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开往南方的高铁
在连接山谷的高架桥上,身姿俊秀的G56次列车,从平原驶向了山地,伸向远方的地平线被延绵起伏的山峦所遮挡,河水沿着山谷,同列车一样奔向了南方,都是如此的无声无息,仿佛在讲述着一个没人听得懂的故事,只有西边的落日,洒下一点余晖,为这个故事,点缀上一点沧桑的色彩。
那是2014年的清明节,周成栋坐在八号车厢的一个窗口处,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陷入于往事的回忆之中。同广袤的原野一样,他的故事也充满了沧桑。这是一个没有目的地的旅行,多年的流浪生活,让他养成了一种随遇而安的处事态度。在一个城市呆多长时间取决于他身上有多少钱,如果没钱了,他就在城市打工,攒到足够的钱他才继续新的旅途。
每一次旅行他都喜欢坐在窗口,这是他多年的旅行中所养成的爱好,即便是一次没有目的的旅行,只要能坐在窗口欣赏风景也会让他感到兴致勃勃。一路上他就是这样看着窗外的大地和铁轨变形向着身后飞逝而去,追赶着时间的箭头。他的脑子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意向,浩瀚的星空、汹涌的大海、起伏的山峦、成群结队的如同道路一般悠远的人群都淹没在这条永不停逝的时间长河之中。他浑身打起一道鸡皮疙瘩,孤独如同一股寒流那样将他淹没,诗歌又拉开迷雾,向他展示着世界的真相。
他从一生出来就有着一个孤独的气质,因为从小太过聪明,上学经常跳级而没有同龄的玩伴。十五岁的时候,周成栋被保送进了北大物理系,之后他又选修了天文学,在二十三岁的时候,他获得了天文学和物理学的硕士学位。
当他要继续研读博士的时候,陷入了人生的困境,也许是年轻,对人生有着更多的幻想,也许是想得太多以至于让自己陷入孤独,他发现与其在象牙塔里做学问不如到处走走,沉浸于世界之中去有助于他去思考世界的本质问题,毕竟古人说过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他流浪的目的很简单,仅仅是想看看世界各地不同的星空。
他开始了自己的旅行计划,在二十三岁离开北大之后,他带着一个单反佳能相机和一台笔记本开始了自己的流浪。他首先要游遍中国,欣赏祖国大好河山。
他来到了虎跳峡,被他的宏伟的惊涛所震撼;来到了西藏的纳木错湖,看到了触手可及的星空;他也曾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中迷失了方向,但最终依靠星空图而找到了归路;他记得很清楚在二十七岁生日那天,他来到了贵州的平塘镇,和世界一流天文学家一起倾听宇宙的呼唤。
越是能够承受孤独得人也就越孤独,因为他对孤独缺乏恐惧感,也就没有摆脱孤独的冲动。对他来说一生也许就是这样,在不停的流浪中寻找着生活的意义,同大多圣哲一样,除了享受孤独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生活,似乎将这样永远地孤独下去,直到他走不动的那一天。就这样七年过去了,他足迹踏遍全国,欣赏过无数的美景,只是他依然无法解答自己的困惑,甚至不知道自己困惑的是什么?和七年前不同的是他,流浪让他失去青年的朝气,多了点沧桑和老成。
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到了温州站,对面的一个大婶从行李架上,提着行李准备下车。看着这个大婶提着箱子,向着车门走去,他深深地呼了口气。在整整快五个钟头的旅途中,对面的这个大婶,都不停地在咬着鸡腿、或者磕着瓜子,再粗鲁点就是抬起脚丫子用指甲刀剪指甲,好几次还因为阳光太猛,而落下窗帘,影响他欣赏风景。
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又因孤独而引发了悲伤。这个大婶是谁,她为什么会这么粗鲁的对着旅客剪指甲、她生活将走向何处,这似乎都是一些无聊的问题,但总是会触发他去思考,因为理解人性恰恰就是理解世界的开始。
孤独的很大原因是,他的身边很缺乏能与他在同一个层级进行交流的人。大学时代他没有什么朋友,只是懂得学习并孤独得仰望星空,名列前茅的成绩和超脱的处事态度,让同学认为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才而不敢接近。他几乎没有人可以聊天,在那时候,他学会了写诗,用诗歌来缓解孤独并治疗悲伤。逐渐的,他喜欢上了孤独,因为孤独给与他创作的灵感,甚至他一度认为诗歌比起物理学更能帮助他理解真理。
