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跟在王耀后面，由于腿长的优势，他哪怕步伐不急不缓，也能自由地控制自己和王耀之间的距离。盯着王耀从肩头滑落下来的辫子，伊万那双紫色的眼睛中所映出的光影，好像正随着那摆来摆去的长发发尾一般在微微的晃动，如同被盛了满杯满盏的威尼克星空。“我一直以为，中/国人不能接受的礼节，只有拥抱和亲吻那种程度的。”
　　“那不是礼节，是常识……”王耀说着，在一家店面门口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他却突然改变了话题，“虽然现在问可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不过你别嫌啰嗦，确认一下，晚上咱们就吃正经的中餐可以吧？”
　　伊万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盯着王耀的背影，丝毫没有留心周遭的建筑，他还是突然听见王耀唤了自己的名字，这才开始打量起眼前的餐馆来。
　　在一排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房屋中间，面前的这栋三层小楼实在算不得显眼，但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它的装潢其实十分讲究。牌子上的店名是三个龙飞凤舞的毛笔体刻字，以伊万对书法的辨识能力，现在还只能认得出第一个字是“金”。整个店面不说古色古香，可与两侧的相比较起来，确实哪怕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一股非同平常的沉稳与舒适。
　　原来王耀一个人的时候，喜欢来这种地方吃饭吗？在这种距离他自己家也要远出几条街的别致的餐馆？如果是伊万的话，他觉得自己平时几片面包就着酒便足够了，而在这边上学了之后，就随便吃吃食堂的饭菜，可绝不会像王耀似的有这般雅兴。
　　他又想到，自己早一开始学习中文的时候，就知道有一个成语叫做“爱屋及乌”，那么现在，伊万看着眼前的建筑莫名觉得喜欢，大抵就是因为，他愿意去接受王耀所喜爱的一切吧。
“快进来吧，”王耀说着，轻轻扣住着意在玻璃门上装镶的木质拉手，向外用力。伊万见状，忙伸出手去为他开门，可是却得到了王耀一个责怪的眼神。
　　“你呀……”王耀在将身体转到一半时，突然发现自己几乎是被伊万整个圈在了怀里，于是便再不敢继续动作，末了只好搁眼神扫了他一下，然后转回去扶着门快速说道，“拿我之前的话当耳旁风。”
　　伊万手臂悄悄使力，将门稳稳地打开了小半，他映在玻璃中的那张脸上，因为注意到了王耀的反应，而笑得柔软温暖，伊万开心极了，于是用轻快的声音回答说：“这不是客气，而是对值得尊重的人理应表现出的行为……
　　他顿了顿，再度开口：“意思是‘我甘心为你服务’。”
　　在伊万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如果王耀不是因为害羞而背对着他，那么王耀一定会注意到，当时在伊万的目光中所漾溢着的，是就连二人眼前那浓重的尘霭也难以模糊掉的——极致的深情与温柔。

【第二十二章】
　　“老师经常来这里吗？”店里的顾客不多，伊万被王耀领着，从前厅径直进入到走廊深处的一个小包间。落座之后，他看着娴熟地从方桌一角取来菜单摆在自己面前的王耀，开口问道。
　　进店时门口的服务生看见王耀似乎有叫过一声“王老师”，但那之后就没再见到人影了，由此伊万心想，这家颇具格调的精致餐馆里，应该是有着专属于王耀的一套准备。
　　“嗯……也不算经常，偶尔吧，我和店家比较熟。”王耀见伊万迟迟没有翻开菜单，于是带有些许催促意味地对他说，“但愿都到这儿了，你不会在点菜上还跟我推来让去的。”
　　王耀想起之前在学校的时候，他们两人分明都准备要走了，对方竟然还兀地来了一句“让老师请我果然还是很不好意思”，吓得他以为这熊孩子是要反悔，便赶忙把对方从办公室推出来，一路挟上了门口一辆时常停在那里等客的出租车。
　　伊万轻轻地笑了一声，心说他才没那么忸怩。包括之前那些合情合理的客套，如果不是为了不让王耀觉得自己这个人和长辈处起来没大没小，他才不愿意拒绝王耀的任何邀请。原本要自己说出违心的推辞就已经让他心里十分不好受了，事到如今，怎么可能还会忍心继续拒绝。
　　因此，为了打消王耀的顾虑，伊万将手伸向那本藏蓝底色，还印着三个秀丽的烫金字的菜单，默默翻看了起来。而他也是在这时候才知道，这家店的店名原来是叫做“金落庭”。
　　“可以挑自己感兴趣的点，点多少都无所谓，待会儿我会告诉他们怎么做。”王耀笑眯眯的看着对面，左胳膊肘抵在桌子上，颇为豪气地说着。
　　伊万确实听到了王耀的那句话，同时他也知道，王耀虽然只是个普通的大学老师，但家底其实十分丰厚。可就算这样……
　　“老师，这个价位……真的没问题吗。”伊万抬起头来笑得有些牵强。刚才的功夫，他已经将眼前的这一页匆匆扫了一遍，如果不是伊万对中国餐馆普遍的菜价有所误解的话，他想，那么这菜单里的每一道菜，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差不多都可以算得上是天价了。
　　事实上伊万倒也不是真的很在意这个价格，只因为是王耀带自己来的，所以才感觉十分微妙。王耀是什么意思呢……炫富铁定是不可能的，应该纯粹是觉得这里的环境好吧。或者因为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口味真的不错，所以才想让自己尝尝。嗯，绝对是这样的没错……
　　王耀看着伊万的神情，就着自己一手撑住脸颊的姿势歪了下头。伊万不知对方心里到底想了什么，却只看见王耀轻轻勾了勾嘴角，两道细长又不失凌厉的眉微微挑起，有着从瞳孔深处逐渐向外延伸，由极浓重的棕红过渡到褐色的眼睛，眼珠慢慢移动，视线从伊万压着菜单的苍白手指，一路滑到了他表情还没放松下来的脸上。

