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他的时候，我恍惚以为时间回溯。我不再是那个僵卧病榻的奄奄老人，而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处于而立之年的强者，居高临下地望着匍匐的儿女与臣子。我迟缓多年的心跳忽的如春日惊雷般迅速，粘稠的血液在血管中如春水般畅快地流动。我震惊而喜悦地看着他——长生，我的儿子，我熟悉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黑发，他与小时候并无太大分别，只是稚嫩的脸庞变得刚毅，身材不复幼时的瘦弱不堪，反而十分挺拔健壮。我激动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只化作淡淡的一声吐息。
“长……生？”
这苍老且宛若被撕裂的声音又把我唤回了现实。我艰难地扭动身子，无数如同生锈般的骨骼发出沉重刺耳的咯吱声，剧烈的疼痛感席卷了我。但这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我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
“父亲……”
长生的眼神百味掺杂。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国王，怎会读不出来呢？那黑曜石般的眸子，流露出的有诧异、担忧、怀疑……但却没有喜悦与爱。我合上眼去，几不可闻地叹息着。是啊，怎会有爱呢？没有仇恨我就已经很知足了，毕竟……
我重睁开眼，目光投向遥远的窗外。从我的视野里，可以清晰地望见一轮明日，这是塔拉斯的太阳，金灿灿的阳光洒下，熟悉的亮度与温暖带我回到了昨日……

一
潮湿黑暗的圣井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几具幼小扭曲的躯体倒在地上，早已没有了呼吸。我漠然地盯着他们，伸手擦净脸上的鲜血。我根本没有悲伤的必要，被我杀死的人也没有恨我的必要。几千几百年来，每一个塔拉斯的皇子都必须经受这场试炼，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若恨，也只能恨自己生在帝王家，恨自己不够强，而不是来恨我。我只不过是在履行应尽的义务。
“真是残酷的想法，不过倒真让人心生佩服。”
虚空中似是传来一声低低的笑。我一惊，仰头在空中搜寻，却并未捕捉到半抹人影。
“别害怕，优秀的国王陛下。本座是庇佑塔拉斯，乃至整片青岚大陆的战神，伊里布。你出色的表现让本座很是欣赏，本座不禁愿出面夸赞你几句。”
一道浅浅的光柱自井口射下，无数尘埃漂浮着，带来人间与活物的气息。我知道，我赢了，我可以回去了。
“谢谢您的抬举，战神大人。”我毕恭毕敬地朝虚空中行了个大礼，准备回去。我的耳朵却敏锐地感知到一丝异常的响声。圣井角落的一团蜷缩着的血污似乎动了一下。那大概是我的小弟弟罢，难道他并没有死？
但我并没有理会。我不相信善恶有报，也不愿去行善积德，我不过只是怕麻烦罢了。再者，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我绝不会失手。
然后，战神伊里布尖细却又浑厚的笑声充斥了我的整个耳朵。“哈哈哈哈哈，伟大的国王啊，本座会帮你的……”在混沌的黑暗中，一道血红色的光飞快地掠过，让我想到栖息于暗夜的蝙蝠。我的额头上不知为何冒出涔涔的冷汗。

井上的阳光如此温暖，如同慈爱的母亲，温柔地抚遍我的身心。我猛吸入一大口清新的空气，毫不避讳地披着满身冰冷的鲜血，沐浴着阳光，如同正被加冕的王。是的，我将称王，没有人可以阻挡。
只是，看着空中那团鲜艳明亮的天体，我的脑海中还是不自觉地翻腾着与兄弟姐妹们相处的每一帧画面，那些快乐与满足从不会被抹杀。我想起贪吃的小弟偷了小妹的蛋糕反被暴打一顿，想起我教小弟读书写字，想起小妹妹明亮的黑眼睛，想起……无数画面重叠交错，定格在进入黑暗圣井的最后一幕。缕缕阳光落在我们的肩膀上。
“无论谁赢了，都要代替我们大家，仰望塔拉斯的太阳。”
我吸了吸鼻子，鼻腔中有刺刺的酸涩感。
我不后悔。我从来不会后悔。

二
我很享受治国的快感。
穿着华服的大臣们呈上密密麻麻的文书，我捏着笔，重重的墨迹洇透纸背。我可以连续工作一天都不休息，也并无困乏之意。我也不喜欢后宫庸俗的女人，只是为了未来皇位的继承才勉强与她们肌 肤 相 亲。
“陛下，关于……”寂静的房中传来脚步声，一个大臣面带焦急地看着我。
“我近日执政的重点不在贫民窟。你不觉得，我们更需要扩充军队吗？”
“可……”
“你退下吧。你已经向我提了多次，我会考虑，但不是现在。”
我挥手招退了大臣，鲜少地倚在椅背上歇息。比起民生，我似是更喜爱打仗。也许是天生骨子中的血性。人民的事，还是交给手下信任的大臣去做吧。
我突然有些困倦，睡意无法控制地屏蔽了我的意识。在梦中，战神伊里布窃窃匿笑着，周身缭绕着危险的深黑色烟雾。
“伟大的国王！您将会是塔拉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王……”
战神血红色的眼中闪烁着抑制不住的的兴奋。
我突觉后背腾上一串寒意。

