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天,按照往年惯例,我们学校全体师生一起到烈士陵园去扫墓,我因为学习优秀,人缘还行,被选为班级代表,扛着花圈,举着红旗,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我们排着几条长龙,缓缓穿过长长的街道,在墓地举行了隆重的悼念仪式,而且,我写的祭文被老师看中,在祭奠大会上,当着全校几千师生,被当众朗诵,然后焚化在烈士墓前。那是我人生中最为辉煌的一刻。”他的眼中神采焕发,似乎我也看到了少年时的他:学习优异,前途光明,朝气蓬勃,壮志飞扬。
“下午放半天假,所有人员可以自由活动,于是我和同学去逛了小镇上最有名的地方,西尚寺,文昌宫,南阁,还爬了古城墙,玩得非常开心,直到傍晚才离开。在回学校的路上,我们突然听到前面吵吵嚷嚷,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群小孩子正在追着打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为什么打她?”
“是的,一个小女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又瘦又小,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尤其可怕的是,她脸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应该是烧伤,从额头到耳根,几乎半张脸全毁了。”他显得非常痛苦,似乎触及了不愿回想的往事。
“那群小孩子追着她,用泥块砸,用脚踢,朝她身上吐唾沫,而她一下也不敢还手,只是抱着头,拼命地往商店的墙角里钻。我们看她实在可怜,就赶走了那些小孩子,然后拉着她问她家人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把她一个人丢在街上?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傻愣愣地看着我们。她只穿着一只鞋,另一只脚光着,小脚丫冻得像个红萝卜,衣服上全是泥巴、唾沫,脸上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了,全是灰,头发乱糟糟的,还夹着几片垃圾。我们向街旁的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她大概是被人故意抛弃在街上的,已经两三天了,偶尔会有好心的人给她拿点吃的东西,但谁也不愿收养一个丑八怪,更何况来历不明。”
“我们给她买了几块烧饼,她应该是饿极了,三两下就吞进肚子,噎得直打嗝,我看着心疼,给她买了一瓶水,又买了几块饼干,等她吃饱,其它的就放在她的口袋,然后我们就回学校了。但走了不多远,回头发现她仍然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快,她就小跑,我们慢她也慢,就那么远远地跟着,怎么都甩不掉。当时虽然已经是清明节了,但在我们老家,晚上仍然很冷,看她的样子,如果继续在街头流浪,就算不饿死,也会被活活冻死。所以,我和几位同学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一商量,就把她带回了宿舍,还请女同学给她洗了个澡,买了两身新衣服,又给她买了很多的零食。”
“我也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远非我们可以担当,只是那个孩子真的太可怜了,我们实在不忍心看她活生生地冻死在街头。我的想法是希望发动所有的同学,大家一起努力,看看能不能找到肯收养她的人家,即使条件差点,好歹可以逃条活命。或者通过老师和学校慢慢沟通,再由学校出面向有关单位寻求帮助,给孩子找个可靠的生路。”
“但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我的想像。第二天,整个学校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连镇上都知道了临中的学生捡了一个小孩,还有很多无聊的人专门跑到学校来看热闹,把我们宿舍挤得水泄不通。”
“学校刚开始装聋作哑,后来终于沉不住气了,但是让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以道德文章教书育人为目的的学校居然不是想方设法来帮助我们,反而推脱责任,落井下石,限令我们两个小时之内不管扔也好送也好,反正必须把孩子带离学校,否则所有相关学生全部开除,连我们班主任也要大过处分。”
“当时已经是傍晚,晚自习还没开始,学校里几千号人全都趴在阳台上围观,平时道貌岸然、和蔼可亲的校长就像一个泼妇一样,掐着腰,仰着头,站在教学楼前破口大骂,骂我们狗拿耗子,骂我们不自量力,骂我们给学校捅了篓子,直骂得两嘴白沫。”
“我从来没想到堂堂一校之长,一个为人师表的教师,一个几十年教龄的教育工作者,骂起人来居然如此肮脏龌蹉,如此卑鄙下流。十年寒窗,我们天天都被教育被灌输,文明礼貌,道德学问,公理正义,民主科学,想不到一切都是假的,剥下伪装,连我们的师长都不过尔尔,就凭他们,又怎么能把我们培养成中华民族未来合格的栋梁?这样的“栋梁”,不做也罢。那一刻,我对学校对教育,一下子彻底失望。”
“我自己已经无所谓了,大不了辍学回家,滚回我的一亩三分地,总不至于饿死。但是我不能连累其他同学和班主任,况且孩子也确实需要更好的安排,留在学校总不是办法。最后我决定先把孩子送回家,让母亲带一段时间,然后再慢慢寻找愿意收养她的人家。两个同学自告奋勇,连夜把我送回了家。”
“当天夜里,我哭着求母亲,求她把孩子收留下来,母亲含泪答应了。第二天上午,我的两位同学先赶回学校,我留了下来,希望找一下看有没有人肯收养,可是谁会要一个残疾的孩子呢?消息传开,我家里挤满了人,但都是来看热闹的。万般无奈,我也只能暂时赶回学校。”
“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然而第二天,我正在上课的时候,有人来叫我,说我家里来人了,我头一懵,就知道出事了。果然,我妹妹,还有我堂姐,把那个孩又送了回来。”