　　那是个具有侵略性的笑容！
　　伊万在那个瞬间，似乎看见了王耀极少会展露出的另外一面。那是在伊万一味地想去控制住王耀，以至于现在几乎就快要忽略了的，同为组成王耀这个完整的人，却不同于他纯良、温和、清逸表象的那一部分。
　　——狡黠的、具有攻击性的，表明着王耀的内在始终是一个硬朗而不肯屈服的、充满血性的男人的那些东西。
　　可目光的停留却只有那么一瞬。注意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之后，王耀很快就把头低了下去，而那令人胆颤的笑容也瞬间便随之消失了，让他完全恢复成了平时的模样。只见他不好意思地用指尖刮弄着颧骨附近，顺手将长发拨向耳后，然后有些含糊地说：“别担心那么多啦……虽然不至于让我们吃霸王餐，不过绝对不会收那么多钱的。”听见伊万浅浅应了一声后，他也就不再言语，在给了对方充分的时间来研究菜单的同时，自己也沉下眼神，虚盯着桌面上的某处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
　　当他让伊万随意点菜的时候，对方的反映，可以说既在他意料之中，而又在他意料之外。因为王耀觉得，如果自己猜得不错，伊万·布拉金斯基的家境应该相当优越才对。
　　首先，这个俄/罗/斯青年在中文上的熟练程度，是王耀在这十来年里所见到的留学生中首屈一指的。换言之，伊万的中文如果不是由真正的中/国人所教，那么他在日常口语上的水平，是很难达到这种高度的。
　　其实在办公室里谈话时，王耀就有试着旁敲侧击地问过伊万学了多久的中文，而对方的回答则是“跟家教学了两年，然后就到中/国来念书了”。王耀当时吓了一跳，心想仅仅用两年的时间就可以将一门陌生的语言掌握到这种地步，这除了与伊万本身的天赋再加上他后天的努力有关之外，和那位家庭教师的资质也一定有着密切的联系。
　　而要以高标准请到一位私人外教，而且还持续了两年，这其中所需要的花费可想而知。
　　……其次，撇开那些王耀所不清楚、也没亲眼看见的不谈，其实在伊万身上那种隐约的富家公子气质，他倒是也有所察觉。
　　虽然王耀本身只是一介平凡的人民教师，但耐不住他有一对在学术界还算颇具名望的父母，以及现在俨然已经长成了个青年富一代的好弟弟，托家人们的福也算见惯了大场面，因此原本就细致的王耀，在这几年里更是练就了一双能识得高级货的“慧眼”。
　　啧啧，瞧瞧那围巾和风衣的料子，再瞧瞧那一整身儿精细的剪裁和做工，说是量身定制也许都有着半成的可能。嗯……虽然那条目测展开来长度绝对会超过三米的围巾，确实不怎么符合季节就是了。
　　可比起外在的浮饰来，王耀认为所谓“贵气”这种东西呢，则更应该体现在日常的举手投足之间。现在的许多人似乎都对“富二代”这个身份存在着偏见，王耀以前也曾经研究过传播方面的书籍，到现在，年纪越是大他便越是觉得，大多数人的那种仇富心理，其实都是被错误的舆论给导偏了。
　　至于为什么，王耀在心里也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论——家长既然有能力为孩子创造优越的家庭环境，那么多半也会让其从小就接受严格的教育，尤其是对文化与德行的培养。因此，真正优秀人家的孩子，在品行上，起码表面上，是不会令人觉得上不去台面的。至于那些不是炫富就是自我膨胀过了头的刺儿苗，只富不贵，也只能说是暴发户罢了。
　　在这点上，伊万也算是打一开始就给了王耀留下了近乎完美的印象。
　　——恭敬、谨慎。虽然王耀本身并不要求这些，在心中也不过份渴望这些，但是像伊万那样，一个待人有礼，又能笑得绵绵软软，甚至还格外会惹人开心的年轻人，不光王耀，一定任谁都不会讨厌的。
　　当然，王耀到现在也只才和伊万见过寥寥数面，而他却能留意到这些，这只能说，要么是他在主观上就对伊万在意的不得了，要么，就是伊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可能散发出了某种会吸引到自己的东西。
　　那么——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思维莫名地跳跃到了这个问题上，正当王耀不知自己是否还应该继续想下去的时候，包间的毛玻璃拉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依稀可辨的人影，随着两点轻轻的扣门声响起又落下，门就那样被拉开了。　　

【第二十三章】
　　门开了，伊万看向那边，只见上身似是穿着改良中式服装的女服务生手中正平稳的托着一个餐盘，当她的另一只手从玻璃门的木质边沿上落下之后，整个人便缓缓地向着包间内走了进来。
　　对方将餐具小心放在了二人身前的桌面上，并为他们各自倒了一碗虽不知叫什么名字，但却可以瞧见水面上浮了厚厚一层混合着花叶与其他材料的清甜的茶。
　　“王老师今天竟然带了人来，刚才听说了我还有点不敢相信。”服务生将茶碗推向王耀时，有些惊喜的笑着说，随后，她并不失礼地打量了一眼那个正面向菜单埋着头的异国青年。
　　伊万柔软的浅金色碎发从发顶垂遮过眉，以至于在那原本就立体的五官中，眉骨之下所形成的一片阴影，恰恰好模糊掉了他那特殊而迷人的瞳色。“学生？”未觉有异的服务生猜测道。
　　王耀发出“嗯”的一声，同时点点头以作回应，然后略微将身体倾向桌子对面的伊万，语气里满是温柔地开口问：“决定好了吗？觉得菜名读起来拗口，指给我看也可以。”
　　伊万知道一些中/国菜的名字的确稀奇古怪，有的甚至和食材连边儿都不搭，说实话，刚刚在看菜谱的时候，对于几道菜字音的读法，伊万也着实有些犹豫，因此一听到王耀这么说，他心里顿时就放松下来许多。于是将点菜簿侧过来摊开在方桌的正中央，在王耀的注视下，用指尖在几个看图片感觉还算素淡的菜品上，轻轻戳了一戳。
