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嫦娥凝眉许久，似是还想再劝，却被杨婵的眼神制止了。最终她叹了口气，道：“既然真君心意已决，嫦娥也多说无益。从前该是大家欠你的，日后自然有人替你一桩桩讨回。只是大道孤独，真君难免有曲高和寡之时。若逢此时，也请真君记得，嫦娥虽不比钟子期，却也仍希望能为真君排遣一二。”
杨戬微笑着应了，嫦娥便明白，自己此番已经没有了留下的理由。只是虽然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杨戬也没有责怪什么，她的心中却仍然留有遗憾。这大约便是后悔吧，已经过去的事，即使日后再多补救，错过便就是错过，过去永远不可能再重来。
嫦娥离开后，哪吒看了看杨婵与杨戬师徒，原本准备好的话却不好意思说出口了。今日与杨戬说开，算是去了他的一块心病，又想起他们已经多年没有一起喝过酒了，他便想要邀请杨戬一同饮酒。哪吒平日大大咧咧，很少注意其他人情绪，只是此刻他却十分敏锐地察觉到杨戬情绪不高。
见杨戬又将目光转向他的身上，哪吒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道：“二哥，我……本想请你一同饮酒，可是现下看起来，时机好像有些不合适。”
杨戬道：“你也难得回一趟师门，算算时间，太乙师伯也该回来了，你自该去拜见他。至于饮酒……来日方长，不若哪日我们在灌江口一聚，如何？”
哪吒的神情转为喜悦，“也好，二哥与三圣母想必也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在此打扰了。不过二哥，灌江口一聚，你可不要忘记！”
“自然！”杨戬答道，他将心满意足地哪吒送出了洞门，再回身看向杨婵时，面色便有些严肃了。
“三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婵自知杨戬定然是忧心于她，便难得做了些小女儿神态，柔声道：“二哥，自从我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后，便决心要还你一个清白。我的二哥这样优秀，我怎能容忍别人这样指指点点？从前都是你护着我，如今我也能保护你一回了。”
杨婵这样说了，杨戬也做不出先前的神态，只好放软了神情，问道：“一来玉帝一定恼怒于我，二来他恐怕仍旧怀疑那新天条的来由，若是不让他出了这口气，他如何干休？既然如此，你是怎样让他松口的？”
杨婵看了一眼仍坐在杨戬身旁的刘晋平，也不敢将此事宣之于口，只得道：“玉鼎真人告诉了我一些关于玉帝把柄，这把柄足够让我威胁他松口了。”
“把柄……？”杨戬初时神情疑惑，却很快想到在三溪村时他的猜测。这件事情他与玉鼎真人印证过，当时玉鼎真人还隐晦地告诉他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难不成杨婵所说是这个？
“你是说关于法力？”杨戬见杨婵点头，顿时苦笑不已。当日在天庭他没有选择将此事作为交换条件，便是觉得这件事事关重大，必定还有其他用武之地，却没料到竟然是被杨婵用来威胁玉帝为自己翻案了。只是他马上又担忧了起来，“你用这件事威胁他，他恐怕会想要将你除之而后快，你千万要小心。”
杨婵松了口气，笑道：“二哥，宝莲灯还在我手中，况且我是他亲口敕封的华山三圣母，是有名有号的正神，只要我没犯错，他不会这样自打脸面的。”
“还是小心为好。”杨戬仍然有些忧心，“那梅山兄弟与哪吒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对我误会已深，况且我还将老四与老六亲手送到了小狐狸手上……你是我的妹妹，他们怎么会轻易相信你的一家之言？”
杨婵狡黠地笑了笑，“我根据你告诉我的事，用你的字迹帮你写了份手札，放在真君神殿，让他们自己去找了。自己发现的事实，总是比听旁人说要来的可信许多，我只是在他们拿着那份手札找到我时，装作恍然大悟罢了。二哥，日后若是说起这事，你可要帮我圆谎，不要说漏了嘴。”
杨戬听她竟然这样费心，也不免十分感动，他将杨婵的手轻轻握住，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拍了怕。“三妹，辛苦你了。”
“比起二哥，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说起这些，杨婵眼中的光就黯了下去。为了回避明心的事，她匆忙转移了话题，道：“二哥，章儿那混小子又留了封信跑出来了，是来找你了吧？”
杨戬神色莫名有了几分愧疚，起身走向平日里休息的地方，回来时，手中便多了一只小狐狸。“三妹，章儿之前因为二哥的事，惹了师父生气，被他拍了一掌。师父手下有分寸，他没受重伤，只是化为原形了。”
杨婵见刘玉章没出大事，便松了口气，微笑道：“二哥，我有宝莲灯在手，你担心什么呢？”说罢，她便从袖中掏出一盏青绿色的莲花灯，将法力输入其中。宝莲灯缓缓从她手中浮了起来，在刘玉章头顶投下金色的光芒，在光芒中，小狐狸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见刘玉章醒了，杨婵便收起了灯，道：“章儿，还不变回来？”
小狐狸显然是刚醒来有些糊涂，他动了动耳朵，在杨戬手中坐了起来。杨婵的话还未到他脑中，他就一低头，先看到了脖子上的白玉小马。小狐狸僵住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伸出爪子拨弄了一下小马，便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眼中突然涌出了大颗的泪珠。
杨戬明白他为何而哭，他叹了口气，将小狐狸放在了自己的腿上，用手将他被泪水沾湿的毛擦干净。他道：“舅爷爷知道你心地善良，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遭受苦难。可是，这世上总有些无法两全其美的事，你即便是做再多的努力，还是要有人牺牲。你从前的生活环境单纯，在你看来，任何事情都会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你努力了就一定会有回报，可是哪里真的会有这样的好事呢？你即使再不甘心，最终还是要面对现实。”
他膝上的小狐狸化为了一个眼眶红红的少年，靠坐在他的脚边，抬头用有些哽咽的声音问道：“难道希望大家都好也错了吗？”坐在一旁的刘晋平也是神情黯然，显然是想起了已经消失的刘清婉。
“没错。”杨戬抚上了他的头顶，“可是你只是希望是不够的。只有你足够强大，在下一次这样的事再出现时，你才有可能改变甚至决定这个选择。也许下一次，你能够找到方法，让所有人的得以保全。”
刘玉章低下头揉了揉眼睛，他还是不愿意轻易妥协，可是他已经有些明白杨戬的话了。或许对他而言，成长需要的不是长辈的谆谆教诲，而是一场亲身经历、刻骨铭心的痛。他伸手握紧了脖子上的白玉小马，抬头看向杨戬，“舅爷爷，我还有机会再见到明心吗？”
“会有的。”杨戬叹道，他的眸中的情绪如同潮水退去后的沙滩，是动荡后难得的平静。他不仅是在回答刘玉章，也是在告诉自己，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玉鼎真人在玉虚宫回到金霞洞时，只看到杨戬一人沉默着坐在洞口的大石上，就连刘晋平也没有在他身边。这石头便在山崖边上，他霜白色的道袍外半透明的罩袍被崖下的风吹起，如同风中的一片云一般，露出了些脆弱的美感。
玉鼎真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在了他的身后，开口道：“清源？”
杨戬这才像是发现了玉鼎真人一般，站起身来，“师父，您回来了。”
玉鼎真人点头，他一向冷峻的眉眼此时却明显地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玉瓶，递给杨戬，道：“这便是明心的魂魄。为师在将他魂魄与气运分离时十分小心，并未对魂魄有什么伤害。”
杨戬接过玉瓶，深深地对玉鼎真人行了礼，“多谢师父费心，徒儿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
玉鼎真人道：“明心也是为师看着长大的，这孩子确有修道的慧根，只是当真可惜。”
握着玉瓶，杨戬总算露出了这些日子里第一个释然的笑。他感受着瓶身微凉的温度，道：“无妨。明心与徒儿师徒缘分未尽，只待一场轮回转世，他便可以再次回到阐教。”
玉鼎真人不忍打击他，只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清源，为师告诉过你，明心转世后九成可能无法恢复记忆。若是那时，他有凡间的亲人，多半不愿放弃红尘，与你一同修道。”
杨戬道：“是，徒儿知道。若是如此，对明心倒也不错。他生来便是孑然一身，从未有过亲缘，这一场轮回若能让他拥有这些，徒儿也会为他高兴。”
玉鼎真人痛惜地看着杨戬，问道：“那你该如何？”
“徒儿可以等。”杨戬低头看了一眼玉瓶，温柔道。“徒儿不会再回天庭了，以后便会有许多时间。若是他不愿，徒儿也不欲勉强，只要入了轮回，总有一世，他会想起这些，回到徒儿门下的。”
说完这话，杨戬似乎也不欲多谈，他将玉瓶仔细地收到了袖中，正色道：“师父，限制阐教的禁令如今已经解除，师祖师伯们有什么打算吗？”
玉鼎真人又仔细看了他几眼，才道：“如今世道，佛教盛行，道教式微。阐教销声匿迹已久，纵然大张旗鼓地出山，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恐怕还会成为人间帝王的眼中钉。因此，你师伯师叔们若是想要再收弟子，便会自行去凡间寻找，但若说开宗立派，就不必了。”
杨戬点头道：“这样也好，韬光养晦才有长久之计。师父，若是有什么徒儿能帮得上忙的，请一定吩咐。”
玉鼎真人冷声道：“你是阐教三代首座弟子，还想要逃避责任不成？”他话虽这样说，这冷意却一点没入他的眼中，杨戬看着他，也不由得微笑了起来。
春天，总归不远了。

77.
