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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夜照宸光】《云衢》朱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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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跟着人进房中,关门道:“先生要静,不该在这儿落脚,这店处闹市,又名声在外,必有繁客,最是扰人。”
那人但笑不语,解袍扔在榻上;开窗望了望熙攘街道,见店中跑堂出楼径往北去,几步后即有侍卫不着意地跟上。稍时店仆送琴过来,桐身精弦,亦算上等。朱宸濠兴意地站着随手拨弹,问道:“琴学得如何?”
少年微微蹙眉:“不太好,在王府时诸多杂事,闲暇都紧着读书习武,没上心学琴。”
那人了然点头,却道:“剑能杀人,但琴有时比剑好用。”说着示意朱厚熜坐在琴后,俯身握起少年的手放在琴弦上,慢慢起调道,“今天我们学个引蛇出洞。”
朱厚熜听着另有其意的话,只觉一片浸泛凉气的冷然阴影蓦地从身后罩住自己,令他瞬时绷紧神经,脊骨僵直,不自然地勾动指尖随着人弹拨断续的曲调。
未出一个时辰,掌柜便亲至敲门,进而回道:“真十分愧对,有两位客人无论如何不愿退房,万请见谅,小店不能提供所有客房。时辰尚余,若不嫌弃,小人愿为引路,介绍城中较好的客店,必有令贵客满意者。”
“是吗?不知不愿退房的两位客人是何样人?”朱宸濠仍教指着弦漫不经心道。
掌柜倒微起肃容:“未得客人允许,不能泄露客人相关,请谅。”
那人一笑,收手起身,向中年人点了下头,又环顾房内,似乎才见其间布置,黑檀桌凳,金丝兰屏,斜半边镂竹榻栏,青锦帐被,终望着朱漆雕窗边精心修斫的劲健盆松欣赏道:“这楼收拾得确实不错,不退就不退吧,我住下了。”
“多谢贵客厚爱。”掌柜半躬一礼,“有何需要尽请吩咐。”
待人退了,那方才尾随跑堂的侍卫进而禀道:“回主人,掌柜派人去了一方别院,住着个年轻女子,衣容娇贵,言间谈及林知府,甚为倚恃,是常年预订客房之人。”
“嗯,你辛苦了,下去吧。”
“是。”
朱宸濠负手行到琴前温看着少年:“怎么我不弹你也不弹了?”
朱厚熜一愣:“先生刚才在同人说话,弹琴岂不打扰?”
“琴为乐器,出声悦耳,愉心怡神,怎是打扰?不懂欣赏才会觉得打扰。”那人抬起少年的手,握住他明显一僵的指节,“不过你不是不懂欣赏,你是太紧张了。紧张什么?不过一个客店掌柜,有什么好让你在意的。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即便你堂兄来了,你该弹也照样弹。”他说着难得地放柔目光,“有我在呢。”
朱厚熜喉间一动,心中猛起些不曾生过的暖意。兴王病重,他自小担府,无人可依,也没人能帮,水火自吞,苦辛尽咽,经年倒似真长出一身铜筋铁骨,八方可挡,却实不过日日绷紧咬牙之力,硬撑着一副玲珑七窍,四面周旋,竟真叫人忘了他到如今也才是个十四的孩子,包括他父王。眼前忽听人这样一句,一时骤觉目酸,仿佛这些年的委屈终于得了出口,争涌上来,拦都不及。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只颤颤地点了点头。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33楼2018-06-13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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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的好棒啊(๑˙ー˙๑)


    来自Android客户端34楼2018-06-17 0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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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十五
      朱宸濠抬手覆上了少年双眼,凤目淡了暖意:“你若是感动,应高兴地笑,让看着的人也高兴,而不是把眼泪当作回礼;若是痛苦,就闭上眼睛想想眼泪能否解决痛苦,如果不能,不留着时间想解决的办法,哭它何用?”
      朱厚熜哽咽一息,竟低低发出小孩子的气笑:“先生对人都这样严苛吗?”
      那人挑眉:“我只对你特别严苛。”
      少年一愣,轻轻眨动眼睫。
      朱宸濠收回手微笑道:“你父王沉闷,你倒算明朗,真是存精去粕地得尽你父母的好处。”
      朱厚熜抬目:“先生也认识我母亲吗?”
      那人负手却道:“你认识林知府吗?”
      “不认识,进京之前,我没见过安陆地外的官员。”
      朱宸濠点点头,微侃道:“我也不认识,我们让他来,认识认识他。”
      着服坐堂,林亭就翻过往的讼案卷宗。他年前上任,方对此间事务了解大概,就为冬收仓储不足继加春种粮势不佳而劳神费力,而后一直与各样官民商讨增加粮收之法,间之宣政治民、稽察奸宄、考核属吏等各类常务,还未有时间将官衙所有录簿详观尽阅。身担一府之父母,责括巨细,无可有遗,据他职间,此地除了常年收成不善外,民风颇悍,讼案频发,只他接手大半年,收了邻里纠纷不知多少,近两月竟连杀人害命都出了几宗,不得不留心,眼前卷宗都比其他簿本厚了不少,抽时就翻,还剩小半。正揭着,府仆入道:“知府大人,外面有个十几岁的孩子,说他家先生愿捐家财,为将来的大旱预作筹备。”
      林亭顿了顿手,却没抬眼:“你问他能捐多少。”
      不一时府仆回道:“他说得见了大人才能定。”
      官员不以为意地继续翻页:“那让他进来。”
      “他已经走了,说会在丰泽楼住一段,大人有时间可以去见他。”
      “让本府去见他,好大的架子。”林亭半抬冷目,“叫什么名字?”
      “没说。”
      “不知所谓。”官员目寒更盛,但垂目又尽敛下,接着看卷。
      难得清净,倒看了一天纷扰案事,受了戾气,临晚饭都觉得额角发胀,毫无食欲,林亭摇摇头,起身在院中站了会儿,依旧烦闷,便换上常服,出门散心。走着走着却到了丰泽楼前,官员皱眉瞥了一眼,到底步了进去。正是饭时,楼中热闹,大堂伶女声尽婉转。掌柜识他,忙迎上前,被他抬手止住,只要了壶茶,坐在二楼清净处有意无意地望着楼下。稍时隔桌坐下几人,随从便低头轻声道:“大人,上午的孩子就在那边坐着。”
      林亭转目看去,吃了一惊。非为那孩子,他一眼就凝在了主位之人身上,和他年仿,修眉凤目,十分俊美,但使他注意的并非出色的外表,而是那人通身气势,似乎不着意地看过来,林亭便不自觉地颔首示意,他一向自有官威,眼下竟觉被那人压下一头,眉尖便蹙;倒不拖延,当即起身插坐到那桌空位道:“上午是你要捐家财?”
      那人一笑,认真打量了他上下:“是,林大人。”却未行礼,起身也无。
      林亭按下心中不满,续道:“请问高姓大名?”
      “朱帆,一帆风顺之帆。”
      “不知是何处人,作何营生,为何捐财?”
      “顺天府人,祖上经商,积些薄产,可惜父母早逝,我未继承,都卖了,如今无业,尽吃家底,时常四处游玩,这些天走到蜀地,见此间百姓多比他处干瘦,心觉不忍,便想略出绵力。”
      “京城人果然大方,心生恻隐就能捐家产。”林亭似笑非笑一句,“如今见本府了,不知愿舍多少?”
      “一万两愿备旱时。”
      闻者挑眉道:“不如加一笔,讨个十全十美的好彩。”
      那人又笑,呷了口茶道:“承大人吉言,便十万两吧,请大人给朱某个功德供奉如何?”
      林亭心下微惊,一万两已很可观,十万两可算天文,言为试探,未想他这样利落答应,面上倒不显,笑道:“看朱兄气派,百万也不在话下,十万两买个功德碑打实便宜,本府就当做个善事。”
      朱宸濠笑意愈加,看人道:“善款如何给大人?”
      林亭稳正道:“自然是到府衙签字立据,录入功德簿。不过本府往后几天没什么空闲,望朱兄随时待请。”
      “大人真是有仇必报。”那人笑叹,“不过放朱某在此,亦是真心信任,朱某必不负。”
      林亭微笑:“也是我林亭诚心交你这个朋友。”楼仆时来布菜,官员起身道,“朱兄慢用,本府尚有杂务。”说着也不管人答,出座便离。
      行到楼外,随从低问:“大人不怕他食言走了?”