　　“就只要这些吗……”王耀似乎没有要强迫伊万继续的意思，因此这句话比起疑问来听上去更像是感叹，他在心里琢磨着那几样儿搭配，然后自己伸手，再度将质感略硬的纸张向后翻了翻。
　　半晌，王耀似乎在心里做好了什么决定，他浅浅地向服务生招了下手，示意对方先记下之前伊万指的那几道——“红梅珠香”、煨冬笋、溜松花和起酥血豆腐。然后抛开菜单，换了一只手撑住下巴，转而问伊万：“伊万，你饭量怎么样？嗯……有个约么就行。”
　　伊万莫名地，愣是不想在现在这个阶段当着不熟悉的外人面跟王耀交流得很亲密，于是就只用双手比了个四两碗口的大小，意思是“大概这么多”。
　　王耀见他一脸乖巧的样子，笑了笑，就对服务生说：“现在后厨应该不算很忙，那我再加个小银鱼饼吧，当是主食了。嗯……香椿要是还有就来一些。点过寒性菜了的话海鲜汤最好还是换一换，做小豆腐汤吧，要很嫩的那种。啊，对了，绿茶酥我记得总有现成的，最后上一小碟就行。”
　　不知不觉几句话下来，两人点的菜数就翻了整整一倍。伊万听着王耀叫菜时的那股麻利劲儿，虽说还不至于把闲事管到对方的钱包上，但在心里，却幽幽地想到了很远。
　　比如，等他们在一起生活之后，自己得用什么方法，才能满足的了王耀那吃惯了精细食儿的胃。比如，要是把王耀领去俄/罗/斯一段时间，他能不能适应那里的饮食呢……之类的。

　　王耀抿着茶水听服务生将点单从头至尾核对了一遍，之后便露出笑容摆摆手说：“菜序就麻烦后边儿师傅们安排了。”似乎真是和饭店的人十分熟悉的样子。
　　而等到那一切结束，服务生也就从包间里退了出去。伊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盯着茶碗里的某一朵小花发呆。
　　王耀之前在办公室里和伊万聊天聊得开心，兴许真是憋太久了，以至于从那会儿结束直到现在，他的精神都还维持在一种相当亢奋的状态。他仿佛是在这一天里恢复到了十几年前自己还像伊万这个年纪时的样子。爱说爱笑，毫无畏惧，神采飞扬，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周围的人所夸赞并且喜爱着。
　　“菜虽然点了不少，不过待会儿会分成小碟子一道一道端上来，保证我们能吃得饱也吃得完。哈……虽然有点儿麻烦厨子，不过每次来为了多吃到几样，这也算是我的专利了。正常的话，他家的盘子其实有这么大呢。”王耀说着，在桌面上画了个不小的圈，“而且我打包票，这里每一道菜用的食材都是最新鲜干净的，当然，口味也是一绝。啊，你尝一口那个茶，是店里自己调的，酸甜可口又开胃。”
　　伊万不说话，他就那么握着茶碗，用指尖去描摹杯壁上头的青花儿，静静地感受着王耀所散发出的热情。虽然那股滔滔不绝的劲头，和他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时候是有那么点儿相像，不过因为现在他们的距离是接近的，中间只隔了一道窄窄的桌子，而不是大半个教室，所以伊万在此刻要比以往更加享受这种听王耀说话的过程。
　　从内心深处爬上来的微醺般酥麻的快感，让他简直快要忍不住就想在这里对王耀表达出自己的心意了。
　　可是不行，不能这样，伊万暗暗地咬紧了牙，心说还都太早。
　　必须……得缓和一下才行。
　　为了压制住那份情动，伊万开始在脑海中拼命寻找起了适合于眼下的话题，他听王耀的建议饮了一口茶，而且是实打实的喝了一大口，清爽甘美的液体从喉咙顺下，总算是让他的思维清醒了不少。
　　“这家店，是叫‘金落庭’啊……”伊万抬头看了看头顶，又瞧了瞧四壁的装修风格，忽然嗫嚅出一句。
　　然而听见伊万这么说，原本兴高采烈的王耀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忽然皱起了眉头。他“啧”了一声，接着，在伊万不解的目光下，将身侧原本遮掩着的竹帘向上卷起了一些。
　　帘子很宽，于是伊万在另一边也伸手帮忙，那一片片黄绿色的竹条被红线编织在一起，只稍稍凑近一点，就能闻见一股清香中夹带了些许苦涩的气味，那种朴实的味道让他实在难说喜欢，但却也绝不讨厌。
　　“老师，怎么了？”王耀富于变化的神色，令伊万甚至担心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这么开口问道。
　　而这边话音才落，王耀就在伊万询声的尾音中挪到了窗边，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窗沿上。他伸出手指向窗外说：“伊万你瞧，现在外面的天。灰蒙蒙的，连那棵树原本的样貌都看不清了。”
　　伊万顺着王耀所指之处看出去，他们所在的一层，正好可以望见餐馆后面从正门那儿看不到的一个小院落，院子里似乎有一棵十分高大的树。
　　伊万从小就住在寒冷的北方，那里树的种类本就有限，所以他对树木的了解不多。加之现在将近黄昏时分，正是视物朦胧的时刻，因此伊万远远的，也只能看出那棵树的叶子相当茂密，枝干非常粗壮。
　　如果是在夏季，那树底投下的树荫，一定会惹得人们纷纷想要潜进去乘凉吧。
　　“是棵老家槐，就是槐树。”王耀说着，引导伊万一同放下帘子，然后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其实选在这个小包间，有一个理由就是想让你看看外面的那个小庭院，只可惜今天不巧，忘了是这么个差劲的天气。”
　　伊万慢慢睁大了眼睛，因为是白天，包间里只是点了墙壁上暖黄色的小灯，那灯像是不会摇动的烛火一样，映在伊万的眼中，就变成了那双紫色眸子里细细碎碎的光点。
　　王耀见了，原本还显得有些遗憾的表情，竟然就那样逐渐柔和、释然了下来。只听他轻叹了口气，像是要让刚刚的不快尽数随着那一口气吐出似的，就连表情也差不多回到了一开始进来时的开心模样。