因着明心的魂魄还有些虚弱，杨戬也不便立刻将他投入轮回，于是就将他留在那玉瓶中先将养着。而封印修补好后，阐教也有些事务要忙，杨戬作为三代首座弟子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因此倒也在昆仑忙活了大半月。
总算是一切尘埃落定，杨戬在送走最后一个打算离开昆仑游历收徒的师伯后，才恍然想起与哪吒说定的灌江口一聚。他在昆仑入口思索片刻，便决定还是先回金霞洞与玉鼎真人打个招呼，再问问刘晋平这几日的修行如何。
想到自己这大半月忙于各种事务，几乎便没有回过金霞洞，杨戬突然感到有些心虚。只是他刚到走到玉泉山的地界，便感受到了一股凛冽的剑意，让他立刻将这心虚抛之脑后。这样范围巨大且凌厉的剑意，显然是只有玉鼎真人才能发出的，可是他为何在此处拔剑？杨戬心中有些不安，他加快脚步往金霞洞附近赶去。
杨戬心中本已经有了各种各样不好的猜测，金霞洞洞口的景象却还是令他吃了一惊。只见玉鼎真人正笔直地立在杨戬常常坐着弹琴的那块大石上，方才的残余的剑意令他的衣袖鼓荡，而他手中已经许久未曾出鞘的那柄斩仙剑，此刻竟然笔直地指向立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刘晋平！刘晋平此刻面色惨白，显然已经被吓呆了，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像是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师父，这是？！”杨戬急急上前，他知道玉鼎真人性子孤僻冷厉、不喜生人，也曾担心刘晋平会惹得玉鼎真人不快，却从未想到此刻的这般状况。
玉鼎真人看了赶来的杨戬一眼，眉眼中的肃杀之气便散去了不少。他反手将手中的斩仙剑收入鞘中，微微皱眉道：“清源，你莽撞了。”
杨戬此刻也突然醒悟，玉鼎真人若是当真动了半点杀心，刘晋平一个修行不过一两月的凡人少年又怎么可能还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在心中苦笑了一下，拱手道：“师父，这几日事务颇多，再加上关心则乱，是徒儿急躁了。”
此时刘晋平也终于回神，他苍白的双唇动了下，有些虚弱地答道：“师父，师祖是在教导徒儿剑道，只是徒儿自己不争气，反应不过来，令师父担忧了。”
杨戬微微瞠目，他忽然想起玉鼎真人见到刘晋平时，曾说过他是个习剑的好苗子，只是……玉鼎真人这难道是打算自己亲自传他剑道吗？
玉鼎真人看了眼杨戬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惊讶什么。当年杨戬拜入他门下时，他虽然欣赏杨戬的心性，却直言杨戬不适合学剑，平日里也只传他些基础的调息之法。那时杨戬年纪尚幼，还不太明白师父为何不愿教自己习剑，便总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好，入不得师父的法眼，因此便更加努力地学习基础。而玉鼎真人也是头一回为人师，只觉得杨戬自己发愤图强，直到某次偶然间听到杨戬在说梦话，才惊觉原来杨戬的误会颇深。
那天之后，玉鼎真人自己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带着杨戬去了阐教的“剑阁”。那里虽然名为“剑阁”，实际上却是阐教的武器收藏库，摆放着各式各样有灵性的武器。进了剑阁，便不仅是人挑武器，那里的武器也会自己选择喜欢的主人。杨戬一入剑阁，便有许多武器发起光来，而其中的一柄怪模怪样的长枪更是直接飞入了杨戬的手中。杨戬握住这枪的长柄，便觉得手中的的长枪仿佛有心跳一般令他觉得无比生动，他这才明白了玉鼎真人不传他剑道的原因。此后，他给这柄奇怪的长枪取名“三尖两刃刀”，又自己琢磨着将一些枪法改了改，才有了后来的战神杨戬。
回想起往事，玉鼎真人的眼中不由得泛起了些许暖意，这让他眼中最后的那点冷厉也消失了。他对杨戬道：“明渊的心性适合为师的剑道，因此为师想要传他些剑法。”
杨戬眨了眨眼睛，回神后便觉放心了不少。他原本还在想着之后若是他长久地待在凡间，刘晋平该由谁来照看教导，现下看来，反倒是他的担心多余了。
“师父的剑法后继有人了。”杨戬道，随即他又转向了刘晋平，叮嘱道：“明渊，既然师父说你有习剑的天赋，那么你必然能够在剑之一道上有所成就。为师不擅剑术，无法将师父的剑道传下去，始终是个遗憾。如今你既有此机会，便应当勤奋修习，不负师门嘱托。”
刘晋平轻轻呼了口气，缓了缓自己还在方才那扑天盖地的剑意中疯狂跳动的心脏，这才道：“这些天以来……徒儿都如同做梦一般，清婉离开的那么突然，紧接着便又是师兄，徒儿便也想了许多。请师父放心，徒儿此时也不再是当初刚走出刘家村的那个刘晋平了，徒儿一定会努力修行，这样才能……”
他最后一句突兀地便断掉了，或许是声音的确太小，或许是他根本没有打算说出来，杨戬与玉鼎真人都没有听到。然而他们也没有追问，这个年纪的少年，总该有些自己的秘密了。
此般事了，杨戬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打算与玉鼎真人辞行的。
“师父，徒儿之前与哪吒有约，这几日暂且忙完，徒儿也该去一趟灌江口了。”说到这里，杨戬神情有些微的复杂，“还有华山，徒儿也想要再去看看……可能会在凡间游历些日子。徒儿原本打算将明渊带走，不过既然师父愿意教他，那便让他留下也可。”
这次玉鼎真人并没有如他上次离开昆仑时那般阻拦，他只是稍稍思索了一下，便道：“也好，只是你仍要小心天庭的小动作，这段日子你的徒弟便由为师代为照看。那清玄镜你仍带在身上，为师也好与你联系。”
于是杨戬便在第二天正式辞别了玉鼎真人与刘晋平，带着哮天犬和已经是普通麻雀两倍大、翅膀上还带着金羽的扑天离开了昆仑，往灌江口去了。
这世事轮转，或许万事万物最终也不过是画了一个圆。杨戬到灌江口的那日，正巧便是玉帝发出诏令昭告三界为杨戬平反的日子，这场景与千年前何其相似，只不过那由托塔天王李靖送来的诏书内容变了，由让庭杨戬背信弃义做司法天神变为了杨戬苦心孤诣只为培养侄子成才，千年忍辱负重便是希望造就一个能够推出新天条的人云云。
李靖读完诏书，将手中的诏书一合，对站在他面前的梅山六怪笑道：“如何，这次还接不接旨？”站在他身边的哪吒也是一脸的笑意。
梅山老六最为激动，他面带狂喜地从李靖手中抢回了诏书，与其余梅山兄弟看了又看，这才珍而重之地将这诏书交给康老大收好，道：“玉帝总算是做了件好事！”梅山兄弟们自然是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是如今这诏书就摆在眼前，仍是不免激动。
康老大问道：“李天王，只是由你一人传旨吗？”
李靖道：“自然不是，天兵们已经将这件事情通知到三界各处了，只是灌江口这里最为重要，才由我亲自来宣旨。”他没说的是，原本玉帝并没有重视灌江口，自然也不打算让他前来，是他在众仙面前自请前来传旨的。
“太好了，太好了……”康老大将这句话在嘴里咀嚼了半天，仍是忍不住面露激动之色。这样的结果不仅让他们高兴，也让他们心中的愧疚稍稍减少了几分。他喃喃了许久，却突然道：“只可惜二爷还未看到，也不知他是否会原谅我们……”
已经在外隐蔽处站了许久的杨戬此刻才转了出来，微笑道：“杨戬从未责怪过兄弟们。”
“二爷！”梅山老六看到杨戬，一时间竟然是红了眼眶。他大跨步几步便走到了杨戬面前，伸出手却又不敢轻易地触碰杨戬的肩膀。倒是杨戬见他动作，便将手中折扇一转，伸手在他手臂上重重拍了拍，道：“好兄弟，辛苦你们了。”
