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0
伤口不算太大,在被刺入的那一瞬间就快速挣脱了,工头得知后十分紧张,在反复同李富贵确认没什么事后才放心。李富贵知道他紧张是因为没给出事的那个人买保险,出事的时间又是在工作时间内,算是工伤。工头关照李富贵一定要好好照顾,工地上的事不必担心,反正工期也都到了尾声, 李富贵客气的应付几句就挂了电话。
在他的舍友做完一些检查被送回病房后,医生将他喊进了办公室,他有些忐忑在脸色不太好的医生对面坐下。
“你是他什么人?”
“啊,我是他工友,一个工地的。”
“家里人呢?”
“不知道啊,他好像没家人。”李富贵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怎么了医生,伤的很严重吗?”
“那倒不是,伤是小伤,只是你的这位工友啊,身体状况很不好,不过最严重的就是……”医生微微叹了口气,把检查报告递给了他:“做检查时候发现他的胃部……”
李富贵听着医生向他解释着病情,眼前就浮现出了自己这位舍友在好几个夜晚蜷着身体似是疼的发抖的模样。
离开医生的办公室,走到病房门口时,李富贵发现手里的纸居然在颤抖,低头看了之后才发现是他自己的手在抖。不仅仅是因为病房里那个人身上所患的疾病让他痛心,还有刚才在巧合下得知的一些信息。
原来一直被他称为‘大高个’的男人,是有名有姓还能享受医保福利的人,他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一直都在向其他人隐瞒着自己的真实姓名及来历,在进了医院已经通过他的身份证将要给他办理入院手续时,对方却主动提出要自费治疗,不去动用任何社会福利医保费用。李富贵想了想,猜测着大约这个大高个是怕仇家寻仇,才会这样坚持隐姓埋名的生活,一般警察都会有比较多的仇家,但下午遇到的那个寻找着他舍友的男人脸上分明布满担心和关切,并非像是要寻仇的样子。
而最令他惊讶的,则是这个男人的年龄,那张他亲眼看到的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比1990年出生的他,只大了五岁,他一直都以为对方比自己大十几岁。身份证照片上的人很年轻,比现在要胖不少,还有微微的笑意停留在脸上,若不是跟对方已经认识两个多月,李富贵都不敢保证那是他舍友本人的身份证。
走进病房的时候,里面的人正靠在床头安静的坐着,见他进来后对着他看了一会,问道:“是胃部么?”
李富贵一时愣在原地。
对方仍旧看着他的脸:“恶性?”
李富贵忐忑的递上了医生给他的纸,诊断结果上出现了好几次那个看上去就十分恐怖的中文字。
“还有多久?”
李富贵愣愣的站在床边:“什么?”
“医生说,我还能活多久?”
李富贵只觉自己的语言能力都快失去:“三,三个多月……”
对方的右手轻轻摩挲着左手腕上的手表,平静的答:“知道了。”
李富贵不敢相信一个人可以这样坦然的面对自己已经恶化了的病情,对方的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情绪甚至比平时还要冷静些,让他这个局外人反而觉得抑郁难当。
“你是,怎么知道的?平时,胃就会很痛吗?”
