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一眼万年
三人一路摸到炼丹室，已是只见废墟一片。待焱妃收了幻境诀，慕容颜径直向那一线孤零零的光柱走去。天明一路小跑地跟在她身旁，仰头望去，却无法通过那狭小的空隙望见什么。
这里，安静得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场。
身后忽然有暖色的光照亮。慕容颜回头一看，只见焱妃指尖燃起灼灼的明火，不多不少，恰好能让她看清了周遭的一切。她微微一笑：“从来只听说阴阳术变幻莫测，原来还有这样实用的一面。”
焱妃淡淡一笑。天明正打量着四周，却见慕容颜以及蹲下身去。她面前的地面上凝固着一些暗色的痕迹，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一点诡异而狰狞的猩红。
霸王啊，霸王。
慕容颜垂着眼帘，站起身来，唇边泛起的弧度不曾落下。而天明伸着脖子往她面前一看，却瞪大了眼睛，随即沉下了尚带稚气的眉宇。
“颜姐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慕容颜抬起头，看了看那亮光的尽处，回头看向焱妃，问道：“王妃娘娘，可知道这顶上是何处？”
“你们跟我来。”焱妃早已望见地上的血迹。她径直向慕容颜走来，同后者擦肩而过。慕容颜拉起天明的手，放轻了步子跟上去。
重见天日时，他们看到了想见的人，以及不想见到的人。
身后，是弓着身子微微喘气，却蓄势待发的石兰；身前，星魂双手聚着紫色的气刃，年轻而苍白的脸上是狰狞的笑意，大少司命闲闲立于其后，婀娜之外是杀气森然。而那紫衣的少年眼角的血迹蔓延成妖异的图腾，身影却如擎天的柱石般横亘于二者之间。那股子令人热血激荡的豪情与傲气，直如来日的霸王。
慕容颜几乎能感受到自己颈间的血管在隐隐地跳动。她大步走出去，在少羽身侧立定。而在少羽的另一边，是已然握紧了非攻的天明。少羽感受到他们的气息，不由得咧嘴一笑。
“好，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会回来。”
“当然要回来，我们还要一起回去呢。”慕容颜笑得散漫而桀骜。她冲大司命斜去一眼，飞扬的眉目艳如三月飞花。后者一皱眉，却见星魂阴沉沉地扫了慕容颜一眼，冷笑出声。
“云中君都奈何不了你们······当真是有些本事。”他神情倏然一变，整个人携奔雷之势刺向慕容颜，“可惜了！”
不过转瞬须臾，星魂的身躯却被一股更加浑厚的力量所阻。那力量侵略如火，将他击退之余，竟将他生生逼出一口血。星魂脑仁发麻，却被疼痛扎得清醒过来，抬头看向那神色淡漠的美艳女子，恨恨出声：“焱妃······”
少羽一时震惊。天明开心地冲星魂做着鬼脸，慕容颜则笑得更加恣意而冶艳，那神情勾画在那张俊美无双的容颜上，几乎狂得无法无天。星魂双目血红，正欲催大少司命再战，却见那几人的身形凭空变得透明，最后化成蝴蝶飞散，正如之前的两次。
“找！一定要给我找出来！”星魂嘶哑着声音，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好可惜啊好可惜啊好可惜啊······”
慕容颜一路碎碎念着回到据点。妈蛋零号白虎没收回来非攻没给公输仇改装真是失策失策太失策了。她纠结的都快炸了。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她也想研究一下霸道机关术啊！这特么开到战场上就是重型装甲车啊！！什么梅三娘典庆什么披甲门直接碾死丫的啊！
算了算了以人为本。慕容颜深吸了一口气，大不了下次上了战场再给他缴回来，她就不信公输仇还舍得把那玩意儿扔了。
碎碎念归碎碎念，她理解焱妃归心似箭的心情，和石兰一起驾着少羽一路跑得飞快。天明在后面哼哧哼哧地跟着，同样碎碎念着有异性没人性啊没人性。
自然，慕容颜同样是归心似箭的。
踏上绝崖栈道，面前倏然闪出一个人影。慕容颜定睛一看，惊喜出声：“跖哥！”
“可以啊你们几个。”盗跖笑嘻嘻地往她身后一看，不禁一愣。使劲眨了眨眼睛再一看，便愣在了原地。
“小跖。”焱妃淡淡一笑，恍如当年。
“石兰你先带少羽上去找端木蓉，就是那个黑头发紫眼睛的漂亮姑娘。”慕容颜怕误事儿，绕过那俩眼神叙旧的催着石兰赶紧走，又摸摸天明的脑袋，回头冲焱妃道：“王妃娘娘，巨子他们就在上面。”
“哦对对对，巨子和月儿他们都在。”盗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赶忙侧身让开一条道。慕容颜跟着焱妃一路往上，期间遇到若干墨家弟子以眼神询问这美女是谁。而慕容颜神秘一笑，不可说，不可说。
终于登上百尺危崖。遥遥望去，夕阳将那黑色的高大背影剪成缥缈的剪影。许是听到了身后的响动，那人转过身来，恰好与焱妃四目相对。
亘古刹那，一眼万年。

十四.有花堪折直须折
慕容颜忽然觉得眼眶有点湿。
她背过身去，匆匆下了楼，在转角处一时间没稳住平衡，闪了个踉跄。心脏在短暂的窒息后激烈地搏动起来，一声一声撞击着胸腔。慕容颜有点发软地撑着栏杆，虚掩着心口，勉强控制着呼吸。她想她这一路过来虽说也算是刀光剑影，终究也没动真格地在生死边缘行走过，却是从乱世里抢回了多少人命，打碎了多少别离。
燕丹啊。她轻轻地念着，唇角轻轻地扬着，眉目温柔如同少女梦里的情郎。这一世，她不会让他再缚于那所谓的命运；江山美人，从前他没有得到的，亦不会再失去任何一样。
至于那如今身在东郡，正在抽丝剥茧地梳理赵美人棋局的一位······慕容颜微微颔首，眯起眼睛，像是一头修成人形的狐妖，慵懒而又冶艳。
他心里，还装得下一位美人么？
她站起身，顺着木质阶梯，慢慢走下去。晃着晃着，看到盗跖正出来倒水。那水透着一股不算单薄的血色，刺得慕容颜头皮微微发麻。
“少羽怎么样？”慕容颜问，声音里有自己才察觉得到的颤抖。
不会有事，不应该有事······他是未来要纵横天下横扫千军的霸王，怎么会现在就出事。
“慕容姑娘，请放心，我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家园。”
“慕容姑娘，你们先走。”
“好，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一定会回来。”
信任，洒脱，玩笑······紫衣少年音容笑貌于脑海中纤毫毕现，清晰如昨。慕容颜于衣袖下暗暗攥了拳，不会的，他不是要开重瞳么。
“蓉姑娘出手，马到功成。”盗跖一盆水泼出去，回头冲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慕容颜顿时浑身一松，没得身上一软，差点又栽下去。
“诶诶诶颜姑娘？”盗跖一把扶住她，见慕容颜额上沁出一层雪白的薄汗，将碎发一绺一绺地黏在那张雌雄莫辩的脸上，后面的话跟溜火车似的就出来了，“这得亏是我，若是哪个姑娘瞅见你这副模样，事后肯定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逼你负责。”
话虽如此，盗跖扶着人去往端木蓉处的脚步却是一点不耽搁，就差没把慕容颜扛在肩上。后者仗着腿长勉强跟上他的速度，嘴里断断续续地嘟囔着“等着我勒不死你”······
对于内功不济休息不足运动强度过大导致肌肉拉伤体内水盐调节失衡血糖过低的慕容颜，端木蓉给出的方法简单粗暴：“榻上躺着。”
慕容颜自然不会老老实实躺着。躺了十分多钟头不晕了眼不花了身上有点劲儿了，就转过头看着石兰，用一种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的语气说：“石兰，我渴······”
端木蓉不咸不淡地提醒了一句“水盐十比一”。石兰点点头答了一声“知道了”，出去给她拿水。慕容颜心中哀嚎端木姑娘你是想齁死我么这剪除情敌的手段真是炉火纯青一本正经让人无法反驳，微微侧脸就看到一背银针跟刺猬似的少羽正瞪着她。
少羽现在还闭着眼睛，当然是没法用眼睛瞪着她。可慕容颜从他脸上的肌肉拉伸分布简称表情上分析出，即将打开重瞳子的楚国项氏一族少主项少羽，此刻正在瞪着她。
简直是用生命在瞪着她。
慕容颜想了想，石兰刚刚看她的时候眼帘半垂，小脸侧过半边，白皙的皮肤上约莫是有那么一点红晕。就冲她慕容公子慕容少侠这张脸，少羽是该瞪她。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少羽看得见。
