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少将军息怒。”
他一身红衣，如长身玉立。
“当日请少将军软禁刘玄德，不过是因为他并非人臣。而孔明不同。他完全可以成为我们的人，为二分天下立下功劳。”
孙权不说话，他就这样看着面前的那个人。
墨色的发打在暗红的衣袍上，如玉的侧脸半隐在阴影中，岁月似乎从未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
但人已经变了，再不是那个事事宠着他的公瑾哥了。
但又没变，还是那么的运筹帷幄，还是那么的滴水不漏，还是那么的……巧舌如簧。
他突然有些想冷笑，也真的这么做了。
黑红君服的君王拉长了声音，笑容发冷：“好——好——好——”
他蓦然变了脸色：“你当真以为那诸葛孔明能为我们所用？为君八年，孤能看不透他？他诸葛孔明心比天高，他要的是名垂青史，要的是永载史册，要的是千年后的后人名正言顺的将他奉为神明！”
他压低了声音：“东吴世家当权，门阀掌兵。你以为他看不透这一切？你以为他甘心打下来江山，为世家做嫁衣裳？”
“瑜相信汉室不会是他的信仰。”
如玉温润，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他诸葛孔明若当真未存三分天下之心，怎会请求你让关羽镇守华容道？！”
黑红君服的君王重重一拂袖！
掩埋许久的裂缝终于显现了出来。
长久的沉默。
周瑜单膝落地，墨色的发顺着暗红色的衣袍散在地上，话语却是不容置疑：“此事为臣失策，与孔明无关。请少将军万勿迁怒于人。”
请少将军万勿迁怒于人。
孙权突然想笑。
小时候周瑜受伤，他急的不得了。
长大了，知道周瑜重仪容，他赐给周瑜衣袍，寒暑皆百领。
然后那人称自己为少将军，称刘备的军师为孔明。
他一直以为横贯在自己与那人之间的是哥哥，所以尽力抹去哥哥的痕迹。
现在呢？
无论你怎么做，只要他的心是偏的。
周瑜一叹：“仲谋。”
仲谋。
像多少年前。
小小的孙权找哥哥要钱要人要美食，被哥哥拒绝时。一旁的公瑾哥总会一叹，然后他要什么给什么。
孙权袖袍下的指尖一颤：“公瑾哥，回去罢。”
“权……不会再针对他了……”
公瑾哥，回去罢……
周瑜欲行礼，孙权却抬了抬手，示意不必了。
周瑜却依旧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他语声温润清朗，却不容置疑：“瑜会护住他。无论……面对的，是任何人。”
高台上的君王半边面孔笼在阴影里。

五十三
周瑜缓缓走出殿外。
他一身暗红衣袍，像血，像赤壁燃烧的火焰。
侍从有些担心地上前，低声道：“都督，少将军那边……”
他听见了殿内隐隐有争执之声，却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无妨。”
炉中升起缓缓的烟缕。
周府。
“刘玄德并非人臣。”周瑜说此话的时候，语声依旧温润。
与他显现出的性格相反，他有着太过令人惊艳的容貌，即使岁月更迭。
但与此同时，他也太过明白姿态对于人的重要性，太过明白将领众多的江东需要的一个书生气质的领袖，因此他敛了意气。
留给后人的周郎就像史书中所言的众多儒将一般。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在他对面的是诸葛瑾。
他的容貌与诸葛亮有六分相像，性子却截然不同。
生逢乱世，风起云涌。
太多的人拥有着自己都难以驾驭的才华，然后快速陨落。
而这个人不同。
他少论议，放名势，轻朋党，重无为。
这满朝之内，却也只有他，能让后人赞一句宏雅至纯。
看着面前之人依旧平静的模样，周瑜不由失笑：“我怎么突然和你谈起这些了。”
“瑾洗耳恭听。”
周瑜依旧含着笑，他有预感，面前这个人或许是这乱世之中为数不多能善始善终的人。
“江陵北临汉水，南拒长江，西进巴蜀，东逼武昌。若要西进，必取巴蜀。瑜欲直取江陵。”
周瑜指尖在几案上点了点。
“满宠乐进所守的根本不是要害险地，而是交通要道。曹孟德很清楚，他根本守不住江陵。他也知道我们很清楚，他根本守不住江陵。”
“因此他要做的，不过是拖——为军队整合拖取更多的时间。子瑜，江东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刘玄德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呢。他惦记着荆南四郡，惦记原本应属于我们的江陵！”
“瑜知子瑜与少将军私交甚好，也只有子瑜能与少将军称上一声亦君亦友……”
原本意图几日后请战，可时局猝然变化。
“都督……”
“望子瑜能替瑜启请少将军，瑜——请战。”
大殿。
“他当真这么说？”青年君王的脸庞映在烛火明灭下，依稀还是当年白衣的少年。
他……怕是不想再看到自己了吧。
“便说：孤……准了。”
史载：建安十三年，周瑜协刘备围曹仁于江陵。