“二爷……”梅山六怪们均是哽咽出声，他们原本准好的道歉等等全都吞进了肚子。毕竟是千年的兄弟，彼此之间眼神接触，便已经了解了对方的心情。
杨戬在灌江口住了下来，一住便是好几年。这几年间，他常与梅山兄弟们到附近山林中打猎，闲暇时也会去听听来二郎庙祈福的百姓们都在求些什么，为他们消病禳灾。杨婵一家人也常来这里拜访他，沉香到底是个心性纯正的孩子，如今虽然已过而立，道起歉来一点也没有许多成年人的自持做作。而与杨戬说开后，杨戬开阔的眼界与谈吐更是十分吸引沉香，让他常常找些借口往灌江口跑。
只是刘玉章倒不经常来了，杨戬问起时，沉香便带着五分气恼、五分纵容地道：“他这几年倒是越来越野了，总说着要去历练，一年到头也不着家，却也没看出有多少提高。”
杨戬闻言，便只是温和地笑一笑，道：“多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事，他总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成长。”
又过了几年，刘晋平竟然从昆仑找了来。彼时他已经不再是少年模样了，而是一个面容冷峻、身形颀长的青年人。这个颇有玉鼎真人几分风范的青年向杨戬辞行，道是剑道已经小有所成，想要去人间游历一番，修习剑术的同时也可以斩妖除魔。杨戬问过玉鼎真人，得了他肯定的答复后便叮嘱了他两句，放他去了。只是刘晋平离去前，向他讨了个承诺，若二十年内他能够在剑道之上大成，便请杨戬答应他一个请求。
杨戬想了想，便应下了他，只想着这孩子一向又分寸，也不会闹出大的岔子。而刘晋平辞行后的一年，在扑天终于能够自由地变成银眼金翅鹰的原型时，杨戬终于感到与瓶中明心的魂魄修养的差不多了。他带着明心的魂魄独自一人到了不周山的残垣处，真正的轮回之处便在这里。
站在轮回之井的边上，杨戬往下看去，能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混沌。他将一直放在安全处的玉瓶取出，念了个法诀，那玉瓶便泛起了光泽，一道乳白色的光团从瓶口飞出。光团像是十分依恋杨戬似的，绕着杨戬转了许多圈都不愿离开。
“明心，去吧，师父会找到你的。”杨戬轻触指边的光团，光团颤动了一下，又绕了他几圈，这才恋恋不舍地往轮回之井中飞去，转眼间便湮没在千千万万轮回的魂魄中，再也找不到了。
送走了明心，杨戬又在原地站了许久，这才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衬着他霜白色的道袍，如同早春时落在未融化的白雪上的一抹金色阳光。
何人谓我心忧？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艰难之时，杨戬也曾叹过知者难觅，然而世事兜兜转转，他最终还是绕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只是这一次，伯牙终于再次遇到了他的钟子期们，便是仍有些许遗憾，也将在未来中圆满。
正文完。

后记
这篇文从今年三月开始写，到现在终于完结了，先撒一波花~非常感谢包容我各种手癌和拖更，陪我走到最后的各位小天使，无论你们是经常留言，还是只是默默地看文，都是楼主更新的动力~所以在这里，抱住每个人么么哒！
其实开始写的时候楼主本来只想着自己写写开心的，但是有担心自己一个人写很容易就会坑掉，鉴于楼主对二哥爱得深沉，实在不忍心坑文，于是就发出来希望有人督促楼主写完。写到现在，也算是不负初心吧23333
这是楼主第一篇完结的小说，刚开始写的时候一边担心笔力不够会写的很尴尬，又担心对人物性格把握不准崩人设，因此前十章写出来时都是各种修改，一边写文一边刷宝前，写到后面才感觉行文流畅了一些。
虽然写完了，现在想想感觉这篇小说还是有很多不足。
首先，行文节奏有点慢，楼主自己感觉是在用日常文的行文速度写剧情文，所以难免有些拖拉，整体情节不够紧凑。
其次，楼主对大场面的把控能力还是很弱……所以有些场景，比如最后的封印那里，在楼主自己的想象中，应该是激动人心的，然而结果并没有[手动再见]，所以直接导致的问题就是情节的跌宕起伏不太够……
再然后，楼主的文笔确实还有待提高，自己在写某些地方时都觉得词不达意，删删改改最后也只是勉强满意，似乎还是没法达到非常自然的效果[暴风哭泣]。
再再然后……好吧问题太多了，一个一个列好像也列不完[这才是最悲伤的]，总之，如果会再写下一篇文，楼主会努力写得更好的~
接下来，谈谈楼主自己写这篇文章想要表达的东西吧，只是笔力不足，不一定能够将楼主自己的想法全部体现在故事中。
这篇文其实并不是一篇看了人生后的报社文，事实上楼主自己看了人生之后并没有大部分人那种深刻的感受，可能是人生里面对人性的描写太过黑暗了，导致楼主刺激过度所以内心毫无波动？？？但是人生却是给了楼主写这篇文的启发，所以，这篇文里大概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反派的（大概吧）。楼主希望自己的文中，每个人身上都是有闪光点的，至少是能够让读者去喜欢的。
实际上，这篇文中杨戬的戏份可能并不算最多，甚至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主角，但是楼主仍然认为他是这篇文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角色。在楼主自己的想法中，这篇文的主题是“成长”，不仅是明心、刘晋平和刘玉章的成长，也是杨婵、梅山兄弟等人的成长，只是前者比较明显，而后者相对隐晦。
杨戬在所有人的成长中都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包括明心的选择，与之后番外中刘晋平的决定等等，他们做出的决定可能都是让人不能够理解的，包括杨戬在宝剧里的选择。为什么要牺牲自己去帮助别人呢？单纯的刘玉章虽然善良，但是他一开始也不会理解牺牲一个人去拯救更多人这样的决定，但是随着每个人的成长成熟，他们都会了解到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都不是那么美好的，站立的高度不一样，看待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考量也就会截然不同。而这也就是楼主给这篇文章起名“谓我心忧”的原因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可能是许多站在高处的人在做一些艰难地、会让人无法理解的决定时发出的感慨。
不过说了这么多，写这篇文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二哥太虐了，楼主就想自己给自己发糖吃嘛233333所以，稍显沉重的正文结束后，楼主就可以开始放飞自我写点萌萌哒的番外了，真开心~
不知道各位看文的小天使觉得楼主的正文表达出自己想要写出的中心思想了吗~还是说楼主自己想得挺好的，然而并没有体现在文中[允悲]。总之，还是希望这篇文能够带给各位一点东西吧，无论是思考或者单纯地看着开心。
后记就写这么多，之后就开始更新番外啦~番外可能会是短小的故事形式，会讲到关于明心的后续，刘晋平的后续，或许还有刘玉章的后续（这个其实还没想好），以及一些杨戬少年、青年时期和师父、杨婵之间的故事，会有文中提过的梗（比如杨戬送给杨婵的那个簪子），请大家继续期待啦~
楼主再次跪谢。

番外 明心 1.
