒，令仁和上下束手无策。当天上午，急诊的两个病历，在割开气管，用尽一切办法后，也只多挨了三个小时，在杨院长向上级汇报完不久就停止了心跳。中午时，又有两位病人进入病危状态。我再次去看杨羽，她已经有了早产症状，妇产主任刘老师正在劝他放弃孩子，而她一边抱着肚子在床上辗转，一边流着泪摇头拒绝。陈韶聪被强行套上了防护服帖床而坐，拉着妻子的手默默垂泪，看到我，对我吼了声:出去。引得刘老师侧目看我，我只好尴尬的退出来。
我无助的徘徊在医院走廊，想起傅老师一再说到的实事求是，如果当初我力挺陈韶聪上报实情，该多好啊。我自命正直客观无愧于病人，却做了这么一件助纣为虐愚不可及的事儿!
我又想到庄恕，当初那么执着的对待耐药菌株的研究，甚至为此不惜得罪扬帆，也不过是在不简单的医学关系中维护医学的真实纯粹罢了。
不是怼几句领导就是正直，不是加点班赶个手术就是敬业。而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因私利，放弃事实求是这个职业原则，这才是真正的正直敬业。
我踌躇良久，还是拨了庄恕的电话，而那边却一直占线。是啊，庄恕是谁?
是心肺移植届公认的大神，上班时间他哪有时间接我一个前女友的电话。
我收起电话回急诊时，已经又有一个患者走了。值班室里，几个人都没睡，默默的坐着，悲伤与恐怖弥漫其中。

第二天一早，两份红头文件同时到达仁和。一份是关于示范院的，仁和医院正式成为国家级示范医院，这个让仁和人梦寐以求的荣誉，此时到来，却不能给人带来任何喜悦，相反只让人觉得尴尬滑稽可笑。第二份是一份任免书，因疫情上报不及时，撤销扬帆仁和医院院长的职务，委派第一医院院长凌远暂代仁和院长，即刻上任，应对疫情。
当天早上，凌远带着五位流行病专家入住仁和。
早八点，凌远通过广播向全院宣布，因疫情严重，仁和医院全院即刻起停止接诊，全面封锁：所有病人需一一排查，没问题的才可出院。消息一出，整个病区炸开了锅，病人们，陪床家属们哭着喊着，闹的不可开交。好在凌远早有准备，每科配备了一名武警，10名志愿者，软硬兼施，轮番解释劝导，终于安稳下来。
早上9点刚过，院办打电话让我去开会。我知道今天要有一连串的大动作，但我只是一个小主治，与我何干?带着这个疑惑，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全是各科的主任，我立马明白，因陈绍聪要陪自己病重的妻子，我这是顶着他的位子来开的会。
会议主座上坐着一个两鬓微霜，消瘦苍白的中年人，他就是临危受命的第一医院院长凌远。旁边坐着刚刚革职的扬帆和已经病退的傅院长。看我进来，扬帆立马向凌远介绍，这是急诊科陆晨曦。凌远就着捧在手中的热水杯呷了一口，笑着说：＂久闻大名啊，傅院长的得意弟子嘛！＂
＂技术还是有的，就是脾气不行，凌院长多担待。＂我正不知如何作答，傅院长接过话去。
＂嗯，关键时刻，还就得需要陆晨曦这种有脾气的，能镇的住场子。＂
我朝他们笑笑，低头看刚刚下发的文件。这是一份十几页纸的关于仁合医院特殊时期的办法条例。接下来的时间，凌远带着我们挨个敲定文件的每个细节，不清楚有异议的当场解决。三个小时下来，这份原先十几页的文件已经扩充为二十几页。被院秘打印下发，作为特殊时期的行动细则。这份由各科室共同讨论、凌远拍板的文件，后来成为仁和医院传染病管理的模板。我常常反省，这份仅用了三个小时匆忙拟订的文件为何比那些历经几个周开会讨论的东西更具有生命力?这取决于两点：一是仁和人当时的团结。所有人都认识到，仁和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那些一开会就掐架的主任们，各自放下了心里的小九九。第二就是凌远的能力，他充分尊重下级意见，又具有天才的决断能力。我是一个喜欢崇拜偶像的人，先是付老师，后是庄恕，那时那刻，我坐在那里看凌远一条条一件件飞速的过着条款时，已经不自觉的把他也列入了偶像的行列。
会中决定，将急诊空出来收留确诊病人，而急诊其他非确诊病人则都移到相关科室去。医生分批轮流进驻疫病区，我不出所料被排在了第一批，这也正方便我照顾母亲。
