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黑小虎是第一次来到金鞭溪。
虽然是魔教的少主,但他把生命中的十年都付诸于迷魂台的山洞中。
会不会后悔?
练功闲暇中,他也会这么问自己,然后他感到茫然。其实他并不清楚为什么会下定决心闭关修炼。
长久的一段时间来,他以为自己发誓要变强的原因是为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如果他再强大一点,母亲会不会现在都还在他身边?
可进入迷魂台后,他还是时常迷茫,后来在迷茫中他也不想再深究原因,于是就只是为了变强而变强。
迷魂台除了负责衣食的仆人以外,只有他自己,何况父王是禁止仆人与他见面的。父王希望他隔断这种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许在父王眼中,只有那样,他才会没有弱点。
迷魂台到了冬季也同样会落下薄雪,但是不会像来自北方仆人的孩子说得那样可以堆雪人。
小时候,他很想去可以有鹅毛大雪的地方,等雪停,他就可以堆雪人了。
进入迷魂台五年后的那个冬天,那天是冬至,迷魂台遥远得都闻不到一丝人家烟火味。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可以任意飞翔,梦里的人有着奇怪的样貌,那里的人皮肤比现实生活的人更白,像雪一般,鼻高目深,头发和眼睛都有不同的颜色。
都是一些怪人,他想。
大概知道那是梦,他竟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感觉很新奇。
在那里他可以任意飞翔,俯视着这个国家,一抬头会发现自己离星辰很近,在浩瀚的虚空中,他显得如此渺小。
他踏着浮云和天空中绚丽的光彩,像是孩子发现了不得了的珍奇,海岸上有人朝着星斗开了一扇窗子,指引着迷失航向的旅人或商人,夜里的港湾永远不会熄灭灯光,不断装载和卸下货物,直接或间接地维持着这个国度各行各业的运行。
那里的人说着奇怪的话语,那里也是冬天,大概是在北方,雪下得很大,像是要为整个国度披上一层银装。
雪停了,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那里的孩子笑着堆雪人,或是偷偷抓起一把雪洒向毫无防备的同伴身上,然后嘻嘻哈哈,相互打闹。
但他始终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那是他懂事以来就最擅长的事情,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嬉戏打闹,而他永远不能参与,因为他和那些孩子不同,因为他是魔教少主,是父王唯一的孩子。小时候他常常在想,明明这个世上有那么孩子,为什么偏偏是他成为了魔教少主。
无论是哪里的冬天好像夜晚都来得更快一点。
很快天就黑了,孩子们被父母喊回家。黑小虎走到一个房屋的窗子前,异域的烛火好像要比迷魂台更暖一些,父母把热好的面包放在盘子上,桌子中间是农家自己做的鱼子酱。
但黑小虎还不太明白那是什么食物,看起来不能够吃饱的样子。
然后黑小虎将目光移走,他不想看,那屋子里的父亲笑着和孩子谈话的样子好像有点刺眼。
他再次想飞向极致的高空,每次他从迷魂台的最高处俯视着茫茫山岚时,他的很多情绪就会自然而然地沉淀,站在高处的时候他相信自己会成为父王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
但他还来不及飞向更高的地方目光就被一个庞大的建筑吸引了,那个建筑明显和简陋的村舍不同,它看起来坚固又气派。
他不理解为什么要用冰冷的石料来修建这样的建筑,在他的认知里,石头很少用来修建房子。
他很快就飞近那座建筑,里面数不清的仆人毫无杂音地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井井有条,各司其职。
黑小虎几乎在那一瞬就明白了这是统治者的建筑,这种建筑在他的国度常常被称之为宫殿。
服饰的差异在这座宫殿里更为直接地体现出来,士兵穿着笔挺的军装,拿着长矛,步伐整齐地守卫着整座宫殿。
即使忽略那对他而言明显迥异的建筑风格,黑小虎离这座宫殿更近后,首先感受到奇怪的是建筑物的高度,在现实的世界里,除了祭天的高台,几乎没有什么建筑会修得这么高。
黑小虎直接飞向第二层,几乎所有窗户都紧闭着,但他并不打算进入这座建筑物内部。
但突然看到一扇窗户开着,而且还亮着灯,他停下来。
有一个小女孩坐在和她相比有些庞大的书桌前,没有声音,无声翻阅着,时不时拿起羽毛笔蘸墨在羊皮纸上书写着和书上一样奇怪的字符。
他从窗中进入,并没有将太多视线放在小女孩身上。
这些异域人在他眼中长得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他甚至怀疑这里的人有没有美与丑的概念。
黑小虎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放在书桌前的排排顶天书架上,符文般的烫金大字印在手掌宽的书脊上,黑小虎耐心地扫过所有书脊上的文字,想确认有没有自己能看懂的文字。
然而,他的搜寻还没有开始,突然有一个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Elsa?”