　　而当再次喝了一口茶水后，王耀在心里打了个寻摸，随即便半眯着眼去问伊万：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要叫‘金落庭’吗？”
　　

【第二十四章】
　　其实伊万小时候就曾来过一次中/国，那会儿他大概还是在九岁或者十岁的年纪。当时，他和那位一直被自己叫做“冬将军”的老人一起，已经在圣彼得堡以北某个不知名的小山林里，生活了整整一年。
　　伊万到现在都还能记得那间被重重高木所围绕，明明屋顶的坡度已经陡得厉害，但到了冬天还是会积满厚厚白雪的木头小屋。
　　小屋看上去破烂而不起眼，可内里却非常温暖舒适，伊万知道，这正是因为那位不苟言笑的老人，常常在还小的自己已然熟睡之后，却仍固执地守着炉火，并且白天习惯性地会将其实已经足够坚固的墙体修缮得毫无漏洞的缘故。
　　因此，虽然伊万现在已经远离了那片风雪不歇的山林，并来到了自己所向往的另外一个国度，但是在他的心里，却依然对那位年事已高的硬朗老人怀有着无上的感激。
　　北方的冬季寒冷而漫长，相比之下，夏天仿佛就只有短短的一瞬。小伊万在被父亲送到那里之后，就那么从上一个年头的仲冬，一直呆到了第二年已经开始落雪了的深秋。
　　当时的小伊万才八九岁，但他却是一个不会撒娇和胡闹的孩子。他的紫眼睛闪闪亮亮的，总是专注地望着阳光照射下的雪林，或者是晴朗夜空中集结成片的星子，再或是不那么常见的，贸然闯入屋前小院儿还悠悠闲闲的一只红毛儿狐狸。
伊万没有玩伴，对父母姐妹也没有太多牵挂，因此刚住到林子里的时候，他身上从家中带出来的，除了必要的衣物，就只有一个还没写完的日记本儿。
　　每天，如果他愿意，就会和“冬将军”一起出门打猎、拾柴。打到的猎物可以随便怎么弄着吃，要是有大块的皮毛，还能做成暖和的地毯。而如果不想动，他就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小屋里面打盹儿或者看书，等晚上写了这天的日记之后，再乖乖爬到床上睡觉。到了第二天，则又是同样的生活。
　　一年的时间并不难熬地就那么过去了，伊万在没有觉得挨饿受冻，且日子过得还很舒坦的同时，小小年纪，几杆子猎/枪倒是玩儿得娴熟，已经算是一把野猎的好手了。
　　他不知道父亲会把自己丢在这里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回到家里去，“是因为我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吗？”被送上飞机前，伊万这么问父亲。可那个高大的像巨人一样的中年男子只是苦笑着，轻轻摸了摸伊万的头。
　　之后的整整一年，伊万就没再见过他。
　　“冬将军”有时外出会为伊万带书回来，因此在那一年中，小伊万只靠着自己就学习到了很多东西。他在书上看到了一个叫做中/国的地方，那里虽然不及俄/罗/斯辽阔，但是也地大物博。那里的人们都长着黑色的头发和褐色的眼睛，那里的土地上有着秀丽的风光和美味的食物，似乎……不会像山林里这般寒冷的样子。
　　“我想到那儿去看看。”一次，小伊万窝在“冬将军”的怀里，身前捧着书，指着画面中璀璨到耀眼的雕梁画栋说道。在那一刻，伊万也于心中许下了一个与那话语相同的愿望——他，要到那个距离俄/罗/斯并不算遥远的异国去看一看。
　　嗯，没错。当时他所想的，只不过是去“看一看”而已。
　　……
　　正当小伊万已经预备着，要在那萧然寂静的林子中与“冬将军”一起度过第二个年头了的时候，他那已经许久未见的父亲，却在某一天的清晨，突然到来了。
　　逆着光的巨大阴影挡在门前，是那样强硬而蛮横，隔断了伊万看向外面的视线。就如同是一年前，他也强硬而蛮横的割裂了伊万与正常生活之间的联系一样。伊万不惊惧惶恐，甚至无喜无悲的静静站在那里，眼神淡然，属于孩童的大眼睛里能够清晰映出父亲的剪影。
　　而到了现在，伊万对于当时那个场景所剩下的印象，就只剩下了父亲最后问自己的那句话。
　　——想从这儿出去吗？
　　……
　　想不想？
　　伊万当然想。
　　怎么可能不想！
　　虽然他听了父亲的话，不哭不闹、毫无怨言的在这么一个不知具体坐落在何处的山林中生活了一年，但那并不证明，他不想回家。
　　没有那么多离别的伤感，就像伊万毫无预兆的来到那个老人身边一样，当他要离开的时候，也只是默默收拾好了来时的那些东西。那其中改变了的是伊万的日记，与来时只铺了寥寥几页幼嫩字迹的本子不同，当他离开时，本子已经用完了大半了。
　　“冬将军”与伊万的父亲交谈了几句之后，便一如既往的扛起猎枪离开了木屋。他与小伊万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只是在伊万的视线中，迈动着鉴定的步伐慢慢远去了，直至消失在密匝的树林之中。
　　……
　　回到曾经的那个家之后，伊万很快就适应了从前的生活，而且慢慢的他也发现，父亲对待自己，似乎非常纵容。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弥补，因为觉得愧对这个儿子，所以这个十分看重家庭的男人，几乎可以说是满足了伊万全部的愿望。
　　但伊万并不是个过分的孩子，有些事情，或者说有些他所渴望的东西，哪怕只要借助父亲便很容易就能办到，但他却更喜欢依靠自己的能力。只有在一些合情合理的请求上，他才会选择向父亲开口。
　　所以，在一个适宜的时间，伊万提出了“想去中/国”的这么一个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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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个冬天，我和我父亲，一起来了中/国。不清楚当初是赶上了什么节日，还是只是夜市。很热闹。”伊万说着，往自己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被王耀叫做“炸香椿鱼儿”，但里面却根本没有鱼的这么一道菜。“虽然也很冷，但比起我的家乡来，还是暖和多了。”