第二天，我去了趟平民窟。晴朗的天上缀着金红的太阳，光线穿梭在贫民窟每一个黑暗腐臭的角落。面黄肌瘦的男人们忙碌地在街上奔波，包着破旧头巾的妇女用刺骨的冰水洗衣。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只看着眼前手头的工作，并没有注意到站在巷口的，他们的国王。
不知谁率先低语了几句，人们抬起麻木的头，露出惊愕的表情，黯淡的双眼直直地盯向我，我被这些丑陋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水道里的老鼠，恶心的寄生虫……我这么想着，那些仇视、愤怒的目光像刀子，欲穿透我的胸腔，切碎我的每一根骨头。有些年轻人似乎正摩拳擦掌，想要上来给我一拳。
人越聚越多。在摩肩擦踵间，我瞥见一只手钓出某人破烂的钱包，几枚硬币在钱包巨大的漏洞处摇摇欲坠。我示意侍卫逮捕这个可耻的小偷，却发现这只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年轻女子。她深黑色的眼睛水亮亮的，让我想起我的小妹妹。那天在圣井，她也是圆睁着美丽的黑眼睛，止不住的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来，闪烁的泪光映出一片刺目的红。
我愣了愣，张嘴不知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给了她一些钱。
然后我回了宫殿，却又穿着普通的衣服偷跑出来。我极少有这样不理智的时候，可感情支配着大脑做出了冲动而愚蠢的事。那些喘 息 声，肌 肤 摩 擦声，低低碎碎的各种响声交织成密密的网，潮 红的脸色在悄悄渗入房间的阳光下无法掩盖。
“对不起……”我给她很多金钱。
她在啜泣，流泪的眼睛像极了我的小妹妹。哦！我亲爱又可怜的小妹妹……
这段可能有点扯。望多多包涵。

随着时间的缓缓前行，我的孩子们陆续出生，逐渐长大。他们接受同样的教育，却因为先天缺陷和对待学习的态度显出不同。
我的大儿子，自出生时身子就是弱的。一天中，他有很长时间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长大好虽然好了不少，但是依然有隐患存在。他经常咳出血，也会在学习时毫无征兆地晕倒。他的名字是长安，这是他的母亲，一个隐忍、温柔而稳重的女子取的名字，意在祈愿他身体安康，也暗暗埋着希望塔拉斯国运昌盛，长治久安的意思。长安并不像个强者，他的性格更像他的母亲，过于宽厚，但也因此招来其他皇子和臣子们的爱戴。但我实在不喜欢他的性格和病恹恹的体质，虽然他的成绩永远都在皇子中排在第一名。
说实话，其他皇子的弊端更加明显，令人失望，我也因此愈发暴躁。我能听见伊里布不屑的笑声。他可是战神，人类的情绪波动在他看来，从来都是愚蠢可笑的。
突然在某天，我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个若干年前萍水相逢的女子。倒也不算萍水相逢，但我的确在十多年冗长的时光中忘却了她。我想起她那双泛着秋水的眸子。是啊，我应该去看看她，去看看那个像极我的妹妹的、不幸的女子。突如其来的罪恶感如同巨手，紧紧扼住我的咽喉。