      林亭瞥他一眼:“跟本府有一段儿了,怎么还没看明白?凡送钱来,必有所求,怎么会走?”
      随从点点头,却仍疑惑:“他就求个功德碑,这点虚名真值十万两?”
      “榆木脑袋。”官员一副恨铁不成钢,“真假虚实,变化多端,保不定他还不叫朱帆呢,立碑刻字,不过求个明据示众,他防着本府呢。”
      “原来如此,我说大人以前碰上送钱的没让立过据,今天怎么和他这么严正。”
      “你啊……”林亭转身看着他一阵无奈,“我也就看上你实诚这点。”舒了口气,耐心道,“他求虚名必有他的用处,或有人就喜欢追求虚名,要有别的所求,以后有的是他送钱的时候。”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35楼2018-07-13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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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十七
        朱厚熜看了看朱宸濠,却见那人又望回了窗外,一副不管其他的模样。少年皱眉自应道:“多谢邢雨兄挂心,我们已要休息,不麻烦了,邢雨兄请便。”
        门外人又另起了话:“朱聪兄弟看去不似本地人,该不熟此,我常来往蜀地,到处走动,要是游玩,我愿为领,陪诸位玩赏胜景。”
        “不用,我们不过随处走走……”朱厚熜随口答道,却见朱宸濠转身又看过来,竟带着些冷然,生生止了他的话,那人瞥过他,望向紧闭的房门道:“是吗?那就劳烦邢公子了。这些天舟车劳顿,甚为疲惫,过两日休息好了,就请邢公子引路吧。”
        邢雨闻声目中一亮,笑道:“您客气了,结友交游,常是我所愿,此间但有需要处,只管开口,我必尽心。”
        “多谢,天色已晚,邢公子请回吧。”
        邢雨得了应承,满心欢喜,又道了句祝安才端食离了。
        朱宸濠回目凝着少年,良久道:“知道错哪儿了吗?”
        朱厚熜眉头紧蹙,低头道:“我说了来为游玩,又言随处走走,话有不妥,思虑不周。”
        那人近前,低视着少年眼睫:“你不是思虑不周,是没有耐性,稳不下心,喜怒全在脸上,人说几句话,就把你看得通透,浮于表面的小聪明有时候和愚蠢无异。你不喜欢他,就想立即拒绝他,却又不直接了当,非自以为聪明地找个不经脑子的敷衍借口,叫人看出破绽,是想令他自觉而退?”
        朱厚熜盯着紧绷的琴弦沉默不语。
        “真难为你没看出来他是个最擅纠缠的人,这种人尤其喜欢拿人错处,用以反击,你这点聪明,正好是他攻处。”朱宸濠缓舒了一息,看着少年僵如石木,转轻道,“我让你多接触他,就是想叫你和他周旋周旋,磨磨性子,你应心知,却现在就拒绝人,是对我的安排有何不满吗?”
        朱厚熜张口硬道:“没有。”
        那人一笑,抬起少年的脸,愈温道:“谎话得说得天衣无缝才算谎话,你现在连说慌还不会,我在想你堂兄选你是不是个错误。”
        朱厚熜被迫仰头,看向人面,却见朱宸濠目中尽是冷彻的寒意,一时心神震动,似乎又回到了书房那晚,不由收指成拳,闪烁着避开目光。
        那人松开手,负后道:“人生在世,不想做的事多不胜数,有些可避,有些不可避,我原和你说过逃避不是件好事,所以我希望你无论可避或不可避,都不要避,能做好自己不想做的事是种难得的本事,你不是也想早日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
        少年双拳又紧,沉沉应道:“是。”
        “今晚你去邻间睡,明早再过来。”朱宸濠冷望着他,终忍不住又加一句:“不要再令我失望,我对你缺乏善意,就像你对邢雨缺乏耐心一样。”
        “……是。”
        胧月高悬时朱宸濠仍未睡着,他定定地立在窗前直到四面冷寂,夜风低拂在耳边竟生生令他听出乍然,仿佛刀剑交击,继渐万马嘶鸣,闭上眼睛,那声音就更如实质地将一人一马一枪真切地汇在他眼前,黄沙奔扬中银盔铁甲,白马乌蹄,枪挑千军染红缨,他极轻地唤了声那人的名字:“朱宸濠……”又低沉地念了声自己的名字,“朱宸濠……”似乎它们并非一人。睁开眼睛便一切消散,他戏谑地半扬唇角,蕴着满目杀意轻抬起右手,认真地看着它握紧松开,握紧松开,不知几次后终于深深吐息,垂放下去,面上回拢一片冷淡。转身倒了杯茶,端起已无丝毫热意,便又泼出去,扔下杯盏,开门下楼。
        值夜的伙计哈欠连天,见人下来,强打起精神;朱宸濠要了坛酒,坐在堂中寂寂自饮。伙计轻声道:“后厨还有些凉菜,要不给您端来?”不得人答,便扁了扁嘴,继续打瞌。
        稍时竟闻道:“您还没睡?”
        饮者手一顿,目微惊奇地瞥向来声。
        邢雨快步下楼,坐到人对面:“何时都逢,咱们真有大缘。”
        朱宸濠斜目睨着他,又饮一盏。
        青年一皱眉:“您在喝闷酒?”
        饮者挑眉续满:“是快意。”
        “快意?”邢雨招呼店伙添送酒碗,也斟道,“何事这么开心?”
        朱宸濠自饮着不答他。
        “看来我无幸耳闻。”青年也不追寻,笑着喝下一碗,品咂道,“这酒虽不错,但也不算上好,我房中有些自带的佳酿,比这个更配您的兴致,不如一往?”
        闻者抬目看他一眼,若有若无的微笑,站起了身;邢雨便随起,轻快地引人上楼。推门但见一桌铺展的簿本高低交叠,青年朗怀一笑,先进身一把收抱了尽挪榻上,才请人坐到桌边,继取酒坛,比方才坛身小了一圈,倒像个无柄的宽口酒壶,倾手斟在了茶杯中。朱宸濠接过微闻,也只有清淡的酒气,但另有股花香触鼻扑面,十分浓郁,然而杂乱,似混了无数种类,辨不清明细,却也不使人腻烦,只觉浸身花海般透体生香,可见酿者功夫。
        “这酒名叫‘锦绣堆’,掺了二三十种花蜜花粉调和发酿,那师傅七老八十了,给他想了几个雅致名都不要,就爱这个俗气名。”邢雨已自起介绍,透着分无奈。却见人只拿不饮,青年了然一笑,向人举敬,先喝下一口。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37楼2018-08-03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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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二十
          晚饭前邢雨终于等到了想见的人,可惜那人瞥了他一眼,在隔桌坐下,就再没看过他。青年毫不气馁,依旧主动凑上前问:“我能坐下吗?”
          这次朱宸濠未话,朱厚熜便道:“邢雨兄请坐。”
          邢雨谢而一笑,却未坐,只望向主位者,似欲言又抑下。
          朱宸濠接过奉茶低抿了口,才又抬目看他:“怎么不坐?”
          青年舒了口气,放心坐下,寻话道:“朱兄今日去看景了吗?”
          少年也看了眼主位,见他无意再答,便自接话:“没有,在城中随意走了走。”
          邢雨点点头,微敛目色。未得信任的疏离感令他一时心觉闷堵,他是商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从来少动真心,然对眼前之人初始便满怀诚挚,无一分利益之言,没半句图谋之话,但捧着前所未有的纯真也没换来那人名字,他知道才识面不到两天,如此相求心急了些,但仍忍不住为自己衷情东流而暗叹一息。不过转瞬之间,青年收拾了郁结的心绪,重回锋锐,索性摊开了话说:“我今天去了知府衙门,林大人说也见了朱兄。您知道邢家粮行和这里的联合,若您也有意参与,我代表邢家,欢迎朱兄加入,并愿结为盟行,同利共益,邢家在蜀地时久,必能帮扶朱兄。”
          这话说得有商谈之意,关乎事体,朱厚熜又看了眼朱宸濠,那人却仍无言欲,少年只得硬硬回了句:“邢雨兄费心了。”
          邢雨微微蹙眉,又一笑舒开,向朱厚熜点了下头,续看向朱宸濠:“朱兄何必这么冷漠?此事对朱兄百利而无一害。白手艰难,邢家前路已开,我掌此地,助您行道,朱兄走粮必是水到渠成,再不用费神想别的路子。”
          少年轻叹了口气:“不用了,谢谢邢雨兄,先生并无意行商。”
          青年这才显出疑惑来:“我听林大人说也是,只是不解,为何朱兄行善做得像要为难邢家一样。若朱兄有心想谋粮事,我必相助,共赢绝胜互损;若邢家哪里不知处得罪过朱兄,我可代赔礼,诚愿告知。”
          朱厚熜这回无话可接,朱宸濠从未同他共谈过谋划,对那人的许多行事,他心中重重疑问比邢雨只多不少,只皆隐而不发,如今青年一问,他也甚是期待朱宸濠的回答。
          那人似是看穿了少年,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两人面上,温温道:“我只是想这样做。”末了望着青年又补充一句,“和是不是邢家无关,若在这里的不是邢家,也会是这种情况。”
          迷雾愈深,朱厚熜皱起了眉。
          邢雨愣了愣,摇头笑道:“您真是……有趣的人。”
          朱宸濠不置可否地又啜了口茶。
          青年还不死心,又续道:“您既然有这样的财力物力和人力,做什么不成?何不干出番自己的事业,盛大家门?”