　　王耀在对面美滋滋的听着，小心地咬下了一口饼。其实他本来是馋了这里的榆钱儿饼的，但因为榆树钱儿只有春天才见得到，而现在已经入了秋，所以任王耀再怎么想，也只能是等到明年的开春儿才行了。
　　伊万用筷子将裹着一层香软玉米面糊的香椿一根一根拨开，又继续讲述起来：“在夜市上，我遇到一个人。因为当时还很小，而且只是抱着，去中/国走一趟就回去的心情，所以像是中文啊，还有中/国的文化啊，全都不了解。可是，当那个陌生的中/国人走到我面前，递给了我一支糖，还说了些我听不懂的中/国话之后，我就彻底，喜欢上中文了。”
　　“所以你就决定学汉语，然后到中/国来留学？”王耀听伊万说完，心中不免惊讶，筷子还没放下，就那么轻轻搭在下唇上，将话问了出来，“那，你说的那个人……”
　　王耀心想，如果他们的这段对话是出现在某个三流小说里，那么在接下来的狗血情节中，伊万一定会回答说那个人就是自己。
　　好像猜透了王耀的想法一般，伊万在尝了一口那个颜色和味道都有些奇怪的“鸡蛋”（松花蛋）后，红着脸笑了笑，说：“是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吧。样子……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是，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王耀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冲着伊万欣慰地笑起来，诚然道：“不过，幸亏你遇见过那样一个人。”伊万也勾起他因为某道带着辣子的菜而变得嫣红的唇角，回答：“是啊……不然像是老师说的‘槐庭落暗金’之类的话，我可就根本都听不懂了啊。”
　　兰径薰幽珮，槐庭落暗金。这是骆宾王的诗。
　　槐庭是种有槐树的庭院，暗金则是指夕照之景，这家店只要是有窗的房间，在黄昏的时间拉开竹帘，就能看见金光散落在槐叶上，树叶随风摇动闪烁的美景。至于“金落”，来这里吃饭的人，难免是要散散财的，“把钱留在此处”……所以，还有着这么一层意思——王耀在之前这么向伊万解释。
　　“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个不成熟的双关罢了。这其中的归隐之意，如果不知道诗句，可就完全看不出来了呢……”王耀说着，有些许懊恼点了点汤碗中软嫩的豆腐。
　　伊万看着，也像王耀一样用筷子的尖端感受了一下豆腐的质感，认真想了想之后，柔声道：
　　“不，我觉得‘金落庭’这个名字非常美……风雅又世俗。这样……其实就已经足够了吧。”
　　是的，非常美——
　　伊万看向王耀，心想……就像是想出了这三个字来的那个人一样。
　　

【第二十五章】
　　与王耀从金落庭出来之后，伊万满足的摸了摸肚子。那时天色早已经暗了，街灯成列的亮着，灯火通明的整条街道显得甚至比白天还要热闹。结账的时候王耀刷了卡，所以一直到最后，伊万也没能搞清楚他们这顿饭到底是散了王耀多少金子。
　　两人沿着街边儿溜达，看着形形色色的路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交递着零碎的话，权当散步消食。
　　王耀许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因此忘乎所以地和伊万走得很近。当仿佛是从道路尽头游荡而来的微凉秋风经过他俩之间的时候，伊万那被风扬起的质地并不厚重的围巾，总是能轻轻的抚在王耀的后腿上。微痒的感触像是直接挠进了王耀的心尖，让他时常在不经意间就会侧过脸，去捕捉身边那道从头到脚颜色都浅淡的像只幽魂的影子。
　　对于这样的状况，王耀心里，其实半是明白半是糊涂。
　　王耀明白的是——伊万是自己的学生，而且，还是个远道而来的留学生——那可是他一直以来唯恐避之不及的一个身份群体。
　　至于糊涂的那一部分……则是王耀觉得，正因如此，自己就该在一开始便离那孩子远远的才对，却不知为什么到了现在，反而是自己的这一方，主动向他伸出了手……
　　和一个人从陌生到熟悉，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呢？
　　一阵凉风灌进领口，王耀又开始在心中询问自己这个问题。
　　因为，要知道……他和伊万从真正相处开始，直到此刻，也才仅仅过了两周不到而已。
　　……
　　宿舍的门禁是在深夜，但说实话，对此门卫管得其实并不严格，不然的话，伊万想，住在他隔壁的那个美/国疯子也不可能经常在午夜过后，还会用那串叮咣作响的钥匙搞出的开门声将自己吵醒。
　　所以这会儿伊万还不急着回学校，如果可以，他当然也十分想和王耀就这么再多待一阵子。只可惜，这一日的天气实在差的过分，即使是到了夜间，也仍未见到有任何起色。
　　糟糕的空气没有改变，但是早在几分钟之前，伊万却就已经听见王耀压抑着的浅浅的咳嗽声了。他总归是不忍心听那人继续发出表明着身体不适的声音，于是走在路上，伊万便有意的催促对方：是时候该早些回去了。
　　返回时二人依旧是打车，伊万在心里想好了，回学校的那条路中途正好会经过王耀家，所以车子在走到了大半路程之后，他们就把王耀给放了下来。
　　伊万这次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亲爱的老师再付车钱，于是在王耀家的小区门口，伊万一边赶着他快些回去，一边就把车门关上，然后告诉司机：“可以继续走了”。
　　出租车很快消失在街角处，王耀呆站在那儿，用手指徒然地卷着发辫的末梢，耸耸肩笑了笑。心里面一时间空落落的感觉，让他在这个时候甚至什么都没有去想，而就只是简简单单的迈开步子，然后进入了自家所在那个单元的楼门。