石兰刚刚那一声“知道了”公事公办一本正经，毫无引人绮思的语气。照这么说，莫非少羽还没瞎也就是她还没正式开始撩石兰的时候，这位仁兄······就已经开始醋了？
也就是说，那时候石兰已经开始偷偷瞄她了？
艾玛好开心好害羞！
等等这不是我的画风。慕容颜五指插进头发里，向上一抹。至于她刚刚对石兰讲话的语气，确实是······比较欠揍。
能让项氏一族的少主吃一个女人的醋，慕容颜觉得，自己还是很有本事的。
这么想着慕容颜又开心了起来。正好这时石兰回来了，端着水坐到她榻边。慕容颜慢悠悠地撑起上身，接过石兰手里的碗，不紧不慢地仰头喝干。
还好，没她想的那么咸。
喝完以后慕容颜松松地拖着碗，放回石兰手上。她一双手生得颀长漂亮，因为长期握着双截棍而少了几分精致的匠气，更多些疏朗况味。石兰接过那粗糙的陶碗，只觉得凸凹不平的表面上似乎还残留着些慕容颜指尖的温度，便有些发怔。再听见那声中性的略带笑意的“谢谢，兰姑娘”，她玉雕般的脸上便腾地烧了起来，赶紧偏过头去。
那边端木蓉针下，因为看不见而对声音格外敏锐的项氏少主正在低声催眠自己：“她是个女人，她是个女人，她是个女人”······

十五.黄雀螳螂
撩妹归撩妹，端木蓉说躺着，就还是得躺着。
班大师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地说颜儿啊救人是救人还是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慕容颜讪笑着说让师父担心了我没事真没事，又没伤着不就是几天没睡觉吗，又说师父我已经好几天没碰机关术了，手有点痒啊您看这······
话音未落，端木蓉眼刀一横。被自家徒弟的勤奋精神感动得无以复加五体投地正准备满口答应的班老头立刻堆出一脸笑，说身体要紧一定要谨遵医嘱，然后赶紧溜出门去，关门时还偷偷比了个“你放心”的手势，慕容颜乖乖点头。
除了班老头三五不时地往他爱徒这里跑之外，燕丹一家子也时常来看她一眼。一般这时候慕容颜噌家伙就站起来了，海拔直逼燕丹而去，然后再被后者摁到榻上。
“蓉儿说你恢复的很顺利，我就放心了。但还是要静养为主，别到处乱跑。”
慕容颜乖乖地笑：“有巨子这句话在，我怎敢不好？”心说恢复个头啊我又没伤着，你就这么见不得我长高吗我不是还差你十来公分吗你至于吗老子都快躺麻了，果然绯烟一回来你话都变多了是吧是吧是吧，低头就看到月儿站在燕丹焱妃之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慕容颜心领神会，伸手一揽就把小姑娘揽到自己怀里，想想不对，抬头看向焱妃。
焱妃依旧是阴阳家那身狂拽酷炫的装束，只是面上再也寻不见千年寒冰的痕迹。眉目间几分安静恬淡的温柔，宛若还在燕国的岁月。
“王妃娘娘。”她低低道，“欢迎回来。”
“叫我绯烟就可以了。”焱妃莞尔一笑，“你也要好好休息，月儿可是很想你呢。”
“是吗？”慕容颜转过头，摸摸月儿的脑袋。后者则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她面前。
慕容颜定睛一看，卧槽，木鸢？
“班大师这几天教我的。”月儿笑得眉眼弯弯。慕容颜长眉一挑：“你做的？”
“大部分是在班大师的帮助下做的。”月儿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慕容颜心中仰天长啸：这特么才是真·女主啊······
盖聂回来的那一日，看见的已是活蹦乱跳的慕容颜。
田氏一门自己作死作得花样百出，加上卫庄与朱家那几分交情，再有墨门和项氏一族与之传承的盟约，这一场侠魁之争中，流沙与墨家等人联盟的立场似乎已经非常清楚。而慕容颜瞟了燕丹一眼，眯起眼睛笑得很安静。
此时的墨家并非处于原剧情中的风雨飘摇之际。按燕丹这老狐狸的性子，除却燕墨，他必然还有遍布天下的广阔网络。流沙能够发动当年新郑的叛乱，必是在刺客团外皮下有着军旅的力量；项氏不必多言，是沙场上战出的家族；有着与他们合作的筹码，燕丹手里的牌，怎会只是现在看得见的这几副。
当年太子丹贤名满燕京，未见得就没有几个忠心耿耿的部署。更何况昌平君触手遍布天下，这样庞大的势力，怎么会随着他一人的死亡就这么销声匿迹呢。所以这趟水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是越混越好。
混到可以将某些潜在的危险因素，轻易地扼杀在摇篮里。
盖聂余光瞥见慕容颜笑得蔫坏，心中微微一紧，随之便是一阵习惯性的无奈。她又在想什么？
罗网挑动农家内斗，却已然引起了嬴政的警惕；六堂相争，小庄与燕丹又怎会介意做一做那渔翁。上次慕容颜给出的选择题又浮现在脑海中，却令他莫名想起了远在北疆的扶苏，不觉微微叹息。
如果没有罗网······如果没有罗网。
他未必会想要推翻这个帝国。
只是世间又哪里来的如果，慕容颜的选择又是何等的利落。那时她的声音没有迷惘没有犹豫更没有害怕，仿佛只是言及吃饭喝水一样的语气，细细想来，却是平静得可怕。
她仿佛，并不害怕他的选择，会同她分道扬镳。
盖聂心中微有惊奇。慕容颜并非不晓得纵横家，解释成年少轻狂，才是笑话。
这么算来，似乎倒是他看不透她更多一些。
若是小庄碰见这种情况，大概会直接斩草除根吧。盖聂轻轻一叹，却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说：“已经数日未向先生讨教了。今天先生便考校考校，看看我可曾松了功夫？”
一低头，年轻俊美的笑容近在咫尺，令盖聂惊觉这货是不是又趁着他不在偷偷长高了；一抬头，走了没多远的卫庄回头看着他们俩，脸上的神情有点古怪。
盖聂决定，今天不再让招了。

十六.
慕容颜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理论，练体术的在这个世界简直吃亏到炸。
盖聂今天一改往日行云流水又不显山露水的风格，猫捉老鼠似的玩儿她。从前能够勉强锁住的剑招今日却如蛟龙盘旋，在绝对的内力压制面前，她的任何封锁都显得徒劳。
然而盖聂的表情却与往日分无二致。慕容颜暗自嘀咕着，这货是因为被赵娘娘摆了一道心情不好，还是终于肯和她认真一下了？
······算了吧，盖先生要是认真，她能活到现在么。
话虽如此，盖聂难得多上了几分劲道，慕容颜又怎会浪费这样的机会，两根棍一条链玩得令人眼花缭乱，辗转腾挪间竟还未见山穷水尽之态。老子挺有潜力的嘛，她想，上辈子的教练真特么误人子弟。
盖聂眉梢一动，去蜃楼上摸爬滚打一遭，有点长进。
他稍稍加快了速度，慕容颜也如影随形。战到酣时，盖聂虚晃一枪，长剑直刺慕容颜左肩。按照刚才的状况，他确信慕容颜能躲过，也正因如此，他还有后招等着。
可慕容颜的身形却诡异地偏了角度，虽是堪堪避过，却被那锋利的剑气削去一缕青丝，整个人“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慕容姑娘？”盖聂一怔，赶紧上前要将人扶起，却见后者已经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心没肺一笑道：“盖先生方才的剑气好厉害，吓得我腿都软了。”
你他妈在逗我？
盖聂一眼看到她脸上水淋淋的一层，晓得这人自带日晒不黑的属性，是白还是苍白压根看不出来，直接一把抓过她的手。果不其然，冷冰冰滑腻腻的，像在摸一条蛇。
“你受伤了？”他冷冷道，周遭气温陡降。自己真是瞎了，纵然慕容颜不练气长得白又没外伤，她气息的紊乱，他竟也能忽略了。
他盖聂和高手过招了一辈子，习惯了从细枝末节把握战况。慕容颜凌乱的呼吸赤裸裸地摆在他眼前，他却视而不见地以为那不过是和从前一样进入白热化所致。
“受什么伤啊，就阴阳家那帮人还想伤我，先生把王妃娘娘当空气？”慕容颜把手抽出来，将黏在额头上的刘海抹到后面去，笑得很帅很洒脱，“我只是这两天缺少睡眠。”
完全是胡咧咧，她已经躺了几天了。
“那就去睡觉。”
慕容颜一呛：“先生你说啥？”
“你现在得去休息。”盖聂自知失言，连周围温度都上来了。
慕容颜还想挣扎，却听一声低喝：“胡闹！”
她一个机灵，猛一抬头，不出所料是主治医生蓉姑娘；又瞅瞅自己和盖聂现下的距离，噌的一下就窜到了端木蓉身边，低眉顺眼道：“蓉姐姐我错了我马上回去休息你别生气生气容易变老。”
盖聂看着乖的跟条哈士奇似的慕容颜，抬到四分之一的手慢慢放下去。随之便是拱手的动作。
“抱歉，端木姑娘。在下并不知晓慕容姑娘有伤在身。”
慕容颜心道他妈的还是绕回去了，老子有那么弱吗人端木医仙把了脉的都没说我受伤！
