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那个梦又来了。
金色，眼前唯有金色。漆黑仿如宇宙的无垠空间中，金色的河水在奔腾流动。它们全都从一个点涌出，从一个如同心脏般跳动的核中涌出，奔腾不息。这东西蕴含着难以名状的磁性，吸引着埋在漆拉体内的碎片。随着靠近，这东西的体积在不断缩小，它褪去了从远处看去大似日轮的光晕，变得细若针尖。
温度陡然升高，甚至可以感觉到毛发在高热中蜷曲。
“回来，漆拉！”耳朵里有个声音在尖叫，“你会被它吞没！”
不，它需要我，需要一颗活着的心……
茫然地伸出手指去触碰那在视野中亮到极致，仿佛一个空洞的核心。它在叫我……它需要我与它融合……
“笨蛋！回来！”另一个声音咆哮。
一闪而过的铂金光芒，漆拉感到脊椎后方疼痛炸裂，眼前的一切开始飞速地朝着一个点坍塌、收缩。那股风暴胁迫着他的身体向前倾倒，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无数幽灵的啸叫。他们大片大片地涌出黑暗，蝼蚁般的形骸匍匐于地面，如同海底生长的水草，伸出漆黑细长的手指抓向漆拉。
“我的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亡灵？”吉尔伽美什的声音突然跳出脑海，他像一个透明的影子出现在漆拉面前，“醒醒！否则我们都会失落在这里，醒醒！”
金色的光辉瞬间变成了白色，像燃烧到白炽的晨星那样闪耀整个天空。亡魂飘散如同灰烬，被这毫无杂质的天光灼烧。“醒醒！醒醒！醒醒！醒醒！醒醒！醒醒……”呼唤声仿佛号角低吟，变乱所有思绪。漆拉感到有东西在喉咙下方滑动，似乎全部内脏都移位颠倒。他绷直身体也无法抑制这种恶心感，便把它全都吐了出来。
大滩的血花在绽放的瞬间渗入织物，留下深如墨色的印记。漆拉感到虚脱和疼痛，毫无抵抗地瘫倒在平台上喘息，而他的身边，吉尔伽美什同样显出疲惫之色，金发凌乱，唇边渗出嫣红的血丝，灿烂妖异。
“陪我休息会儿。”金发王者伸出手臂，把他拉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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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结束

十四
白银祭司迟迟未给处理叛逃首相雷格朗的批复，似乎忘却了此事的存在。且因为东赫的到来，漆拉终止了居住雾隐绿岛的打算，毕竟绕开祭司的事情需要处处小心。
地宫内的居所阴冷潮湿，却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因此按照吉尔伽美什的要求，在这个寝室和雾隐绿岛的冥想室之间，连接了一个秘密的棋子，以方便私下见面。
如今，漆拉开始畏惧睡眠，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各种奇怪的梦境就会像潮水一般袭来——在城市上方闪耀着金色光芒的眼瞳状结晶，流淌的鲜血，被剜出的心脏，燃烧的人体，笼罩在耀眼金色下的逐渐崩溃的街道，尖叫的居民，奔腾的洪流，咆哮的狂风，倾倒的山脉，接着便是席卷一切的烈焰，仿佛长着羽翼的巨人，在城市中舞动……
尤图尔，这个名字被风重复着，吟诵过千百遍之后却变成了另一个名字——魂塚。山崖上，峭壁间，站立着乌压压的亡魂，他们尖叫着爬向自己，密集好似遍生于地面的苔藓。“漆拉。”他们嘶吼着，“漆拉。”汇聚成另一种风声……
当他们站立的崖壁塌落的时候，金色从下方的缝隙中透出。每一个干枯破碎的黑色石像废墟里都升起一枚小小的碎片，在被当做出口的中心处聚集成一个整体。无穷的魂力从那个形如竖直瞳孔的核心中央辐射般向外弥漫，所过之处，岩石亦开始熔蚀。
“他的心脏能否承担？”有声音在耳畔低吟。
“难说，如果尝试嵌入，必须要找到石头……”
石头……石头……石头……石头……千百张看不见的嘴巴重复而过。
接着，梦境崩裂。

尤图尔，白色之城。再度触及此地的漆拉依然感慨。比起上一次记忆，此时的古城已经跨越了四千年的时光，在旧城之外，又建起了新城，绵延出接近十里格的范围。早期的拱顶建筑逐渐为后期兴起的尖顶建筑所取代，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座也湮没在大片林立的塔楼之间，成为大洋上散落的孤岛。
所有主要的街道都是双层的，以高大的石柱作为支撑向上伸展，在原本的平行空间被消耗殆尽后，只能依靠发展垂直空间来扩宽城市的生活区。它拥有比格兰尔特更多的人口。漆拉感到血管痉挛，当它覆灭的时候，这一切……
“一度王爵大人，原来您在这里。”站在身后的白银使者面孔深藏于兜帽之下，朝着他恭敬地行了个礼。这些服务于地宫的凡人抛弃了一切个人信息，而仅仅以一个共同的符号生活在世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姓名，来历，过往，未来，人数，甚至是其中个体的生与死。
