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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大人席地而坐，身畔的竹木简码过了他的头顶，复杂晦涩的文字残缺模糊，看得颇费功夫。就算是看得习惯了，也免不得眼睛酸痛，而目力素来是习武之人在刀刃相对生死相赌的筹码，心里再急也仍需暂缓休憩。
通道传来不轻不重的两层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熟悉的声音：
“少，据我了解，星魂大人这几日总会在藏书阁里翻那部《阴阳咒印》，昨夜刚看过半，今日想必不会例外，你在他未展开的那一堆塞着便是。”
“……”
“不必多言，你能有好的归宿我也会放心很多。”
大司，少司她根本没言好吗……等下，莫非是我理解有误，这个归宿是我理解的那种归宿吗？少司是想塞什么给我？星魂头一回在剖析属下内心方面怀疑自己，又久违地产生了做贼心虚的情绪，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了装睡。
二人的脚步声在拐过转角望见星魂时戛然而止，显然是陷入了尴尬的抉择中，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星魂今日提前来翻《阴阳咒印》是极不凑巧的，但星魂因倦意而浅眠又是非常走运的。若是一定要继续原本的计划，多半是会惊醒素来敏感的自家大人，若是先行搁置，星魂最多今晚便能把《阴阳咒印》翻完，他们不知何时能有下一个机会。
“……”
“说的也是，先不要打扰大人了。”
“……”
“无妨，大人未必就不喜欢你。”
星魂透过眼缝，望见少司命手中紧攥着一卷竹木简，再结合方才的话语，这竹木简的性质呼之欲出。
待他们远去，星魂迅速起身，命傀儡沏了杯茶压惊，刚想衔接方才的思路继续往下看时，脑中不断出现的却不是上一卷竹木简的内容，而是自己对少司命的第一印象。
少司命与星魂年岁相差无几，入门的顺序和修行的安排却截然不同，在星魂着锦衣华服身居高位时，少司命仍然与同龄人共处，日复一日沉浸在老套的训练中，她素来寡言沉默，打扮也素净低调，又因怀揣隐秘而掩饰了自己真正的身手。
那是一回特殊的试炼，负责考核评判的星魂站在树梢之上，其余阴阳家弟子无论用什么手段，将他从那里弄下去便是成功，而星魂会视情况进行不同程度的防御——起码不能让这群人把树给拆了。
前三分钟下的是专杀锐气的狠手，角度刁钻到让人怀疑自己学了这些年的轻功全是假的，一群少年在跌撞受挫后终于开始放弃原本的倔强，考虑起了联手。
星魂素来傲气，乐意接受这种差事自然笃定了能一人吊打这些孩子三十八个。然而这样的试炼归根结底还是想挖出一批有潜力值得培养的弟子而不是摧毁他们的信心，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五行分部的长老也不想拜托他来做这件事。
树下这群少年的计划已经换了三轮，他们曾经策划了几个环节星魂是懒得揣测，无一例外全部被中途打乱，最后的结局依旧是七仰八叉地躺了一地。
无聊啊……星魂盘腿坐在树梢，单手撑着头将小少年们依次面了一回相，他也是在那时发现了少司命的不同寻常。
参加这次试炼的阴阳家弟子都是五行分部身手最顶尖的那几个人，攻击节奏由金部火部主导，木水两部进行辅助，而土部弟子较为机动，大多数时候是配合木部弟子解救那些被星魂从高处摔下的弟子。
少司命反应力迅速，她操纵的阴阳之气妥帖稳健，聚集树叶暂缓坠落的速度保证无恙，施加的力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等精准和谨慎极为不俗，却始终在袖手旁观。
“那边那个还站着的——对，是你。”星魂保持着方才慵懒又嘲讽的姿势，冲少司命挑了挑眉，“上来攻击试试。”
一名水部的弟子慌忙拦在她的身前：“这、大人……她的身手并不出众，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那是你以为。”星魂丝毫不想顾及他的面子，“她不需要你的保护，让开。”