          闻者手下微顿,轻放下杯盏,抬眼一片幽深的暗谑:“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做的不是一番盛大的事业?”
          邢雨一时噎住,片刻才叹而笑道:“也对,行善积德本身就是无上功德善业,是我太市侩了,拿俗夫之心揣度上善之德。您这样做,也许就是为了惩罚我们这些利欲熏心之辈呢。”
          朱宸濠倒没料到会闻此言,一瞬后竟忍不住低笑起来,愈生谑意地看着青年:“你真可爱。”
          旁坐的李申、江彬依旧不动如山,只都在听言后轻呼了口气。朱厚熜眉蹙更紧。
          楼仆时上饭菜,众人便静进用,邢雨同桌共食,间仍寻话漫聊,无人接,但只看着对面温然带笑的脸,青年也足乐得讨人欢心。
          回房后朱宸濠犹自面带笑意,站在琴前,令朱厚熜坐下,边起手拨弦边轻喃道:“上善之德……”他重复了几遍才停手看向少年,“你见过有上善之德的人吗?”
          “没有。”朱厚熜见他停了,便自起手把他刚才拨过的琴调重拨了一遍。
          “我倒好像见过一个。”那人无声一笑,等少年弹完,又接着教下段,“你应该也知道。是个和尚,做过你堂兄的老师,本有机会继承皇位,却不要,落荒而逃,至今不知踪影。”
          朱厚熜一怔,垂目道:“您说的是太傅大人。我只听说过,没见过他。”
          “他也算是你的堂兄。”朱宸濠神色愈发温柔,“不过他走得对,他确实不如你现在这个堂兄适合做皇帝。”
          少年低着头不插一言。
          “但他是个世所难见的好人。”那人继续轻喃,“若做敌人,是个好对手,若成朋友,必是好知己。可惜,好人不适合做皇帝。”他停手,看着朱厚熜低垂的青稚眉眼,“你是好人吗?”
          少年身背一僵,指尖发凉,这话不可答,便继续撑着一言不发。
          朱宸濠目光愈发深沉,似有实质地攫住朱厚熜,直压得少年攥紧了双手,那人才慢慢转身踱向窗边:“继续弹吧。”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40楼2018-09-15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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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二十一
            从漏窗颓门外投射进庙里的日光从来没有温度,只是强硬冷亮地刺得人眼疼,像……像街口宰牲汉手里磨得锃亮发寒的刀刃……不过这大概是门窗太破的缘故,成年累月的阴风冷雨层层积压得消退了温暖的漫拂……亦或许是因为庙中没有缭绕的香火,没有善男信女的供奉,满座神佛便吝啬施下一点温暖……毕竟是被抛弃的破庙,就像这满地被抛弃的已死之人和将死之人一样……光明总是高高在上地冷眼旁观,谁能真正得到它呢?枯槁的少年时常这样瞪着无神的病目缓慢地游思,在那人的眼睛切实地看过来之前。那之后——竟然真的有……那人背着一身明光暗影,嘴唇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却被耳鸣挡得一干二净,只能深见着他目光中的亮,和日光一样的冷沉,但生着截然不同的锋锐力量,似要一举洗刷这满庙死气沉沉的腐朽阴冷……原来真的有得到光明力量的人。身如梦中,渐渐被深浅的草氛药雾温柔包裹,还有人干燥软暖的指掌托起头颈,口中便有了更加真实的温热润入喉腹。再张开眼,是慈蔼的老者一勺勺地将那温热送进口中。原来神仙真是会变相的,少年费力地扯起一点几不可辨的笑意。过了两日方清醒的灵台和缓复力气的身体才告诉他被救的真实并非大梦。少年呆愣地转目搜寻第一眼与他对视的光明力量,却只有满庙药香弥漫里其他几位各不相同的医者来回奔忙,而无一人有那初见的目光。破庙复活起来,终于对得起它慈悲之所的身份,出门,亦焕然天地,粥棚四架,流黎扎集,人声鼎沸。虚弱的身体一时受不住喧闹的冲击,脚下一软便跪在门槛,疼痛愈发提醒着真实。希望骤临,才猛地体味到过往绝望的委屈和不甘来,少年蓦地落下泪去。
            有人忽至,顿在他身前一步,语声温淡:“你哭什么?”
            朦胧间抬目重逢一双眼,少年慌忙擦了泪,仔仔细细地辨认清楚,确认无疑是那光明的来源,即哽咽着开口:“是您救了我们?”
            朱宸濠微微一笑:“我姓朱。”
            “朱公子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我愿追随公子,永为役使!”少年不知哪里来的意气,哑着声低喊一句,伏身一拜,用尽力气般重重磕在黄泥地上。
            那人似已见惯不怪,漫回了句“好好休养”,便要越过他向里去。
            少年却闪身过去挡在了他前面,迅疾之速竟不像个久饥累病的孩子,继而再次重重磕在人脚边:“我愿做任何事,求您役使!”
            朱宸濠剑眉微动,试探地向旁又挪了一步,果然少年的身体跟着挪了过去,不禁令他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石头。”
            “石头。”那人又一挑眉,“磐石无转移,看来你心性如同你名,起来吧,等你休养好了再找我。”
            “谢谢朱公子!”少年笑着又一叩首,随即倒地不起。
            医者忙上前检查回禀:“体虚神弱,一时激动又耗尽身力罢了。”
            朱宸濠笑着摇了摇头,起了另话:“人都治好了吗?”
            “好了。除了医之前就已死的,其他皆无大碍,都是饥寒引的病,温养些时就慢慢恢复了。也幸亏前面死的人少,时间不长,及时清理了,没发出疫病来。”
            “嗯。”闻者点点头,又不无绸缪地问:“若发疫病,治得好吗?”
            “那得看是何种病症。”老者掰指数来,“像天花咳痨等势凶时急且极易传染者,九死一生,手足口舌身病生疮化脓也耗神拖命,连寒热症休养不及亦可如刀剑夺魂,不过如今天气渐凉,只是粮缺食少气血不足的话,倒没那么容易生疫,便有了,及时控制,勿使成势,也不难救人。”
            朱宸濠又点点头,目光慈悯地扫过遍地渐有起色的枯槁之人,右手向侧一抬,江彬便抽出几张银票,他接过递给医者道:“辛苦你们好好看护此地,保众饥贫者远离病患,身康无恙。治病时尽可用药,救人要紧,不必顾惜花费。”
            “治病救人都是我们应该的。”老者立时受了,颔首赞道:“朱公子真是活佛再世,蜀地百姓必永记您的恩德。”
            闻者微笑,目中一片清温,淡然一派不逐名利的高世模样:“你去忙吧。”说着转身,行过棚间,与每一个向他满怀感激地行礼示好的人点头示意。
            蓬草无根,随风而聚,也不过两三天,一盘散沙的贫民便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朱大善人的名声就传了蜀地半边。林亭听闻时心下一惊,眯了眯眼:“这朱帆雷厉风行,如此之快,倒真有些手段。”
            邢雨在旁道:“蜀地常灾,少有人这样不遗余力地广布恩泽,自然传得快。”
            “你啊,不想想专驿寄封家书出蜀还得三五天,贫民们可散落得哪个犄角旮旯都有,他这没甚声响的事反像插了翅膀一样。”官员瞥了眼青年,“必有人给他各处口口相传了。”
            邢雨一愣,然点头道:“这也挺好,利于行善。”
            林亭奇怪地看着他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转了性,不关心生意倒想着行善了?这样下去,今年你爹让多运来的粮米就要怎么运来再怎么运回去了。”
            “我……”青年低头闪烁了下目光,随即无辜一笑:“行善积德,为后世福荫,我想我爹不会怪我的。”
            官员不置可否地又打量了遍人,不再接话。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41楼2018-10-07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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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二十三
              朱宸濠不言,看了眼朱厚熜,径推门入室;少年心下略忖,自决断着向邢雨答道:“既然已到了门前,有什么事不如在我们这儿说,邢雨兄请进。”
              青年似有犹豫,但终随着人步进客房。
              楼仆送进开水,朱厚熜便起手为二人沏茶,邢雨看了眼少年,又望着朱宸濠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后者自将其收入眼底,端起茶轻吹了吹,才面向青年温温道:“此间没有我这位学生不能知道的事,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邢雨暗吸一口气,眨眨眼,恢复一贯的圆滑作派:“听林大人说朱兄想买田,蜀地的田可和别处不同,很有怪异,明明看是良田美地,得契再见却成了沙丘贫土,变戏法的都自愧不如,朱兄若是毫无准备地贸然出手,怕是要连演几场竹篮打水的大戏了。”
              “是吗?”朱宸濠微笑,“那依你看,我该怎么出手?”