白银使者不得泄露与标记自身，违令者減其所有。这条律令是漆拉无意之间获悉的，从两个私下交谈的好朋友口中。但是不久后，这两个人就消失了，甚至让人有种他们从未存在过的错觉。他们严守着有关自身的一切。即使这样，漆拉还是知晓了关于他们的一些秘密——并非所有白银使者都拥有魂术，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是不会魂术的普通人。他们会在十五六岁的时候进入地宫服务，持续二十年左右，接着便会莫名蒸发，从地宫里失去踪影，绝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漆拉曾猜测过他们的来历，甚至觉得这和魂术公会那些贴出来的招聘信息一样属于职业范畴。这些人都有着脱下白袍后的实际身份，但当他穿上这件白衣，掩藏好面孔后，就只是白银使者，属于这个词背后的白银祭司。
“有什么事吗？”漆拉转身。
“禀告王爵，各个街区的死亡人数已经点清，一共是2431人。”
“什么？”
“大人，这仅仅是我们能够查到的。”使者畏惧地垂下肩膀，“那些流民的死亡数字没有人能数清。”
“有没有通知都城守备军帮助你们？”
“通知了，大人，您也知道因为上次那件事，他们……”
头脑针刺般疼痛，记忆开始涌现。就在数年前，白银祭司迫使前任冰帝交出了一度王爵的职位，不仅仅因为他输给了自己，还因为……
“漆拉，醒醒，漆拉……”呼唤他的是白银祭司中的一位，“你沉睡得够久了，尤图尔需要你。我们也是……”
画面开始破碎，顺着记忆之河流动，将时光再次回溯。
红色，满眼都是红色，血池就在几步外的坑穴中散发着甜腻的腐败气息。这里是洞壁上的一处凹槽，由一条狭窄的悬梯连接着上方，深度只够一人躺卧。洞中温度很高，几乎等同体温。苏醒的时候，漆拉看见自己的身上裹着干净的白布，就像覆盖在尸体上的那种，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他挣扎着起身，把白布缠在腰间。沉睡的这些年，他总是做着一个荒诞却有着真实触感的梦。梦中的自己，有时是身披华服的王族，有时又是流落街头的乞丐。到底哪个才是梦，那个才是真实？漆拉有些迷茫。在梦里，尤图尔年复一年地扩张，城墙重修了八次，王宫也搬迁了六回，然而这些就像沙漏中的流沙一般飞逝，无法存续半分，真正属于自己的清晰记忆还是许久之前，父亲留在水晶上的最后影像。
这还是我吗？恍惚中，他记得自己把魂印传递给了其他人，却又在许久后，将相同的印记烙在自己身上。时间在记忆中不再是一条直线，而更像闪烁着无数断点的漩涡，吞噬所接触到的一切。
再度开始头疼，破碎的思绪在杂乱和纷繁中拼叠出了另一幅画面。
“漆拉，你可知道我唤醒你的原因。”白银祭司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亚斯兰遇上了大麻烦，如果不加阻止，整个魂术界就会崩溃。”

“会波及魂术界以外的人吗？”
“会波及所有。”白银祭司的声音冰冷而沉静。
数日之后，漆拉就明白了这个‘波及所有’是什么回事了：街道上随处可见将自身与魂兽，甚至非生命体的金属，岩石相互结合的魂术师，有些人本该是手的地方成了兽爪、刀锋、石锤，本该是腿的地方生满鳞片，嵌入金属，或是后背上长出肉翅，或是肩膀上叠出羽翼……到处都是怪物，到处都是疯狂……这还不是唯一需要担心的，因为熔炼失败而死去的魂术师只是一小部分，更多死亡的却是平民，他们的症状非常特别，就像被莫名的火焰耗干了血液，在数天内枯瘦成一具干尸。在人死亡的同时，动物也在死亡——家禽、家畜、野兽、魂兽——甚至于树木，全都陷入一个可怕的死亡怪圈。
尤图尔城内已经看不到绿色植物了，从前妆点在门楣屋角的鲜花如今全都化成褐色的泥土，用手一碰就散落成灰烬。这种可怕的现象甚至蔓延到了附近王族的行宫——雾影湖，成片的木棉和珊瑚木枯死，甚至某些在那里生长超过数千年的古老橡树也变得焦黑如同火把。与此同时，漆拉发现，这种死亡几乎不会出现在王族之中，尤其是永生天赋的继承者们，任何疾病、伤痛与衰老，都与他们无关。
有些人为了免于死亡，开始攻击他人，希望这样就能带走疾病。城中古老的鲜血祭坛仍在使用，但是献祭对象却从曾经的王族成员变成了平民和流民。人们不愿再以自我牺牲求取赦免和祝福，而是用别人为自己铺路。
这种情况下，谣言开始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播，每经过一张嘴巴，都要变一个样。王族不再是人们尊敬的对象，而成了散播疾病的妖魔。
“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能告诉我吗？”在击败冰帝，收回魂术界掌控权之后，漆拉站在那位少言寡语的白银祭司面前，静候他的答复。
“真要知道吗？”祭司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愫，冰冷干硬。