“原来,那孩子白天还好,一到晚上,什么人都不跟,连踢带咬,又哭又闹,嘴巴大张着,却又发不出一丝声音,让人感到恐惧。最后才发现,她对所有的女性都十分排斥,可是父亲在外地做生意,家里除了母亲就是妹妹,根本就拿她毫无办法,折腾了整整一夜,母亲也哭了整整一夜。”
“‘哥,家里的日子已经够糟糕了,为了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残疾的小孩,难道你真的想折磨死咱娘你才罢休吗?全学校那么多人,干嘛你非要当这个出头鸟?反正我把她送回来了,如果你非要再把她带回去,我现在就撞死在你面前。’妹妹满脸都是眼泪,说完之后拉着堂姐调头就走。那个孩子似乎还认得我,满面笑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着我的腿,伸出手,让我抱她。”
“后来……,后来,我们全班同学经过商议,总共捐了二百多块钱,交给了我,连同另一个同学,我们一起赶到临省一个比较大的城市,希望可以在那儿找到一家慈善机构,给这孩子找个归宿。”
“就这样,我们匆匆地赶到那个城市,先是在火车站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开始按照地图,满大街小巷去跑,政府机关,收容所,孤儿院,福利院……,处处碰壁,处处遭受白眼,处处遭受斥责,你无法想像我们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这些东西,我一辈子也不愿再想起。如果说先前我对学校已经失望的话,那么这次对政府对社会,我更是心灰意冷。”
“三天过去了,我们身上还有些钱,二百多块钱捐款也几乎没动,但是一切希望都泡汤了,三天的时间,足以让我看到我生命的前二十年从不曾见过的东西,尝到了平常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过的人情冷暖世间百态酸甜苦辣。我万念俱灰,有时甚至想干脆死了算了,如果这就是现实的人间,地狱说不定更温暖一些。”
“然后,我们毕竟还年轻,也不可能轻易放弃生命,在某个机构一位好心的政府官员的指点下,我们决定把孩子直接扔在收容所旁边,这样的话,他们迫于压力,就不得不收留,或许这是惟一的办法。”
“我把那二百多块钱装进孩子的口袋,为她买的衣服也全都给她穿在身上,然后用白纸写了一段简短的留言,说明孩子的身世,恳求看到的人把她送到福利院。”
“然后,我们就把她丢在了那儿,拼命地往前跑,迅速地跳上一辆公交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座城市,把那个小小的生命孤零零的留在了那儿。”
我走到他跟前,他俯身趴在我的肩头,不可抑制地啜泣起来。
“我本想救她一命,最终又把她重新扔回街头,不但没有救到她,还白白玷污了我这双手。”他伸出双手,消瘦,苍白的一双手,“你看,就是这双手,曾经有一个小生命被我活生生地抛弃,每次一看到它们,我就感觉上面沾满了血腥,我洗啊洗啊,却怎么都洗不干净。我天天做噩梦,梦到她又回到我身边,说我是杀她的凶手,要掐死我给自己报仇。十几年了,那个噩梦一直追逐着我,我从一个地方漂泊到另一个地方,从一座城市潜逃到另一座城市,但内心深处始终被黑暗所笼罩,它就像一个诅咒,让我无处可逃。”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温驯而无助的孩子,我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希望趁机把他拉下来,带他离开防护栏。
他突然警觉起来,双手紧抓栏杆,“干什么?你放开我!”他突然像是疯了一样,猛地推开我,迅速地挣脱我的怀抱。
我上前搂住他的双肩,双脚用力一蹬栏杆,“扑通”一声,我们俩一下子一起摔倒在地上,我立马一翻身,把他紧紧压在身下。他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躺在地上半天没动。
“后悔了吗?”我张口问道。
他呆呆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是说,你对当初做的事后悔了吗?”我沙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再说,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他摇了摇头。
“那就好。那些并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应该受到任何惩罚,没人能带你离开噩梦,除了你自己。它已经折磨你那么多年了,难道还不够吗?想想你的父母,你的亲人,你必须继续生活下去,而且要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他默默不语,轻轻推开我,慢慢爬起来,坐在旁边的地上,看着远方渐渐亮起的灯火。
我感觉自己精疲力尽,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句话也没说,仿佛刚才已经把所有的话全都说完了。
“十几年了,如果要死,我早就死了,哪里还会等到今天。”他喃喃地说。
既然不是寻死,那你刚才唱的是哪一出?言不由衷的家伙。不过,我没敢当面驳斥他,只能在肚子里腹诽。
“你是下边家家房地产公司的员工吧?”
“哦?你认识我?”我非常惊奇。
“我每天回来的时候,经常看到你在路边发小广告。”
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走到我身边,弯腰趴在我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作家,刚才讲的只是我最新创作的一篇小说,谢谢你做我的第一位读者,再见!”随后他转身,快步走下楼去。
夜幕降临,整个城市灯火辉煌,一弯新月斜挂在天边,似有若无。刚才发生的一切如梦如幻,或者本来就是一场梦幻吧。我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天台。
2017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