              “其实朱兄根本不必出手,邢家与蜀地各大富户多有联系,只要您同邢家合作,我从中斡旋,相信定有不少良田美地自愿公平公正地送到朱兄面前。”
              “邢公子真是锲而不舍。”闻者轻笑,“若有机会,我一定考虑,这次就算了。”
              “为什么?”青年一脸疑惑,“您知道我这是全然好意,为何拒绝?”
              朱宸濠撇着浮叶,未施他一眼:“那你又是为何总想与我合作?”
              “我……”邢雨张口又止,半晌才吐出一句,“您知道。”
              那人便复温然:“我的答案,你也知道。”
              青年扁扁嘴,泄气般垂下眼睛,轻轻一叹:“我到底哪里不好,让您不愿给我一点儿机会?”
              朱宸濠全似未闻,抿了口茶,放盏一旁,过臂将琴移近,由性地轻抹慢挑;盈薄的茶气氤氲升腾,缥缈浮动的烟岚般轻透地缭绕在人面前,生生隔出了点淡漠的疏离,却又柔化了人锋利的眉目线条,令本不可亲近之貌莫名有了些半抱琵琶的隐约意味,和着细涓击石的清泠琴声,无可抑止地动人心弦。邢雨咬了咬牙,抬手按住了琴弦,深凝着人道:“只要您答应我,以后邢家柜上的人全听凭吩咐。”
              朱宸濠停了手,抬目一片冷沉:“你搅了我的兴致。”
              “你……”青年似不可置信,瞪大眼睛抿了抿唇,又握了握拳,却也再没说什么,起身离了房。
              朱厚熜倒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宫中之日,朱宸濠抚琴不在少数,很多时都不过随性而起,零整无章,但从没人打断过他,连皇帝亦不曾,眼见现下情状,少年忍不住好奇地余光观人面色。却见那人虽扫了兴致,目光不善,然也无多少愠意,只将琴推开些许,唤了声守门侍卫,令传了先前收下的寇首进来。
              “主子。”身份不明,寇首不知如何称呼,便随着侍卫一样颔首恭道。
              朱宸濠半瞥着他:“我想要些田地,你会做这买卖吗?”
              闻者一愣,刚要开口,便想到既唤己来,必非寻常买卖,不禁踌躇道:“……不知是什么样的买卖和田地?”
              “蜀中富户们的良田。”那人端起茶,又生出些谑意,“没有银子的买卖。”
              寇首眉头立锁,但不愧是个决断之人,大胆道:“那请主子借我几个人,准我随意行动。”
              “可以。”朱宸濠眼都没抬,“只要干净利落,不准和我扯上半点关系。”
              闻者更皱紧了眉:“是。”
              没过几天,竟有个富户自跑到丰泽楼中寻朱帆商量买田鬻地之事。朱宸濠一笑:“我还没定下主意,更没向外说要买田,你这怎么就找上来了?”
              “朱兄不是同知府大人走得近吗?听知府大人手下人说,朱兄有买田之意,欲继为百姓施善谋福,朱兄仁心慈怀之深远广大,实令某感敬万分,也愿追随诚善,忝为子孙后世积德存荫。”来者眼神闪烁,堂皇话倒还说得一丝不漏。
              “有心了。”朱宸濠搭他一句,挑着玩兴温然和人继续,“不过行商才明码标价,物银互益,若真诚心为后世行善,何必有价钱?反污了善心。”
              “我是商人,便行善心,也不好违了本性。”来客仍不放弃,“朱兄放心,我给的价绝无一分虚要,卖的田也没一寸少肥,现在就可请朱兄带人实地查验。”
              “你出的价确实没有多虚,我相信你。”朱宸濠后靠椅背,半阖着目一副养神,“可我不愿铜臭污了诚善。你要积德,我就收下你的一片心意送给百姓,你要行商,就请另找买主。”
              商人眼神暗下,霍然站起,转脚要走,侧了个身又定住,呼了口气,一脸大义地转回道:“好,这五顷良田就送给朱兄了,某也发次慈悲,做回实在的善人。”
              闻者抬目,略有惊奇,微笑地轻抬茶盏向人做了个赞同的示意。
              人方走,寇首便进道:“主子,这样可行?”
              朱宸濠得趣地看着他:“你还真有些手段,怎么做到的?”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43楼2018-11-21 2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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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二十五
                邢雨无奈摇了摇头:“你啊……算了,咱们明早就去,卯时起吧,走马往城东,那儿有一片野林,尽藏着黄兔短雉,破晓时多出来觅食,好见得很。”
                朱厚熜点头而应:“行,依邢雨兄言。”
                朱宸濠无一日不往善堂嘘寒问暖,院中稚子每见他便一呼而起,尾在身后唤他善名,这几天还编了个童谣:“海上来一帆,蓬莱菩萨面。庙中死泥木,朱门生有天。”追着人衣角唱个不停。虽甚是不通,但也有些意思,尤其末句别致地拆“朱”取“天”,算颇费了番心思。
                朱宸濠不禁莞尔:“谁编出来的?”
                立有孩子抢答:“石头哥教我们的!”
                那人便侧目,看每闻他来都跟在身后的少年。
                石头低头涨红着脸道:“我原来在书塾外偷听,识了几个字,他们硬叫我编几句词儿。”
                “有心了。”朱宸濠拍了拍少年肩膀,继望向一帮小机灵鬼,“你们呐,净会为难人。”
                “哪里,石头哥很愿意的!”又有伶俐的接话道,“我起夜时见石头哥坐在院里苦想着不睡觉,还开心地笑。”
                “哪有!”少年立即反驳,面上却愈红得厉害。
                朱宸濠负手温声:“辛苦你了。”
                “几句话的事,辛苦什么。”石头耿直性起,甩开面子道,“我已休养好了,您打算让我做什么?”
                闻者微笑:“你想做什么?”
                少年倒一愣:“我……我只想跟着您,跟着您,做什么都成。”
                朱宸濠似想了想:“会照顾人吗?我有个学生,你见过,常跟在我身边的,和你年纪相仿,他是独子,没个同龄陪伴,没什么人一起玩,性情有些沉郁,你和他在一起,照顾照顾他起居,和他一同读书习武,聊天交心,如何?”