“是的。”毫无退让之意。
“是因为你。”答案仿佛一记重锤，砸垮一切，“因为我们要留住你，而直接动用了黄金瞳孔的力量。无意间令这条纽带通过血缘散播了出去，它因血而生，经血而传，远远超出我们的预计。”
“但这和疾病与死亡又有何关联？”
迟疑，白银祭司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比较合适。“是因为……黄金瞳孔需要平衡生命方能运作。太多的永生天赋已经让生命力脱离魂力本身，那些发黑的金松石就说明了一切。”
“魂力原本是黑色的？”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如果不加遏止，会怎样？”漆拉再度开口。
“末日。”沉默许久之后，白银祭司答道。
“一切都会消亡，是吗？”恐惧令漆拉窒息，“所有的人、物，甚至是自然本身，都会死去，也包括你们？”
“是，也包括我们，以及散发出魂雾的黄金瞳孔。”
“需要我怎么做？”
“布阵，以备不时之需。”
事后，漆拉知晓，白银祭司下达命令，勒令王族奉献，不是城西的那个鲜血祭坛，而是东面的石阵，古老的血祭地点。献祭的方式早已湮没于人们的记忆中，因此当它的残酷显现出来的时候，激起了许多王室成员的不满。
没有人愿意放弃拥有遵从死亡，甚至是已经凭借永生天赋存活了两百年的老者。他们开始推脱逃避，甚至把这个当成消除异己，排除政敌的手段。若是在同一个家族中，受到宠爱的妻子还会以此消灭那些不再受宠，继承权却排在自己子女之前的孩子。
然而结果却是，杯水车薪。

短短七年，尤图尔三十五万居民锐减至十五万人，整座城市十室九空，鬼影重重。这一次，死亡不再避开王族，它们也将漆黑的手指伸向他们。从弱者开始，魂术师和普通人同样面对死亡。
在各方无果的情况下，漆拉面见了那位从一度王爵职位上退让下来的冰帝。他是位上了年纪的长者，足有270岁了。听完来意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你希望我带头奉献？”
“这是最后的机会。”漆拉觉得口舌干涩，毕竟这样的要求强人所难，“你也清楚如今的状况，如果不加遏止，恐怕……”
“灭城，我看得见这样的后果。”永生天赋已让他的寿命超越人类的极限，“我们已经索取得太多，该到返还的时候了。”
数日后，冰帝作出了决定，强令所有年满150岁的成员必须牺牲自我，希望给王族一个喘息的机会。但正是他的这个举动，将事情推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的三个最年长的儿子，突然造反了。很快，他的弟弟们也参与进去，叛乱者占据了城市的南部。他们扬言要从暴君手中夺取政权，重新确立亚察宗教体系。在这样的情况下，白银祭司命令漆拉，第一次改变了地宫出入口的格局，令许多原来的棋子全都失效。同时，在整座大城四周密布棋子，形成一个庞大无比的空间之阵。
思绪再次回到眼前，漆拉抬头望向城市南部，那里的街道中央矗立着一道木篱，不少士兵站在木篱旁盘查往来行人。越过那条界限，就是叛乱者占据的领地。
对峙扔在持续，但是时间却不再允许。最近的几天，整座大城地震频发，漆拉清楚这并不是棋子改变空间结构的问题，而是有更严重的事情在悄然发生——先是城中的魂雾含量陡然升高，高出以往总和，接着就是突然降低，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抽走了。在那之后，可怕的黑色瘢痕开始在原本洁白的城市建筑上出现，就像有人恶作剧似的用煤烟涂抹那些洁净的外墙。
水开始变质，像污泥般散发出恶臭，许多人逃离了这座城市，但是更多的，更有权势的选择留下，因为这里承载了他们的所有。害怕失去权力的，害怕面对未来的，全都蜷缩在城市的南部。他们甚至认为，这些异变是白银祭司们的诡计，为的是逼迫他们离开大城，好逐个歼灭。
三声诡异的啸音从四面八方交错而过，它轻柔似雨滴，沉重如坠石，就像有无数细密的尖齿，摩擦过粗糙的岩石，一点点在头脑中切割。心律瞬时被打乱，甚至有了一丝呕吐感。零度哨音。漆拉听过其他两位祭司发布过这种超越一切权限的律令，但是能引起如此令人毛骨悚然感觉的，还是头一次。
出什么事了？他努力平复心跳变乱带来的眩晕，发现这种可怕的感觉并非他一人独自承受。目光所及的下方，好几个人因为刚刚的声音昏厥过去。怎么会这样？零度哨音向来只是王爵使徒能够觉察的密令，并不会面向普通民众，但是……
“一度王爵大人。”白银使者沉重的喘息着，甚至兜帽也落下肩膀，“所有发黑的建筑中，都抬出了死者，无一例外。而且，他们未曾死亡之前就已经腐败，散发出……散发出那种……”
腐尸般的腥臭，闻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的气味。漆拉明白他想说什么。绝对是出事了，才会迫使白银祭司面向所有人发出警告。
地宫的色调永远阴沉而冰冷，此刻更是如此。三位白银祭司全都出现在正中房间的水晶里，并肩而立。