这已是杨戬将明心的魂魄投入轮回后的第九年。
轮回之井中时间空间都与现世不同，因此明心也不是入了轮回之井后便马上就能够投生，至少对待在现世的杨戬而言不是这样。虽然在明心的魂魄中做了记号，可是杨戬也只有等待，等待着法术被触动的那一日。
这天，杨戬正坐在金霞洞外抚琴，崖下的风将杨戬的琴声传得很远，许多玉泉山山林中的鸟兽都循声聚了过来。杨戬阖眸，身形缩小的扑天便趾高气扬地如同头领一般在杨戬周身跳来跳去，偶尔还会用翅膀扇一下情不自禁发出声响的动物。
正在一曲方才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杨戬突然感觉到手腕处的一个印记微微发烫。或许是他当真已经等得太久了，在这印记有了动静之后半晌，杨戬才突然意识到这便是与明心魂魄中的记号相连的那个印记。
他原本稳定的手腕颤动了一下，连带着将指下的琴弦拨出了一声怪异的声响，这不和谐的声音令周围原本沉浸在琴声中的动物们也惊醒了。一只曾经在杨戬养伤时充当过他的坐骑的麒麟大着胆子站了起来，走到杨戬面前用头蹭了蹭他盘大石上的小腿。
杨戬显然是有些心不在焉地摸了摸麒麟的头顶，便拍了拍它的背部示意他稍稍退开。麒麟退开后，杨戬便将琴抱起站了起来，道：“今日有事，你们改日再来吧。”
玉鼎真人此时正在金霞洞中打坐。自从前些年刘晋平离去游历后，他便又恢复了从前单调到近乎苦修的生活，似乎完全没有被阐教其他金仙们对人间的热情所影响。
“师父。”杨戬也顾不上打扰玉鼎真人，便直接开口叫道。玉鼎真人闻声便睁开双眼，淡淡地扫了一眼杨戬，问道：“何事？”
杨戬便将手腕上正在微微发光的印记给玉鼎真人看了，道：“明心转世了。”
玉鼎真人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却一下子锐利了起来。“转世到了何处？”
杨戬摇头道：“徒儿也还不知具体位置，只能循着印记慢慢找了。”
玉鼎真人便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吧。为师……也有些想念明心了。”
杨戬此次离开昆仑仍然是轻装简行，除了几件随身衣物、一些银两、清玄镜中的玄镜与化为折扇的三尖两刃刀，他便只带上了哮天犬与扑天。由于这次是去寻人，杨戬不愿显得太过突兀，因此还将衣物与银两打了个包袱交给化为人形的哮天犬，他自己则换上了一身凡间常见的绸缎长袍。若是忽略杨戬过于清贵的气质，他们两人倒真像是富裕人家出来游山玩水的公子带着自己的贴身侍从。
跟随着手腕处印记的感知，杨戬一路跋山涉水，最终在一个多月后来到了一个非常普通的小镇，青禾镇。这近有五个村庄，而青禾镇便是这些村庄中的村民们聚集形成的。
镇子不大，因为附近没什么特产，也没有什么出名的山水风景，因而青禾镇连一家能够接待外地人的客栈都没有。杨戬到这里时，还引起了小镇居民们的围观与议论，虽说能够住在镇上的已经是较为富有的村民了，可是杨戬在这里看上去仍像是鹤立鸡群。
“这位公子，您是……来游玩的吗？”一个身形有些瘦小的男孩在不远处犹豫了许久后，有些怯怯地凑了上去。
杨戬微微低头，便看到这个瘦小的男孩。他的个头只到杨戬腰部往上，面颊瘦削，头发随随便便束在头上，衣服说不上破旧却也看得出是洗过许多遍了。年龄看上去似乎只有不到十岁，却完全不似一般这个年龄孩子的活泼贪玩。
看着他，杨戬便不由想起了明心，也是这样不符合外表年龄的成熟稳重。对这个孩子，杨戬便心生好感，于是俯下身子笑道：“算是吧。”
这男孩见杨戬低下了身，神情顿时紧张了起来。他微微往后退了一小步，才低声问道：“那公子需要借住吗？这附近很少有外人来，因此也没有客栈，公子若是想要住下便只能住在人家里。”
见杨戬眉头动了动，男孩显得更不安了，他局促地在衣袖上擦了擦手，道：“我家……不贵的，一天给我十五……不，十二文钱就好。”
杨戬抬头看了看四周，确实如男孩所说并无客栈的影子，只有一些摆摊的商贩和一些卖日用品的店铺。略一思索，他便道：“也好，便劳烦小公子了。”
男孩闻言，神色立刻松懈，随即马上开心了起来。他对杨戬笑了笑，轻松道：“不客气不恶气，只是还请公子等等我，待我采买完后便带您回家。”
小半个时辰后，男孩拉着一辆板车出现，车上放着半袋面粉与一些土豆与少量蔬菜，旁边竟然还牵着一头羊。
见了羊，哮天犬显然来了兴趣，绕着那羊转来转去。他身上毕竟还有神兽的气息，令那头羊瑟瑟发抖，一动也不敢动。
“哮天。”杨戬唤了一声，哮天犬才有些失落地走到了杨戬身后。杨戬示意男孩牵好羊，温言道：“在下姓杨名晋，还不知小公子名姓。”
男孩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我叫温虎，杨公子叫我小虎就好。”一边说着，他将拉车的粗绳缠在了身上，回头对杨戬道：“杨公子，我家就在离青禾镇不远的栖凤村，听说是以前有凤凰落在村里过，才叫这个名字的。”
杨戬便也与他聊了起来，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栖凤村，这村子名字虽大，实际却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村口的村民见温虎回来了，招呼道：“小虎回来了啊，咦？你后面这位公子是……”
温虎也笑道：“李伯好，这位是来我家借住的客人。”
那位李伯起初有些诧异，随后神情又变得遗憾了起来，“也对，你现在是该想法子多攒些银两了。”
温虎原本还很明朗的眸子也黯了下去，“嗯，李伯说得对。”
杨戬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温虎失落地告别了那位李伯，垂头拉起车往一个方向走去了。自从踏入这个村子，杨戬手腕上的印记便一直在持续发烫，而杨戬也有预感，他快要找到明心了。
温虎家是个不大不小的砖砌两进小院，这在普遍都是土墙屋子的村子中已经算是比较富裕的人家了。温虎将板车停在院中，将前院一处砖房的门打开，道：“杨公子就住这间吧，稍等一会我便来为公子收拾。”
他看了一眼哮天犬，哮天犬便立刻道：“我和主人住在一起。”
温虎点了点头，对杨戬道：“这样也好，杨公子还有什么问题吗？”
杨戬只觉得手腕上的印记烫的惊人，他动了动手腕，道：“小虎，你家的大人呢？我既然在此借宿，也不该失了礼数。”
温虎道：“我爹前几个月上山打猎……去世了。我娘自从一个多月前生了弟弟，身体便一直不太好，要见公子的话恐怕不太方便。”
杨戬便立刻明白了他的处境。想来是做猎户的男人武艺高强，常能打到些值钱的猎物，温虎家才这样富裕。只是男人去世，家中没了经济来源，还有一个卧床休养的母亲与刚出生的弟弟要养，这孩子才迫不得已想办法赚些银两。
虽然觉得这孩子可怜，但此刻杨戬却完全没心思去想这些，他有些迫切地问道：“弟弟？”
温虎有些莫名地看了一眼他，这才答道：“是啊，弟弟才出生一个多月，今天那头母羊也是买来给弟弟挤奶喝的。”
“我能见见你弟弟吗？”
温虎的神情瞬间警惕了起来，道：“杨公子，我家虽然缺钱，但是我们也不会卖弟弟的。”
本朝富贵家庭向来都有给自家孩子买仆人的习俗，特别是那些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他们深信若是买回去在自家孩子身边养大，便可以培养仆人对自己孩子的忠心。但买回来的孩子毕竟只是仆人，买孩子的人家又非富即贵、自视甚高，大多数都不会很好地对待他，因此若不是穷到揭不开锅，一般人家也不愿将自家的孩子卖出去。
显然，温虎将杨戬当成了给自家儿子买这种仆人的人了。
杨戬瞬间有些哭笑不得，同时却也醒悟自己是有些急躁了。这家人毕竟是明心的血肉之亲，他也不能强抢孩子，只好安抚道：“小虎，你误会了，我没想要买你弟弟。”
温虎仍然有些戒备地看着他，却又舍不下杨戬来时支付的银两，犹豫着开口：“好吧，但是请您不要进后院。”说完，他又怕杨戬不听，补充道：“我爹生前也教过我打猎，我……我的武艺也很好的！”
哮天犬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扑天也叫了几声，温虎的脸颊立刻飞上了一抹红晕。杨戬倒是很给面子，微笑道：“是，我可没有练过武，大概打不过你的。”
温虎又仔细打量了杨戬上下，看他穿着公子哥才穿的宽袍大袖，完全不适合活动，虽然身高很高但是身形却并不壮实，看起来就不像是练武之人，这才放心了几分。
他又叮嘱了杨戬些其他的事，便牵起那头羊匆匆进后院去了。杨戬目送他的身影消失，这才露出了些奇异的神色。
“主人，他的弟弟便是明心的转世吗？”哮天犬凑上来问道。
杨戬若有所思地道：“八九不离十了。”
“那主人打算怎么办呢？”
“等吧，”杨戬敛眸，“待他想起我时，我才会带他回去。哮天，你去打听打听，这青禾镇附近有没有私塾。”

番外 明心 2.