端木蓉自从那声“胡闹”后便住了口。方才盖聂的剑收在鞘里，慕容颜手上却还拿着甩棍，刚发生了什么她看得清楚，是以有了那句“胡闹”。而由于盖聂身形挡着，端木蓉并没有看到慕容颜抽手的动作，却觉察出空气里那几丝诡异的暧昧，是以有了后来的沉默。
诚然这两人外貌上看起来是一对玉树临风的男子，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够天下女子折腰；习武之间偶有磕碰，放到两千多年后更会叫姑娘们血脉喷张。然而她却是记得，当初战五渣的慕容颜是怎样挡在了水寒与盖聂之间。虽没有丝毫内力，那股子天生的洒脱傲然，却未在剑气中冷却半分。
换做是她，也一定会如此。不过是她那时为危机所困扰，未曾如慕容颜一般穷追猛打，揪不出鸩羽千夜罢了。
不过是······不过是，鸩羽千夜。
端木蓉眼帘半垂，牵过慕容颜转身就走。外面说是墨家医仙破了那不世之毒，可他们都清楚，挽救了机关城千百条人命的，是她身后那个不遵医嘱花样作死的慕容颜。
没错，不遵医嘱。她气的是这两个人不遵医嘱。碰到这种人都应该一针戳死。
但是，心里那股子蒙蒙的雾气，又作何解？
这两人胡闹伤的是慕容颜的身体，盖聂却向她道歉，也是可笑得很。端木蓉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握紧了慕容颜的手。
不过一次救命之恩，她是何必作茧自缚。
在她身后半步，慕容颜静静地垂着眼，唇边笑意浅淡，眼底如秋水凉。
蓉姐姐啊，抱歉了。
今生她不会叫那人有任何的软肋。端木蓉或是其他人，都不可以。
她会一路送他走向他的理想国，路上所有阻碍皆由她砍去，无论荆棘还是玫瑰。
说起荆棘······慕容颜微微抬头看向接近山顶的地方，不久之前，她曾在那里见证了一场一眼万年。
那么高的地方啊，只能站一个人吧。
项少羽只想复家国仇，未尝有那个心思。刘邦非池中物，得早日斩草除根。至于卫庄······
她想起韩非，轻轻一笑。
七国的天下若起纷争，谁又能止步于九十九。有嬴政前车之鉴，谁又敢止步于九十九。
燕丹不是韩非，刘邦也不是。
虽说纵横家到底不过位极人臣，但谁敢说，卫庄就没有受过法家帝王之学的熏陶，尤其是在韩非死后。
好剑于乱世自然是所向披靡，然而一旦乱世终结，绝世好剑的结局不过两种。要么雪藏于锦缎深处，要么折戟沉沙。
而卫庄，可是甘愿雪藏之人？
若是端木蓉此刻回首，定然惊于慕容颜艳冶眉目间那几丝寒光乍然的笑意。后者迅速撤了眼底暗锋，想着练美人那层波潋滟远山横当真一笑一倾城。
可惜了如花美眷，终是不敌似水流年。待到来日尘埃落定，她可还有今日这份惜花之情？
赏花之人凉薄，大抵如是。只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却不知来年的万花丛中，再没有今日这一朵了。

十七.饶是无情也动人
“农家内斗，田氏一门那几位兴风作浪的功不可没。”慕容颜眼帘半垂，笑得淡然且笃定。只是她这张脸生得张扬邪冶，再四平八稳的表情，也无端生出几分桀骜轻狂的艳，“田仲撺掇田虎撺掇得最欢，我总觉得他背后有什么推手，就算是帝国派来搞垮农家的也不奇怪。田蜜么，有野心有胆识，想跟在后头浑水摸鱼，也是个滑头，未必能成事，搞垮我们的事绝对绰绰有余，如果咱们足够不厚道，直接斩草除根比较简单。”
“至于田言······是田猛之女。或许继承了田猛遗愿，也未可知。”慕容颜已然从燕丹口中“获知”那传承着与项氏墨家约定的两位堂主的身份，因此在盖聂面前愈发地肆无忌惮起来，“她号称农家女管仲，却也只能看着那几位在父亲的灵堂前你来我往，你觉得，她甘心么？”
海中明月映着天上玉轮，在盖聂刀砍斧削般的面容上剪下一层清寒寂静的光。他仿佛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沉于缄默。说什么呢？
说我们应该携手诸子百家共同进退不应该背后在人家内乱之际设计渔利夺人地盘？拉倒吧。
农家的死，是自己作出来的。燕丹和小庄想在后面捞一把，实属正常反应。这么大块儿肉，能便宜了别人么？
至于神农堂与潜龙堂，慕容颜没说，他也不问。田氏斗成一团可各个击破，这两者之间尚无明显裂痕，也还有几分实力。要斩草除根，必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要说联盟，说对方不觉得唇亡齿寒谁信？处理不好，连墨家在江湖上那点侠义之名也要赔掉。这下子就看出流沙的好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能抓在手里的赶紧吞，管别人怎么讲。
若要流沙做这个恶人，燕丹与小庄，又该在暗里达成了怎样的交易？
盖聂有些头疼。他向来不习惯与人打交道，空负鬼谷之名，至今还是孑然一人，许多信息都无从了解。慕容颜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一低沉嗓音隔空传来，“如果能争取到烈山堂，我们与农家或许还有联手的可能。”
慕容颜猛一抬头，只见来人一袭黑衣，唯眉眼间一道伤痕，在月光下分外醒目。盖聂波澜不惊地看过去，与他眼神对上。二人虽不置一词，其间思绪交流又何止万千。
慕容颜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不可思议地看向盖聂：“你把我卖啦？”
“姑娘太过谦逊。若不将你诈上一诈，在下竟不知慕容姑娘洞悉至此。”燕丹一脸坦然地看着她，约莫还有那么点似笑非笑的表情，“还得多谢盖先生。”
盖聂觉得他要是再冲动点儿素质再差点儿，他就可以把燕丹从这百尺危崖上扔下去。
慕容颜觉得她要不是打不过这两个人，她就把这两人一起从这百尺危崖上扔下去，顺便算算空气阻力。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先生与巨子略施小计就把在下套得干干净净真是万壑在胸当世英杰，在下萤火之光怎堪与两位皓月争辉。”慕容颜笑得咬牙切齿，“巨子你大半夜从王妃娘娘那儿跑出来，不只是为了套不才在下小女子我的底细的吧。”
“的确有事要拜托慕容姑娘。”燕丹收了戏谑神色，郑重道：“烈山堂田言智略过人，燕某惜才······”
“巨子您跟我就别废话了，田言凭什么听我的凭什么信我的她见过我吗不才在下小女子我怕是有愧于您的信任啊。”
被截了话头的燕丹上下打量了她两眼，犹豫了片刻，决定单刀直入：“英雄救美。”
盖聂咳了一声，觉得燕丹脸上的表情，跟那天的小庄略有相似。

农家，烈山堂。
“笃笃”的敲门声将田言从午睡中惊醒。她坐起身来，发现侍女并不在床边。周遭除了那规律而轻柔的敲门声，只剩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安静得颇有些诡异。
她定了定神，挪出被子坐在床边，用正常的音量平平道了一声“请进”。只见房门被推开，进来一位身形颀长，容貌雌雄莫辩的俊美少年。那少年闲庭信步一般进入，却不显得懒散，也没有多大声响。他轻轻关上门，向田言抱拳一礼，道：“叨扰了，田言姑娘。在下墨家，慕容颜。”
声音亦是中性的，带一点微笑的质感，让人很容易生出好感。田言亦起身还礼：“原来是慕容少侠，久仰大名。”
慕容颜，墨家班大师之徒，据说机关术方面极具天赋。
“不敢不敢。”慕容颜笑道，“久闻姑娘智略过人，在下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请教。”
“慕容少侠请讲。”这人倒是直白。田言微微颔首，在房中央的矮几边坐下。慕容颜从善如流地坐在她对面。烈山堂周围巡逻的弟子不少，茗鸢又至今未曾出现。能够这样悄无声息地潜进来还有耐心敲门，估计慕容颜同行之人不会多，武功却不容小觑。就凭这样，这少年若有什么歹心，她绝不会在自己的屋子里醒来。这么看来，那些巡逻的弟子，房间周围的守卫，还有茗鸢，性命应该无虞。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只是墨家弟子，应该······是干不出这种事的。
田言微微垂了眼帘，轻轻松了口气。慕容颜只作不见，略略压低了声音开口：“是有关令尊的。”
田言倏然抬起头。慕容颜似乎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唇角斜斜一扬。
“令尊生前，是否曾对姑娘提起一些关于墨家的事情？”慕容颜轻轻地笑，三分斯文，三分礼节，三分洒脱，调和着一分不可描摹又不可忽视的冶艳，令他整张脸都鲜明起来。他修长漂亮的食指在矮几桌面上闲闲散散地划着，零散的笔画逐渐组合成一个歪歪扭扭的“项”字。