“漆拉，我们向所有人发出警告，却单独召见于你，是因为……”右侧的女祭司只是起了个头，便把话题丢给她对面的男祭司。
“守护尤图尔的两枚黄金瞳孔中，有一枚碎裂了。因此，我们不能再等……”
“否则，末日就是我们的。”中间的那位低语如同鬼泣。

“还有余地吗？”
话音出口，漆拉感觉到平滑的水晶微微震颤起来。怒意，明显从左右两位祭司的身上腾起。
“你在质疑我们？”那位女性质问。
“不敢。”
“那还为何犹豫再三？”
“我……”漆拉嗅到了危险，微微低下头，“我只是在想，单凭我一人的魂力，是无法启动如此庞大的空间之阵的。”
“这点你不用烦心，我们早有打算。”左边的男性语气中带着轻蔑。
“温妮，夏达。”正中的男性再度开口，他一向是最为沉默的那位，“这件事容我和他单独商量，毕竟需要……”
“一个凡人而已。”右侧的女性不满地消失在水晶里。
“安诺，既然这样，一切就都交给你安排了。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一句，凡人非常畏惧死亡，所以，和他们商量一切与此有关的事情都是徒劳无果的，不如直接命令。”
“此事我自有分寸。”
水晶因为两位祭司的离去而黯淡许多，留下漆拉和房间原本的主人面对面站立。
“伊西利恩的儿子，我可以给王族一个余地，但是你却需要付出代价。”
“可以接受。”隐者言道。

“伊利西恩的儿子，我可以给王族一个余地，但是你却需要付出代价。”
“可以接受。”隐者言道。
“那好，到我这里来，把手放在水晶上。”白银祭司的声音淡漠而冰冷。
略带犹豫，漆拉平静地让自己贴近水晶，凉意缓慢地通过指尖传遍全身。水晶深处的白银祭司倏地变小了，像个镜子里的倒影出现在漆拉面前。他伸出手指，指尖相接，许多金色枝蔓从那接触的点向外扩散，逐渐缠绕上漆拉的身体。“听好，我将通过你的意志与所有血脉相连的王族成员取得联系。至于他们是否相信，就看他们自己了。会有点不舒服，不要抵抗我。”
“明白。”
寒意如锥刺穿透手掌，顺着血管向上攀爬，一丝丝割裂的痛楚逐渐掌控这个身躯。漆拉觉得似乎有泥沙在骨骼中游动，所过之处，知觉渐失。寒冷携来困倦，模糊而混乱，有个影像出现在眼前：天空的正北方升起了一颗亮星。亮星之下，平原之上，一座新城出现在阔野。“听着，伊利西恩的后人，跟着‘北地星冠’的脚步，就能逃离诅咒，找到新生。这是最后的忠告，灾难将在午夜时分降临到每一个拒绝者的头上。”
这声音在头脑中轰响，仿佛海潮奔腾咆哮。
“我完成了我的承诺，伊利西恩的儿子。”白银祭司的声音从未如此接近，以致漆拉根本感觉不到身体的间隔，“下面，该由你完成你的承诺了。”
“悉听尊便。”
视野瞬间黑暗，意识仿佛被扯落进一个无底深渊。漆拉感到自己在坠落，却始终无法触摸尽头。时间，空间全都消失了，唯有密布的白线叠加成物体的剪影，出现在虚无的混沌中。尤图尔，成了一幅描绘在平面上的空洞图像，向无尽的边际延展。它的上方与下方，各有一轮燃烧着金色光焰的太阳，将致命的热度泼洒向这座千年古城。
“漆拉，我会保留你的心脏，直至你重获新生。”
金色在一瞬间如同漩涡席卷四方，一切都开始在这股强光中褪色，熔蚀，那燃烧成黑色的至热的点，跳动如同鲜活的心脏。庞大的空间之阵的每一缕脉络，每一道光壁都疾速伸展，切割过所有物质，不管是土，是石，还是水，是木，没有什么能逃过这把锋利的刀。触及之处，万事万物尽皆断裂。
大地在震动，罅隙间烈焰喷涌。漆拉听见了低低的哀嚎，却在风中消弭无踪。
嘴里弥漫起血腥气味，从浅淡变得浓烈。眼角，耳朵，都有灼热的液体缓慢流淌，似乎那火焰也将自身烤化。
金色，眼中唯有金色，甚至连尤图尔的黑白剪影也在这金色的烈焰中焚尽。
温度高到不能再高，漆拉瞥见火焰蚕食着自己的身体，在毫无疼痛触感的情况下一点点化为灰烬。当数以万计的岩石和海水从‘天空’砸下来的时候，他看见了许多透明的影子被金色光壁吸附，就像落入蛛网的夜蛾，挣扎不已。
“放我们走！你这屠夫！”那些影子在脑海中尖叫，“漆拉！”他们嘶吼着他的名字，“漆拉！”早已破碎的面孔上，显出愤怒的表情。
这是最后的画面。
而后，黑暗降临。

而后，黑暗降临。
时间也在同一时刻停止，固化为虚无空间中的暗影。
“原来这就是事实。”不辩空间的虚无中有人低语。
是你吗，吉尔伽美什？漆拉感到自己仿佛漂浮在一片粘稠的液体上，虚弱无力，混乱的杂音仍旧充斥脑海。
“他的心脏？保存得很好嘛，可惜‘灵魂之石’丢了。”
“别这样，夏达，这种事不应该用来玩笑。”
“你总是那么严肃……”
……
“一具新的躯体，有合适的人选吗？”
“保留住他曾经的拥有，同时又切断他与王室的联系，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安诺。”
……
“漆拉……”虚空中有声音在叫他，“漆拉……”
“吉尔。”隐者努力地拗起身，看见白色的人形撕裂黑暗，向他走来。光芒编织出他的轮廓，越靠近中心就越发明亮。“好好休息，你累了。”那光明低语，“我会在你身边。”