一开始时，温虎对这个借住的公子还有些警惕，晚上睡觉也不敢睡得太沉，就怕他做出些什么事情。可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他发现这位杨公子通常早早就会出门，白日里在村子也见不到他，而到傍晚时他才会回来。
温虎也曾旁敲侧击地询问过杨戬是来做什么的，杨戬笑笑，然后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常在城里待着，也曾想要游历一番。到这附近，便觉得此间山水甚好，民风淳朴，便想长住一阵。”
温虎便疑惑地看看周围普通的农田与不远处山岭，想着城里的公子哥们果然是不愁吃穿，又没见过多少自然风光，才会觉得他们这里山水甚好。
温虎虽然觉得杨戬这样的行为非常奇怪，但是除了第一天问过弟弟之外，他也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对自己家不利的事。再者他又出手大方，显然是不缺银两，温虎也不觉得自己家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便也逐渐放下了戒心。
后来有一日，杨戬与他打过招呼后，便一连离开了将近十天。在温虎都以为这个公子哥大约是又发现了什么更有意思的地方，不打算再回来时，杨戬却带着不少人，拉车骑马地带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包袱回来了。
“杨公子，这是……？”温虎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人一趟一趟地将包袱搬进自家院中。
杨戬一身白衣，施施然地站在门口道：“是书。”
“书？”温虎有些不可思议，这年头书籍是非常贵重的，有时一本书的价格便抵得上一户普通人家一月的花销。他跑到一个包袱前，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拆开，发现里面果然是整整齐齐地一摞书，只可惜上面的四个字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轻轻地抚了抚封面，却没敢翻开，只是用十分热切的目光看着这些书籍。杨戬看着他的表情，眸光闪了闪，道：“小虎，你可识字？”
温虎的目光又在书上留恋了许久，才摇头道：“我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我还小时青禾镇有位老先生，听说是秀才出生，却几十年都没考上举人，后来心灰意冷便来这里开了家私塾，做了教书先生，我在他那里念了几个月书。只是他前几年便去世了，我们这里穷，也没其他先生愿意来，因此我们这里的孩子们学业便都荒废了。”
杨戬点了点头，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哮天犬站在外面指手画脚，指挥着帮工们将包袱搬进自己房中放好。温虎见他不再说话，犹豫了一下也没再开口，转身进屋去了。
第二日清晨，温虎从后院出来时，却惊讶地看到自家原本空荡荡地前院里放着一个雕刻精美的石桌，周围还有几个石鼓凳。
正巧杨戬也打开了房门，见他也在便走了过去，“小虎，我见此处也没什么东西，便请人放了张桌子。若是妨碍了你们……”
温虎连忙摆手，“不妨碍什么的，杨公子想放便放吧。”
杨戬微笑点头，招了招手，温虎便看到他来时带着的那只大鸟竟抓着一本书飞了出来，又将书放在了石桌上。杨戬走到石桌前坐下，道：“这阵子常出去也有些乏了，若是每日在此读书写字倒也不错。”
温虎的目光在扑天身上停留了许久，在有些艰难地转头道：“杨公子轻便。”
为了补贴家用，温虎平日里便去镇子上给一家面摊做小工，傍晚他再回到家时，却发现杨戬不知去了哪里，桌上只留下了一沓写了字的宣纸。
温虎站在门口纠结了许久，却仍是抵不过诱惑走到了石桌前。他轻轻拿起一张宣纸，这宣纸一看便是上好的纸，洁白如雪，触感柔软坚韧，就连那墨迹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这纸一入手，温虎便放不开手了。不单因为纸与墨，更重要的是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就连只上过几个月私塾的温虎也看得出写这字的人必然是功力深厚。他转头看了看四周，又看到桌上放着厚厚一叠写过的纸，心里安慰自己只拿走一张应该没什么关系，随后一咬牙便将手中那张纸折起塞进了袖中。
待他将纸拿走后，杨戬才从树后现身，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身旁的哮天犬道：“主人，这小子连字都认不全，就算他将您的字拿走，又能学到多少？”
杨戬敲了他脑袋一下，“你当年学了多久写字，还说人家。”
哮天犬摸头撇了撇嘴，“多少人想要主人的墨宝，我就是觉得太便宜这小子了。”
杨戬失笑，摇了摇头道：“到底是明心的亲人。”
“主人为何不悄悄去看看明心呢？”哮天犬问道，“这家人也不过是凡人而已，主人只要施上个隐身的法术，根本没人能发现。”
杨戬却将目光移开了，没回答。自从那日被温虎拒绝后，他便私心里希望能够和明心以一种更加自然的方式相见。
自从那日拿走了杨戬的手稿，温虎就连做工时心思也常飘到那手稿上。事实上，他一直都很喜欢读书习字，只是自从那位先生去世，这青禾镇便没了能教书的人，他也就再没有机会继续学习了。可是眼下，这样大的一个机缘便放在眼前，即便心里清楚的明白那位杨公子多半不会愿意教他读书写字，他却还是止不住自己的念想。
这天，面摊老板有事，温虎下工就比往常早了些，他回到家时也才申时过半。伺候好卧床的娘亲，他左右无事，便又想起了那张手稿。
看了看仍在空中的太阳，又见杨戬并不在屋里，他便将那张手稿取了出来铺在地上，折了一根树枝，跪在旁边湿润的泥土上一笔一划地临摹着。一写起字，温虎就全副心神地投入其中，或许是运气好，这张手稿上的字他竟然认识大半，这令温虎更加喜悦。他将字临写过一遍后便伸手擦去，又在原地临写，反反复复竟也写了三四遍，连日头西斜，杨戬已经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也没发现。
“你握笔的姿势不对。”
在温虎擦去地上的字迹，打算再写一遍时，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温虎顿时一个哆嗦，手中的树枝都掉了下去。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过身道：“杨公子。”虽说着话，他却连杨戬的脸都不敢看。
杨戬却像是没发现他的惊恐一般也在他身边蹲了下去，将他掉在一边的树枝捡起，顺手就在他写字的地方写上了他正在临写的第一行字。这字虽然是写在泥地上，却丝毫不比纸上的差，仍然令温虎看得目不转睛，连害怕都忘记了。
一行字写完，杨戬将手中的树枝塞进温虎手中，“你再写一次。”
温虎这才回神，低声道：“杨公子……我，我拿了您放在桌上的手稿，对不起，我只是觉得您的字太好看了，我也想学……”
杨戬安慰道：“向学之心，有何抱歉之说？那些手稿本也就是随意写写，你若不拿也是丢弃，你拿了还可以让它们发挥些作用。”
温虎顿时感动非常，他握紧了手中的树枝，埋头道：“多谢杨公子，多谢杨公子……”
杨戬轻笑了一声，看似随意道：“我左右无事，既然你有心向学，不若每日下工后我拨些时间教你读书？”
温虎立刻抬头，他的声音都因为惊喜而有些发哑：“当真？这会不会太麻烦公子……”
杨戬道：“我家中杂务繁多，又多事端，我便是为了躲避这些才出来游历，短时间内并不打算回家。正巧你有心学习，我也算是报你收留之恩，谈何麻烦？”
听他所言，温虎便猜测他大约是某个大家族出身，或许是家中许多儿子争夺家产，他不愿卷入其中，才避了出来？这些都是温虎听青禾镇上一个爱讲故事的算命先生说的，这样的故事通常还会有些算计谋杀之类的戏剧性情节，这让温虎不由地对杨戬产生了些同情。再加上他又说要教自己读书，温虎对杨戬的好感瞬间便压过了本就已经所剩不多的戒备。
“既然如此，杨公子若是不嫌弃，在我家长住也可以。我便不收您住宿钱了，只要您能抽空教我读书写字……”
他突如其来的示好令杨戬也有些不解，毕竟杨戬可不知道他都听了些什么故事。只是这原本就是杨戬的目的，他自然不会拒绝，便道：“如此就多谢小虎了。”
为了读书，温虎特意与面摊老板说需要回家照顾娘亲与弟弟，需要每日要早些下工。那老板也知道他家中情况，可怜他身世，便让他去了。因此，温虎便每日有了一到两个时辰的时间跟着杨戬读书习字。
教了温虎一个月后，杨戬也不由感慨这孩子在读书上天赋惊人，虽然他写出来的字仍然是歪歪扭扭，可是杨戬每日教给他的字他过后却都能准确地写出来。仅是两个月的学习，他已经能够写出大半常用的字了。
这天，温虎去面摊上工，却没见到另一个记账写字的小工王诚。
“小虎来了啊。”老板皱着眉与温虎打了个招呼，“王诚家里出事辞工了，你们村还有会认字的人吗？”问过后，他又嘟囔着这小地方找个识字的帮工越来越难了。
温虎心中一跳，带着些急切地小心道：“老板，我认识些字……”
那老板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却仍是将账本递给他，道：“你？你能看懂这账本吗？”
温虎接过账本匆匆翻看了一下，心中大定。“老板，我看得懂，就是字写得一般。”
老板自然大喜，他原本已经做好找不到人的准备，谁知温虎竟然识字。只是他仍是疑惑，“你刚来时不是说不认识字吗？”
温虎有些腼腆地笑了笑，道：“借住在我家中的那位公子学问很好，我便跟他学了些。”

抱歉啊，明天早上楼主要早起，今天不能修仙了楼主也要好好想一下番外该写些什么，感觉这种长一点的日常更难写，楼主下一章删删改改还是写的很艰难……总之明天更新啦，小天使们晚上也早点睡~

番外 明心 3.