田言看得分明，心中一跳。田猛的确曾对她提起过那个三方传承的约定，但是飞来横祸，她知道的也不过冰山一角。但令她心跳的却是，慕容颜明明应该已经摆平了这屋子周遭所有的守卫，却仍旧用这种方式保护着盟友的安全。难道这里有内鬼？连墨家都知道？
她正欲用同样的方式回话，手却被慕容颜虚虚挡住。后者很无奈地笑了一笑，道：“我认不得几个字。”
田言眉角抽了一下，屋外的保镖君眉角也抽了一下。
慕容颜当真很无奈，就算小篆和简体字相似，她勉强认得两个，特么班大师那里的古籍天知道哪国的，对她认字没啥帮助。
她的机关术课程基本上是班大师口授。而她文盲这个属性，也只有班大师知道而已，连盖聂都不知道。
妈蛋伦家一个流离战乱的女孩子大字不识不是很正常吗！
“你放心，屋子外头没有别人。我刚刚那么做，是怕你给我一个否定的答案。”却不知何时，慕容颜已经从田言对面绕到了她身侧。呼出的热气从田言颈间流过，令后者常年苍白的脸色微微一红。田言试图闪开，却发觉那人已经离了开去，“不过看姑娘的反应，应该是知情的。”
田言微微有些恼，看着对方坦坦荡荡的斯文笑意，偏又生不起气来。整理思绪之际，又听那人道：“我当然不会勉强姑娘。只是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姑娘。当初传承这个约定的，农家有两位堂主。”
田言再次倏然抬头，直视慕容颜的眼睛。后者不得不承认，剑眉凤目，高岭之花，饶是无情也动人。
和聪明人说话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必说太多。慕容颜微微颔首，笑得很斯文也很温柔，是那种可以迷倒一片小姑娘的笑容，“有件事姑娘也一定知道，如今流沙与墨家已经联盟。”
墨家多侠义之士，当然不会为难农家，燕丹那老狐狸也还没准备撕下那张道貌岸然的皮；但是流沙刺客团，就未必了。
卫庄若要做点什么，又岂是墨家这“盟友”能劝得住的？
说罢，慕容颜站起身来，再次向田言抱拳一礼：“房间周围的守卫和姑娘的侍女，大约再有一刻钟便会醒来。”
“姑娘有三天时间考虑。三日之后，我会再来。”
说罢，仍旧是轻轻地开门，轻轻地走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留下田言一人在屋里，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

二十.此情勘破
慕容颜醒来的时候躺在，哦不，趴在一个熟悉的地方。
端木姑娘的医务室，她是这么称呼这个房间的。
醒来的第一感觉是口干舌燥，喉咙火烧火燎的疼；抬头环视四周，第二感觉是那汉子下手真特么狠，牵一发动全身啊草，疼死老子了；第三反应，是不是趴久了低血压啊头好晕。
慕容颜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转过头，一声“蓉姐姐”还没出口，就被倚在她榻边的人生生吓了回去。
大哥你好闲啊！老子给你们挖个女管仲回来逐鹿天下差点没把命搭上，你特么不好好运筹帷幄养兵千日竟然在这里陪床？
蓉姐姐这种人为什么不叉出去！
“醒了？”是盖聂的声音，有点嘶哑。
“我······睡了几天？”慕容颜沙哑着嗓子问。她艰难地撑起脑袋，尽量不牵动背上的伤口。说起来这盖先生这么清闲，农家那边八成已经摆平了。
“五天。”盖聂淡淡道，“农家基本摆平······烈山堂毫发未损，神农堂与潜龙堂大部分保全，现在朱家成为新侠魁，与烈山堂握手言和，两边忙着收拢残余。”
慕容颜一笑，“咱们阿言可以嘛。”她歪着头趴了一会儿，又问：“田赐呢？”
盖聂轻轻摇头。慕容颜重重叹了一声，把脸埋进枕头里，埋了一会儿又爬起来，“你怎么样？”
魁隗堂那两个人在盖聂手下根本走不过一轮，他的脸色却隐隐透着点苍白。莫不是在蚩尤堂那边受了伤？
“无妨。”盖聂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该知会的知会到了，他并不多停留，安安静静地起身走了出去。
还很贴心地带上了门。
房内一时寂静。慕容颜目送他出门，直到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门缝里，才重新把头埋了下去。
出门转身，盖聂只觉一阵眩晕，轻轻扶住石壁。
那日他赶到时，慕容颜身后的血已绽了一朵盛大而妖异的花。人已经跪在地上，犹自死死护着田言。他心头蓦然就上了三分血气，一剑断了那壮汉右手的经脉。
“一刻钟内，给我备好马车，传令你们的人撤走。”盖聂语气平淡，周遭温度却如极地冰川。沈子高识时务者为俊杰，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他的两个要求。盖聂也不多纠缠，带人上车抽了马鞭就走。
他记得，当初咸阳宫中秦王座前，荆轲的血也是这样铺天盖地地蔓延，艳得刺眼。
端木蓉的医术自是不必怀疑，她看到慕容颜那一瞬间的眼神却让盖聂难以忘记。那眼神混着他们三人之间隐秘而微妙的情愫，交织成一张冰凉而又黏腻的沉重大网，缠得他数日心神恍惚。
他知道这是他的疏忽，只顾盯着蚩尤堂与神农堂的动静，却忘了在农家，还藏着那样一把野心勃勃的绕指柔。慕容颜孤身一人护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田言，若要出什么意外，再容易不过。
盖聂慢慢走下木制的栈道。田赐不知所踪，田言那边少不得有人帮衬，今天听端木蓉说慕容颜有醒来的迹象，才匆匆抽空过来看看。农家之事尘埃落定，他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许，疲倦便霎时间占了上风。胸腔里清晰可闻的撞击声终是撞散了他那点维持平衡的力气，撞得他眼前一黑，眼看着就要直直倒下去。
老子一世英名啊。盖聂心中哀恸。
想象中的狼狈却并未发生。接住他的肩头，属于一个身着熟悉墨蓝衣衫的人影。
盖聂老老实实地闭着眼，待到眩晕过去，才推开那人站稳了身形，低低道：“是我失态了。”
“看样子，慕容姑娘已无大碍。”那人淡淡道，神情波澜不惊。盖聂错过眼神，想要绕开他，却被后者一把拦住。
“盖先生，你已经躲了我五日。”燕丹的声音很熟悉，语气也很熟悉，那一身深沉而透着冷意的气场，若叫墨家其他人见了，却一定会觉得陌生，“之前慕容姑娘生死未卜，我体谅你的心情。现在，你是否可以解释一下？”
盖聂淡淡看了他一眼，“巨子多想了。”
“我多想了？”燕丹看着盖聂隐隐苍白，强制压下想要冷冷上扬的嘴角，直视着那人的双眼，“凭你的本事，收拢些残兵败将能折腾得自己心力交瘁，却要告诉我，我多想了？”
对视的沉默不过片刻，却能叫人生生窒息。最后，盖聂不着痕迹地脱开了燕丹支撑着他的手臂。
“你明知道这一路上杀机四伏，却让她孤身前往。”他的声音里带着深重的疲惫，却暗暗含着一股彻髓的凉，“不过是，仗着她对你有几分心意。”
仗着她对你有几分心意，便让她替你刀山火海，不惜己身。
他的狠，他原本早就知道。
燕丹微微抬了下颌，似有三分讶异。唇角却是再也控制不住，向上划起一个冷笑的弧度。
“盖聂啊······你还真是，你当她是什么人？”
他无遮无拦地盯着盖聂的双目，仿佛要将之洞穿。
“你当她是你身后，每时每刻都要你保护的小姑娘？”
她是绝世的好剑，未经生死砥砺，如何独当一面，百炼成钢。
盖聂静静地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闪。他怎么会不知道，慕容颜是怎样的人。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慕容颜是怎样的人。
因此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慕容颜若就此折戟沉沙是怎样的绝望。她之前绝不可能预知他会临时起意去她那边看看，却不惜将后背暴露在敌人剑下，只为护着燕丹要她找的人。
恍惚还在昔年，有人朗声大笑，道士为知己者死。然后一把剑，一壶酒，血溅咸阳。
可她慕容颜，如何甘心？
那双暖色瞳子如同最深邃的海域，凝固封存着浩瀚而遥远的流年。最终，燕丹轻轻一笑，侧身与他擦肩而过。
“盖先生，但愿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
“莫成百步，还笑五十。”

二十一.