我又一次来到了黑暗的贫民窟，发臭的污水流出无数分支，淌满肮脏的地面。惨白的阳光冷冷地映着一切。我没有在当年的屋子中望见那双眼睛，取而代之的是个宛如兽崽的小男孩。他生着黑色的瞳，略显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血管的脉络，蓬乱的黑发因营养不足显得干枯。我从未见过他，却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精神气质。“你的母亲是谁？她去哪了？”我几乎是颤抖着问出这唐突的话。“她已离去。”男孩说出一个名字，然后带出一个冰冷的事实。惨白的阳光模糊了我面前的一切。
我将他带回了皇宫，不断地询问着关于他母亲的一切。男孩带着极强的戒心与警惕，却也滴水不漏地回答了我的每个问题，即使他一直害怕地颤抖。
我赐了他新的名字——长生，我愿他长生，这也代表了他让我想起的女子们会在我心中长生。我让他同皇子们一同学习，他的表现也的确让我惊叹，虽然我从未表现出来。他的性格具有典型的困境中生长出的强者们特有的坚韧、忍让、乐观，并且他极会察言观色，说话圆滑。他只是个长相普通的私生子，被许多皇子看不起，但他却一直不卑不亢，丝毫不为自己的特殊身份感到耻辱丢脸。我有心培养他成为下一任国王。
我决定自己亲身教导他，再让长子长安帮忙。他很喜欢长安，长安曾带他熟悉过宫中的一切，如今让长安教导他也十分合适。两人的感情在学习中迅速升温。长生爱戴长安，长安也极喜欢自己的这个弟弟。两人要好的关系让我不禁想起自己的少年时期，我也是这样爱护着我的小妹妹与小弟弟。
“您在变得软弱。”伊里布冷冷地嘲弄着我，我没有理会。此后，我听到伊里布声音的次数越来越少，直至再也没有。
我觉得这样很好，我在血中浸了半辈子，在阳光下也常冷得发抖，阳光让我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仿佛自己不在人间。我的孩子却如同阳光一般温暖了我的心，还令我看到塔拉斯未来的希望。塔拉斯金红的太阳在我看来也越发的和蔼可亲，我并不是那么冷血无情啊。
就这样，三四年的时光弹指间过去，很快又到了每个塔拉斯的皇子应该接受考验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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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孩子们要去圣井的前一天晚上，我摆了丰盛的宴席。塔拉斯传统的食物摆满整个长桌，无数无限供应的饮品哗啦倒满大家的杯子。孩子们兴奋地吃着桌上的美食，高兴得面色酡红。我欣慰而满意的看着他们，也不可避免地，看见了某个神色异于常人的孩子。长生似乎是坐立不安的样子，捏着筷子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也不知想夹哪份菜，他黑曜石般的曈中有一丝淡淡的愁绪。
“怎么了，长生？”我向他的碟中夹了些菜。
长生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看向我。
“父王，我有一个请求……”他恳求似的说着，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向我提出他的需求。“我能不能装一些菜，带回贫民窟……”
原本我还微笑着，耐心地听着他说话，但当他说完这个句子，我却觉得青筋暴起。“不行，坚决不行。”
“为什么？”长生没有退让，执拗地盯着我。“反正菜有很多，剩下也是浪费，还不如分给人民。”
“长生，你虽来自贫民窟，但再怎么说，也是地位尊贵、血统高贵的皇子，怎么还记挂着贫民窟的一众弱者呢？我平时怎么教导的你，你都忘了吗？弱者的苟且，皆因他们的能力不够，他们本该如此。”我觉得身体火辣辣的，长生实在是幼稚不懂事的小孩子心理。
“父王！……”长生一惊，冲动而愤怒地喊了一句，却又很快紧抿住嘴，双手握拳，似乎是在克制隐忍着什么。半晌，他阴沉着脸，被长安拉着劝着坐下了。
因为这个插曲，我也没什么好心情吃饭，只觉得浑身疲软乏力，心突突狂跳不停。我以为，是我刚才太过着急，以前倒也常有这样的情况，不过只是老毛病罢了。但今日我却明显感到，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一片朦胧的白光飞快地在我眼前跳跃飞舞着。
然后，在白光消失，世界被一片灰霾代替之前，我只听见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呼唤声。以及……伊里布隐隐约约的、绵长不绝的冷笑声，如同丝线一样，缓缓地缠绕上我的耳朵。

“……我还是觉得，父王突发重病，我们应该延迟圣井试炼的时间。”
意识苏醒后，我听见长生在跟其他皇子商议着。
“可是……”长安想说些什么，眼角的余光却越过长生，正对上我混浊的双眼。“啊，父王！您醒了！”
皇子们都围上来，长生是最后一个走上前的。“父王。”他低头弓背，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很抱歉惹您生气，语气太急是我不对。您的身体既然如此，我认为不如延后圣井试炼的时间，来照顾您。”
“不必了。”我挣扎着坐起来，神色冷峻地说：“我一直教导你们，强者为王，弱者自生自灭，你们应该关心自己是否更强，而不是去关注弱者，无论是贫民窟里的人，还是我。”我顿了顿，咽下口水，突然感觉一切滑稽得可笑。我本是最强者，现在却被时间蹉跎为一介病夫弱人。“因此，圣井试炼必须如期举行。”
“这……”皇子们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我同意父王的观点。黑暗圣井隔几年才能重新开启，若错过这次机会，不只有要等到何时。”长生首先站出来，语气激烈地说。
看到长子如此顾全大局，我欣慰极了。很多皇子也随声附和着他。只有长生，闭着嘴，低着头，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我也并不想太过关注他。如果如今，他还没有争强的觉悟，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实际上，我还是有些希望，他能赢，能够继承塔拉斯的皇位。

但我没想到，一天之后，竟是虚弱的长安鲜血淋漓地回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映着阳光的曈也黯淡极了。他愤恨而忧伤地告诉我，长生杀死了其他兄弟姐妹，逃走了，却不知为何独独剩下自己一人。我有些震惊，也有些欣慰——长生最后还是理解了强者为王的涵义，只是，他还是太有感情，对陪伴他长大的长安动了恻隐之心……不过，也不用求全责备，毕竟，是我叫上长安同他一起学习的。
之后，按照塔拉斯的传统，长安顺理成章地成为新任国王，由我忍着病痛，亲自为他加冕。在他上任那天，塔拉斯一片金光普照，耀眼的阳光似乎要洗遍全国上下每一处地方，不留下一丝阴影与污浊。我却依然有些遗憾，为长生，也为自己。
只是，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我再也没有见过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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