温猎户家住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公子哥的消息就这样悄悄传开了。原本仅是面摊老板与其他人闲聊时随口提了一句，也只是听说学问很好，可是后来传着传着不知怎的就成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身长八尺貌比潘安，据说还是个及第秀才。
也有附近的小孩子听到传言，悄悄去温虎家看杨戬的。不过小村子里的孩子又见过什么大世面？虽然杨戬的衣饰也就是普通富人常穿的款式布料，算不得又多稀罕，不过毕竟是曾经的司法天神，如今的阐教首座弟子，哪怕是穿粗服布衣也掩不住周身光彩，更何况是绸缎加身。在这些孩子们眼中，杨戬怕是比之神仙也不差什么了。
“小虎，你家借住的那位公子是秀才老爷吗？”面摊老板的儿子王小胖也听自己的爹爹说过那位公子，小孩子总对没接触过的世界有些好奇，因此也来向温虎打听了。
温虎正站在柜台前写账本。他个头也就与柜台一般高，此时还要站在小凳子上才够得着台面。闻声，他仍是仔细将手下的一行字写完，才转头道：“我不知道。杨公子没说过这个，但我觉得他的学问比我们之前的那个先生还要高。”
王小胖之前与温虎一同在那位老先生那里念书，不过他可不怎么喜欢学习，因而对先生的学问也没什么概念。此刻听温虎这样说，他也就讪讪地点了点头，道：“他是大城镇来的，肯定有许多我们这里没有的新鲜玩意儿吧？”
温虎一听，便知道他是好奇心犯了。“杨公子平时都会去附近游玩，傍晚回来才会抽空教我读书，恐怕没时间陪你玩。”
杨戬大概是王小胖见过的最气派的人了，他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他眼珠一转，道：“我也想念书，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杨公子，他还收不收学生？”
温虎怀疑地看了他许久，他可不认为王小胖真的想读书，但是面摊老板对他有恩，他也不好太过敷衍，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回到家后，杨戬照例依旧在院中石桌前坐着，手下不知在写些什么东西，旁边还摊开着杨戬今天打算给他讲的《论语》。听到温虎进门，杨戬便放下手中的笔，转头看向他。
温虎走到杨戬身边，迟疑了一下，才问道：“杨公子，我有位朋友也想读书……”
杨戬没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等他的下文，这让温虎更加紧张了。“我知道您也不需要靠这个赚钱，若是麻烦的话我去回绝他就好了。”
就在温虎已经在想怎么拒绝王小胖比较好的时候，杨戬却突然开口了，“无妨，你将你朋友带来便是。”
过了两日，杨戬按照约定时间在温家的小院子里等着温虎与王小胖的到来，却没想到等来的是好几个孩子。领头的温虎一脸歉意，他扭头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四五个少年，道：“杨公子，这位是村长大伯的儿子李贤，他听说小胖要来，就也跟着来了，还带了……几个朋友。”
杨戬还没说话，哮天犬就已经气不过叫了出来，“你们当我家主人是……是……”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只好气闷地拍了一下桌子。
杨戬倒是没生气，他将哮天犬拦下，平静道：“既然来了，便一起吧。”说罢，就拿起手边的《论语》接着上次讲了起来。他音色清冷却又富有磁性，讲起课来也依旧不急不缓，让几个孩子很快就沉下了心。加之他几千年来见多识广，在讲解书本时常会加入一些自己的所见所闻，这些有趣的故事让来凑热闹的王小胖也不由地安静了下来。
一个时辰过后，杨戬放下了论语，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几个跟来的孩子互相看了一眼，李贤站出来行礼道：“杨公子，方才小虎也说过，我爹便是这里的村长，我今日来，便是帮我爹问问，您愿不愿意在这里开个私塾？”
村长就是杨戬第一次来时见到的那个中年人，他看温虎可怜也常常照看着他们母子。杨戬来的前几日，村长就担心杨戬另有所图，因而将温虎叫去问了许多事，也就意外得知了杨戬打算在他们青禾镇长住。村长是不明白这年轻人为什么不愿意在自己家里舒服地生活，却要跑来他们这里吃苦，不过他教温虎读书的举动倒是让村长心里活络了起来。
杨戬颇有趣味地盯着李贤看，目光中打量的意味让李贤不自在地动了动脚。“杨公子，我爹想着您大约也不缺钱，所以他说，您既然是来游历的，有什么比教书、与孩子们接触更能够达到游历的目的呢？”
李贤学着自己爹的口气说话，却是带着些稚气，令杨戬的唇角也不由翘了起来。一旁的王小胖倒是不怕事，他一听这位很会讲故事的公子要留在他们青禾镇，便很欢欣地在旁边起哄，惹得温虎在他身旁偷偷拉了他好几下。
最终，杨戬还是答应了村长的请求，不过却是过了两天村长亲自来温虎家与杨戬谈妥的。听说这个消息，王小胖还在自家面摊拉着温虎兴奋了许久，不过温虎一说起要开始晨起念书他便缩在一旁不说话了。
不过私塾也不是说开就开得起来的，在村长他们忙碌地准备场地、书本等等东西时，杨戬仍旧安心地待在温虎家，过着白日出门，傍晚讲课的生活。
这天是近来少有的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杨戬早早睁开眼，便一眼看到窗外瓦沿上落下的成串的雨水。他推开门，老旧的门轴发出了“吱呀”的声响，在雨水落地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清晰。
似乎是听到门响，温虎急急匆匆地从后院跑了出来，地上的泥水溅了他一身他也没有丝毫察觉。看到杨戬，他便立刻跑到杨戬面前，急切地道：“杨公子，我弟弟发烧了，您能帮我一同将他送到青禾镇的医馆吗？”
因为确实着急，他连平时的礼数都顾不得了，话语间也透出了些无助，显示出他确实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
“怎么发烧的？”杨戬皱起眉，他昨晚便觉得有些心神不定，没想到却是出了这样的事。
“大约是昨晚下起雨了，弟弟的被子没盖好……”温虎眼眶红红的，“我娘也有些伤风，但是她说不打紧，让我赶紧带弟弟先去看看。”
杨戬再看一眼外面的雨，雨滴似乎有越变越大的趋势，他转头对温虎道：“你现在抱你弟弟去镇上，若是淋上了雨可能会更严重。”
“那我该如何？”被他这么一说，温虎一下子就没了主意。
“你若是信得过我，我略略会一些医术，若你娘与你弟弟只是伤风，我也可以开方子。”
温虎的目光从已经快要漫过泥地上青石板的雨水上收回，他此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杨戬给他的感觉一直是深不可测的，那么，他会一点医术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怀着心中的一点忐忑，温虎领着杨戬来到了后院。
这是杨戬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小徒弟与温虎的母亲。这女子看得出容貌秀丽，可是此时她的面色发白，嘴唇上也起了许多干皮。她斜靠在屋里的土炕上，怀中还抱着一个用襁褓抱得严严实实的婴儿，婴儿似乎是因为不舒服正在哭闹，可是声音却有气无力仿若猫儿叫唤。
见温虎与杨戬进来，她的目光显然有些惊讶，“这位是……杨公子？”
“正是。”杨戬颔首，“听小虎说夫人与小虎的弟弟感了风寒，我恰巧会些医术，便来看看。”
温夫人心中自然也是不愿将小儿子在雨中抱去青禾镇的，此时杨戬这样说，她自然心中高兴，便道：“若果真如此，多谢杨公子了。还请公子先为小儿诊治。”说罢，她将自己怀中的小儿子往前稍稍送了送。
杨戬也不推辞，便稍稍拨开襁褓，看了看孩子的脸颊。这孩子似乎是因为已经哭了许久，脸颊都有些发青，紧闭着双眼，湿润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
杨戬心中一揪，他虽然知道明心会转世成为一个凡人的孩童，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一个凡人的孩子会有多么脆弱。或许是他自己的童年过得太快、也离的太久了，他竟然想不起自己和三妹的孩童时期是怎么过去的。
杨戬犹豫着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这孩子的面颊。手下的皮肤虽然散发着不正常的热度，但是依然触感柔软，甚至让杨戬觉得稍微重些就会戳破他的皮肤。直到杨戬的手指离开孩子的面颊，方才的感觉依然没有退去，这让杨戬在为孩子与温夫人诊断的过程中都有些魂不守舍。他甚至没有记住方才指下的脉象到底是什么样的，直到温虎出声询问时他才恍然醒了神。
“只是普通伤风而已，正巧我这里有些治伤风药丸，夫人每日一丸，这孩子……便将一丸分作两份每日各一份吧。”杨戬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瓶子，这瓶中装的却不是什么伤风的药丸，而是他从昆仑带出的仙丹。虽然是药效最弱的那种，但是对于凡人而言，却已经算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了。
温虎千恩万谢地接过小瓶子，去端水给母亲与弟弟吃药了，杨戬则盯着孩子看了许久，这才起身告辞。就在他起身出门后，原本还在闭目哭泣的孩子哭声却渐渐弱了下去，睁开了眼睛，晶亮黝黑的眼珠转向了杨戬离开的方向，目光中是一点就连温夫人也察觉不出的依恋。

番外 明心 4.