会议结束的时候，凌远一改之前的紧张严肃，站起来，对大家笑着说，刚才我们讨论的都是最极端最困难的情况下该怎么办。其实大家知道，干我们这一行就是时刻有最坏的打算但要心存希望和光明。这种耐药菌株感染不是第一次了，也有相关的经验可借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昨晚我已经和庄恕医生取得联系，他这半年来对耐药菌一直有追踪研究。他对咱们仁和的事儿很上心，当晚就当了回逃跑新郎，从婚宴上直接去了实验室，刚刚已经上了回国的飞机，回来协助咱们。而他的新婚妻子，我们第一医院的苏纯大夫会继续在美等待新的研究结果，一有突破会立即回国。
听着“婚宴“，“新婚妻子“，这些字眼，我有那么一小会儿的震惊和酸楚，但很快便开心起来。庄恕要回来了，和过去很多时候一样，他肯定会有办法的，对，他是无所不能的！
然而，走出会议室时雀跃的心情很快被急诊的现状所摧毁。短短三小时又有一个病人走了。上午还需要武警维持秩序的病区，下午突然安静下来，人们在黯然的沉默里，惊恐的数着医院门口出出进进的殡葬车。
要吃晚饭的时候，终于抽出时间去看母亲。她状况还好，但已经知道自己感染的事儿。看见我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晨曦啊，赶紧联系庄恕，我有话对他说。”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我只能假装糊涂，“他在飞机上呢，怎么联系啊，等明天吧，明天他就回来了。”
“我怕等不到明天。“
“妈，你相信我，你的症状是最轻的，没事儿。再说了，那么重的车祸都抗过去了，这么点感染真的没事儿，别急慌慌的嫁女儿。”

母亲当时确实是感染者里较轻的一个。而杨羽就没这么好运。我去看她的时候，已经没了胎心，她也不再挣扎，静静的躺在那里，嘴角不断的有血流出，陈绍聪一只手握着妻子的手，一只手拿着手绢不断的给她擦拭。隔离服歪歪的穿着，一看就是别人强制他穿的。杨羽看到我朝我点点头，又指指丈夫。我知道她的意思，想让我劝劝陈绍聪。我嗫喏着，还没等开口，就被陈绍聪一声沙哑的滚撵了出来。
我站在病房走廊外，看着外面晕黄的路灯下，空荡荡的街道，心里也空空的，平生第一次想要跪下来，乞求上苍，宽恕我的错误，救救我的亲人…
凌晨十分，我在仁和最亲密的姐妹杨羽带着她仅五个月的胎儿离开了人世。陈韶聪疯了一般，撕开防护服，想去拥抱亲吻自己的妻子。五六个护士都拦不住他。情急之下，我打了他两个耳光:"陈韶聪你冷静冷静，杨羽已经不在了。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这样做除了对你自己有危险之外无济于事!"
陈韶聪微微一怔，指着我笑到:"是，陆晨曦，你最冷静、最光荣、最无私。只有你配称医生。我们都不配称医生。就连庄大神在你眼里不给仇人的女儿做手术***不配称医生。何况是我，***就一凡夫俗子，整日里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怎么配称医生呢？可***也不想当医生啊，我就想当好别人的老公和爸爸呀。你们这些伟大高尚的医生为什么就不放过我呢?口口声声医学、道德，***，到头来你为了仁和，什么事实啊，道德啊都可以抛弃!!
人命算什么，在仁和的名誉面前狗屁不值!陆晨曦，你想为仁和卖命，你想在仁和扬名立万，流芳百世，***拖上我啊……
一时间大家都呆在当地，我更是无话可说，呆呆的看着泪流满面语无伦次的陈绍聪。过了好久，才有护士上来边劝我别放在心上，边拉我离开。杨羽的遗体最终还是被人推走了，病房里只留下一个男人绝望的哭泣。
那晚以后，陈绍聪便离开了他学习工作了十几年的仁和，再没有回来。第二天，陈绍聪的父亲盛怒之下，终止了和仁和的所有已经达成的资助协议，包括马上要到位的隔离衣，消毒水等急需品。凌远不得不托了许乐山做说客，许了很多生意上的好处，关系才终于缓解下来。但陈绍聪接管陈氏后，当年就卖掉了陈氏药业，不再和仁和有任何关系。当然更没有再回应过我的任何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