                石头立即一应,凝着人道:“这不算事,倒是我的福分,您再安排我些活儿,替您做点儿事。”
                闻者一笑:“照顾他已是帮我做事。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你要是能一生照顾在他身边,才是你的厉害,也才算你的福分。”
                少年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但点了点头:“好,我听您的。”
                “嗯。”朱宸濠又拍上他肩膀,“他不好言,有什么事你就来和我说,我好帮衬你们。”
                石头愈点点头,觉他实在非常看重那学生,一时更坚定目光:“我一定好好照顾他。”
                转回丰泽楼便给少年换了身书童衣裳,领给朱厚熜说了遍意思,又道:“一会儿另订个房间,你们一起住,以后他都跟着你起居。”
                “是。”朱厚熜垂目,消化了朱宸濠的话,侧面向少年微笑示礼。
                石头便回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晚间休息,少年自要了床被褥置在外间窗下的坐榻上,又把居中的矮桌挪下,朱厚熜见道:“不用,你过来和我一起睡。”
                石头笑道:“不好,我知道些大户人家的规矩,主仆有别,我在这边睡,有什么事你叫我。”
                闻者望着他:“先生的意思叫你同我做朋友多,当仆人少。”
                “朱公子人善心大,他对我好我知道,但我要是不懂礼,真把自己当回事儿,就白让他看中了。”全已进入状态的书童整好铺设,立向人道,“好了,夜深了,少爷快休息吧。”
                朱厚熜微微一笑,敛了目光,转去屏后的正榻。
                朱宸濠独寝,倒没再做些缠绵的绯梦,但梦见了不知哪一朝的皇帝,高坐金銮,烛火辉煌,阶下跪着满地文武,最前乃是一位朱服玄冠的青年,皇帝口中说了些模糊字句,似是贬谪之意,那青年立即抬头,愤诧望着銮座——望着他叫了一句:“父皇!”
                生生震醒。
                那青年长了一张和朱厚照一模一样的脸。
                朱宸濠大口喘息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慢慢躺下,戾气丛生,扯出些冷笑,却想的是已逝的孝宗,他的皇兄,朱厚照真正的父亲。皇兄啊皇兄,搞这种把戏来吓唬我,你是不是忘了是谁先动的念?你生了一个无伦的情种,倒总来找我算账。叔侄也好,父子也罢,他都不顾,还要我管吗?日月江河,乾坤无边,你宝贝儿子却非要拉着我下地狱,我不陪着岂不辜负他一片真心?他想着抿了抿唇,有意地回忆着和朱厚照各样的缱绻温存,愈发冷笑,愈发无情,不知何时复阖的眼,得了后夜平稳。
                早起朱厚熜来向人问安,忖道:“昨天和邢雨行猎回来路过城门,见有些三五成群的外来流民涌入城中,皆问路往粥棚去,想是听了您的善名,都来投奔。天愈冷了,粮也愈少,人却愈多,照这样下去,滴水汇海,咱们把近处的粮买尽了,就要由远运粮,是否得早做准备,以免到时粮运不及,难以安抚温饱。”
                “你这点最好,时常思虑周全。”朱宸濠正用着细粥,停勺夸了他一句,又漫不经心地搅动香米,“按常理,是应该提前从外调动,你堂兄的建议也有些这样的意思。不过蜀地常灾,受人恩惠都成习惯了,以致你堂兄竟然收到未灾求赈都理直气壮的厚脸皮折子,真亏他天生宅心仁厚,被人蹬鼻子上脸还想着两全其美的和善办法,我既来了,就没有再受这口气的道理,它蜀地既然有脸,咱们就撕破它看看到底多厚,不是更有意思?”
                朱厚熜心中一震,他本是按着皇帝所言而设想着后续发展,也想到王爷也许会有自己的变动,但应与皇帝已落之意大差不差,未料这人竟要全盘推翻皇帝所定,实在太过胆大妄为……少年皱眉道:“不知先生想怎么做?”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50楼2019-03-17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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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二十六
                  已是初冬,北风过庭便寒意四透,林亭迎着府衙洞开的穿堂清凛全不觉冷,他心中焦灼,火似地烧迫头脚,年末收官,诸务统收校核整理上报,繁杂冗细,辛苦倒不是问题,可日夜操劳却为无用功就令人难以接受了。纠纷层出,桩桩录簿,几宗人命刑事虽是清明结案,但比之大案无发的年月到底不是佳处;粮收之况更是不容乐观,仓储微薄,来年却预有大旱危势;辖下州县之官多是常年混水,油头滑脑,不敢大奸却也无能出功,纵观览下,到任此年治下比之蜀地往昔任官几无进展,若凭旁人说,他真实可当一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不是旁人。林亭自认虽难对得住头顶清正廉明之悬,但绝不是一介庸人碌夫,否则也不能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寂寂寒门爬到如今一府之主,只话说回来,正因他是个毫无背景的寂寂寒门,才摸爬滚打十数春秋却被分到这乏手愿接的困苦之地。然越是如此,便越要做出些事来,他身上压的早不是这一府百姓,而是天下寒门的声名期望。心知要改这一方深远积恶,非一时之功,需耗时长久的循序渐进,但困境并发,件件相联,协同逼迫,容不得他缓一分气松一处力,因此腆脸上奏请求提前赈粮,意要先解了这来年灾危,好安下心而腾出手去快刀斩乱麻地清了其他棘难。但近年关,奏请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圣意难测,他不敢妄动,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朱帆的出现倒给了他一些拉锯本地豪富的助力,可此人外来,有财无业,没有久驻之意,也没有发家之心,又似只逐虚名,迟早山空,并不可靠,还是要找个稳定的……正沉思间听人通传:“朱帆请见大人。”
                  林亭抬起眼皮示意放行,待人进了便道:“本府正想着朱兄,朱兄就来了。”
                  朱宸濠立定:“是吗?那我猜猜,大人在想我什么时候没钱,不能救济百姓了?”
                  官员一笑,向后倚身:“论聪明,恐怕难找出第二个比得上朱兄的,有这般玲珑心窍不做番事业真是可惜了,令尊泉下若晓你如今潇洒,散尽家财,不知作何感想。”他有心刺激人生出斗志,话便说得赞中带刺。
                  闻者微笑:“家父不关心这些。”
                  林亭扬了扬眉,觉出他无意深谈,也不再追探,只问来意。
                  朱宸濠便又多了些柔和:“算是来解大人疑惑。买粮济民确实伤财得很,不是好办法,所以我想让蜀中富户们都捐些私储,大家患难与共。”
                  官员一副洗耳恭听:“好啊,朱兄有什么办法?”
                  那人温声:“这要什么办法?只要大人下令带人去收不就行了?”
                  林亭一时眼神怪异:“我才说朱兄聪明,怎么就说了这样的话?”
                  朱宸濠看定他:“什么话?”
                  官员一瞬分不清他是当真不解还是调侃,若是调侃,未免太理所当然而有挑衅意味,若说他不解,看他平日行事进退,又叫人不能相信。林亭皱眉深望着他,半晌才道:“你什么意思?”
                  那人一笑,负手道:“为官者,两袖清风难,要定性,窃国饱私也难,要胆大,但我觉得最难的是当能臣,上下平衡,左右逢源,既有余力富足,又做得官绩斐然。林大人觉得呢?”
                  官员目中浮出冷意,起身道:“是啊,官途难。求仕一生不过为生前富贵和死后功名,可兼得者,往来无几。但我觉得最难的是有些人生来富贵犹不心足,还要占尽大道,推人过独木桥,那些被推上独木桥的人,既走上来了,哪怕临渊履薄,也得走下去。”
                  朱宸濠了然地点点头:“林大人原来缺此。独木桥难走,是因为孤力难支。”他轻笑一声,“我借给大人些力如何?”
                  林亭目光愈沉,开口试探却玩笑似地悠然:“朱兄能借给我什么力?”
                  “这个如何?”那人侧身指点,江彬便取下背负的长物,将锦套褪下,露出光华闪烁的原身,正是尚方宝剑。
                  官员眉目一凛,几步转出桌案,顿下步,又确认地端望了眼才撩摆跪下,叩头大礼。
                  朱宸濠温凝着他:“林大人请起。独木桥走多了,恐怕已习惯了小心驶得万年船,拿着这把剑大概也不太敢用,我替林大人去收粮,保够安度今冬和来年开春的粮种,怎么样?”