　　另一边。当车子已经驶出一段距离之后，伊万才终于回过头去，空望向那个已经看不到了的身影所在的方向。
　　简直就像是怀春的少女一样啊，伊万自嘲地在心中想着。他将食指和中指并拢，上下碾动摩压着围巾尾端重叠起来的布料，回忆起自己这一天与王耀的相处。

　　这一天中，他们二人是如此的接近。聊天的时候，面对着怎么看都不像对自己有所设防的王耀，伊万也难得道出了一部分他身上的实情，虽说……没有什么太过重要的，不过伊万对自己在那个时刻的坦诚，可以说是十分满意。
　　果然还是很奇怪吧。对于自己在某个阶段的状态，事后还要下一番评价什么的……简直就像当初做了那些事情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但是无论如何。伊万将围巾团起来按在心口上想道，果然，像那种——只是看着对方笑起来，就会觉得心脏被填得满满的，只是听见对方的声音，就好像置身于天堂一样的感觉，确确实实，就只有王耀才给予过他。
　　现在，也就只有王耀，才能给予他。
　　所以伊万是绝对不会放手的。为了让两个人能够长长久久地相互填补和慰藉，为了让王耀可以心甘情愿投入自己的怀抱，在那之前，伊万绝对不会惧怕任何阻碍，无论是源于自身的，还是来自于王耀的。他只是想，如果有妨碍自己的东西，那么自己就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去斩断它。
　　……
　　共进晚餐似乎只是一个顺利的开始。
　　因为在那天之后，无论是王耀还是伊万，其实都对“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又接近了不少”的这件事情，打心底儿里有了察觉。但是于此，他们却又谁都没有说起过任何与之有关的话题。
　　上同一节课的时候王耀站在讲台上依旧不会多看伊万一眼，可每每下课后，就在学生们从教室里一股脑挤出去的那会儿，只要王耀“不小心”对上了那双紫色的眼睛，那么这个明明一把年纪了却还年轻得不像话的男人，就必然会露出一副像是少年般亮丽，并且几乎能用那光芒将人给溺死的微笑。
　　而伊万也开始时不时便会去王耀办公室门口堵他，要么是借书、还书，要么是请教一些他搞不懂的中文问题。总之，伊万打小儿就是个聪明人，他只要心里清楚王耀已经在慢慢接受自己就够了，而作为他本人，则照旧循规蹈矩就好。
　　不放纵，不过分撒娇，既不说奇怪的话，也不说多余的话。这样一来，他想着，若是王耀真心想要挑出自己的什么毛病，怕是也就只有“不够主动”的这一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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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学第四周，在星期五那天学院里有个大会，上头综合了一下全学院的课时安排，于是就把开会的时间定在了下午。
　　王耀这个人呢，依他同事们的话说，就是个总也用不惯现代社交工具来传达信息的“老顽固”。通常像这种有事无法去上课的情况，大多数老师都会选择通过微信或者QQ进行通知，要么是让学生自习，要么是另择一个时间再将课节补上。而到了王耀这里，他的选择却是：放任学生自己解决。
　　王耀上课从不迟到，甚至可以说，每次他才是最早到教室的那一个。在这一点上，初来乍到、还没见识过王耀风格的新生大概不会了解，但那些只要是被他带过哪怕小半个学期的学生，差不多就全都能够明白——
　　如果过了上课的时间王耀还没有站在讲台上，那么这节课，他们一定就是被这个有颜值有实力平日里又不会苛待学生，以至于让人根本生不起气来的老师，给放了鸽子了……
　　会议刚好赶在王耀第三节课的时段，而恰恰那一天的下午课，还就是给伊万他们班上的那节。
　　王耀在会议室门口踱着步子，默一会儿便拿出手机来看一看。
　　眼见着上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如果是搁在以前，王耀绝不会因为没有提前告知学生不用上课的这件事而感到愧疚，但是这一次不知怎的，他在门口转来转去，心里面……竟然逐渐开始不自在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话说回来，自己好像还没缺过他们班的课吧。不知道那群学生看自己没去，现在还会不会安安分分的坐在教室里……王耀在会议室门口，靠着墙壁这么想着。
　　纠结了一会儿，虽然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理由非要问一句教室的情况，但到最后，他还是决定给伊万发个短信。
　　自打王耀和伊万熟络起来了之后，短信的来往也是愈加频繁，现在，大概已经到了无论是哪一方先发过来，对方都不会觉得措手不及的那种程度了。
　　从课业上的交流到早晚的问候，也忘了是谁先起的头儿，总之，近日来甚至连电话都开始通起来了，这让王耀不时地就会有一种“自己是不是在和这个小屁孩儿谈恋爱”……的感觉，不过或许是因为他本身并不讨厌，所以，也就这样放任下去了。
　　王耀信命，就像之前的那段感情一样，从水到渠成的合，再到硝烟肆蔓的分，如同是从一春之初的万物苏生，再到春尽之时的红衰翠减一般，是那样自然而然。
　　分开之后，心里虽固然是难受了好一阵子……但是从王耀的主观上来讲，他的确从没有去强求过什么。想着，人家连中/国都不愿意继续呆下去了，胡乱吵了几句之后就撇下自己杳无音信，难不成，自己还要巴巴儿地追到大海对面去吗？
　　那么到了现在，王耀心中的这种想法依旧没有改变——也别刻意地去逃避什么，缘分到了就是了，管得太多其实也没有意义——这样才算是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心态嘛。