黑小虎和坐在书桌前的女孩都将目光移向门口,那是一个成年男子。
黑小虎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这个小女孩,大概那是小女孩的名字。
“Papa.”女孩不急不缓地从椅子上小小地跳下来,她太小了。
然后两人开始用陌生的语言开始对话,黑小虎已经难以猜测两人谈话的内容,但看起来这两个人是父女。
男人身上有着统治者独有的风度与气场,那这个小女孩应该是公主一样的存在。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真正的大家族往往不会忽视对家中女子的培养,从而让她们成为家族的助力,天字第一号的冷血家族更是如此。
虽然他听不懂这对父女的对话,但他却能感受到这位男子对女儿的严格、期盼与关怀。
或许正是因为他听不懂这些异域言语,才能更直观地感受到这些情感。
这片地域的家庭都是这样吗?连皇家都是如此。
那个男人穿着黑色笔挺的异域服饰,墨般的黑色让他看起来威严无比,双肩金黄色的流苏垂落更增添几分气派和尊贵,男人看起来……大概是中年吧?黑小虎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对那时的他而言,除非是很明显的老年与幼年时期的人,否则他几乎难以判断这里人的大概年岁。
小女孩和之前在雪地里玩耍的人有明显的不同,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规规矩矩,或许是年龄太小的缘故,不能将她学得的礼仪体现得优雅流畅。小女孩有着浅金色的头发,扎成一个柔软蓬松的辫子垂在左肩。她有着如冰般纯粹剔透的蓝色瞳眸,看起来大概是三四岁的模样,深蓝的丝绸长裙垂在脚踝,裙边用浅蓝色的丝线绣着一些花样,像是花的形状,黑小虎注意到接近这座宫殿后经常看到这种花印刻在宫殿的门把手上,挂毯、地毯或是柜子上也常常看到这种花的纹样,大概是这里的精神图腾。
但黑小虎很快就对这两人失去了兴趣,他拐到书桌前,看着摊开的书,上面的文字看起来和书架那里的文字一样,羊皮纸上是小女孩写的娟秀笔迹。
正在他试图通过蛛丝马迹理解这上面的文字时,小女孩尾随在父亲身后,关上门,离开了。
黑小虎察觉到了两人离开,但是没有在意,然而几乎在小女孩关门的那一瞬,他就从梦里醒来了。
十四岁的黑小虎睁开眼,看着微明的天色,那是他第一次梦到艾尔莎。
大概是这个梦太过奇怪,所以即使醒来,他都忍不住回味梦境的内容,那是一个奇怪又有趣的梦。
后来他生活依旧,迷魂台仍旧只有他一人,而大寒夜那晚,他再次梦到了异域。
上次的记忆还没有凋落,他还能记住这里的很多东西。
这次他没有在异域风光中驻留太久就飞往恢弘宫殿的那座书房。
比起这里形形色色的人,他反而更相信沉默的文字,尽管他还无法理解这些文字的含义,但总有办法的。
但他没有顺利地进入藏书丰富的房间,却乱打乱撞来到王后的寝宫。之前他已经忘了模样的统治者坐在床边,但他还记得那个人的服饰,国王看着妻子怀里的初生儿,笑容慈爱,充满期待。
黑小虎微微一愣,那个小女孩有一个弟弟或妹妹了吗?
黑小虎突然想起豺锋,那个少年和他没有丝毫的血缘,只是因为在父王眼中豺锋比他更强,所以豺锋理所当然地拥有着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他环视了一圈,那个有着一头浅金色头发的小女孩依旧像上次那样扎着蓬松的辫子,她缓步走向床边,明显为家里有了一个新成员感到喜悦。
而黑小虎依旧远远地看着。
这个小女孩看起来很优秀,还没书桌高就开始研究各种书籍,将宫廷礼仪学得规规矩矩,她比她的妹妹先挣得了更多的时间,意味着她因为这个原因被她的父母抛弃的可能性更小。
或许……即使她被超越,她的父母也不会因为她的妹妹而抛弃她。
为什么梦里的世界就如此美好呢?
“Anna,”小女孩笑着抚摸初生儿的额头,“Her name is Anna,it’s a bright name.”
黑小虎叹了一叹,理解这一家的喜悦并不难,只是听不懂这些人的话让他有点无奈。
嗯……如果这个梦没那么快结束的话,也许他可以多待在这个新生儿身边,反正他对这里的理解和这个新生儿差不了多少,说起来这个新生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这些人的对话里涉及到了吗?
后来的很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他一直站在一旁,有着浅金色头发的小女孩教着初生儿浅显的话语,他很快就懂得了那几个简单的词汇。
Papa,Mama,You,Me,Anna,Arebdelle,Apple,Mirror,Snowman……
但他也没能如他希望得那样待太长的时间,他醒来了。
黑小虎看着微明的天色,点亮烛火,拿出笔墨,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符文般的文字。
Apple……Mirror……
然后黑小虎没由来的一阵心烦,将纸张揉成一团,丢向一旁,想了想又捡起来,靠近烛火烧了。
在那以后他很久都没有再梦到那片异域。
出关前的两个月,还是冬季,他站在迷魂台看着薄雪,突然想起自己曾梦到过有着鹅毛大雪的国度,那里的父母都很爱他们的孩子,无论他们是否优秀。
那天,他遇到了一个异域女子,她的每一丝头发都藏在斗篷中,丝绒的帽檐垂过睫羽,看不到她的双眸。
于是他回想起梦里也有一个小女孩,她很爱她的妹妹。
是的,他在醒来前的最后一刻,知道了原来那个新生儿是个女孩。
黑小虎目送身着冰蓝色斗篷的异域女子渐行渐远,他已经忘记了那两个梦中的很多细节,却始终记得那个小女孩有着浅金色的长发和冰蓝色的眼眸。
她和他很像,却又有着很多不同。
妹妹……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当他目光尽头的那个冰蓝色小点也如梦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他却想到了这么一个毫无关系的问题。
“哥,如果蓝兔不当我嫂子,我就唱歌给她听。”
黑小虎一惊,他看向四周,没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漫溯而来,传至他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