五十四
白云观。
“师父在看好远好远的地方，师父想什么？”圆圆脸颊的小童歪了歪头。
“周瑜为角宿，主天相；孔明为房宿，主天政。如今青龙七宿中，房宿光夺角宿。”天师提起浅灰色纹边的白袍，眉眼望向极远极远的远方。
小童歪头想了想，方又摇了摇头：“徒儿听不懂。”
天师笑了笑，揉了揉小童的发：“是啊，你听不懂。”
他想起了不久前自己与周瑜的对话。
烟雾缭绕中，有棋子落下的声音响起。
“你每为他做一件事情，便意味着消耗的都是你自己的命数。”
“瑜知道。”
天师直直对上他的眸子，一向淡漠的眉眼犀利：“呵！你知道？！”
“你又如何知道你和他的每一次见面，都是……”
周瑜打断了天师的话语：“瑜只是……不愿知道。”
即使飞蛾扑火，也甘之如饴。
客舍。
“你当年无论怎样也要请我来江东助都督入蜀，为何如今却不愿效忠江东？”庞统一时眉眼有些诧异：“你又怎么证明那刘玄德不是仅意图借你缓和与荆州的关系，之后便把你作为一枚弃子？”
“荆州士族与江东斗了几十年，师兄根本无法入朝，不是吗？况且若师兄不是周郎的幕僚，没有周郎的庇护，又如何能在江东安然无恙？”
蓝白衣袍的青年眉目清朗。
“他是我的羁绊，我却不想成为他的牵绊。”
“与其在同一阵营处处为他牵绊，不如成为在关键时刻能帮他一把的敌人。”
成为这天下唯一与他对等的敌人。
“小师弟……”庞统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亮……只是长大了。”
“他是江东的左都督。”
“我知道。”
“他是江东周郎，慕者无数。”
“我知道。”
“他与你分仕两主。”
“我知道。”
……我，都知道。
他伸手拿出袖中的青竹酿，有些孩子气的伸手在庞统面前一晃：“亮要去见都督了。”
即使下一次见面就是敌人，也请让我们在此时，对酒当歌。

五十五
黄衫的女子眉眼笼在薄薄的烟雾之中：“周瑜倒当真有些手段。”
刘备只是不语。
女子伸手挥散烟雾，如同拨开了一层谜沼。
“主公还在犹豫吗？那周公瑾心中只有江东的基业。”
她伸指在地图上勾画，如铁画银钩。
“周瑜放着江陵不要，转手就攻了夷陵。他无非是怕日后江陵的归属难以界定，才攻下夷陵，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三分天下！
即使江东世家当政，门阀掌兵，他的战略也一直是西进，不是北上！
主公看出来了，为什么迟迟不愿行动？”
最后的话语极轻。
“周公瑾一代帅才啊！”
“可他终究不能为我们所用。”
女子抬了眸，刘备眼里是天下，战火纷乱，民不聊生；而她眼里只有他，爱憎分明，意气任性。
“主公，无妨的。”
你惜才重才，我了无牵挂，你心怀苍生，我钟君一人。
你狠不下的，月英都会替你完成。
黄月英走出帐外，迎面就遇上了一人。
“……孔明。”
她一时有些心惊，她方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或者是全听到了？
月光之下，青年眉目清朗。
“你把他当唯一，他把你当众生。值得吗？”
“孔明极少说这样的话。”女子笑了。
“孔明极力劝主公派遣关将军绝北道，值得吗？”
仿佛又是当年，烛火摇曳。
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甘愿。
也因为这一句甘愿，一切的苦与甜，都应该由自己承担。
“报……”传令的小兵一迎头撞上了军师，一时有些慌乱。
“慌什么，起来说话。”
“都督……都督在南郡中箭了。”
诸葛亮五指无意识地握紧，却依旧心存侥幸：“哪个都督？”
小兵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有哪个都督，咱们在南郡的，只有一位都督啊？”
是周瑜。
他指尖飞快地掐算，却越掐越是慌乱。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喉头一股腥甜涌上，万物俱静。
黑暗之前，是茫茫大雪中，草庐旁，他的笑颜。