　　虽说自己这些年，倒“像是”在逃避着什么的样子，但有些东西用语言真的很难解释，到底有没有在刻意回避？其实王耀本身也不是十分清楚。可能真正有问题的人都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吧，反正王耀觉得，自己现如今在处理情感的这方面，是足够成熟的，就算当年处理的不好，可那一段也已经被归为了黑历史，实在不该再拿出来和现在相作比较。
　　那种明明能够好好相处，却非要无事生事，要么无端吃醋，要么就一句喜欢却死不肯说，然后闹得分分合合最终不欢而散的偶像剧一样的情节，王耀认为，真是再无趣不过了。
　　王耀不知道伊万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是挺喜欢自己的这个学生。虽然他还不清楚自己对这个可爱的俄/罗/斯青年的感觉到底够不够得上是“那种”喜欢，但王耀有一种预感，他觉得只先这么处下去就好了，如果他们之间的缘分能撑得起现实中的那一切，那么说不定……
　　“说不定我们真能在一起呢。”王耀浅浅地偷笑了一下，边想着，边打开了短信的发送页面，在输入栏里编辑了一句话：
　　「这节开会，课上不了了。你现在还在教室吗？学生怎么样？」
　　他们现在互发短信时已经会直接用“你”来称呼对方了，一开始的时候，伊万总是“老师”“老师”的，王耀就嫌弃他说，本身打字就够慢了，还偏要这么客套的在前头后头加着称呼。后来伊万就把“老师”改成了“您”，但就算这样王耀还是不够满意，反复强调好多次，才总算是让伊万习惯了起来。
　　虽然眼下……在面对面对话的时候，他还是会经常性的先叫王耀一声老师就是了。

　　没一会儿，对面的消息就回了过来：「还在教室，不过……人好像都走得差不多了。」
　　「你们这帮小崽子，还真自觉啊。」收到伊万短信后，王耀快速码出了这么一句，然而在发送前，却又因为怕对方不能准确理解这样的表达，而略微迟疑了一下。
　　这时来开会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王耀心想自己继续站在门口也不怎么方便，于是干脆就下定决心点了发送键，随即继续写道：「要开始了，等我会结束了再说吧。」然后将手机调成静音放回了口袋，注意到肩膀上蹭了白色的墙灰，于是他又用手轻轻拍打了两下，继而和迎面走来的同事们打过招呼，最后才迈开步子进入了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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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冤枉，我不是还好好地坐在教室里嘛……」嘈杂且还正有学生不断走出的教室里，伊万坐在他那个雷打不动的座位上，用全键键盘思索着打出了这么一排字。
　　没什么偏差的看懂了那句反话，而就在伊万还想在句末加上一个垂泪欲泣的表情时，他的手在满页的表情图标间犹疑了几秒，于心中想了想后，却又放弃了，而且连带着还将前面的那行字也给删了个干净。
　　这个时候王耀应该已经在开会了吧，果然还是不要去打扰他的好。伊万这么想着，将手机放在了桌角，以便于自己能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王耀发来的消息。他将围巾向上拉扯了一下，这个动作几乎让围巾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四周来来往往的同学这么多，伊万才不愿意让自己处于一种会很容易被人看到表情的状态。
　　在知道了王耀课表的当天，伊万就已经把王耀课程的分布给熟记了下来。其实他原本也没想刻意去记的，只不过，也许脑子好是一方面，而……和王耀有关的一切他都不想去随便对待，这大概又是一方面。
　　总而言之，虽然也有一部分学生和伊万的想法相同，不想在下节课开始之前还非得跑出去折腾一趟，但在这个人数越来越少的教室里，伊万却就那样安安静静的坐在座位上，根据脑中所印下的两人的课表，而暗地里进行着比对。
　　今天是周五的话，自己是一、二、三、四节有课，王耀的则是三和五。他皱着眉用手揉了揉眼角，心说虽然前几周也是这么过来的，但因为今天王耀没来上课，所以他就总有一种自己的日常被扰乱了的感觉。
　　“日常任务：见到王耀（0/1）……”
　　在本子上划拉出莫名其妙的几个字，伊万垂下头开始思考——如果是赶在晚课开始前的那一段时间，那么……要用什么理由，去和王耀见上一面才比较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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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发现帖子没了真是吓坏了还好找到这里楼主加油⊙▽⊙

【第二十七章】
　　在星期五的早晨，弗朗西斯睡了个自然醒。
　　这原本应该是半忙半闲的一天，结束上午的课后，他可以选择稍微晚一点去泡个吧，或者干脆在家里喝完下午茶之后就倒头睡下。但当他揉着脸翻看手机的通讯录，正要准备安排起工作之余的各种活动时，眼前刚好划过的一个名字，却使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有一阵子没联系过王耀了。
　　“晚上多叫几个人一起去喝酒吧。”
　　虽然在心里有了这么个打算，不过弗朗西斯却没有立刻着手去联络那些友人们。起床之后，他反而是先花了点儿时间来打理全身。