“看不出来嘛少年，有两把刷子。”慕容颜唇角一挑。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少羽一拍胸脯。端木蓉妙手之下，他的眼睛早已明亮如初。加上那颗真人丹的后劲，如今武功蒸蒸日上，慕容颜哀叹一声，以后彻底打不过丫的了肿么破啊肿么破。
这些日子少羽和石兰一直在秘密地点操练腾龙军团，有事没事也往她这里跑跑，并对她当初英雄救美的大无畏气概表示由衷的赞美。许是燕丹打过招呼，现在这里所有人对慕容颜的称呼，都改成了“慕容少侠”。
“你俩倒是爽，我都快闲出毛病来了。”慕容颜半坐半倚地靠在榻边，单手支颌，有那么点慵懒的贵族情调，“再这么待下去，骨头都散了。”
她在榻上趴了十好几天，终于可以勉强下床走动。那一刀慕容颜是结结实实地挨了的，伤口从右肩一直豁到腰左侧以下，当时看着分外吓人。亏得她这回谨遵医嘱，老老实实养着，她蓉姐姐说除了留道疤以外，落不下什么毛病。
少羽正欲说话，却听外头想起三下叩门声。慕容颜坐直了身体，淡淡道：“进来。”
木门“吱呀”一响，露出来者半边柔软的碎发和一片素白的衣袂。慕容颜眉梢一动，唇边已扬起柔和的弧度，“田姑娘，你怎么来了？这些天还好吗？”
少羽转头看向她，一脸卧槽。他之前并未和田言与慕容颜同时相处过，自然也不知道这两人的对话模式。
“我挺好的。”田言的声音依然是轻轻的，像一片轻易就会被吹散的云，“慕容少侠，有人想见你。”
“谁？”
“沈子高。”
话音落下，石兰眉峰微蹙，少羽眉梢挑起，而慕容颜神色不动，静静地注视了田言片刻，才淡淡道：“让他进来。”说话间，右手已经摸进被子里，握住了那把木质小弩的手柄。
虽然在盖聂的帮助下，魁隗堂如今应该已经被田言握在手里，但是就凭这人在生死之际的反应速度，顺利脱身的同时还给了她一刀，她不敢放心。
魁隗堂的男人啊！长着一张小白脸啊！就瞅那个拿刀的壮汉对田蜜死心塌地，天知道这小子有没有被田蜜灌过什么迷魂汤啊！
刚刚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田言，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出什么来。可田言只看了她一眼，便礼节性地垂下了眼帘，一张脸如千山暮雪般无懈可击。慕容颜无奈，姑且先相信盖先生收复人心的能力。
田言向门外点点头，然后径直向慕容颜走来，在羽兰二人对面，她身侧不远处立定。慕容颜方才有点发紧的心脏顿时松了一半，柔声道：“田姑娘你身体不好，先坐下吧。”
刚刚跨过门槛的沈子高听到这句话的语气，脸上肌肉抽了一抽。
慕容颜抬头看了看他，语气和神情平静异常，“不知沈公子有何贵干？”
妈蛋没那个实力也敢姓沈，敢算计她这种无名小卒，有本事左右一下天下大局啊？
“恕罪恕罪，慕容少侠恕罪。”沈子高深深地作了几个揖，“老李那家伙我已经狠狠地修理了他一顿，不如我改天带他来给您恕个罪？”
“公子忠心耿耿智谋过人，在下着实不敢当此大礼。若有要事，不妨直说。”慕容颜眉峰已经有了上扬的冲动，扣锅倒是扣得挺迅速。这沈子高······不会是被谁敲打过吧？
据说这人在魁隗堂还是个人物，也并不像奴颜婢膝的小人。对她一无名小卒能放低姿态至此，的确有些意思。
“哎呀不敢不敢，只是在下实在挂念慕容少侠身体······”
未等沈子高话音落下，慕容颜头一偏眼睛一闭，“少羽。”
“在。”少羽噌家伙站起来，摩拳擦掌。
“我背疼。”
“得令！”
天生神力的少年大步向沈子高走去，笑得一脸阳光明媚，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后者吓得一缩，忙不迭地在身上一阵翻找，最后摸出一个小瓶瓶来，快步挪到慕容颜跟前。
“大小姐才智过人，在下不才，从今往后愿率魁隗堂上下，唯大小姐马首是瞻。”沈子高冲田言单膝下跪一抱拳，起身又转向慕容颜，双手捧着那个小瓶瓶，诚惶诚恐道，“墨家与农家如今已是盟友，对于慕容少侠的伤势，在下也希望略尽绵力。”
“这种金疮药，整个农家不超过三瓶。”田言言简意赅。慕容颜微微歪着头，看了沈子高半晌，最后伸出手，接过了那药瓶。
魁隗堂上下······人真是不可貌相。
“多谢沈公子。”她低低道。沈子高一抬头，对上她的眼神，心头颤了一颤，定了定心神才道：“魁隗堂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在下便不叨扰慕容少侠休息了。”
说罢，转身就走。但当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顿，回头道：“我今日，的的确确是为了探望慕容少侠而来，还望少侠不要多想，安心养伤。”
那张略显阴柔的俊美脸庞上是玉石一般坚定剔透的神色。不待慕容颜回答，他抬腿便跨过了门槛，不轻不重地带上了门，留下慕容颜在原地一时怔神，羽兰二人面面相觑。
回过神来，慕容颜扭头看向田言，斟酌了一下词句，开口问道“这位沈子高沈公子······好像不太寻常啊。”
岂止是不寻常啊简直是太不正常了好吗？少羽眼皮跳了跳，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田言。
石兰和他一起看着。
田言嘴角似乎抽了一抽，微微颔首，还是直白道：“他是龙阳。”
“卧槽？”
“我靠？”
“······”
“慕容······少侠······”石兰有点担忧地看向慕容颜。后者从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中挣脱出来，认真地向田言问道：“你是说，他对我有意思？”
田言点头。
项少羽从被雷劈中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了看慕容颜那张脸，开始捶地狂笑。
慕容颜扶额叹息：“长得帅真是我的罪过啊······”
连名字都起得这么尿性，这位沈公子要是以后发现她真爱是盖先生，会是个什么反应？

二十三.