困顿捕捉了意志，漆拉放松自己进入沉眠。梦境不再袭来，四周静谧得如同夜晚之海的怀抱。有东西在轻触他的心脏，好像雨点敲击花蕊。
再次苏醒已是第二天的中午。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泼洒在白色的天鹅绒丝被上。吉尔伽美什把他从狭小的密室带去了自己的寝室，包裹在柔软的绒毯里。“你这一觉睡得可真长。”金发的王者走到窗前，高大的身影一下子遮住阳光，“不过和从前的你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把衣服给我。”隐者拉扯起毯子，“为什么把我带出来？不怕被发现了？”
“他还没回来。”金色的帝王眼睛望向窗外，“我的结界除了可以阻止陌生人闯入，还可以标记熟悉的人进入。所以，你不用紧张。”他表情平静，嘴角微微下压，“漆拉，带我去尤图尔遗迹，我想实地去看一看。”
他为何对尤图尔有如此兴趣？“吉尔，能告诉我这背后的原因吗？你去尤图尔的真正目的。”
“因为那地方与你有关。”神秘的笑容出现在那张俊美的面孔上，带来的却并非暖意，“漆拉，我只恢复了你记忆中最重要的某些部分。还有很多东西，因为埋藏得过深，根本无法触及，比如上次你我都受伤的那个梦境。我发现很难重复触及，所以……”
“你想去尤图尔寻找答案？”
“我们现在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可能通向真相的线索，你觉得呢？”
虽然对记忆的追寻已经让漆拉疲惫不堪，但是面对吉尔伽美什的议题，他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吉尔，有句话我要告诉你，尤图尔遗迹只是那座古城的一个部分。那座城已经被切割得四分五裂，因此，你要寻找的东西不一定就在遗迹中。”
“我需要确定。”
回答简单干脆，不容置疑。
光阵在思索间开启，瞬间将雾隐绿岛的明媚阳光转变成尤图尔遗迹的幽暗深蓝。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重墨色中，吉尔伽美什全身透出微微的白光，就像是有层稀薄的雾气笼罩着他。随手打了个响指，数团飘浮的火球环绕在两人四周。
“这就是我将来的地之使徒需要看守的地方么？”
“他可不是一个人。”漆拉伸手压上古老的石门，金色的花纹在粗糙的岩壁上绽放蜿蜒，逐渐形成如同闭合魂路一般的复杂图案，“吉尔，这里面有很多亡魂，他们……”
“至少不会恨你。”石门刚刚开启一条缝隙，金发的王者便毫不犹豫地跨步进去，火球倏地飘散开来，为他照亮一片二十尺见方的空间。

经历了灭顶之灾的尤图尔城依然残存着曾经的华美——倒塌的立柱，熔蚀的岩壁，倾颓的塔楼，无一不诉说着过往的鼎盛。宽阔的大道两旁，伫立着许多破蔽不堪的雄伟雕像，每一座足有四十尺高。虽然此刻深埋地底，不辩颜色，可是当火焰靠近它们的时候，可以看见石质中的云母颗粒反射出彩虹般的瑰丽。
“漆拉，带我去你记忆中的那个石阵。”吉尔伽美什突然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肢，“就是白银祭司勒令王族自我奉献的那个石阵。”
那个地方……隐者感到稍许不适。
“我只记得它的大致方向，具体的地点，现在没办法确定。”
“尽力而为。”
再度施展空间天赋，他们移动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十字路口。两边都是尽头湮没在黑暗中的宽敞大道，而正面，是一溜向上延伸的阶梯，通向一座只剩下基座的高塔。

记忆完全中断，漆拉一点也想不起来这是哪里。“吉尔，我只记得阵在王宫广场的东面，和西面的鲜血祭坛相对，但是这里的空间结构完全被打乱了，根本无法确定原本的方位。”
“这种改动是因为覆灭吗？”
“难说，毕竟这并非我的作为。”
吉尔伽美什冷沉下来，细薄的嘴唇拉成一条直线。突然，他向外释出魂力，数道金色涟漪迅速在沉闷的黑暗中扩散开去。接着，看不见的黑处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像是细小的昆虫在石壁上攀爬。当这种响动大得如同人指甲擦刮地面的时候，第一张脸出现在火光的最远处。
准确的说，是只有半张脸，还有半张如同破碎的丝缕漂浮在身后的空气中。
他是一个亡魂。
“吉尔，为什么故意触发警报？”漆拉惊诧。
更多的面孔钻出黑暗，无一例外全都表情呆滞。他们飘荡着挪移过来，仿佛轻薄的影子。“漆拉，定住他们。”吉尔伽美什伸手掐住了距离最近的那个亡魂。
“吉尔……”怎么可能？亡魂并非实体，而是能量残余。除了摄魂天赋，没有人可以徒手抓住灵魂。他怎么会……金色光壁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展开，刚刚还迅捷若风的透明影子顿时像凝固在蜜色糖浆里的一只只飞虫，再也爬不动了，保持着光壁扫过时的姿势悬浮于空中。
