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晚,他许诺来娶她。用一路笙歌,十里红妆。他挑开她的头盖,注视良久,怔然道:“你真漂亮。”而她温柔颔首,闻声抬起脸,感受着他目光如月色从她面间淌过,伸手理了理他凌乱的衣领,突然朝他浅浅地笑出来。
婚后,她才发觉他乃风流成性。万芳丛间过,花天酒地中。妻妾成群,更是平常事。而她,并非不怨。身为女人,共侍一夫,怎会无半分嫉妒?
可她终究与那些莺莺燕燕不同,她生来凤命,是于家的名门闺秀,张家的贤妻良母。须忍,须得体,须一世宽容。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两行清泪,惊碎微曳的红烛。无数个独守空房的日夜,她深感光阴是如何薄凉入骨,切痛入肤。从深夜盼到天亮,她盼他说不定尽情后,兴许还能忆起自己,来她房里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从未有过。次日清晨,她依旧得以少奶奶的身份,主持家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面对他时更添笑意。
那天,他向她说:“长姐,我要娶一个女人。”
她黯淡了眸子,勾起唇角道:“少帅自作决定即好,何须特地相告。”
“因为……她的身份比较特殊。”
他面露难色,她静待下文。
“她是赵四小姐,赵绮霞。”
“这倒无妨,明日我命人去赵家提亲便是。”她始终挽起温婉的笑容,如淙淙涓流,“赵家属名门望族,和张家也算相配。”
倏而,他沉沉地叹息道:“不,绮霞为了我,早和赵家断绝血缘关系。何况,她怀有身孕,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某一刻,她忽然感到天昏地暗。从最开始的寻花问柳,浪迹青楼,到宿夜不归,私藏纳妾;作为正室,她极尽容忍,步步退让。而如今,他发誓迎娶一介弃妇,事关张家声誉。他,当真要把她逼上绝境。没有退路的,又何止赵四一人。
“长姐,这次求你再帮帮我吧……”
刹那,她觉得她这些年以爱之名的隐忍大度,真是荒谬而可笑。自小珍重身为女子的矜持与尊严,她曾以为不争不怒,便是高贵;曾以为,最好的爱情是把最难得的尊严献给对方;以为,对于她的付出,他至少能感受一点点……到头来,他呢?不过把她的尊严一次次弃如敝履,掷之于地,践踏,揉碎。
“汉卿。”她遏住颤抖的声线,轻嗤,眼底隐有泪光浮动,“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会满足你。”
“长姐……”他仍是这般唤她,最初的习惯,怕是再也改不了。
“所以,我什么都无所谓,对么?”
他抬眸,恍惚间被她脸上的哀伤刺得微疼。
他从未忘记,那年夏天,父亲张作霖溘逝。他拒向日本人妥协,所乘专列在皇姑屯,被关东军炸毁。
噩耗传来时,他远在北平,独自掌起东北大权。前来探视的日本军官络绎不绝,她在家中维持局面。待风波平息后,他终于得以回家。
“长姐……”他满脸泥尘的站在她面前,眼眶通红,无助得一如昔年微雨里稚气未脱的少年,“爹他……”
“走了。”她对他,总是容易泛起怜惜,“少帅节哀。”
她没有称他为“汉卿”,而称之“少帅”,无非是希望他能够坚强地肩负重任。
他仰天长泣,在她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她亦心疼,噙泪道:“汉卿,别哭了,我在这里。”
他第一次握着她的手,那么紧:“长姐,父亲已逝,除你之外,我举目无亲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她愤声道,字字血泪,“大仇未报,张家既有你我,千万不能就此倒下。”
“我张学良誓与日本人不共戴天!”
她也会痛吗?他闻言,微微讶然。竟像他所流连的那些寻常女人一般?怎么,可以。她是他心中的幽兰,永远的依靠。他一直以为她坚强如山,和其他女人不同。
“吾妻凤至。”他深深地望向她,目光邃远似古井微澜,“如姊如母。”
如姊如母……是她听过最残忍的评价。
她艰难地扬了扬下巴,点点头,道:“好,我明白了。”
“我帮你。”她凝眸,将细纹般碎裂的痛楚掩于平淡的口吻之下,“我从于家还带攒了一些积蓄,出资盖新楼,请她们母子入住。谅没有谁敢说你少帅不是,更不会有损张氏清誉。房子就修在附近,少帅若思恋绮霞姑娘,亦可时时去探看。”
他笑,眉目间的情意展延,是她从未见过的欣喜。他所能留给她的,不过是痛。
“我该何以报答你平生未展眉。”
“汉卿,我真的太累了,也厌倦了。”她起身,欲离去,柔声道,“若要报答,你便让我好好休息一场吧。”
走到门口,她忽而驻足:“希望我所做的这些,你能明白。”作为一个女人,最大也是最后的成全。
“……长姐,起风了。”
风乍起,吹凉人心。
既然是如姊如母,也罢。从此,她对他,再无爱意,惟余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