可是谁用能够了解他所看到的真理呢?在列车上碰到的旅客、在天桥下和他擦肩而过的路人,哪怕是他大学中遇到的同学,也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个匆匆的过客。站在星空之下,他脑中总会涌现数一些残断的诗句,如同天空的流星那样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没人可以分享这种美丽,在他看来这是孤独者唯一的悲伤。
车子再次启动的时候是在五分钟之后,过了温州的苍南站,就进入了福建地界。同北方的平原地貌不动,福建多山地和丘陵,自然有更多的河流。这里交通比较闭塞,在通高铁之前,福建唯一的一条铁路是从江西鹰潭进入福建的邵武,记得大概七年前,他独自一人去武夷山,那时候的K字头快车拖着铁轱辘在山洞和丘陵之间穿梭了整整一个白天,每隔两分钟车厢就会发出进入山洞的嗡嗡声,这种无休止的噪音让他想起了凡尔哈伦的诗句:
那些不间断的货车,
轧轹出悲痛的声音,
白天、黑夜,
由他们的轮子朝向无限。
人生仿佛永不休止的车轮一样,无论朝着什么方向,总之他一种在转动,这种缺乏终极目的性人生有时带给他一种恐惧感。如果人生没有目的那么人又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他不停地通过旅行来寻找答案,可是漫无目的的旅行本身无法做出合理的解答,就是这样,他的青春在孤寂的旅行中消逝,且更加的迷茫下去。
又过了几分钟,四个旅客走到了他的面前。一个年纪届于二十五到三十左右的女青年坐在了他的斜对面,一个大学生模样带着黑框眼镜的男青年坐在了他的身边,对面坐着一个中年女子和中年男子。让他感到庆幸的是,这四个旅客并未像前面温州站下车中年妇女那样,一上车就不停啃鸡爪,使得车厢中传来浓厚的卤肉味。
身边的男子一上车就用手机在玩一种撞球的游戏,看他入神的样子,周成栋的自觉告诉他这是个青涩且缺乏品味的大学生,他脑中顿时迸发了一句没说出的话语“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能不无聊吗”。对面那中年男子一上车就拿着手机打电话,样子很客气,似乎在和客户在谈着生意,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让周成栋没听懂哪怕一个词语。他身边的中年女人则拿着一本黑色封皮带有红边的书,用手指着书上的字,嘴里念念有词,显然她是在念书而不是看书。对于爱看书的人他都会多留意一下,因为他坚信能够养成看书的习惯本身就是一件很为品味的事情。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对面的中年女子显然缺乏那种读书人的书卷气,甚至很难和读书人挂上勾。带着疑惑,他看着那本黑色封皮的书,上面写着《新约全书》。读完一段之后,她又和身边的中年男子说着什么,可以看出两人是夫妻,且是一对虔诚的基督徒。
斜对面的女子,没有带什么行李,只有一个背包,多年旅行生涯,让他感觉到这个女人也许是同他一样是个旅行者。这种感觉是没有原因的,只是出于直觉,但他就是有把握认为她不但是个旅行者,而且有很大的概率还是单身。
出于这种直觉上的亲近感,周成栋忍不住看了那女人第二眼。这一眼的感觉至少比第一眼好了百分之五十,如果第一眼觉得这个长头发,一身便装的女青年有点平庸的话,那么第二眼这个女人的印象就不能再用这个词语来形容了,当然他也无法用修饰性的词语来描述这种感觉,脑中奔涌而出的只有一些画面和残断的诗句。
洁白的花蕾、映照着金色朝霞的向日葵、升腾的火焰,明亮的星。
她注视着静穆的大地,
那慈悲的眼神在讲述着一个善良的故事。
这是一些没有逻辑的断句,在他生命中经常会有这种在顺间奔涌的灵感。然而这个女人有点特别的地方在于,这是生命中第一次碰到给他产生花蕊、星空以及火焰意象的女人,这是诗人最喜欢的意象。不过,他忍住没有再看第三眼,因为,对于孤独的人,他知道身边的一切都将是匆匆过客,生命中的每一次邂逅都如同做布朗运动的分子那样随机。一个粒子绝不可能在相同的位子出现第二次,就像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一生中两次走过同一条河流”,在地球七十亿人中,人的一生能够两次遇到同一个陌生人,其中的概率几乎为零。也许几分钟之后这个女子就会在某处默默地下车,忘记甚至从未想起对面有个男人看了他两眼,并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几个残断的诗句,还有淡淡的忧伤。每当,看到那些美好的东西却因为短暂而无法把握的时候,他总是会安慰自己其实人生也不过就是一闪而过的火花,人类的历史不过是一帧帧火花串接而成火焰的影像罢了。每一把火焰最终都要熄灭,这是热力学第二定律对宇宙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