桑海的夜晚早已不复昔日的静谧。如今，就连那一点点可怜的平和表象都被帝国的铁蹄踏碎。小圣贤庄火光冲天，盖聂、高渐离、盗跖、黑麒麟四人潜去前线伺机而动。慕容颜被燕丹和端木蓉下了死命令，待在据点不许妄动。自然这种所谓的命令对于真正想溜号的人来说，等同于零。
打着班老头的旗号，她成功地脱离了端木蓉的监控，伙同少羽石兰分分钟溜了出去。
“慕容姑娘，你是准备去救人吗？”少羽在茂密的灌木中中不停地分开前方的枝条，艰难地移动着。石兰纤细，慕容颜腿长，走得都比他轻松些。虽说如此，他依旧相当激动。日日重复着操练兵马的工作，就算习惯了军旅生涯，也难免有些无聊。然而只要是和慕容颜一道的行动，从没让人无聊过，“炸药包带了吗？到时候朝着秦军一扔，那场面，想想就大快人心。”
“第一，在下是慕容少侠，你上哪给我找来个妹妹。第二，有跖哥黑麒麟他们在，你觉得不会拖后腿的话，我不介意你去跟章邯干一架。”慕容颜低声道，讲话仍是慢条斯理的吐槽风，听得石兰“噗嗤”一笑，“我只是纯粹闷得慌······”
她忽然一顿。少羽正要接话，被她一巴掌捂住了嘴。
石兰顺着慕容颜的目光看去，隔着数十株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高大乔木，依稀可以分辨出数十丈开外的地方是一片林间空地。空地上站着一个银丝高绾的女子，一袭长裙及地，姿态如画。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青竹般的气息。
“就咱们这点段位，估计早给发现了。”慕容颜叹了口气，放开少羽，“少羽千万别靠过去，你通缉令满天飞，被认出来就完蛋了。”
石兰十分认同地点头。慕容颜取下从不离身的小弩，放在石兰手上，并小声叮嘱了用法，“我没带备用的箭，所以总共就这三根，可以一根一根地用。”
“现在，我去会会她，看看是敌是友。如果有什么万一，你们俩赶紧撤。凭她的段位，我们仨一起上也不顶事儿。”
石兰紧紧握了握慕容颜的手。少羽原想表示反对，在两个女人的目光下挣扎一番，最后还是屈服于慕容颜的淫威下。
摆平了羽兰二人，慕容颜长发一撩，径直向那人走去。越接近空地，灌木林越是稀疏。待她踩在空旷草坪上时，已是闲庭信步，意态风流。
虽然，这些对晓梦好像没什么卵用。
是了，那孑然独立的女子，除了这一代天宗掌门，不做他想。她从未真正站在帝国一侧，也从未真的想要涉足这趟乱世浑水。未必是敌人，便有争取的可能。
慕容颜慢慢地走到晓梦身侧三尺之处，闲然立定。她顺着晓梦的目光微微抬了下巴，便看到那树顶托举的天幕底端，是一片交织了火光的冶艳色泽。
“晓梦姑娘。”她低低招呼了一声，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斯文有礼。
晓梦看了她一眼，“你是何人。”分明是问句，尾音却平淡，听起来很有些高高在上。慕容颜微微一笑，“墨家，慕容颜。”
这次晓梦看她的时间明显变长。更确切地说，是眼神在她身上定了一会儿，“你倒是有趣。”
当然有趣。她一个叛逆分子，堂而皇之单枪匹马地出现在帝国盟友面前，还敢一本正经地自报家门，还是在武功悬殊至此的情况下，除了活腻歪了，完全想不到别的解释。
“我只是觉得，晓梦姑娘不会为了一个即将倾覆的帝国，而随意取人性命。”慕容颜淡笑道，心中感慨自己真是置生死于度外，“说实话，儒家弟子斯文败类不少。倒是齐鲁三杰含冤，实在是天下的损失。”
晓梦静默半晌，“你倒真不像墨家的人。”
“和晓梦姑娘不必说假话。”慕容颜笑意分毫不改。对晓梦这样的，务必比她还生猛，“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被兼爱的资格。”
她语气平淡，嗓音温柔，落地却如惊雷。自然晓梦并不是怕雷的小姑娘，也不免被她的直白震了一震。末了，淡淡道：“你的朋友，不会让他们死。”
慕容颜并不接这茬儿，只微微一笑，“今夜晓梦姑娘独自在此清修，却莫忘了时间。”
晓梦微微颔首。她自然不会对章邯提起遇见慕容颜之事，太乙山一战之后，天宗和帝国便不再会有任何关系，她没必要扯进这趟浑水。
慕容颜轻笑，转身走出几步，却又顿住，回头留下简短的一句。
“那么，晓梦姑娘，有缘再会。”
说罢，她大步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晓梦伫立原地，微微仰起头，只觉那火光渲染的天幕，似乎更刺眼了几分。
慕容颜一路蹚着灌木回小伙伴身边，就见石兰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腕，问：“慕容······少侠，你有没有受伤？”
老子现在打不过少羽啊兰姑娘放我条生路成不。慕容颜耸一耸肩，摊开手，“看到我这张脸，没哪个姑娘舍得下手的。”
少羽“切”了一声，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没事儿就赶紧回去，我们俩啥都没干成，陪你出来跑了一趟回去还得挨骂。”
“算我我错了少主，好不好？”慕容颜双手合十告饶，“咱们马上回去睡觉，可能睡不了多久就要起来给蓉姐姐打下手了。”
少羽眉梢一挑，白她一眼，“这还要你说？”

二十五.
伏念醒来后，燕丹亲自出马，与其密谈良久，最终换得儒家掌门点头。
慕容颜得了这个消息，一只手撑在石壁上，颇有些无奈地摇头轻笑：“老狐狸，真是老狐狸。”
“我看他身登九五的那一天，要拿墨家怎么办。”
她方才正在欣赏美人睡颜，被盖聂一个眼神召了出来。自然，结果如她所料，儒家维护尊卑秩序君主集权，燕丹的未来，不可能不需要这个。
只看到时，他的兼爱众生，还剩几分？
“说起来，和儒家沾亲带故的明明是韩非。巨子就这么捷足先登了，卫庄能愿意？”就凭伏念这天下儒宗的名头，那号召力小得了？
“伏念先生清高。”盖聂一针见血。慕容颜噗嗤笑了出来。她意思意思掩住口，想着盖先生不愧是在政哥身边摸爬滚打过的人。同样的话要她来说就是：死要面子。
被人抓了小辫子分分钟翘辫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流沙说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不也有张子房这个干干净净的代言人吗？慕容颜贼贼一笑，凑到盖聂跟前。她抬起头来，和盖聂鼻尖对鼻尖。
“盖先生，你实话告诉我，张良先生和流沙究竟是什么关系？”
哦那位韩非公子两道剑眉一双桃花眼可帅可逗可高冷可卖萌简直可美cry~可惜是个死人。
否则她一定跟他比比撩妹技巧。
盖聂被慕容颜逼得险些倒退一步，私心却不想示弱，愣是撑在了原地，“······他是流沙的创始人之一。”
“之一？总共有几个？”慕容颜得寸进尺，继续逼上前，削尖的下巴似乎一低头就可以戳穿盖聂的锁骨。她重心支撑在一条腿上，肩膀微微倾斜，再低一点，就可以触到盖聂的胸膛。
“四个。”盖聂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微微后退了一小步，却发现已是退无可退。
他已经被慕容颜逼到了墙角，两个人的距离看起来非常容易引人遐思。虽然两个人都知道，从对话开始直到现在，他们根本没有触碰到彼此。更何况，慕容颜现在是慕容少侠。
只是，那沈子高老老实实归顺于田言的原因，盖聂多少有所耳闻。若被他撞见了，还不知道会埋下什么祸患。
“哪四个？”慕容颜却似乎对这个游戏上了瘾，完全不管旁边随时会有人经过，甚至伸出右手，越过他的肩头撑在石壁上，活脱脱一个壁咚示范模板。
她今天得把这些信息全部抠出来，免得来日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又造成不必要的怀疑与裂隙。
“除了你知道的两人，还有韩非公子，和一位紫女姑娘。”盖聂轻轻推开慕容颜，使两人之间维持一个安全距离。毕竟他还是一个高冷的人。
“紫女姑娘？”慕容颜似笑非笑，把“姑娘”二字念得那叫一个百转千回余韵悠长。“她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盖聂不置可否，只以眼神示意她应该再回去看看颜路，顺便跟伏念打个招呼。他这眼色不递还好，一递，慕容颜脑海中霎时想起盗跖说的，把人一抱，帅气退场。
这画面感······哎呦我的妈呀。
她心脏一阵狂跳，飞快地逃回医务室。高月看了看她，小声问：“颜哥哥，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颜哥哥？
慕容颜头皮一麻，僵硬地抬起头，看向那已然醒来，此刻坐在榻边散着长发，温温润润地笑着看向她的男人。
眉如墨画，眼含桃花。比之韩非宜喜宜嗔的玩笑风流，他淡泊温文的气质里，却自有几分惑人的风情。
张子房此生命犯桃花，果真不假。
“在下复姓慕容，单名颜。”她微微颔首，也管不了自己的脸到底红成什么样了，“见过颜路前辈。”
想想看，这人几个时辰前，还弱柳扶风地躺在盖先生怀里！
慕容颜死死扼住想要尖叫的冲动。那人淡淡一笑，如雪容色更衬得五官如工笔雕琢，“久闻慕容少侠少年英才，一见果然。”
“哪里哪里。我听闻颜路前辈的坐忘心法已臻化境，甚是仰慕。”慕容颜色令智昏口不择言，一抬头发现颜路正微微失神，才想起这人昨夜似乎是被章邯人海战术破了心法，内伤淤结，才会比伏念还要晚许久醒来。她抬起头，眼光扫视四周，试图转移话题，却发现少了个人，“诶，张良先生呢？”
这货刚刚明明在跟她一起看美人，怎么她出去一趟就不见了？
“子房说他还有些事情。”颜路已回过神，淡淡笑道。他偏头看向另一方向，“师兄，这位是慕容颜，慕容少侠。”
卧槽合着不仅少了一个还多了一个？刚刚伏念明明被燕丹叫去谈话了来着。不过她跟盖聂扯了那么久的犊子，伏念是该回来了。
都怪盖聂那一公主抱，害她眼力见全被吃了。
慕容颜陡然绷直了身子，彬彬有礼地向伏念一拱手一揖身，“伏念掌门，晚辈慕容颜。今后，还望您多多提点。”
她是叔控，但又不是抖M。伏念要是看她不爽，一个眼神就能让她掉上几天头发。当然，如果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是最好。
“慕容少侠。”伏念点了点头，并没有释放出她想象中的强大威压，也并没有多在意她。慕容颜心知肚明，他身为儒家掌门，此时最操心的是什么。
可惜天下儒宗终究是正人君子，哪里玩得过燕丹这种从黑暗与绝望中磨砺出的老江湖。慕容颜微微一笑，摸了摸月儿的脑袋，悄悄退了出去。

二十六.接近
“刺杀？！”慕容颜瞪大了眼睛，就差没把那句“脑子被驴踢了吧”顺口溜出来。
张良面上是惯常的儒雅浅笑，眼底汹涌的暗流，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她抬头觑了燕丹一眼，却见那人也正看着她，墨色的眸子如极夜深沉，看不到任何情绪。