五十六
“军师，您醒了？”一旁的小兵有些战战兢兢。
蓝白衣袍的青年睁开眼，眸子里有一瞬间的茫然：“公瑾……”
公瑾他怎么了？
“都督他中箭了，当时极为混乱……军师，您……您别起来啊。主公方才来了，特意交代您不能乱动的……”
诸葛亮身形还有些不稳，他起了身，伸手在几案的暗格内翻找。
不是。
不是。
都不是。
他闭了眼，复又睁开。只能一试了。对身边的小兵道：“去寻七盏长明灯来。还有檀香，朱砂。要快！”
小兵诺诺应了，虽然刘备并未许他任何职位，但诸葛孔明毕竟是军内唯一的军师。
看着小兵消失在夜色之中，诸葛亮眸子少了几分慌乱，他转身，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是急怒攻心的症状。
诸葛亮攥紧了袖袍，公瑾，等我。
帐外有绵密的雨滴落下，黄衫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帐外，她撑着兰花纹样的油纸伞，眉眼莫测。
“您看这灯……”赶来的小兵有些诺诺。
“我替你送进去罢。”她伸手接过了摆放着灯盏香炉的木盘。
她挑了帘子进去：“孔明这是想……燃七星灯为周大都督续命吗？”
“你想做什么？”诸葛亮眸子里难得有了怒意，“月英可要想好了，公瑾若死在此时，主公未必会落到什么好结果！”
她笑：“怎么会呢？月英从未想过阻止孔明行事。此来，不过想告诉孔明一个秘密。”却就此止了口。
更漏频滴。
诸葛亮不欲理她，以朱砂绘八卦阵，檀香为阵眼。七星灯自坤卦排到巽卦，他立在乾卦之处，划破指尖，阵法将成。
黄月英却在此时开了口：“周公瑾为江东股肱之臣，是天命所选，辅助江东少主之人。他命主天相……”她指尖自顾自抚摩着纸伞上的兰花纹样：“命该三十有九。”
然后看着阵内诸葛亮蓦然变了脸色。
“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她笑，“是因为你心系于他无法断准吗？不是！”
“够了！”他难得疾言厉色。
黄月英却直直打断了他的话：“他命主天相，而你命为天政。本该相辅相成……”
“黄月英！够了！”
她低头温婉一笑：“孔明有经天纬地之才，想必能想出来罢。你与他本该相辅相成，却因一运之差，反生刑克。”
“你害他寿数频减，如今却又都还了他。有趣，还真是有趣。”
诸葛亮唇间有血色溢出，他身形一时几乎有些颤抖。
是我害了他。
是我害了他！
帐外有惊雷咋响，他指尖一颤，血色落下，阵法即成。

五十七
周瑜做了一个梦。
一个极为奇怪的梦。
他在桥上行走，道路的两旁，繁花似火，繁盛之至。桥下的水却是浑的，看不清河底，却奇异地，映出周瑜的脸庞。
画面急剧地跳转。
蓝白衣袍的少年，端坐在几案之前。那是周瑜从未见过的诸葛亮。那时他父母还未亡，少有才气，意气纷发。
他的眼里有星辰，有日月，有河山。
场面急剧地跳转，蓝白衣袍的青年，眉眼清朗。
仿佛间又是那日，月光倾泻，“闻孔明有管仲乐毅之志，然否？”眉目坚定的青年，语声含笑：“如果亮请公瑾辅佐刘豫州呢？”
最后的最后，是白衣的长者。深蓝的夜空之上，璇玑在夜空上静静地散着光芒；深蓝的夜空之下，七盏长明灯，按北斗七星之序排列，烛影摇曳。白衣的长者，眉眼望向天空之中的南方。他唇角浅浅勾起，像是笑了，又像是没有。
那是孔明？那是孔明。
怎么穿了一身白衣？
梦里的世界错乱纷杂，周瑜一时有些迷惘。
他似乎把诸葛亮一生都看尽了，又似乎没有。
他伸手想去触碰面前的人，确只触到了丝滑的布料触感，是纱幔。
周瑜睁开眼，头痛之至。
面前的人眉眼中是掩不住的惊喜：“都督，您醒了？您都昏睡半日了，可吓死下官了！”
周瑜皱了眉，想开口说什么，却又停住了。
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了……
想不起来了。
“取战甲来。”
“都督……”
“我此番受伤，军心必然受损。若不披甲上阵，我江东如何能有再胜之机？”
他语声坚定：“取战甲来。”
我还有，我想守护的东西，我想守护的人。
周瑜，绝对不能倒下。
银色轻甲的都督步于阵前：“愿诸卿，能拓主公基业，固我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