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锁了琵琶骨,真气无法周吅身运转。看来你要用铁头功行走江湖了。”我忧伤道。
“只能如此了。”师父亦敛眉轻叹。
“要把头发练得跟钢针一样硬,毕竟太难。师父,不如我帮你把头发剃光吧!”我拿起剃刀,一摸师父的脑袋,触手处是一个个凸起的大包。
“师父,你的头——”我大叫,猛然惊醒,方发觉是一个梦。
师父驱除颅中煞气,可不必牵动全身筋脉,因而即使琵琶骨被锁,也能依诀单独运转颅内真气。我心中落下大石,心心念念,竟做了一个这般荒唐的梦。
屋里一派宁静。天向和老道吅士并排卧在东北角,厉婕睡在我身旁,哈喇子流一地。只有师父,仍寂然端坐。
月光斜入,只见他闭着眼睛,蹙着眉,表情隐忍着,满脸细密汗珠,身吅子微微颤吅抖,仿佛沉浸在一个极其哀恸的时刻。他端坐得笔直的身吅子慢慢倾斜,摇摇欲坠,“嘭——”他用手猛地撑住地面,突然大睁了眼,却仍沉浸在思绪中,目光空洞,思绪渺远。
“师父——”我唤他,他没有反应。
“师父——”我更大声,他一惊,侧过脸,“何事?”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夜已经很深了。
师父没有搭理我。倒是厉婕粘吅稠着嗓子,叫我别吵。
“师父,一连三个晚上了。你说的,做事不可操之过急的!”我恳切道,很担心他忧思过吅度。
我忽然想起八年吅前在檀香岛看见的那具利器灌顶的骸骨,旁边那像极了师父笔迹的留言。小善死得这般惨烈,如果段兄弟是师父,那想必他们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吧。其实,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果真像厉婕所说,恢复记忆,反而怕是徒耗心力的折磨。
“罗兄,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吧。”返道子也坐了起来,劝解道。
“返道子前辈,你跟我说说我师父的过去好么?”我知道师父想起什么也不愿说,干脆问返道子。不能让师父把什么都闷在心里。而且要安慰他,我也得先知道是怎么回事。
“如果世上真有天纵之才,罗兄必算得上一个。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奇门遁甲,他无所不知。尤精于医道,足迹遍布江南塞北,悬壶济世,救人无数。他性吅情淡泊,自适山林之间,与林涛作伴,以松竹为友,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想不到返道子拍起师父马屁,比我还溜。
返道子停了一下,面容转为寥落:“罗兄本是一个正邪之争以外的边缘人,后来却卷入其中,蹉跎半生,更负了一个女人。”
“负了一个女人?”我喃喃出声。这女人就是那惨死的小善吧。
“不错,他最初只顾自己修为,负了那女子一片痴心,后来又因身份对立,与她殊死相斗,累得那女子绝望而死。那女子半生叱咤,结下不少仇家,死后亦不得安宁。生魂困于暗洞,为戾煞所控,永不得超生……”老道吅士口气清和,目光悲悯。
师父喉头耸吅动,极力控吅制自己的情绪,像关上一道沉重的铁门一般,缓缓合上了眼。他纹丝未动,却显得如此单薄,身吅子摇摇欲坠般脆弱难支。我本来沉浸在这悲凄故事中,难以自拔排遣,但一瞥见师父的失态,禁不住上前一把扶住他。
“师父,你没事吧”一触到他,我吓了一跳,他的身吅子竟如僵死般奇冷无比。
师父没有立即推开我,“我没事”他嗓音是濒死的温和。
老道吅士从怀中掏出一张古旧羊皮卷,缓缓展开,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奇怪的符号。背面画的都是些圈圈杠杠的图案。
“啊!这不是——”我失声叫了出来。
老道吅士点头“这是我们天阳族的《圣书》”,缓缓又拿出一张碎纸,上面的图案跟那古旧羊皮卷背面的图案极为类似。是了,我说的就是这张碎纸。上面是师父的手迹,前不久我亲手整理的。上面没有一个字,只有和那羊皮卷差不多的圈圈杠杠的图案,是师父对河图洛书的推演,我想没人看得懂,就大胆带去了山下新居。本是放在箱子里的,不知是之前冥狱中人搜厉婕抄吅家式的翻箱倒柜中掉了出来,还是这老道吅士自己翻了我们的箱子!难怪我们在外边打得不亦乐乎时,没怎么见他身影。
“这是什么文吅字?”我指着那羊皮卷上的符号问。
“天阳族的文吅字”老道吅士答。
“上面说的什么?”我又问。
“我不认识。”老道吅士见我一脸惊诧,进而解释道,“历吅史上,天阳族也曾是大族。所以有过自己的文吅字。但上千年来,我们族人人丁单薄,语言文化都渐渐被周边民吅族同化。不知从何时起,天阳族人不再说天阳话,连天阳族的文吅字也成了一种死文吅字。为了看懂这上面的字,罗兄花了几年功夫,终于在哀牢山丛林深处让他找到了一块石碑。石碑上是天阳族的文吅字和东巴文的对照。他又前后费了十年之功,先学东巴文,再根据东巴文破译了天阳族的文吅字,看懂了我们天阳族《圣书》所载内容,后苦苦研习河图洛书之神机,终于逆天改命。”
我的心被一点点温暖着:“你是说——”
老道吅士点头,目光紧盯着师父,眼中竟泛出丝丝潮意:“罗兄为了赎罪,倾其绝世之才,探究出天阳珠与阴冥珠阴阳结合之法,救那女子阴魂脱困。”
师父周吅身一颤,眼中千秋伤怀,万吅古清萧,往事如山,他全身散发着绝望,那种被记忆压得喘不过气的彻骨悲怆与凄凉,仿佛死过又被鞭尸般。不错,就是这些往事,萦绕他心头,笼罩下愁云惨雾。
我恍然又看到八年吅前那窄坑中的字迹:“段兄弟与小善共室十载,不意成仇而终,甚为憾矣。今睹小善骨落魂散,未尝不觉悲也。吾意为汝谋。若事成,吾可死也,若逾期而事不成,天命不可违,吾亦当赴岛以身殉汝。”
一字一句,说的原来是这样一回事。我仿佛觉得自己真的懂了。师父向来自视甚高,即使愧疚追悔到以性命相偿,依然不过轻描淡写的两句,“甚为憾矣”“未尝不觉悲也”,含糊前因,淡漠然后。在世界最隐蔽的一个角落中,他用指骨默默擦出这几行小字,让淡淡血迹镌刻了余生。我不知道他怎么得到那羊皮卷——所谓天阳族圣书,不知道他如何日日穿梭跋涉在哀牢群山中,风餐日晒,与蛇鼠虫蚁为伍,与毒瘴湿秽作伴,寻找着古老天阳部落的遗迹。在发现那块同时刻着东巴文和天阳文的石碑时,他如何欣喜畅快,在往后十年中,破译古书文吅字,苦究羊皮卷,参悟河图洛书,一意孤行寻求拯救故人之法,他多少次一筹莫展,又多少次笃定坚持。“若逾期而事不成,天命不可违,吾亦当赴岛以身殉汝”他多少次黯然无助,自叹逆不过命运,又多少次推吅倒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