“你是在好奇我为何能捕捉亡魂？”金发王者举起左手，他的掌心用某种红色液体绘制了一个仿佛蛛网的图案，“是因为这个，捕梦网。不过这东西有个局限，就是只能捕获特定力场中的游魂。那些尚且驻留于躯体中的灵魂，或是已经消散的灵魂是没办法捕捉的。”
“不，我是想知道你为何要触发警报。”
瞬间的惊讶，随后变化为意味深长的笑容。“为了弥补你破碎的记忆。”他声音很轻，细如耳语，“我想，既然亡魂被强令驻留于此，那么肯定是有目的的。把他们安排与此的设计者一定会用特别的方式将自己的意志交于他们，所以，他们或许清楚这里的结构。唔，这边。”
吉尔伽美什突然起身，踏上背后的台阶，绕过残塔。片刻之后，前面出现了另一个路口，数条大道以此为起点，延伸至远方。
“哪里才是城市中心，莫非它消失了？”金色的帝王自言自语，“漆拉，能否再帮我一个忙？”
我们已经逗留的太久。“吉尔，在这里频繁使用魂术会让白银祭司察觉，他们三个对魂力的流动非常敏感。”
“这与魂术无关。”他像风一样移动，绕直漆拉身后，“只与你有关。”
爵印处传来热度，视线开始模糊，心脏突然一阵阵抽痛起来，有热流溢出嘴角。漆拉清楚自己正跪在地上，而吉尔伽美什的手环住了他的腰。“漆拉，你再想想漆拉，这里是哪？去那个石阵从哪里走……”
“吉尔，别问我，吉尔……”声音被翻涌上来的血液阻断，头痛欲裂。

许多模糊的虚景从近旁飘过，就像是从时间镜面中投射过来的倒影。它们迅速成形，在属于灵魂的世界中编织，再与现实世界重叠，跨越破碎混乱的空间，接洽出大城曾经的本貌。“这才是你的天赋，漆拉，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掌控者，你才是尤图尔真正的主人。这里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你才存续至今。它们经你的意志而改变，也将由你的思想而显现。”
“真正的空间存在于我的思想……”漆拉的肩膀因为疼痛而止不住地颤抖。
“还记得我带你去的那个秘境吗？”吉尔伽美什低语，“所有的空间天赋在那里都无效，是为什么？”
“是因为思想障壁。”
思想，思想，思想，思想……就像有无数老鼠胡须在心头翕动。“你能做到的，漆拉，灵魂本就平等，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能锁住它……”
脊椎阵阵刺痛，仿佛被灌注进烧红的铁水。漆拉发觉自己被翻转过来，面对面坐在吉尔伽美什的膝头。他的头向后仰着，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整个时间的长河都被叠压在了里面。那些沉睡的记忆如同古老的回音，在头脑中浮现——十二根石柱，呈顺时针方向排列成一个圆环，每根石柱的上端都雕刻有一只眼睛。被穿刺于阵中的人好像悬挂在枪尖上的鱼，不断扭动身体……“它就在……”
炽烈的光辉突然照亮了一切，原本的画面瞬间频乱，许多从未出现过的记忆冲入脑海。
“告诉我，你期望什么。”突然间，有人在背后开口。漆拉转过身，却发现空无一物。
“是你在叫我吗？”另一个声音响起，稚嫩，清脆，如溪水般悦耳，“你是谁？是怎么进来的？”
“我？我是带你来到这个世界的命运。”第一个声音变得不辩性别，“我不需要进来，我本就在此。这是我的阵，拥有我的意志。”
“你的阵？”模糊的身影仿佛包裹了一层雾气。漆拉瞥见两个互相对视的人形，一个是年轻男子，另一个是个孩子，“那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你想出去？”
“是的。这里就像座牢笼，困死了一切。”
“可是出去需要牺牲人命，你也期望？”
孩子沉默了，似乎在衡量代价与所得。片刻之后，他作出选择。“我希望出去。如果生命失去了自由，那还有什么意义？”
“如你所愿。”男子伸出左手，掌心里是一把仿佛绿叶般的匕首，“听好，把它贴在你的魂印上，它会和你的身体融为一体，代替我执掌世界的摄政王。你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出去以后，找到这里丢失的阵和守卫阵的‘心’，然后审判世界……”
审判……
一道透明的气壁突然从地面拔起，横亘在漆拉面前，将他驱赶出去。
所有的幻象全都消失了，眼前恢复尤图尔遗迹斑驳破败的花岗岩石壁。他的面前，吉尔伽美什依靠在一根折断的石柱旁，似乎刚刚清醒过来。
“漆拉，也许我们今天真是来错地方了。”
——————————————————————————————
第十四章完毕

十五
梦又长又黑暗，似乎没有终点。
自己是如何回到地宫寝室的，漆拉已经记不清了。如果不是身边的金发男子仍在熟睡，隐者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答应我，不管出了何种情况，都不要离开我。”在跨入棋子之前，那个人一直重复这句话，直到获得肯定的答案。
你究竟是谁？心区仍在抽痛，似乎有根细线缠绕在上面，来回牵拉。漆拉叹了口气，调节呼吸试图驱散这种痛苦。