                  林亭慢慢起身,依旧俯首:“下官感激不尽。”
                  那人语气倒复了调侃:“这算我帮了林兄,林兄可得回我些东西。”
                  官员深颔了颔首:“但有吩咐,下官自然遵从。”
                  “目前不需要,只是以后说不定。”朱宸濠瞳光敛深,“到时还望林大人记得今日所应。好了,大人先忙,朱某告辞。”
                  林亭躬身一礼,抬头望着人转身忍不住问:“恕下官目拙,您到底是……”
                  闻者半瞥回一眼;庭风巡堂,清凛入肌,官员觑见他半截目光竟模糊觉得寒气深重甚于冬意,不由收回视线垂首止话。
                  朱厚熜跟在人身旁出了府门轻轻问道:“先生要压林知府,何需用尚方宝剑?李申、江彬的身份也够了。”
                  朱宸濠微扬半边唇角,透些讥意地柔声:“我就想用你堂兄的东西。”
                  少年蹙眉,心道李申、江彬的身职都是皇帝所赐,不也是皇帝的东西?转念又想到两人的关系,忖觉东西和东西的意义也许确实不同,便止了深思,另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不是说了吗?”那人慵望着街道两旁的琳琅熙攘,“收粮。”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51楼2019-04-09 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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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二十七
                    朱厚熜又不解道:“我甚愚钝,当真没明白林知府为什么不能去收粮,官令之下,民可不从吗?求先生解惑。”
                    “民如水,可载舟可覆舟,这道理无人不知,但多只见浅薄表意,不明其中盘根错节,你若坐在林亭位上,恐怕也难收粮。”朱宸濠望了眼少年,又巡到李申面上。
                    青年微微颔首:“属下也不甚解,只能猜言。蜀地既苦,民生贫困,但还有这么些富户长盛不衰,必有其长存的道理。此地收成不好,百姓赋税必上交艰难,关乎官绩,林大人定也为难,但上天不给,也没办法,便须想别的主意,商道即是其一。世间百行,官贵商富,权贵有地位,清高者多自持身份不屑九流,于是无财,富商有金银,多八面玲珑谄媚精明,便少尊敬,但官商若合,就两全其美,富贵共享。林大人想必就得了这些富户们的财,全了他官需和一府民生赋税的窟窿,而同时就要受制于商,庇护他们,才能把这合作经营下去。”
                    少年皱眉点点头,又道:“那刚才林知府却顺从了先生去收粮,岂不是自毁财路?”
                    李申也微现茫色,只道:“也许是被明年大旱之急所逼,又或被尚方宝剑所慑。”
                    朱宸濠却接道:“是毁财路,但也痛快。位高者毕竟气傲,受制于人,即便得益,也难出郁气,他心里未必不想早脱了这铜臭枷锁,但只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强令他断绝,既解了他燃眉之急,又帮他出了口恶气,虽日后再经营起来要大费力气,但眼下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朱厚熜眼神微悯:“这样一想,林知府的位子确实不好坐。”他其实思及自身,虽生皇家,却从小教晓处处受监,动行惹疑,举止无不小心谨慎,不敢妄为,十几年如一日,形同坐牢,林知府与富民翻脸,尚有回旋余地,而他深知但稍差池,兴王府必将万劫不复,他的境况比之林知府,艰难更胜。
                    朱宸濠眼角余光瞥着少年,稍时顿步面向他:“隐忍是德,摆出副苦脸,反对不住你受的苦。”
                    朱厚熜方回过神,愣愣地点头。
                    那人放温目光,竟抬起双手点指按住少年唇角向上牵动:“笑。”
                    朱厚熜似是受宠若惊,又似别的什么,呆了一瞬才随着人绽出个不太自然的笑容。
                    朱宸濠松手负后,看了会儿少年,又伸出了一只手;朱厚熜怔疑了片刻才顿悟般犹豫地抬起自己的手;那人握住轻轻一叹:“我若有子,该和你差不多大。”说着转身,就这样牵着少年容然缓步。他却并非真的感触天伦,而也是想起了自身。他们如此相像,或说天下藩王都如出一辙,受一样的同室猜忌、生来束缚之苦,因此他总能看破朱厚熜,那不过都是他早经历过的一段年少人生,与他之后的轰烈壮阔相比,甚至显得青涩轻飘而不值一提。而这个孩子,在他的牵引下,会走出比他的轰烈壮阔更辉煌夺目且稳健长远的道路,完成他倾注一生也未能实现的愿望……凤目沉霜,仍浸着恨,却也生出了新的东西,闪着坚如冷铁的光,手下加力,像要攥碎了握物,又切实地在引领着人。
                    朱厚熜花了会儿工夫才放松自己,微低着头顺从地前行,倒真像个听话的儿子。
                    陈一在前引路,转转绕绕,恰巧似地将人领到上次主动入丰泽楼找朱宸濠卖田的富户府前,敲门一阵轻快。家仆开门,寇首便摆出一脸高傲:“朱帆公子登访,叫你们老爷出来。”
                    商人很快迎出,满面和善:“朱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进。”边引边问,“不知有何见教?”
                    朱宸濠随着人在堂厅坐下才微笑道:“受知府大人命,来要点儿东西。”
                    “知府大人吩咐一声我亲自送去,什么东西还劳得朱大善人来跑一趟?”
                    “一千石粮食。”
                    商人面色瞬凝,又一笑:“朱兄真幽默。”
                    朱宸濠却看向陈一道:“应该有吧?”
                    寇首垂目:“算上少产的薄地,和现有的肥田十顷,每顷十五亩,府上约二百亩地,夏麦秋粟,平均算每亩每年收粮两石左右,卖出、付佣、自用,除去七八成,余两三成每年入库储存备用,以十年计来,该有一千石。”
                    商人目光冷下,正欲质问答者何知,却听朱宸濠又道:“不过蜀地常有灾情,年收或有难余,可能不够,无妨,我也不是不通情理,若有短缺,便少多少粮补多少银子吧,钱必定不缺。”
                    “朱兄这笑话可不好笑。”商人冷哼一声,目蕴狠戾,瞪向陈一,“我看出你了,你是那天算命教我捐田的,你们串通一气骗我田产,今日又假托知府大人命故伎重演,来人,给我把他们绑起来,送往官府!”
                    立有家丁持棍涌入,但只错眼,那商人被江彬反手扭臂按头磕在茶桌上,朱宸濠瞥他道:“一点儿家私罢了,有什么不好舍的,还值得动手。我今天心情不错,给你选择:一,我带走这点儿钱粮;二,你就将家产全捐算了。”
                    “你不要欺人太甚!”被制者目迸红丝,“十年辛苦,你说要就给?林大人缺了我这分力可不好过,你不知天高地厚,快放开我!”
                    “是吗?看来你要选第二个,果有诚心,蜀地百姓会感激你的,也定能为后世子孙积德留福。”朱宸濠起身却抽出江彬随身佩剑,轻轻抵在商人侧颈,“不过我还想看看这里到底天多高地多厚,少了你会不会天塌地陷——”
                    “先生——”朱厚熜急唤一声,目光复杂。
                    那人转目看了少年一会儿,嗤一声:“玩笑罢了,怕什么?”伸手却将剑递了过去。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52楼2019-05-02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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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二十八
                      朱厚熜无措地接着剑,朱宸濠并到他身边,按上少年肩膀,温温道:“杀鸡儆猴。他们为什么敢不听话?不就是因为不听话也不会死?于是官无威严,奸侫风长,刁恶横行,挟持大道。今天他不死,明天其他人就还和他一样不听话,林知府陷到如今境地,难道没有此因?”
                      朱厚熜皱眉捏紧了剑:“那也罪不至死吧?人命关天,岂能草率?”
                      立者微笑,转回桌边坐下,端稳道:“好,今天听你的。江彬,放开他。”
                      青年即时松了手,过步回护人身侧。商人脱身便骂,又叫人去问信知府大人,只再没吩咐动手,两边一时静默僵持。朱宸濠后靠椅背阖目养神,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商人心绪渐平后回复了些玲珑言语:“某与朱公子无冤无仇,朱公子为何害我?”
                      椅上之人并不理会,朱厚熜只得接道:“收粮为林知府授命,你已差人去问,一会儿便知。还请顺令,不要大家都有麻烦。”
                      “某每年除上交赋税,另为蜀地各任知府供奉五十石粮和一百金,大灾年间都未间断,十几年来到任此地的知府大人哪一个吃穿用度里没有我的一份?要说麻烦,我只能是帮大人们解决麻烦的。”商人观势,心知今日来者当是领命不假,便不忌言,尽将明暗倾吐,既往自说情,又夹隐威意,“各任大人没有不与我交好的。且大人们早与商行约定,我等顺情供奉,凡有多得,必献五成,绝不违约少半粒米,而官家则不动我等私产,庇商行生生不息。不知某有何过错,林大人如此翻脸?要只与我一人扯破倒也不值一提,不过我们平民百姓个个胆小慎微,今天某若出事,明天商行必定人人自危,蜀地本已穷困,再买卖消沉……不是我托大,除非大人已觅得更好的活路,否则恐怕一蹶难振。”
                      “你……”少年竟一时被他堵得无话可说,不禁握剑握得指骨泛白,沉沉道,“我是在救你,你不要自寻死路。”
                      商人却愈自恃而傲,挺直了身架:“小公子此话怎讲?某无过错,就算知府大人亲至,我也不怕。”
                      利欲熏心,已不可挽,朱厚熜暗了暗眼神,觑向朱宸濠,但见后者依旧闭目不动,少年皱眉半晌,将目光投向李申;青年摇了摇头,却又示意地向朱宸濠处偏了下头。朱厚熜深呼了口气,到底伏声一句:“先生……”
                      朱宸濠半睁眼,见人没有后续,便微笑道:“既然再没什么可说,还不动手?”