仙丹效力自然惊人，当天中午孩子的烧就退了，温夫人也觉得头脑清明、身上松快，全然没了伤风时的难受，她甚至觉得就连生产完后落下的些暗疾也好了些许，自己能够下地干活了。
第二天下午，杨戬从外面回到温家时，便看到昨天还卧床不起的温夫人今日已经坐在了院中。她身旁放着一袋剥了一半的豆子，手中还在一粒一粒地剥着，见到杨戬进来，她便立刻起身道：“杨公子的灵丹果然有奇效，小儿已经基本痊愈了。大恩大德妾身无以为报，若是有什么帮得上杨公子的，我温家一定不会推辞。”
杨戬闻言便淡淡笑道：“夫人言重了。杨晋游历至此，见此处山水便有了停留之心，又碰巧见到了令公子，均是缘分使然，夫人大可不必介怀。”
温夫人摇头，“于杨公子而言可能不算什么，但是于我温家而言便是大恩。妾身夫君去得早，只留下这两个孩子，若是再有什么闪失，妾身……”一边说着，她又忆起伤心事，眼眶也红了。
杨戬略微有些尴尬，他见过大风大浪，甚至在玉帝面前也面不改色谈笑自如，此刻面对一个普通的凡间妇人微红的眼眶，他却无言以对，不知该作何安慰。好在此时后院突然传来一声孩童的啼哭声，解了此刻困局。
温夫人告了声罪，步履匆匆地去了后院。杨戬听着哭声未歇，果然，不久之后就见温夫人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又转了出来。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苦笑，“这孩子不知怎的了，哭得止也止不住。”
裹着孩子的襁褓在她轻轻的拍击下有了些松开的趋势，再加上孩子的胳膊伸了伸，襁褓的一侧便松了开来。从襁褓松开的空隙，孩子浸着水、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子便转到了杨戬身上。看到杨戬，孩子又抽泣了两声便停下了哭泣，眼珠子转了转，便对杨戬伸出了一只藕节般的小手，“咯咯”笑了出来。
杨戬看着那肉肉的、指节处还有个小坑的手，目光也不仅柔和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指放到小手旁，孩子便立刻合拢了手指抓住了杨戬的手。一直看着两人互动的温夫人叹道：“小宝很喜欢杨公子呢。”
“他叫小宝？”杨戬看着孩子将自己的手指当玩具一般揉捏着，张口问道。

“是啊，只是小名而已，大名还没取呢。”温夫人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怀中的孩子，见小宝一直拉着杨戬的手指不放，她便抬头对杨戬道：“妾身知道杨公子是个学问人，既然小宝这样喜欢公子，公子不如给小宝取个名字？”
杨戬一声“明心”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又在堪堪说出时被他咽了回去。他垂眸微笑道：“这孩子还小，心性也没定，不如还是先以小名称呼着，以后大些了再取名字也无妨。”
温夫人闻言也不再坚持，点头道：“公子说的也有道理。”
两人又在院中随意聊了两句，温小宝毕竟还是个婴儿，清醒了一阵后便觉得困了，很快就靠在温夫人的胸前睡着了，只是睡着时手中还虚虚握着杨戬的手指。温夫人目光柔和地笑了笑，将小宝的手轻轻放回襁褓中，压低声音对杨戬道：“杨公子，小宝睡着了，我要将他抱进去了。”
杨戬点了点头，原本伸出的手臂也收了回来。温夫人又是一笑，拍了拍小宝的襁褓，转身缓缓走去了后院。杨戬立在原地，眸中的光芒变幻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月，村长终于将学堂收拾妥当，请杨戬去看。杨戬对教书的地方倒没什么要求，随意转了转，发觉村长还是颇为上心之后，便就安顿了下来。他与村长说定，每日上午辰时至午时让村里的孩子们来学堂念书，下午则仍需帮着家里干些农活。至于住……虽然村长将学堂也收拾出了一件能够住人的屋子，但是杨戬表示之后会仍然住在温虎家中。
“杨公子，这便拜托您了。”安顿好后，村长对杨戬深深作了个揖。
就这样，无论附近几个村里的孩子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都被家里的大人送来了学堂。学堂的束脩倒也随意，杨戬对此没什么要求，各家便也常常送些家中的蔬菜谷物、鸡鸭的蛋或者过年时宰杀的猪肉。
因着杨戬住在温虎家中，他便将这些束脩都交给了温夫人。温夫人开始并不愿接受，但是杨戬提出之后会在温家吃三餐后，温夫人才勉强同意。自从杨戬开了私塾，温虎便辞了面摊的工作专心读起了书来。也好在有了这些束脩，温家虽没了男主人，却仍然能够维持较为宽裕的生活。
五年的时间飞逝而过。对杨戬而言，这只是他漫长岁月中的一瞬，可是于温家兄弟而言，五年足以让温虎长成一个谦逊的翩翩少年，也能让温小宝从一个只会哭泣的婴儿变成一个会跑会跳孩童。
“杨公子，这是昨日的习作。”私塾放学后，温虎带着前一天下午杨戬布置给他的一篇经义找到了杨戬。彼时杨戬正坐在温家院中的那个小石桌前随手抚琴，琴音似乎并未成曲，却仍有一番趣味。哮天趴在杨戬对面静静地听着，而那只温虎一直没认出品种的大鸟则耀武扬威地站在哮天肩膀上，昂着头却静默着。
杨戬一身绸缎制的滚边白袍，乌黑的长发也仅以一直白玉簪简单束起，配上他干净的肤色，整个人都如同是从水墨中走出的一般。就在此时，桌边的柳树枝条被风轻轻吹起，一枝落在了杨戬的肩膀。带着盈盈绿意的柳叶入了这水墨画，便像是有引力一般吸引了温虎的视线，让他转不开眼。
“杨公子，柳枝……”

杨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闻言便侧头往肩上一瞧，见那柳枝便随手一拂将枝条碰落。温虎盯着那摇摆的柳枝几息，这才沉下心来看向了结果他的习作认真翻看的杨戬。
一边等着，他的心思又不由飘到杨戬身上。这几年，或许是因为越发熟稔了，杨戬与他们相处时也不再刻意作态，而是逐渐随意了起来。这一随意，温虎便觉得杨公子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了些普通人少有的清贵之姿，而这种姿态，他觉得即便是一般的富贵之家也难培养出。
温虎也曾猜测过杨戬的出身以及他来这里的目的，但是与杨戬接触越多，他便觉得谜团更甚。读了这些年书，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好骗的孩子，但他仍相信杨戬对他们一家并无恶意，只是……他总有一种预感，若是有一天，他真的清楚了杨戬的目的，恐怕也就离杨戬离开之日不远了。
为此，他宁愿装作懵懂无知，从来不提关于杨戬出身与目的的任何问题，只一心向学。若是能够因此多留杨戬几日，他便满足了。
“今日这篇进步不小。”杨戬的声音打断了温虎的沉思，温虎微笑拱手道了句谢。
杨戬点头，他的手指在桌面敲了敲，沉吟一下后问道：“你可有考虑参加科举？”
温虎道：“凡我辈读书之人，又有何人不愿金榜题名，为国效力？”他这话说的慷慨，其中倒也有八分真意。
杨戬便道：“依我之见，你今年便可参加院试。若是发挥正常，考取秀才于你不是难事。”
“杨公子，此话当真？”此时即便是温虎也不由有些喜形于色了。要知道他今年虚岁还不到十五，若是真能考上秀才，不光能够扬名乡里，只靠官府给的补贴也足够他们家衣食无忧了。更何况，若是十五岁便能考上秀才，那么之后的举人甚至贡士便也敢考虑一二了。

杨戬见他激动，便也含笑点头。温虎虽然没有修行的慧根，但是于学之一道上倒是天赋惊人，若是他能够继续潜心读书，杨戬甚至能够笃定他能够在二十岁之前考取进士。
“哥哥，你要做秀才了吗？”突然，一个有些奶声奶气的声音传了来，杨戬与温虎一同看去，便见温小宝正扶着门框往他们这里看。见两人看向自己，温小宝便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然后迈着小步子蹬蹬蹬地跑到温虎身旁抱了一下他的腿，接着又蹭到了杨戬面前，伸出双手要抱抱。
“小宝，不许无礼。”温虎习惯性地说了温小宝一声，不过常听这句话的温小宝也很自然地把这话当成了耳边风，仍旧眨着大眼睛执着地看着杨戬。温虎在心里悄悄的数了“一、二、三”，在第四声时，他便毫不惊讶地看到杨戬伸手将温小宝抱了起来。
“哥哥，你真的要做秀才了！”温小宝显然还没忘记刚才的话题，一爬上杨戬的膝盖便又念叨了起来。
温虎只得解释道：“小宝，哥哥要通过这次考试才能做秀才，小宝可不能乱说。”
“哦。”温小宝有点不开心地答了一声，可是马上又笑了开来，“没关系，我哥哥最厉害了，肯定能通过考试的！哥哥你不要害怕！”说罢，他还踮着脚伸出手摸了摸温虎的衣角，一副安慰的架势。
温虎被他逗笑了，便拍了拍他的头，道：“谢谢小宝，哥哥会努力的。”说罢，他便告辞继续去念书了。既然要参加院试，便该全力以赴才是。
临走前，他还转身叮嘱了温小宝一句，“小宝也要好好学写字，不许给杨公子添麻烦。”直到见温小宝鼓着脸颊点头，他才放心地离开了。

番外 明心 7.
