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我的少年时代和如今之间横垣着一道记忆的断面。那是遭受重创导致的记忆的遗失,亦是失去弗朗西斯的毫无意义可言的生活。与他别离的缘由正是我们密不可分的关系,尖叫着的死水一样的他母亲的眼睛。我记得那一天似乎下着暴雨,他的母亲向我垂着头——我突然想起他们是很像的,至少他们都有金发和紫眸。她告诉我他对她有多么的重要——她希望他有一段与他资质相配的人生而不是“陷入青少年的不道德行为”太久。然后她和她的儿子一样误解了我的沉默。“您究竟想要什么,先生?我的儿子,他并不是像外表那样精于世故的人。”
在我与他的母亲谈话的第三天过后,他就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我如何能改变这一切?我所能做的只有在我们曾经一同站立的山冈度过无数个午后与黄昏。念诵着一篇又一篇的寄寓在哀歌里的冗长情诗。家园荒芜,我的眼睛也被他们剜去。迪奥蒂玛*!我再也不能写下任何深情与永恒。
断断续续地我收到一些文字。他寄送给我的黄色信笺竟来自大西洋遥远的彼方,奇迹的土地,新英格兰。那些信浸透了子夜时分无止境的眼泪,写满他用颤抖指尖拼凑的残句断章。他想念我,不愿失去我,还说不久以后我们会相见的。一个吻和一个拥抱。来自一生属于你的弗朗西斯•波诺伏瓦。再然后是越来越长久的幕间休息,直到完全失去他的音讯,连同我的记忆一起沉入洋底化为凌晨的泡沫。
但当他再次出现在我惨淡人生中的时候我却感受到强烈的悲哀。我不知道那是因为我早已变得和往昔截然不同,还是因为他已然变成险恶都市的一份子,我白色的恋人。那是在一个人头攒动如同枝上花瓣*的地铁车站。我看到了他,我知道他也看到了我。细数逝去的时光我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一个世纪也不可能承载我记忆的断面这般的空虚。他的眼睛依旧是那样深沉的鸢尾花的紫。
他奋力挤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向我伸出他白色的手。一阵晕眩。我们几乎是忘掉了整整七年的分离,相互亲吻如同往昔。可我在他的身上找不到槐花香味,也没有夏日青草的芬芳。我闪耀的金发恋人*。我们没有等待彼此吐露比哀歌更加冗长的七年的故事和缄默的爱恋,受着狄奥尼索斯的指引迷失在没有星光和月亮的丛林。在深深的午夜相拥而泣,泪水沾湿亚麻布制成的枕席。
四
可他最终还是险恶都市的一份子。每每回忆起这样的事实,我都感到我的爱恋毫无道理可言。在与我重逢回到我身边之后他的生活每况愈下,也让我看到了他藏匿许久的阴暗面。他指责我不负责任而难以被信任。越来越多的烟蒂是更长久沉默的证明。
但我不知是什么支配我去犯下过错!撒旦的兄弟,死神的同僚?利剑一样的尖利言语在我腹中发酵如腐烂的枯枝败叶。那些我未告诉过他的愤怒与绝望只会让我更加地迟钝与漠然。只是在荒芜的如今他依旧被我苍白无力的词句所囚禁。那些无处安放的脉脉温情只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在不复频繁的肉欲与柔情,红色*的夜里,成为他放荡歌声和我暴戾叹息的一部分,成为流动在我们身体里的一首情诗,在那里我们永远不会迷途。
在我们的生活拮据得几近崩溃的时候,我那闪耀的金发恋人脑内闪现了极端糟糕的灵感。我已经匝生活的缝隙之中隐隐约约窥见了他的企图。消失的稿纸是他偷窃的证据。我曾试图阻止他的行为,可是有一天他脸色苍白,欣喜若狂地跑回家里,告诉我:知道吗,索瓦,你要出名了。我惊惧地拆开他递来的信封,那里面是两百欧元和一纸写满赞誉的文书。
他把我为他而作的诗歌投递给报社!我撕扯他的衣领,发出毫无意义的悲鸣。弗朗西斯!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宁愿僵硬地倒毙在街头!但我无法不爱他,我灵感的来源,闪耀的金发恋人!于是我从自闭和缄默回应他或歉疚或理直气壮的胡搅蛮缠,把烟头按灭在写在黄色信纸未干的墨迹上,看苍白无力的词句幻化成灰色的雪的尸体,他会在这时惊呼着跑过来,用他漂亮的手指掐灭火苗。我很懦弱地选择使用暴力。淤青和红肿,失败人生的象征。噩梦频频侵扰的起源。
对不起,为我不当的行为道歉,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亲吻他的金色发丝和翕动的眼睑,他的瞳孔温润湿热如同春天。我告诉他我爱他,表示我愿意包容他的一切。但他问我那样是否让我快乐。爱一个人是否能改变挥之不去的忧愁?这可不是个好问题。从那时候起我们共同的五月轻舟便渐渐分离崩析。
令我们彻底沉入夜色之中*的是我提出的告别。我一度以为我是他全部悲恸的开端,暴力和争执的起源。他的脸如同死灰,怨毒在他死水一样尖叫的眼睛里疯狂滋长,又随即化为令我羞愧难当的温柔。像国王亲吻教皇的足尖那样,他也亲吻我的足尖,又近乎虔敬地嗅着我指尖的烟草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