大晚上的不让人睡觉，当头砸这么大一炸弹下来，敢问谁hold得住？谁hold得住！
此时此刻，三人正站在那绝崖的顶峰。月色静谧，无端渗出几分入骨的凉意。慕容颜嘴角抽了一抽，这俩成精的狐狸在一道就算了，为何却扯上了她？
“何必呢张良先生······嬴政嗑了这么多年药，底子早就掏的差不多了。将死之人，何必为了他玉石俱焚，好生不值得。”
燕丹眉梢跳了一跳，艰难地消化了一下慕容颜的语言，“慕容姑娘指的是······炼丹术？”
“巨子啊这慕容少侠的规矩可是你定的，怎么能自己破坏呢。”慕容颜看了看有点懵逼的张良，笑得有点忧伤：“相信我，炼丹用的水银和硫磺，加些剂量随便喂一条狗，过两个时辰再去瞅瞅，保证死透。”
“姑······慕容少侠如何得知，是端木姑娘说的么？”张良眉宇微蹙，将信将疑。
慕容颜偏过头：“先父······曾是秦宫的炼丹术士，被嬴政强行用于试药。”
她抿着唇，垂下眼帘，没比张良低多少的人，偏一副隐忍而又不胜凄楚的小模样。反正战乱孤女死无对证，嬴政剁掉的炼丹师又何止千万，打死墨家和流沙的情报部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连慕容颜这个名字都是她随口诌。更何况她的身份，原本并不是什么重要情报。
两个真·男人轻咳一声。张良低低道了一句“抱歉，慕容姑娘”，而燕丹沉默地将手在她肩上搭了片刻。掌心滚烫的温度令慕容颜全身一僵，她赶紧收拾演技岔开话题：“其实，要是真想嬴政早点死，还有另外的方法。”
张良眉梢一挑。
“云中君。”慕容颜抬手在脖子上一抹，“他要是有什么得意弟子的话就一起做了，虽然我觉得，云中君不会真心实意地教出一个弟子，与他分庭抗礼。”
“嬴政寻求长生不老药多年，被无良术士骗得不会少，当他最信任的炼丹师出了个三长两短，少不得急火攻心。”
心说这么一来我大中华的江山以后会少多少破事儿。
气氛一时沉默。慕容颜抬眼望望燕丹，又看看张良，心说难道嫌这主意太缺德了？拉倒吧你们俩什么时候是不缺德的主儿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张良低低开口道：“巨子夫人对云中君的弱点，应当颇为熟悉。”
他的声音里有掩饰得很好的颤抖。对云中君下手的难度比起嬴政何止低了一档。此役若成，非但能给嬴政本人添堵，更将阴阳家在嬴政心中的支柱削得只剩了月神，愈发能引得朝局动荡；若不成，只要收尾工作得当，己方也无甚损失。这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张子房没有不激动的道理。
何况，那些蠢蠢欲动想从阴阳家势力手中夺取权柄的，怎么会少了那位中车府令。有他在，秦国的气力掏空得更快。只是这些，张良却未必知道了。
燕丹思虑片刻，轻轻点头。慕容颜低头浅笑，心头是淋漓的畅快与恐怖。
只言片语间，便在千里之外夺人生死。这便是这些纵横天下之人每日的活计，就这样带着森然的寒气，真真切切地呈现在她眼前。宛如浓稠的黑夜兜头罩下，一旦窥其真容，便再也不得解脱。
而她笑容轻松，义无返顾。
“巨子，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去睡觉了。”慕容颜打了个哈欠，“万一明儿带两个眼圈起来，被田言姑娘见着就糗大了。”
张良忍俊不禁。燕丹挥手放了她的行。慕容颜向张良拱了拱手，晃晃荡荡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顺着栈道下到自己房间，进去之前，她抬头望了望天，冲着海上硕大而光洁的月亮挥挥手，咧嘴一笑。
“盖先生，晚安啦。”

二十七.
“杀云中君，是你的主意？”
慕容颜的注意力正集中在掌中长剑上，听闻此问，眉心微微一跳。她一丝不苟地将剑招收尾，才抬头看向盖聂，神色如常，“巨子告诉你的？”
不待盖聂回答，她又抢白道：“按照先生对嬴政的了解，这招预计效果如何？”
“······或许有用。”盖聂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淡定要淡定。而慕容颜听到这个评价，脸一下子就垮了下去，“或许啊······我还指望能气得嬴政短寿三年呢。”
“如果只是要这样，应该是可以的。”盖聂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宽慰道，“还能顺便削弱阴阳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如若罗网趁机动作，更能消耗秦国的实力······”
他倏然打住，看着慕容颜望着他的晶晶亮的眼睛，生出一丝丝不详的预感。
“盖先生好厉害，英雄所见略同啊www”
风流倜傥的慕容少侠卖起萌来那是天崩地裂。盖聂“唰”地后退三尺，“慕容少侠请自重。”
“嘤嘤嘤嘤先森你嫌弃我~~”——当然，装逼圣手慕容少侠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她理了理衣襟，将肩上的长发拂到脑后，淡淡一笑，“盖先生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怕我有那种癖好？”
你没那种癖好怎么在拿下田言的同时顺便还能一脚踢翻少羽的醋坛子？——这是亲妈的嘶吼。
你有那种癖好在下哪还需要退避三尺——这是盖聂的心声。
他微微颔首，复又抬头。桑海毗邻东海，四季如春，视野之中蔓延得无边无际的葱郁的绿色，在季春时节还能浸出微凉的风，仿佛将脑中紧绷的神经都抚摸得放松下来。慕容颜亦不再玩笑，静静看着周围在盎然蓬勃着的树林，想着上辈子还真是难得见到这种纯天然无公害的风景。
她与盖聂，也都难得有这样纯粹看风景的时候。
此时的春风不曾带着醺人的媚态，只着一袭飘飘的素衣在人间端然地游走，素手轻扬起盖聂的衣摆，淡淡拂过慕容颜的头发，使这副静态写意的人物水墨画，平添了几分飘逸与生动。
白衣男子，翩翩少年。的确是美好的画卷。
只是落在不同人眼中，自有不同人的看法。
比如在沈子高看来，这样的画面放在他眼中就是四个大字：哔，了，狗，了。
他本是来帮田言跑趟腿，联络一下盟友之间的感情，顺便跟男神联络联络感情。然而盟友见了一圈，愣没找到男神。不无失望地准备打道回府之际，却一眼瞅见男神站在楼下看风景，还特么是跟那个一剑削得他颜面扫地的老男人看风景。
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穿的跟戴孝似的老男人是盖聂。原本这没什么，被剑圣秒了一点都不冤。关键是，慕容颜看盖聂的眼神，被他尽收眼底。
沈子高喜忧参半。喜的是男神和自己是同类，这个判断不会有错；忧的是尼玛男神心里已经住了一个人！
对方个头比他高武功比他强智商比他高！连和男神在一块儿的时间都比他多！
内心咆哮之后又哼哼哼几声，然而老子年轻有颜值，任性。
原本，对于纵横家这样的人，沈子高一向抱着敬而远之决不与之交锋的态度。他有自知之明的很，凭他那点聪明，站对了边，混个不高不低的位置，于乱世中自保绰绰有余，更多的就别想了。但是古往今来，爱情和美色这两样，从来与理智不共戴天。
于是他捊清了嗓子折扇一打，雄赳赳气昂昂地就走上前去，合了扇子向盖聂一揖身，彬彬有礼道：“盖聂前辈。”又清清朗朗一笑：“此地依山傍水，风景如画，两位真是好兴致。”
他一双桃花眼笑起来风情万种。慕容颜看他一眼，挂起笑容抱抱拳：“沈公子慧眼。”
盖聂看了看这两人，不动声色地朝慕容颜身后退了一步。
沈子高心情大好，看到慕容颜一双凤目正微微笑着注视他，整个人就是要上天的节奏。他正在酝酿接下来的措辞，就见慕容颜活动了一下肩膀道：“多日未曾习武，骨头都散掉了。沈公子既然有此雅兴，不如同我试试剑法？于这花木葱茏间，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情趣？
因性激素上头而忘记了某些重要设定的沈子高这回当真是要上天，脑内画面瞬间快进到碧树晴天下弹剑作歌的俊美少年。色迷心窍下，沈公子重重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
盖聂瞥了慕容颜一眼，剑法？你这才学了几天？
慕容颜从容淡定地看回去。她冲沈子高笑一笑，抽出腰间长剑，想着每天让盖聂这么撩着她玩儿根本看不出进度，找个专门玩剑的检测一下也好。
“拔剑吧。”慕容颜煞有介事地抬了抬下巴，十分中二地斜睨着沈子高。可惜这个世界向来看脸，她这么一装腔作势，倒是把沈子高忽悠得激动起来。后者一把抽出佩剑直指慕容颜，俊秀容颜因为认真的神色而灼灼生光，“请指教。”
盖聂瞅着这两人的姿势动作，就知道要坏事儿。
这两人干架，旁边若是有个姑娘瞧着，必然觉得十分养眼。沈子高拼命想在男神面前挣个表现，拿出了十成的认真，一手娴熟的剑法逼得慕容颜且战且退。而后者多年装逼成了习惯，虽然处于被动，却尚且未见颓势，神色依然是波澜不惊的笑，反让沈子高错认为是对他的欣赏，而更加卖力起来。
单边儿用的武器果然束手束脚——这是慕容颜的心声。
沈子高全力以赴，越战越勇。衣袂飘飘之余，一头未曾刻意束缚的青丝亦飘散开来，如同金墨染就的风。而对面慕容颜笑意愈盛，唇边绷勒起张扬而冶艳的弧度，落在他眼中，风华绝代。
只是不过一瞬，那相错的剑锋便被第三把剑分开。白衣的男人云淡风轻地横档在两人中间。他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对沈子高淡淡道：“沈公子见谅。这个时辰，慕容少侠应当去修习机关术了。”
慕容颜在他身后，抬手揩了揩脸上的汗水，轻轻喘着气。
沈子高正打在兴头上，被人生生中断，自然是浑身不爽，何况那货还是他认定的情敌。然而盖聂身后，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
“现在快入夏了，中午的日头也挺毒。沈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小心中了暑气。咱们留个念想，下次再战，如何？”
慕容颜三言两语春风化雨，顺得沈子高满心烦躁都化了绕指柔，一双桃花眼七分温柔三分荡漾地笑道：“多谢慕容少侠关心。那么两位，下次再会。”
待人走远，盖聂回头瞥了慕容颜一眼，见她还是吊儿郎当地笑着，忍不住斥了一句“胡闹”。
真是比荆轲还不让人省心，那货哪儿不舒服了还会嗷嗷叫着求关心。
“盖先生，我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慕容颜认错从来认得干脆利落，让人有火发不出。她小心翼翼地蹭到盖聂身边，拉拉他的袖子，抬头道：“对了先生，问你个事。”
盖聂看她一眼。
“收拾那几个姓田的时候，流沙怎么愿意单独出力？巨子没安排人吗？”

二十八.