少司命一言未发，半遮眼的厚重刘海下眸光犹疑。星魂是何其敏锐，此处弟子不下二十，他却能发现她掩藏数载的秘密。她不明白星魂为何要在此处拆穿她，但这命令她逃不过。
三步助跑，纵身落于树干借力，旋身收敛裙袂自枝桠间化作倩影，双掌结印，树叶伴着呼啸声聚集成鞭，招招直逼梢顶少年。
星魂甚至没有改变坐姿，搭在膝头的指尖蓝芒闪烁，虚空随即凝现阴阳双鱼，于他身前盘桓膨胀，一举震碎了破风而来的叶鞭。
少司命一击不成顿失重心，虽极快地寻找着力点调整自身，但终究没能经受住冲击，所幸跌出树冠后恰逢土部弟子来援，她狼狈不堪地在土坡上就势一滚卸下了部分冲击，而她抬头望向星魂时，正见他信手一挥，阴阳鱼骤然化刃，直刺面门而来。

有阴阳家弟子在尖叫，恐慌蔓延在每个人都心头，而气刃擦着少司命的脸颊，劈碎了那阴阳之力聚起的土坡。她在尘土飞扬中咳嗽不止，死里逃生的复杂感另她疲倦又兴奋，而心下的茫然并未消减半分，直到阴阳归序，星魂开口。
“你们以为轻功盖世靠的是梦想？”
“你们以为按部就班就能得过且过？”
“你们以为阴阳家弟子的强大，是那些不痛不痒的训练磨砺出来的？”
“而你——”星魂眸光罩定少司命，语带讥讽，“以为庸碌平凡的人，就不需要直面杀戮了？”
少司命精致的眉眼透出了凌厉的寒意，周身气场陡然转变。
星魂的唇角染上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所以少司命是图什么。
星魂曾经考虑过婚事，但又因为诸多琐事未加深入，他始终认为自己会有一场多少带着政治色彩的婚礼，娶一个并不了解自己收割过多少人命的妻子。从他熬完东皇太一的折磨开始，就注定了他会习惯于将一切关怀与善意收敛在心底，用无尽的杀戮为自己铺出守护与摧毁并存的道路，又在拭净血迹后若无其事地位居人臣，周旋朝堂。
近距离跟随如大少司命，怎能不知他真实的模样，星魂不后悔活成天煞孤星，也不是没有想过与佳人偕老，只是不曾想到少司命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得承认自己开始好奇那卷竹木简的内容了。究竟为什么会有见过他夺人性命时狰狞模样的还会女子喜欢他。而少司命这般沉默寡言心思难测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原因喜欢上他的。

>>>>中
然而接下来的半个月年关将至，为腾出时候安生过年，阴阳家上下都陷入了难以言喻的忙碌中，人手不够到身处长老位的五人也会亲自做一些琐事。
一来二去阴差阳错，星魂与少司命基本没有碰面，彼此的空闲时间也少，直到临近弟子试炼的日子，少司命叩响了星魂书房的门，屈指三下，力度均衡，节奏一致。
星魂随口道：“进来吧。”
他听得出是少司命，原本是无甚特殊的心绪在对上她视线时陡然一乱，那因故暂止的告白始终没有结果，半月前的好奇心又被翻了出来，将诸多话语哽在喉口。
少司命确实抱了竹木简进来，但一次性抱了五个，且眉眼间的疲倦与漠然并不似半月前那般，她在星魂案前展开了竹木简，上面只有一句话：大人，木部弟子试炼在即，可否相助？
阴阳家五大长老通常会错位进行年终试炼，木部长老负责土部弟子，土部长老负责水部弟子，水部长老负责火部弟子，火部长老负责金部弟子。
金部长老负责木部弟子，然而湘君另有要事抽不开身，少司命便来拜托出身金部的阴阳左护法，很说得通。星魂点头应承下这份活，询问起了具体安排。
少司命姿态娴熟地抽出另一个竹木简，上面详细地写着时间地点试炼内容和相关要求。星魂看完后沉默了片刻：“……树梢试炼？你喜欢那种？”
木部的年终试炼几乎就是当年星魂负责的那场考核的翻版，少司命从容不迫地展开下一个竹木简，上书二字：效果好。
……可以，我竟无言以对。星魂哭笑不得，当初被他痛打并呵斥的那批阴阳家弟子如今都有不错的提升，其中像少司命更是成为了最年轻的阴阳家长老，虽然证明了这样的教育更适合提升，但星魂其实通常也懒得去管教弟子。
“那明日见。”星魂颔首致意，少司命将第四个写着“属下告退”的竹木简展开后，欠一欠身便想离开，星魂扫了眼那个始终未用上的竹木简问道：“还有那个写什么？”