                      少年瞪大眼睛,四下一望,只见人尽看他,不由又疑惑地望向椅上之人。
                      朱宸濠袖拂桌沿,半支着额道:“剑在你手中。”
                      朱厚熜霎时一惊,才发现似地半抬手腕,瞪着雪亮的三尺青锋。他心中大乱,从未伤过人命,自然有一分害怕,但不是主因,少年满心惊疑于他一个藩王质子在众人面前草菅人命的后果:若传到皇帝耳中,是否会因此受罚,连累兴王府?流言于民间,又会给兴王府带去怎样的指手画脚?或者椅上之人此话到底是真起杀意,还是试探他敢不敢动手?不动手会否另得个闻命不从的罪名?而动手后,那人却不是真意,又会如何?他握剑的手心已沁出薄汗,人却如泥塑般一动不动。
                      朱宸濠看着他呆若木鸡,目光冷下,起身步到少年身后,俯在他耳边道:“我说还不动手,你在想什么呢?”说着环揽人持住他握剑的手直直举指正前,“江彬——”
                      “在。”青年会意,几个转手扭制住微有怔愣的商人,迫人迎向剑尖。
                      受制者立即挣扎大喊:“放开我!来人——还愣着干什么,把他们抓起来!”
                      持棍家丁似乎也一时被场面所震,迟钝了半分才冲上前去,然而方迈一步,便被李申和几个随侍打翻一片,叫苦不迭。
                      “**!”商人怒喝一声,转面已尽戾色,“你们敢!我……”却未说完,雪锋已闪进他腹中,甚至翻了一转,搅断了他肝肠。
                      朱宸濠才复了些温和,松开了朱厚熜的手。少年僵身未动,片刻听闻身后轻轻语声:“还不拔出来,把剑还给江彬?”朱厚熜才醒觉似地锁紧了眉咬牙拔出了剑,喷射的血沫立时溅了他衣边暗赤星点,少年微顿,阴面沉眼提剑掷向对面,被青年轻巧接住。
                      “陈一,带人收拾收拾,缴收账簿,不动现有的生意和租田赁户,只把家财金银和储粮都运到知府衙门去。”朱宸濠吩咐毕,又回向朱厚熜伸出了手,“走吧。”
                      少年却低沉不动,没有要接人牵手的意思。
                      那人一笑:“生气了?”也不勉强,自负手向外行去。
                      朱厚熜阴沉沉地跟在后面,好似真的受了极大委屈。
                      当夜睡下,尽梦些刀光剑影,少年正自练剑,翻转手腕却捅进了父王胸口,皇帝抽出尚方宝剑,要赐死兴王一府,最可怖的是那王爷先生竟朝堂之上手刃了皇帝,赫然自坐龙椅。朱厚熜连连惊醒深喘着气。石头在屏外听见些微动静,不禁起身疑问:“少爷?”
                      “没事儿。”朱厚熜低沉一句。
                      “嗯。”书童忖了会儿正要躺下,却又听人道,“你……你来和我一起睡吧。”
                      “好。”石头倒没再犹疑,顺从地起身往屏后去。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53楼2019-05-15 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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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二十九
                        朱宸濠特意隔了几天待消息有时间传进其他富户门中才去继续收粮,果然顺畅,虽多不情愿而百般推避,但只一强硬,便无一不从。朱厚熜再不多话,面无表情地随在人后,旁望过去,倒不似闷气,而像个临境观事冷酷无情的孩子。其间朱宸濠仍无一日不去善堂,陈一受命收取的田地也在收粮中借威而成,月后收粮事毕,便将田产一并交给了主者,朱宸濠顺手就编整了青壮,分配了田地和孤寡,作了番四海缘逢合家如一的高言,登时赢得前所未有的拥护,诸民匍地,黑压压一片从院内漫到院外,直呼再生父母,巍然将人拜如高神。那人犹觉不够,满面慈悲,只道但有落魄者,尽管投来,朱帆愿身为舟,于苦世中济民救难。足下感声更甚,音震寰宇,挟裹着冷冽北风强硬地冲向他们的心之所望——
                        “朱公子真是救苦救难的神仙临凡,令我等人世再生……”
                        “谢朱公子救了我全家老小,给我们活路……”
                        “朱公子的大恩大德我们永生不忘!”
                        猎猎中凤目微凝,朱宸濠似有恍惚,响在耳边的不似身前民声,而像渺闻久远的扬沙血疆上一声挥令下的万千回应。
                        隔街站了一人,英眉虎目,河山衣袍,静听着传声;侍旁者俯首低问:“皇上,还去吗?”
                        “不去了,人那么多,他挺忙的。”朱厚照微笑着摇了摇头,深呼了口气,化成白雾飘散眼前,“我们走吧,去等他。”
                        朱宸濠待得尤晚,丰泽楼门欲闭时才回,一眼便见楼下堂中之人。朱厚熜自然大惊,举步就要迎前,被朱厚照一抬手止住,皇帝放下茶盏,起身望着朱宸濠笑了笑。后者反应淡淡,却也微弯唇角看了人一会儿,拂袖上楼。跟进房中,到底还是朱厚照先开口:“朝中已安排妥,我令杨廷和与钱宁他们互……”
                        “和我说什么。”朱宸濠却打断了他,“你的事自由你做主。”
                        “皇叔……”皇帝一时摸不清他情绪,猜他也许生气,但观人面色没一分不郁。
                        “嗯?”那人应了一声,久不得言,便微笑道,“来见我就没其他事了?”
                        朱厚照目光沉深,唇间抖动只有一句:“我想你了。”
                        朱宸濠无声看着他,半晌回道:“我也想你。”语声柔似游絮,又如烟飘浮,恍然不实。
                        皇帝不可置信地望着人又唤了声:“皇叔……”
                        “怎么,来就是为了叫我两声?”那人低嘲一句,尾音莫名沉哑,抬手捏住朱厚照下颌,倾面贴碰上双唇。
                        皇帝自然情动,拥着人热烈地回吻过去,不经几息便动手扯了衣带,延压软榻,绯梦成真一般地雷火交缠,前所未有的合情顺意。挺弄深处时朱厚照惯情地揽着人颈就要咬下,被朱宸濠捧着耳面止住,换作又一轮厮磨的深吻,缱绻惊人,直把皇帝淹没情海,焚身销骨。
                        第二日近午才微散缠情,唤人备进浴水。浴桶不大,眼见两人勉强,朱厚照硬要踏进,与人交叠相碰地面对面挤在一起。朱宸濠眉目温和地张开手臂轻叹道:“过来。”
                        皇帝便倾身向人怀里抱过去,孩子似地紧依着不动:“皇叔变了。”
                        “是吗?”朱宸濠抚着他背发,“我记得我以前也是这样。”
                        朱厚照蓦地醒开满眼清明,目光凝滞在了无可聚睛处,良久轻轻道:“是,皇叔以前是这样。”末了又换一句,“以前的皇叔回来了。”
                        闻者微微扬眉:“听你语气,不是很高兴,不喜欢?”
                        “什么样的皇叔我都喜欢。”皇帝笑了一声,“小别胜新婚,我今日方知。这是皇叔给我的见面礼吗?我可没有给皇叔准备东西。”
                        朱宸濠没有接话,只目光幽深,稍时道:“这些天我常想起以前的事,竟觉得怀念。”
                        朱厚照愣了愣,目光不动,又笑一声:“这可不像皇叔。怀念什么?”
                        “我也不知道。”起话者捻着皇帝一缕青丝倒自疑起来,“怀念什么呢?有什么值得记的?”