“没用的。”声音自背后悠悠地响起，醇厚犹如铜线弹拨，“这是封印松动后带来的问题。不要责怪我如此强迫你回忆，因为只有所有的碎片被拼接起来之后，才能将你的意志和那位白银祭司的意志完全割断，这样你就可以不再受他控制。”
“是这样吗，吉尔？”隐者思绪散乱。
“你在怀疑我？”一只手从背后绕上来，抵在肋骨处，“还记得去弗里艾尔的路上，我和你说的话吗？我需要你的心，又怎么会对你隐瞒呢？”指尖的压力由轻变重，顺着骨缝，从外廓向胸骨正中推挤，抽痛缓慢地减轻，“是不是感觉好一点？”金发的王者趁机将漆拉拉近自己，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你能告诉我，审判是怎么回事？”
“这……”
向来知无不言的吉尔伽美什陷入沉默。漆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环住自己的手臂在收紧。“漆拉，你可知道我们并不属于白银祭司？”
“此话怎讲？”
“他们不过是一群流放犯，因为偷盗而被放逐。我为阻止他们逃脱而来，追回被他们窃取的圣物。”
答案令漆拉震惊。
“是那颗石头吗？白银祭司所提到的‘灵魂之石’？”
“是的。”金发王者的呼吸轻抚着隐士后背，“我需要得到它，才可以彻底改变这个世界。”
“改变……世界……”
漆拉感到心力憔悴，他闭上眼睛，享受吉尔伽美什手指的动作。按压带来轻微的疼痛，却让频乱的心律慢慢恢复节奏。“吉尔，只要你的所做不会危害亚斯兰的民众，我就不会反对。”
“我会尽力。”他弯下腰，发丝覆上隐者胸口。

三天后的日暮时分，白银祭司突然下达召见令，有些叫人感到意外。是因为我们私自进入尤图尔遗迹被发现了吗？漆拉感到一丝担忧。面前的白银使者同他们千百年来一样，平静地将面孔掩藏在兜帽下。
“知道什么原因吗？”
“抱歉王爵，这超越了我的权限。”
“谢谢。”
十字回廊里，终年燃烧着不灭的幽蓝火焰，漆拉发现自己并非是唯一被传召的人，吉尔伽美什已经在他之前抵达了此地，并且身边还站着两个青年。其中一个看上去文静腼腆，带着贵族的优雅肃穆，另一个则很活泼，稍深的肤色告诉别人他来自亚斯兰南疆的沙漠地带。他只穿着一件镶嵌着银边的黑色斗篷，光着两只脚站在石板地上，这一点表明他刚刚被赐印。
“三度王爵漆拉。”水晶壁中，白银祭司冰冷沉静，他的声音回荡于整个房间，“认识一下，一度王爵吉尔伽美什和他的两名使徒，东赫，格兰仕。”
漆拉微微颔首，吉尔伽美什与他的使徒跟着回敬。
“现在，一度王爵和三度王爵有新的任务，请两位使徒回避。”
石门在命令下达后打开，进入的白银使者引走了两位使徒。当所有无关人等肃清之后，厚重的石门再度关闭。
“一度王爵吉尔伽美什，三度王爵漆拉，此次召你们前来，是因为我们已经确认叛逃的御前首相雷格朗的藏匿之地。”白银祭司战车般的嗓音回荡于整座石厅。
“血祭背叛者。”另一位祭司从水晶中现身，是那名女性，“要按照叛国者的方式处决。”
“带他的心脏回来，作为证明。”原先的男性再度开口，“我们已经等待的够久，为了不引起埃尔斯的注意，我们又推迟了六个月才提及此事，想必应该会让叛逃者放松警惕。”
“不要引起任何注意。”第三位祭司出现在水晶中，“只需要诛杀叛徒，不可以引发两国纠纷。”
“遵命，白银祭司。”
他们被命令即刻出发，不允许片刻拖延，为此白银祭司甚至暂时撤去了地宫的防御，允许漆拉直接在十字回廊内使用棋子。
“你去过埃尔斯吗？”吉尔伽美什双手背在身后，他的外袍敞开着，露出里面所穿的金色束身甲胄，一种以浸过盐水的牛皮为底，再贴以金属网线制成的软甲，韧性十足，非常轻便。
“许久之前去过一次，属于外交场合，至于私下……只是去寻找药材，没有进入那里的城市。”
“那就好，只要别传错地方就行。”金发王者注视着在墙壁上蜿蜒勾勒的金色细线，伸手环过隐者的腰，一同步入光门。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化，刚刚还是地宫内白银祭司的幽暗房间，顷刻间就转换为埃尔斯艳阳之下的空旷街道——成片的绿色植物中，外墙刷成白色的建筑分外耀眼。
“这里距离堪比斯（Kanbis）城中心大约5里格，属于近郊的一部分。”漆拉解释，“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找家旅店先住下来。”吉尔伽美什脱下外袍担在手臂上，“白银祭司拖延了那么久，不差这几天。漆拉，我们得换身衣服，现在这样子一出现就露馅。而且，也太热了。”
“我同意。”隐者眯起眼睛，显然阳光有些过于强烈。
他们穿过三条街道，找到了一家合适的旅店。这里处于一处隆起的小山丘之上，正好可以远眺城市中央的宫殿群。在等待片刻后，上身赤裸的服务生带来了吉尔伽美什所要求的衣服和装饰品。“您的东西都在这里，还有什么需要可以拉响床铃。”
“谢谢。”金发王者有礼貌地回敬，男子离开了。
“吉尔，我们也要穿成这样？”漆拉已经见过两个半裸的埃尔斯男性，他们仅仅在腰间系了一条五指宽的带子，用来遮掩羞处。