他本是随口一问，想来少司命在谈话前总会有备用的应答，以前刚共事的时候也曾有过十个竹木简用上两个还需要现写的情况，谁料少司命盯着星魂看了半晌，脸颊泛起了并不算明显的艳色。
“星魂大人似乎在忙？”月神的声音自门外遥遥传来，表面上像是询问在外的傀儡，实际上却是直接询问的星魂，更易在心理上产生被捉奸的效果。
少司命迅速转身开门，与月神擦肩而过，星魂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在少司命身上停留了许久。
星魂克制了自己拎起茶壶洒月神一脸的冲动，边卷起少司命留下的竹木简边问道：“月神大人亲临此地，有何贵干？”
“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月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月神大人对少司命很感兴趣？”星魂假作完全没有领会她语中的深意，但月神并未保持平日里话只说三分的习惯，难得坦荡：“毕竟是唯一一个将星魂大人从树梢上逼下来的人，潜力莫测。”
“我也只负责了那一回。”星魂看似漫不经心地将竹木简摞起，随口把话题扯向了年关时候的诸多安排。
他差点忘了，那场试炼的后半段里，有认真起来的少司命和他最后放的水。

少司命原是月神从尸堆里领来的两岁孩子，许是惊骇过度，始终无法开口学说话，加上当初年纪太小无法确定阴阳术的天赋，和寻常孤儿一般塞在木部随大流学习。待她略长大些后，隐藏的天赋得以显现，然而幼年的心理阴影横亘在心头，以至于无法下手杀人。
包括星魂在内的几大阴阳家高位者接受的都是直指死亡的训练，因而出手果断直接，实力强悍，少有留情，遇上少司命这样的弟子也是束手无策。
上一任的木部长老尝试过许多手段，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直到星魂负责那一场试炼。
“尽管来杀我，横竖是杀不死的。”
锦衣华服的少年立于树梢之上，目光睥睨又轻蔑。
战术再变，以金火二部的弟子引导节奏，看似主攻，实则为掩护少司命的最后一击，原先郁郁葱葱的古树被木部弟子折腾得半秃，两个少女一个以落叶阻碍星魂视线，另一个伺机下手。
一来二去几人的默契磨合了出来，少司命自火部弟子身后跃出，续接他的攻击甩手便是万叶飞花流，星魂终于用上右手托出气盾承接这汹汹的连击。然火部弟子内功见底再起不能，只得从树枝上退下落地调息，金部水部的弟子先前被消耗的更多，此时歪在彼此的身上的气喘如牛。
少司命终于展露出了她真正的实力，施展万叶飞花流细致而精准，打击索命毫不手软，锋芒逼人，星魂依旧应对自如，然而按照木部长老交代的“大人出手的水平保持与属下相当为好”，他与少司命算是相差伯仲，少司命无法将他逼下树梢，他也暂时无法摆脱少司命的纠缠。
然而有一点，是少司命终究及不上：内力。
树下弟子们无法辅助，少司命亦是被耗得体力殆尽，在避过星魂气刃的下一秒，她膝头一软脚跟一滑，自己尚未回神便从枝头跌落。
惊呼声四起。
星魂微一迟疑，径直自树梢上跃下，他几下借力追上少司命，单手揽过她的腰际将她从半空救下。一切发生得太快，少司命刚被死亡的恐惧包裹又被温热拥入，而星魂安稳落地后即刻松开了她，越过一群神情错愕的阴阳家弟子扬长而去：“结束。”
少司命站立不稳又兼气血翻涌，跌坐在树下缓了半天，而呆愣在原地的阴阳家弟子们望着星魂潇洒的背影品咂他那两个字，忽然反应了过来。
——考官落地，即试炼结束。
这一回的树梢试炼进展平淡，最后是靠集体的默契配合以及大司命一句“大人，晚膳要凉了”结束的，木部弟子受益匪浅，散场后仍三两讨论兴味盎然。
所以你们都和少司命一样越挫越勇，可以的。星魂的心情颇有些微妙，不过他联想到平日里少司命一言不发只两个竹木简“继续”和“还行”的教学，大概可以理解这群人获得正经指点后的雀跃。
星魂对于自己施以的恩情印象颇浅，那时给少司命的放水一来是成效可喜，二来是她摔下去受那伤没有必要。他走时神色泰然无甚波动，也不曾想过少司命心里头是当真抽出了暧昧心思的嫩芽。
