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下了氧气面罩,今天力气暂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的表现。
我写了多少了?一百七十一,还是一百七十二?
我觉得应该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再给她多留下几封。
大错已经铸成,她的一生都会蒙上我的阴影,但时日无多的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只能把自己的一腔忏悔与思念,化作美丽的谎言,写在这一张张信纸上,期盼着能欺骗她更久一点。
可耻,还真是可耻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你临死之前,还在行着欺骗之事。让她短短的一生都活在一个从头到尾的谎言中,这就是你,Elsa。
但在心底,我也一遍遍地质问着自己:创造她出来,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还是我这错误的一生中,唯一一件正确的事?
为了找回那陨落的天使,我创造了她,结果创造出了一个蒙尘的天使,注定饱受痛苦和折磨的天使。而那苦难的根源,正是那个她最爱、最信任的人,为了一己私欲创造她的人。
但她还是来到了这个世界,还是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悲剧的人生,也是人生,残缺的生命,也是一条生命。
如果回到过去,我会抹消她的存在吗?
不,她已经是一个新的个体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让她来到这个世界。
错的不是她,也不是整个世道,错的只是我。
我将一个她,生生的分成了两个。
我也在回忆着那个梦。
在那个梦里,我一度分不清她和她的界限,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
正如我分不清我和我。
我回忆着另一个我拥抱着自己,在那身心合一的时刻,我品味那段有着璀璨冰宫、美丽魔法、奇妙旅程以及生而为王之宿命的记忆,那个甜美的童话让我流连忘返,让我心底流过丝丝暖意。在那一瞬间,个体的界限似乎已经模糊不清。
但那只是个梦而已,我还是我,她也还是她。十年前的她早已远离,绝不可能再回到我身边了,即使我相信灵魂的存在,她们的灵魂也是不同的。
我也在回忆那个离别的吻。
不,那一定是幻觉。
她不可能会吻我的双唇。明明她是那么拼命抗拒成为替代品的命运,拼命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她唯一剩下的东西。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了。
我却还在对她索取。
还在索取她的真爱之吻,还在幻想她放下尊严,还在幻想她的原谅,甚至爱情。
这样的我活该失去她。
我一遍遍地回忆着自己三十三年的人生,那些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同幻灯片一样闪过我的脑海。
我的内心却越来越平静漠然。
这就是我研究过的病人们常常提到的濒死体验吧?真可笑,以前的我扮演上帝,掌控他人的生死,现在轮到我自己来体会这种滋味了。
我明白,我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也许明天,也许今天,命运之轮将随着时间转向它的终末,背负十字架的路悠远而漫长;
也许今天,也许明天,身负沉重罪孽的我,会站在那知晓我罪之人面前,祈求她的宽恕,免除我的债。
昨日的你离我远去,今日的你遥不可及。
因为你,我才获知了生命的意义;也因为你,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愚行。
愿地狱的审判者用斧或剑把我劈成两半,一半给她,一半给你。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的思绪,胸中气血翻腾着,我斜靠着床头,过了很久才让呼吸平复。
我多么想再看她一眼,想听到她的声音,想接触到她的肌肤,哪怕只有最后一次。
但是我不能。
在我一生中那么多软弱、自私的可耻可悲行径之中,只有这一桩是正确的——给她自由,给她真正的人生,给她一个可靠的归宿和确定的未来。
而不是一个并不存在的过去和黑暗的未来。
所以我不能拿起手机,拨通她的电话,因为我怕自己一听到她的声音,就会放弃自己的原则。
我不能再错下去了。在她来到这世上短短的生涯中,我已经无数次差一点就突破了自己的底线。我诱惑过她,我也差一点没有抵抗住来自心底卑微欲望的诱惑——以爱之名的诱惑。
是的,我不能把那种感情叫做爱。我早已不配拥有爱,也不配再看到她。
我只应该在黑暗中孤独地死去。
一个人。
Anna,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