“不，我们不穿这个。”金色的帝王取过自己的那套，走进更衣室，再放下帘子之前补充一句，“我们的要更加正式一点，毕竟进入宫廷不能太过随便。”
等待不过一杯茶的功夫，再度从更衣室里出来的吉尔伽美什，已经让漆拉有些认不出来了。
和绝大多数埃尔斯男子一样，他袒露着上身，正式之处是将五指宽的带子换成了围在腰间的一条被称为‘吉布’的裙子，华丽的金色流苏从腰间垂下来，末端缀着深红色的坠石，这种设计可以防止风掀起下摆，带来不必要的尴尬。
“你不打算换一下吗？在这里穿亚斯兰风格的衣服，是会引起围观的。”金发王者把一条宽约两米，长约八米的白色亚麻长巾缠绕在身上，从左侧乳头下方拉起，在腰间环绕两圈，绕到背后，再从右肩上拉下来，用一枚别针别在心区前侧，把余下的末尾甩上肩膀，披在身后。最后，他在裸露的左胸部位加上了一条非常宽的冷辗饰带，上方扣在肩膀上，下方塞进腰带中。
他的金发披散在肩膀上，但是里面编织了不少细密的辫子，还缀满从酒红到深紫不等的宝石碎块。“如果你不会，我可以帮你。”他把头发拢成一束，用由孔雀尾羽织成的缎带扎好。一双眼睛由于涂抹了翡翠绿的眼影而更显睫毛如同金漆一般。
“没，没关系，等我穿不起来，你再来帮我吧。”漆拉抱着自己的那身钻进更衣间。他脱光了所有在亚斯兰穿着的衣服，把那条浅灰色的‘吉布’缠在腰上。可是在面对上身长巾的时候，却再也没办法把它缠出模样。
“你帮我一下吧。”他拖拽着那块巨长无比的亚麻巾，掀开更衣室的帘子。
吉尔伽美什正在用雪花石瓶子里的植物精油涂抹皮肤。同东方弗里艾尔那个燥热的国家一样，埃尔斯全年的气温也相当高，不同之处只是这里的湿度相对较大，带来的问题就是蚊虫繁多。因此，在皮肤上适当涂抹一些植物精华与草药粉末调成的酊剂是必须的。
金发的男子微笑着起身，接过被漆拉绕在腰间，乱成一团的长巾，按照固定的样式缠在他身上。“说实话，你太瘦了点。”吉尔伽美什愉快地接洽话题，同时用手捏了捏他露在外面的乳头，“这样纤细的胸部是不受女孩子欢迎的。”
“你的话题真多。”漆拉给了他一个白眼，把长长的银发绕上头顶，用一根贵重的嵌满蓝色宝石的头带固定住。同吉尔伽美什一样，他也选了一根饰带，遮住裸露的左胸。尽管如此，埃尔斯如此暴露的装束仍然让他心存芥蒂，非常不适。
“涂些眼影，还有酊剂。”吉尔伽美什提醒，“否则出去以后，这里的太阳和虫子会让你发疯的。”
在一阵纠结之后，漆拉选择了蓝灰色的眼影，以及一种近似杜松香气的油膏。“放松点，入乡随俗，我们可是要混进地源二度王爵图南（Tuna）的宫殿里去的。”金发王者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拉着他走出旅店。门外艳阳高照，晒得地面发白，透出隐隐热浪。
漆拉刚走了不多远就觉得露在外面的脖颈和后背灼烫发痛，他拉起那块垂在肩膀上的长巾末端，把它顶在头上当作可以遮阳的树荫。
这座埃尔斯的陪都堪比斯城坐落在一片巨大盆地的中央，四周高山环绕。因为降水并不算多，所以山顶全都露出黄色的岩层，在烈日的映照下简直就是另一个加热器，散发出白炽的光辉。与光秃秃的群山不同，城市所在的盆地里绿树繁茂，湖泊众多。这里和距离此地不远的帝都科罗班（Kiloban）互为姐妹城，就像埃尔斯政坛上实施的双王制一样。
这里距离他们的目的地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漆拉突然瞧见了一个迎面而来的埃尔斯妇女。和北方的两个国家不同，埃尔斯的女性日常会穿着一种被称为‘塔莎’的紧身背带裙，整个胸部全都裸露在外，并且喜欢在所有裸露的皮肤上用一种名叫曼蒂丝草的植物挤出的汁描绘黑色的花纹，看上去如同纹身。
那个女人摇晃的胸部让漆拉顿觉窘迫，他闭上眼睛站在原地，希望等她走过再继续前进。“你怎么了？”吉尔伽美什回过头，但紧接着，他就笑起来，“是不是换一个好看点儿的，你就肯睁眼睛了？”
“你说什么呢？”漆拉觉得脸颊像被抽打了一样发热，“我实在是……”
“你呀，应该除了把注意力放在那些枯燥无聊的政局分配上，撇出点儿精力关心关心各个国家的风土人情，以免像个没出过地界的乡下土包子那样，见着个光膀子的女人就闭眼。这可是埃尔斯的传统服装，正儿八经的，别朝歪处想。”
“谁朝歪处想了？”漆拉的脸涨得通红。另一个穿着‘塔莎’的当地妇女正对着漆拉走来，她的乳房圆润丰满，立起的乳头撑起了覆盖其上的彩色薄纱，华丽的项链在脖颈间闪烁着五彩的光泽。我……漆拉已经说不出话来，而这女人似有好感地冲着他们两个莞尔一笑。
吉尔伽美什微微欠了欠身，女人扭了下腰肢，‘咯咯’笑着走了。
在她走出一段距离后，漆拉结结巴巴地恢复了语言，“她们，她们是不是，都……”
“这是平民女性的打扮啦。”金发王者清楚他在担心什么，“女性贵族会在裙子外面披上彩色斗篷，或者白色丝绸或是羊绒织成的外套，遮住胸部的。你不会永远和裸胸的女子打交道的。嘻嘻……我倒希望她们的数量比埃尔斯昆虫状的魂兽更多一些呢，至少带来的是快乐。”
漆拉已经找不出任何话来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