他以前误打误撞碰开了少司命的心结，现在关照着同自己一样以稚嫩肩膀担起重任的少女，阴阳家复杂，他习惯于不将筹码压在恩情上，但他也下不了决心去拒绝少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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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时候阴阳家也下饺子吃，时兴塞个洗净的秦半两进去讨彩头，底下的弟子端了几碗包好的饺子给长老和护法拜年，于是五大长老和两大护法也凑了个时间一起煮着吃。
大司命手艺最巧自告掌勺，星魂在旁清点数量，阴阳家弟子们给长老护法包饺子自然不敢怠慢，个个塞得结实鼓胀，以至于有几个开了口，看着也是有趣。星魂玩心上来抠出了两个饺子的一半馅，包了两个秦半两进去。
出锅后自己拿勺往绾里捞，少司命坐得离锅最远，星魂便顺手替她盛了一碗。左护法眼睛尖直觉稳，一次就将那两个夹带了秦半两的饺子捞了个准，随手推给了少司命。
最后少司命吃出秦半两时一脸茫然，大司命同湘夫人打趣说今年是有福了，而月神和湘君城府深些，拿如出一辙的审视目光盯着星魂。
左护法大人没吭声，但少司命也不是单纯的孩子，一双眸子通透得很。
他心底为数不多的柔软在发烫。
守夜时少司命攀上了星魂坐着的屋顶，抱着满怀的竹木简，看着架势就要来一回长谈。星魂迅速将月神早些年提点过的夜谈要点扒拉出来，有什么声音温柔，有什么循循善诱，有什么你我平等……
想想她哄千泷半天最后还是用的九宫移魂术，星魂果断把这些要点清除出脑。
少司命行了礼后就摊开竹木简：大人，属下有一事不明。
星魂想着这是要闹什么，解释如何捞准秦半两饺子本座办不到啊：“但说无妨。”
啧，口是心非啊国师大人。
少司命当然不是来问花式捞饺子的，她在竹木简上写着：如果有一件事，大人每回在即将做时都会被打断无疾而终，此事是否算在逆天而行？
星魂心说你喜欢我这事情很逆天吗？这天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你啊？
但他不能直接这么说，左护法虽不如右护法能哄骗人，基本的谈话技巧还是练过硬的：“大概失败了几回？若是一两回……”
少司命摇了摇头，朝星魂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次？国师大人有些没反应过来，或许少司命在询问的和自己想的不是同一回事？
但他还是维持了原本的态度：“若真想做这事情，那还是再试一次吧。”
少司命点头，自屋顶边缘走向星魂。
薄雾笼上亭台楼阁，将古旧的痕迹遮得朦胧又模糊，星魂眼中的少司命像是从梦境中来的姑娘，一袭紫衣翩翩，面纱在脸颊上轻微颤抖。
心结破后，她便能说话了，只是学得不久，也并无这习惯，大司命能察色得言，星魂素来不让她为难，底下的阴阳家弟子需保持形象，练习的机会不多，也只练了六个字，想当面说却没有勇气，想塞竹木简又没有机会。
但那股子喜欢扎根在心里那么多年，早已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如今的她信手能挥落一树绿意，却斩不断心底深种的情愫。
于是瞻前顾后，于是犹疑不前。
她说，大人，我喜……
星魂还是当初树梢试炼时的姿势，原本宽松的衣袍逐渐贴身，显出他瘦削的后背，然而恶劣的性子却是半分没有变。
他在听到那个字后迅速截住了少司命的话头：“我喜欢你。”
少司命愣在了原地，后面的三个字无意识地呢喃出声：“……欢你……”
他们听到屋檐下偷听许久气息紧绷却终于功亏一篑的大司命在闷笑，隐藏更深的湘夫人乐得捶了捶门柱，到底没能憋住，两个人统一爆笑出声。
木部小长老恨不能再遮一层面纱，而星魂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替她掩盖了月光下两颊的绯色。
没什么是天意本该如此的，如果有，那就是我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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