青禾镇隶属衡县，但是地处偏远，因此院试开始前半月温虎便打算启程赴县里赶考。这到底是他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还是参加考试，即便是温虎早以准备充分，仍然不免有些忐忑。
临别前一天晚上，温夫人已经为温虎收拾好了要带走的包袱，并细细叮嘱他了许多，可早早上床的温虎却仍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睁眼看了床顶的帐幔许久，最终还是坐了起来，披上外衣，往杨戬的屋里去了。
温虎知道杨戬一向都睡得晚，此时也应当还未入睡。果然，走到杨戬屋外，温虎便已经看到杨戬屋子窗纸透出的暖黄烛光。他放下了心，走上前去敲了敲门，便听到里面凳子挪动的声响，随后杨戬就打开了房门。
“小虎？”看到屋外的温虎，杨戬似乎也有一丝丝惊讶，他稍稍退后让温虎进来，然后关上门，坐下后问道：“为何此时前来？”
温虎将凳子挪到杨戬身边坐了下来，没有说话，而是不顾仪态地趴在了桌上，将脸埋在了胳膊上。杨戬便也没有再问，而是再次拿起方才放在桌上的书看了起来，一时之间，屋里只剩下了书页翻动的轻响。
杨戬的书已经翻过了两页，温虎才又抬起头，低声道：“先生，院试在既，这几天我却总有些忐忑。或许是因为只要跨出这一步，我便会走上仕途，可是我只是一个农家出身的孩子，没有背景没有金钱，我……”
“你的忐忑，只是源于你对未来的不确定。”杨戬放下手中的书，打断了他的话。温虎微微睁眼，看向杨戬的脸，“温虎，你还记得当初我问你的话吗？你是如何回答的？”
那是杨戬的私塾正式开课后，杨戬问过温虎的问题。
“小虎，我想知道，你为何要念书？”
那时的温虎还只是个刚到杨戬腰部往上的孩子，他努力地仰起头，认真道：“先生，我想走出去，我不愿一直待在这个小山村。我想要活得更好，让我娘和我的弟弟也能活得更好。”
“我不愿一直待在这个小山村……”温虎喃喃道，“我那时是这么说的。”
“只要你走出这个山村，你的未来便将不可预测。可能你会落榜，但是即使你考上秀才、举人，甚至状元，你的每一个选择，仍会改变你的未来，这种不确定将伴随你的一生。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不走出这一步，那么你会和你的父亲一样，在这里打猎种田，平静而安逸地过完一生，我能够让你们一家不愁吃穿。温虎，你选哪个？”杨戬语调缓和的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可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砸在了温虎的心上，让温虎的手都忍不住轻颤。
温虎闭了闭眼，他回想起了同村叔伯将爹的尸体带回来的那天，他心中的绝望与迷茫。母亲的眼泪，村民的叹息，那时他是怎么想的？动了动嘴唇，温虎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了起来，他道：“先生，我明白了。”
杨戬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他用轻缓的力道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虎，你长大了，比幼时思虑更周全了，先生很高兴。但是先生也希望，这种周全不会磨灭你心中的勇气，去吧。”
温虎点了点头，站起身郑重地对杨戬深深鞠了一躬，离开了。杨戬看着被温虎合起的门板，笑了笑，低语道：“希望这能成为我报答你们的赠礼。”一旁化身成麻雀大小的扑天也跟着清亮地叫了一声，仿佛在应和着杨戬的话。
第二天一早，温虎便踏上了赶考的路途。杨戬没有出门送行，只是坐在屋里透过窗口，看着温夫人拉着温虎的手说着什么，而个头不够高的温小宝便只能抱住哥哥的腿蹭来蹭去以示不舍。杨戬看到了温虎眼中的光，看到了他不同于昨晚的坚定与自信，他便微微笑了。温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越过温夫人的肩膀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交会，温虎便已经明白了杨戬的鼓励之意。
两月之后，随着温虎一同回来的，还有带着喜报逐乡报喜的吏官。原本青禾镇这个小地方他们是不会来的，但是因为温虎被主考官亲点为第三名，这小小山村便也蒙受殊荣。
青禾镇已经许多年没有出过一个秀才了，还是年纪这样小的秀才，就连村长也亲自到了温家道贺，一时之间，温家宾客盈门。温小宝在大人们之间跑来跑去，看上去比高中了的温虎还要兴奋。
“先生，我哥哥以后是不是就能当大官，住更好的房子了？”暮色四合，前来道贺的村民们也纷纷离开之后，温小宝拉着温虎凑到了杨戬面前，完全是一副炫耀的姿态。
杨戬见他睁大眼睛的模样十分可爱，便也笑道：“自然。”
“先生过誉了。”好在温虎还没被这突如其来的荣耀冲昏头脑，在杨戬面前，他仍旧谦虚地垂头，“都是仰仗先生指点。”
杨戬摇头道：“你本就天赋惊人，我只是点拨罢了。只是记得，无论何时，都不可自满，你的路会比现在更远，万不可囿于眼下微名。”
温虎拱手应承了下来，敲了一下一旁背着手一脸灿烂笑容的温小宝的额头，道：“小宝，你也该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你比哥哥更聪明，一定比哥哥成就更大。”
谁知温小宝却为难地皱起了眉，道：“可是哥哥，小宝不想考功名。”
“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你不想考功名，难不成要一辈子在这里种田吗？”温虎面色一沉，他只当自己的弟弟还年幼，想要偷懒罢了。
“小宝想跟着先生。”温小宝小心地看了一眼温虎后道，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很坚定，“考了功名就要去别的地方做官，就不能一直跟先生在一起了。”
听他这么说，温虎面上的那一点薄怒便消散了。他还只当温小宝是小孩子心性，离不得喜爱的人，便笑道：“你可不能仗着先生喜欢你便这样任性。”
温小宝便不高兴地嘟起了嘴，看向杨戬，“先生……”
杨戬这才恍然回神，方才的温小宝神态与明心太像了，令杨戬忍不住走了会儿神。可他这时再低头看向温小宝，却再也找不到方才那种熟悉的神情了。他微微有些失落，却仍然安慰道：“先生不会离开的。”
有了杨戬的承诺，温小宝便很安稳地睡去了，可是温虎心中却仍有不安。杨戬对他一直都是一个谜，他似乎占尽了温虎所能够想象到的所有优点，却又安于居住在他们这个不知名的山村中，当一个小小的私塾先生。
初见杨戬时，温虎就已经懂事了，与从小便待在杨戬身边的温小宝不同，他更加明白如今安稳生活的来之不易。他很清楚，杨戬不属于他们这个小山村，他们也不可能永远依靠杨戬，从杨戬住下的那一天，他便做好了杨戬离开的准备。只是相处久了，他就渐渐不愿去想杨戬离去的可能性，逃避这必然会来临的分离。
只是今夜，独自靠坐在房间的窗棂上，当微凉的夜风将他因“荣归故里”而激荡的思绪冷却时，温虎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与清醒。他不知杨戬来自何处，也不知他将会去向何方，但他知道，为了明年八月的乡试自己即将远赴外地求学，而小宝年纪尚幼，母亲又体弱多病，他能安心将他们托付给杨戬吗？
即使已经过去了几年，温虎仍记得杨戬刚到自己家时，他对温小宝表现出的不同寻常的兴趣。这根刺在这几年中原本已经被他逐渐遗忘，却在这个当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温虎的手指慢慢蜷了起来，他暗暗决定，离开前一定要将这件事问清楚。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亮的时候，一夜未眠的温虎便收拾齐整出了房门。他到灶房将昨夜剩下的粥热了热，配上些先前温母腌好的小菜，借着熹微的晨光，端着早餐敲响了杨戬的房门。
杨戬此时果然已经起了，他打开房门后看到外面竟是温虎，略有些诧异地道：“小虎？”
温虎道：“先生，昨夜我一夜未眠，心中思绪万千，因此便忍不住来找先生聊聊，还请见谅。”说着，他微微俯身，行了个礼。
杨戬摆手示意无妨，将他让了进来。温虎将白粥与几份小菜摆在桌上，便立在一边道：“先生，先坐下吃饭吧。”
杨戬见他这样子，一边坐下一边忍不住感慨道：“五年前我见你时，你还是个山野小子，此时却也长成礼数周全的翩翩公子了。”
温虎这才随他坐下，“公子二字不敢当，温虎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山野小子而已。若非先生再造之恩，又哪有温虎如今的前程呢？况且先生对我温家恩重如山，温虎一刻也不敢忘。”
杨戬闻言却是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温虎，“小虎，你是不是想说些什么？”
温虎苦笑了一下道：“先生果然丝毫是瞒不过的。这话说来惭愧，可是温虎却不得不问个清楚，不然温虎如何放心去外地求学赶考？”
杨戬闻言便明白了。他本就心思通透，温虎此话一出他就知道温虎想要问什么了。果然，温虎道：“先生，可否告诉小虎，您究竟为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