                        朱厚照却心中一抖,虎目半阖着深远眸光,一言不发。
                        静默中窗外不甚清楚的街市扰闹声高低起伏,周身浴水温热袅袅,紧贴的肌肤筋骨鲜活有力,互在耳边的呼吸清晰可闻。一切平稳安然都触手可及。
                        朱厚照手指动了动,轻轻点抚着朱宸濠微突的一段椎骨,呼了口气,却道:“我白天在街上听到那些追随皇叔的声音。”
                        “嗯。”闻者漫然一应,毫无异色。
                        “我当时就觉得头疼,想皇叔又要做出些什么来折腾我,又打算把这江山搅成什么天翻地覆的模样,怎么就不能安安稳稳地过好呢,我命里劫数真这一辈子都过不去了?”皇帝甚至深深一叹,“我命苦啊。”
                        朱宸濠轻嗤一声:“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朱厚照又是一叹,继而静默,稍时道:“我以后是不是都不用担心了?”
                        “也许吧。”那人扬着极淡的讽笑,“我也说不准,万一哪天我后悔了,还是要杀你,还是要争这天下。”
                        “好。”皇帝笑着抱紧了人,“不过我知道皇叔从不让自己后悔。”
                        朱宸濠讽色愈加,不知是嘲己还是嘲人。
                        “其实我很好奇皇叔怎么忽然能放下了。”
                        凤目凝光,但顿止着,敛尽锋锐,显出点与人以往截然两样的圆钝柔和,似真生出了些悯然的慈悲,出声也温善:“累了。”
                        朱厚照叹笑:“皇叔才觉得累吗?”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54楼2019-06-26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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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更新频率不错,我就跳进来了
                          emmm其实我想问
                          这里的小朱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吗且肯定蹦哒不出儿子了?都有苗头把堂弟往继承人上栽培的意思了?
                          而且有种想法也是很迷,小朱能接受别家的小堂弟们有染指皇位的想法。对于自己爱到骨头里的皇叔,却是你死了这皇位都不会给你的想法……
                          这里的朱宸濠叔叔到底是一门心思想反呢还是一门心思想反呢?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56楼2019-07-08 12:01
                          收起回复
                            小朱这是在吃不懂老师的醋吗?皇叔故意搞事情,故意提不懂老师是为了让小朱吃味儿羞羞的时候增加一点情趣吗?忽然开始走电视剧情向有点转不过弯来
                            再抱一次大腿:《乱沙明日》的存档能单独发我一下吗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58楼2019-08-07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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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三十一
                              开门却是方才朱聪堂兄,淡淡道:“什么事?”
                              邢雨微讶而笑:“兄长也在。我原先和朱先生说过在城边置有一处别院,近日里面辟了一池温泉,天愈冷了,若不嫌弃,想邀先生去住来着,兄长也一起去吧。”
                              朱厚照温温半抬唇角:“行,他要是有心,会去的。”
                              青年看人立在门中,虽面色轻和,但丝毫没有迎让之意,甚至莫名有种冷拒之感,这感觉深有压迫,令他本想开口再问声朱先生也说不出来,惟持勉笑道:“小院已收拾好,随时恭候。”
                              朱厚照点了下头权当回应,邢雨便再难他言,只得退身。
                              待门合上,屏后轻飘一句:“人家一番好意,何必冷得像块儿冰。”
                              皇帝转进去,望着斜倚榻上闲阅之人:“怎么,皇叔有心去?”
                              朱宸濠瞥他一眼,透着谑意。
                              朱厚照靠他身旁坐下,见他手中竟是一本鬼神志异,不禁一笑:“皇叔什么时候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喜欢倒谈不上,不过以前没怎么看过,现在忽然生出些兴趣。”朱宸濠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这几天看下来,发现里面写的究底都是些人间的爱恨情仇,空冠了点儿怪力乱神的噱头。”
                              “流传人间的自然是人间事,写书的一介红尘中人,哪里能知鬼神百态?”皇帝环臂圈住人侧身,下巴依在人肩头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闷在房里看书多没意思。”
                              榻上之人毫不为动:“我让你闷在这儿了吗?”
                              朱厚照绵声一叹:“没有皇叔更没有意思。”
                              朱宸濠侧睨一眼,本泛着讥诮,但看着皇帝虎目扑闪,甚是央求,不觉心中一动,竟柔软下来。他察觉这点变化,也不心惊,缓停几瞬便接受了这波动,随情顺意地合上了书,理衣下榻。
                              这倒换朱厚照惊奇,眨着眼道:“皇叔……真是变了。”
                              朱宸濠已拂摆振袖,负手道:“还不走?”
                              却要叫朱厚熜跟着,皇帝颇不乐意,少年也自觉尴尬,但一望那人冷然眉眼,便皆难表抗拒,只得不自在地行走一处。不过天子到底随性已惯,不多时就无顾忌地挨人谈笑,朱厚熜也早擅视如未见,低着头只管走路。天光平平,微微透着铅色,但未起风,算不扫人兴,只是气冷,到底出行者少,无甚热闹。几人全然信步,转过路口见当街有驯猴耍技者,便停下一观,末了扔出一荷铜钱打赏那围众三两颇显凄清的一人一猴;驯者当即叫那猴近前表演了个倒立鼓掌以示感谢。朱厚照看着灰猴皮包骨头的瘦脸上一双突出的大眼油黑晶亮,不禁心生怜意,伸手欲抚,刚有落意,就被人唤回了猴子,驯者弯腰歉礼道:“这小东西凶得很,驯了好几年才服管教,您当心手,别被它伤着。”
                              “是吗?”皇帝倒起了兴致,“我看你叫它挺听话。”
                              那人一叹,卷起衣袖露出斑驳交错着抓咬疤痕的胳膊:“我养它教它,落这些伤才叫它听话。”
                              朱厚照哈哈一笑,指了指灰猴:“那它也不容易。”
                              驯者点点头,看着那猴也透出几分唏嘘:“天底下能活着都不容易。来——”他唤一声,猴子便听话地勾着他手臂跃上他肩头稳稳蹲着,那人反手抚了抚灰猴瘦背,像对孩子似地慈声道,“你辛苦了。”
                              皇帝挑挑眉:“不如把它卖给我吧,你出个能够你往后温饱的价,它在我这儿也绝不会饿着,你们俩都轻松了。”
                              驯者一愣,似想了想,又看了看猴,问道:“您要它何用?”
                              “玩嘛。”朱厚照顺口道,“叫它在我院里翻翻跟头逗逗趣,和这儿一样。”
                              那人抿了会儿唇,吐气道:“那就不必了,谢您好意。您拿它当个解闷的小玩意儿,可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有玩腻的时候,早晚不合您意,它就没用了。我养它虽然难,但互相做个伴,是能过日子的,吃香喝辣也好,喝风饮雪也罢,我只要能撑着就肯定不丢它。”
                              皇帝一笑:“你也算有情有义。”说着又从随侍那儿取过一锭白银扔给人,“这么冷,也给猴子做身厚袄吧,别冻着,往后才能更好。”
                              驯者捏着银锭鞠躬道谢,抬头一行人已转身他去。
                              朱宸濠悠悠道:“你何时这么慈悲了?”
                              朱厚照笑瞄着人:“无人不知此地有个菩萨心肠的朱大善人,我仰慕追随,效仿一下。”
                              闻者闪着微微谑意,却向后问朱厚熜道:“你知道菩萨心肠的朱大善人吗?”
                              少年皱眉,沉默不语。
                              “原来皇叔也会打趣人。”皇帝一讶,“我第一次见。”
                              朱厚熜愈觉处地尴尬,抬眼瞥顾左右,僵僵开口道:“我去买东西。”说着也不管人是否应允,已抽身旁去。
                              朱厚照看着少年背影挑了挑眉。稍时带回几串冰糖葫芦,皇帝接过便咬,吃了一颗道:“堂弟多大了?”
                              “十四。”
                              “嗯。”朱厚照点点头,糖薄果涩,朱宸濠尝了一口微微皱眉,手一偏,皇帝便接过那串,浑不在意地就着人剩余也吃起来。两串将尽时路过一间馆楼,娇声溢耳,脂粉扑面,温柔乡处。楼鸨早迎,朱厚照顺意地转进道:“开间大房,把有空的姑娘都叫过来,选中重赏。”
                              “好。”老妈妈自然喜不自胜,呼莺招燕。
                              三人进坐,便留李申江彬值门,一身冷肃示着生人勿近。十来个红粉排在桌前,皇帝一眼望尽,选了两个极普通者侍在他和朱宸濠身边,而后望向朱厚熜:“该堂弟了。”
                              少年面红耳赤,蹙眉道:“我不用,我先出去了。”说着就要起身。
                              但听淡淡一句:“让你走了吗?”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59楼2019-08-12 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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