　　梳洗，穿衣。也许是人刚醒来时所想的东西能够留下的记忆总是不够深刻，因此，等到镜子里那个充满情/色气息的法/国男人对自己的形象信心十足了之后，他便风骚地撩了撩头发，夹起包，然后就那么走出了门。
　　那会儿弗朗西斯应该还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机其实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正安静的躺在包里，而是从今天的一早开始，就被他遗忘在了卧室的床上……
　　而当弗朗西斯终于发现这一点并为此开始了深深的苦恼，则已经是在他上完一上午的课，又吃过了午饭后，正准备逐个打电话去约人的那个时候了。
　　眼下正值九月的末端，因为才只开学了一个月不到，所以学校的作息时间仍然维持在夏季的计时。一天中余下的时间还很漫长，弗朗西斯虽然把手机这样一个重要的通讯工具忘在了家里，但他却不甘心只因为这个，就让自己剩下的半天过得索然无味，于是也不管那三七二十一，他抬起脚，便就以教师食堂为起点，开始了于各院各楼间的闲逛。
　　能拉上一个是一个呗——反正他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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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哪个同学起身时没有扶好坐椅，只听见不远处传来“叮咣”一声，然后——伊万就被那突如其来的响动给惊醒了。
　　伊万从两臂之间恍惚着抬起头，一时间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毕竟他还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在王耀的课上睡着的这一天。尽管从实际情况来说，王老师现在并没有站在讲台上讲课，但伊万却还是因为自己那一瞬的懈怠，而产生了些许自我厌恶的感觉。
　　啊……竟然睡过去了。伊万苦恼地抓着头发，心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不谨慎的一个人了，同时用目光开始在桌子上从左到右的巡视，寻找自己的手机。
　　奇怪，明明记得是放在前面偏右一点的位置的，怎么……
　　……嗯？
　　也许是被自己趴桌子时的手肘给顶到了，当伊万的视线扫到桌边时，他才惊觉地发现，自己那部在不久前被特地换成了与王耀同款的手机，现在正处于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状态，似乎只要再稍有那么一点点震动，就会立刻从桌角滑落下去。
　　见此情景，伊万慌忙伸出手，好在最终是赶在手机坠落之前将它给救了回来。
难道是因为王耀没来上课的原因吗？今天，稍微有点不顺呢……
　　虽然这个想法已经不靠谱到了一定程度，但伊万就像是非要找一个什么由头来说服自己必须得去看一眼王耀似的——尽管，那个理由甚至根本不合乎逻辑。
　　用手指按住有些发麻的脸颊，为了确认刚才睡着的时候有没有在皮肤上留下什么奇怪的印记，伊万打算先去一趟洗手间。他不能保证手机在晚上还是否能用得上，因此只是单纯觉着先把电量省下来才比较保险，所以便没有选择随意去使用相机的功能。
　　因为本身没有带手帕一类东西的习惯，伊万从座位上站起来后，连问了三个同学，才终于借到了一包纸巾。道过谢，他就沿着教室右侧的墙壁悄悄走出了出去，随后拐进不远处的男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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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不寂静但却无人，洗脸台前，伊万用水沾湿纸巾后简单地抹了一把脸。他抬起头，看着镜子中自己略显疲惫的双眼，然后莫名地，就笑了那么一下。尤其是其中那两片落在他双目之中，在幽暗灯光下就会更显浓烈的紫色，让伊万真是越看越觉得想要发笑。
　　他不清楚自己是高兴还是悲伤。很多时候伊万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真正的心情到底是什么，他总是能无所顾忌的笑出来。这样的行为大概是从他小时开始养成的，于是久而久之，伊万就把他那迷人的微笑，变成了一种能够用来应对一切困境与新鲜事物的东西。习惯成自然，以至于到了现在……“微笑”几乎已经是伊万最容易在无意识下就流露出的表情了。
　　伊万知道他那双眼睛曾让他失去过很多东西，在很小的时候，他也曾经错误地去怨恨过。但现在，他深知那双眼睛更能让他得到许多东西，所以如今的伊万选择的是尝试着去爱上它，而在爱上那双眼睛的同时，他也想爱上自己。
　　想想看，一开始试图接近王耀的时候，自己不就正是利用了这双特别的眼睛吗？当然，王耀本身肯买这笔账也是个重要的原因，不过果然，有着异于常人之处，总归还算是一件好的事情吧。
　　伊万虽然自负又自卑，但矛盾的他却并不习惯于自怨自艾。有些被伊万隐藏的很深的想法，甚至连伊万自己都不愿去坚定的直面它们，因为伊万一直觉得，如果将它们统统剖析到底，那么最后所呈现出来的，大概都会是类似于一些被称作是暴戾、疯狂，或者是残酷的东西。
　　自己是有问题的人，伊万如此想道。
　　但如果，如果自己身上有任何一部分是会让王耀所不喜欢的话，那么他……好吧，说改掉也许会十分困难，那么他，就将它们小心的、永远的藏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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