你丫这次反射弧挺长的啊？盖聂腹诽，轻轻摇头，“我也不知。”
慕容颜一脸卧槽地看着他，他就用“你是猪吗”的眼神看回去。最后慕容颜挥挥手表示明白，捂脸叹息道：“先生你混得真是艰难啊······”
燕丹那老狐狸的私人部曲，当然不能轻易给外人知道。她脑补了多少年的聂丹，也就是自己脑补而已······
没准盖聂知道关于流沙的东西都比关于燕丹的多。
盖聂看着慕容颜哭丧着脸，想了想燕丹这些时日看似寻常的行为，心中微觉有趣。
身为班大师得意弟子，自然也算是墨家的人，而燕丹竟默许她学习鬼谷剑法——虽然燕丹可能看出来了她根本没什么武学天赋，根本学不出个名堂来······
只是，最近天明缠着高月一起学习机关术，班大师发现了这孩子的天赋，自然不像一开始总把慕容颜捂得紧紧的，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宝贝接班人似的。因此，慕容颜空闲更多，每天循例缠着他练剑聊天之余，总还跟儒家农家串串交情。若不是流沙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指不定还要悍不畏死地去会会小庄。而燕丹看上去，竟是在有意无意地给她制造着机会。
更兼那刺杀云中君的计划，燕丹提出之时，除却张良露出从容掩盖下的踌躇满志的神情，在场唯一一个毫不惊讶的人，是慕容颜。
他丝毫不奇怪张良的反应，他知道昔年的韩非在张良心目中是何等地位。只是若是张良或是燕丹提出，计划一定是直接针对嬴政，而不是拐向一个毫不起眼的云中君。只有在蜃楼上摸爬滚打一圈，脑回路神鬼莫测的慕容颜，才能想到这种拐弯抹角又杀人不见血气死人不偿命的办法。
然而更令盖聂感兴趣的是，为何这三个人会裹到一起去？那两头狐狸密谋些什么并不奇怪。小庄不会脑子一热就动用自己的武器朝嬴政动手，燕丹毕竟有前科，张良的确应该找他。只是，与慕容颜何干？
张良与慕容颜非亲非故，两人接触的频率还及不上慕容颜和田言。若要拉上她，只能是燕丹。
盖聂心中淡淡冷笑，低头看向慕容颜，“不过这次行动，或许可以窥探一二。”
正在因悲从中来而跟自己头发过不去的慕容颜抬起头，眨了眨眼，“先生是说，刺杀云中君？”
与当初荆轲刺秦时的穷途末路不同，这一次，反秦联盟有的是时间制定周密的计划。计划代号是慕容颜起的，叫做日落，听起来非常文艺。
制定“日落”计划的会议上，慕容颜认真地听焱妃描述完了大致思路，飞快地举手道：“娘娘，我有话说。”
“娘娘”这个称呼是她思考多日后跟焱妃申请的，比“夫人”更亲近，也不失礼，而且独一无二。焱妃笑笑，“你说。”
“我想去把零号白虎开回来。”慕容颜言简意赅，语惊四座，“公输仇估计已经把它改良的差不多了，这么大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班大师热泪盈眶并口嫌体正地表示：咱不稀罕公输仇那点破技术。
天明表示：听起来好有趣，我也要去！
少羽表示：大哥为了保护小弟，自然也要一同前去。
慕容颜一手刀砍在其背上表示：风林火山你是准备一摊子甩给龙且了？甩手掌柜做得很愉悦嘛。
少羽挠头笑笑，“这不是有梁叔和范师傅嘛，我也闷了很久了。”上次跟慕容颜半夜溜出去，啥都没干就回来了······“更何况——”
“——我哥哥还在蜃楼上。”石兰幽幽接上。
慕容颜一怔，她跟虞子期并未直接打过照面，都快忘了这茬儿，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焱妃征求同意，却觉她面上似乎有几分异样。
再细细看去，却见那人带着一贯高贵而温和的微笑，冲自己轻轻点头。
“谢娘娘。”慕容颜朗声应下，目光轻飘飘从燕丹面上滑过，却并未捕捉到任何殊异之处。她便乖乖收回目光，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献计献策，偶尔也吱个声。
无人注意时，她也会悄悄往盖聂那边觑一眼，但见那人侧脸轮廓如山峦险峻，风光深邃而又奇崛。他基本只是静静地听着，自现身便不曾有一句言语。但就慕容颜看来，燕丹张良约莫早已同焱妃打好了草稿，集思广益修修改改，其核心的箭头不会改变。而那箭头，必然是盖聂。
真特么的杀鸡用牛刀啊。慕容颜眉梢微微一跳，悄悄翻了个白眼。欺负盖聂势单力薄？燕丹你当我死的吗！
水寒剑都要锈了好吗！卫庄不是想找韩非死因吗？让流沙往前冲啊？对付农家那几个二愣子知道把流沙支出去，上蜃楼这么高难度的玩意儿太子丹殿下您怎么舍得自己这边流血出力啊？再欺负盖先生劳资跳反啊！
不对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她拍拍脑门儿眨眨眼，韩非死因？苍龙七宿？乖乖，在这儿等着呢。
慕容颜一瞬间心平气和，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就是调虎离山打游击顺便带回重型武器。想必这两个人靠心电感应早就交流好了，削死云中君之外还附带了重要任务，怪不得肯杀鸡用牛刀。
看来，这蜃楼之旅又得加时长了。
“······嬴政这些时候必定加强了桑海的巡防，伏念先生与颜路先生重伤初愈，先安心休养生息为好。”燕丹的嗓音低沉而熟悉。慕容颜瞄了瞄伏颜二人，微微眯起眼。
志在天下的人，不会不在意儒家。更何况有伏念这样上天赐予的安邦定国之才。只是伏念尊君为上，燕丹既然能撬得动这块顽石，必要将其锻作镇国之剑。在此之前，定然小心雪藏。
计划敲定，各人分工明确，便自行散去准备。盗跖临走前拍了拍慕容颜的肩，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加油干啊小伙子。”
慕容颜装聋作哑，扭头想去追盖聂，却一眼瞥见还未离开的燕丹，紧紧握着焱妃的手。
她赶紧踢了盗跖一脚，“跖哥说笑了咱们赶紧吃饭去快饿扁了我。”不由分说推着后者就走。
盗跖诶诶诶了几声，一不小心也看见了室内的场景，乖乖地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