“有一点。”对方的视线飘向了窗外,“我并不知道,是刚在手术室里,听到外面的医生说的。”
“哦。”李富贵突然觉得鼻翼传来一阵酸楚,过了好几秒后他才发觉自己这其实是有想哭的冲动,只好赶紧找个话题引开自己的注意力,“那个,工头给了一笔钱,够付这次的医药费了,我这就给你去交。”他逃难似的远离了这个病房。
住院病房通往医院门诊部要经过一条长廊,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后李富贵才觉得刚才在病房里那种胸闷的感觉好了很多,但只要想到那个被他认作年纪是四十有余的男人,其实真实年龄连30岁都不到的时候,他就又有些忍不住心头泛起的那阵阵酸楚。
缴完费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他仍旧在病房外踟蹰了一会,打算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后再进去,现在患上癌症的人可不是他,连患病的人本人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悲苦情绪,他更不能苦着一张脸去面对里面的这个人。
但当他透过病房门的玻璃往里面望去时,心跳却突然慢了半拍,接着他就像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原地,一动不能动。
半坐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已经把手腕上的那只表取了下来,握在手心里凝视着、亲吻着,对方的眼神里饱含着温情和浓浓的爱意,甚至让门外的李富贵会错以为这个男人所面对的不光只是一只手表,而是至亲至爱之人。
一个激灵后李富贵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
也许,这只手表就是属于对方曾经的一位挚爱啊,可能这只手表的原主人离开了,只留下这么一样纪念物供对方思念。
接着他看到对方流着泪水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笑容,那像是摆脱了长久的痛苦之后终于得以解脱的笑容,在门外的他看来,有着无尽的凄苦感。
李富贵回忆着过去两个月里获得的所有信息,再次在心中推测着里面这个男人的经历。大概是在三年多前,曾经拥有一个能够相伴一生的人,可后来因为什么意外或是变故,这个人离开了,从此那个本该在30岁的年纪意气风发的男人,就逐渐在痛苦的思念和自我折磨中,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而他无法想象出来的是,他们曾经有多么恩爱甜蜜,如今才会让这个男人甘愿过上如此悲苦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体力折磨中生生将自己熬出了癌症。
李富贵就这样待在病房外思考良久,直到路过的医护上前询问,他才清醒过来,发现离他缴完费回来已经过去了有15分钟,再次看向病房里,里面的人已经恢复了平静,像之前那样正望着窗外。
但李富贵能感觉得到对方身上已经被完全改变了的气场,像是那一张医院诊断证明终于让对方放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变回了原来的状态。
李富贵有些窘迫的搓了搓自己的脸,推开门走了进去。
“大高……”在知道了对方的名字情况下再喊出之前的称谓让他觉得尴尬,轻轻嗓子继续走了几步,“那个,陈……”但要直接改口说出对方的真实姓名,又十分不习惯。
对方回头看着他的窘态,脸上竟泛起了微微的笑意,语调也比从前多了几分柔和,“按你的习惯来叫就好。”
“啊好,大高个,你那个……”李富贵扫了一眼旁边柜子,没人送来什么水果之类的,只能尴尬的问,“要喝水吗?”
病床上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富贵。”
印象中这是对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弄的他更是紧张不已:“啊?”
“你想听我的故事么……”男人看着他淡淡的说,“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让我告诉你,我的经历么?”
李富贵看着他点点头:“所以,你愿意了?”
“嗯……”男人又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那只表,眼里依旧是他刚在病房外看到的一样,饱含着温情,男人轻声说着,“我好像,终于……能看清那道光了,好像,也离他,越来越近了……”
李富贵站在病床旁努力消化着对方温柔的话语,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言语中的真正涵义,有些忐忑的问道:“她,不在了吗?”
“快四年了……”对方摩挲着自己手心里的物品,眼里释出了悲凉,“富贵,你是不是觉得,在工地干活的时候,才是每天最累最苦的时候。”
李富贵从一边拖来一张椅子坐在病床旁:“那肯定的啊,每天搬那么重的东西,不累才怪呢。”
“但对我来说,是相反的……人的身体,一旦停下了四肢运动,除了睡眠的时候,脑部都会开始不停的运作……”对方斜靠在医用靠枕上,继续缓缓说着,“每当我闲着没事干的时候,我就会控制不住的去想他……那些时刻,对我来说,才是最难熬的。”
李富贵的心头顿时涌上一阵酸楚,对方果真是如他所想的那样,为了让自己失去思考能力,才会来这个工地:“所以,你才会这样不停的干活,就算不是你的事,你都愿意去替别人干。”
“在你看来,我是个很好的人么?”
李富贵连连点头:“是啊,虽然你不太说话,但是我说句真心话,你是整个工地上,最实诚的人。”
“其实不是,我是个很失败的人,我伤害了很多人。”对方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个称职的朋友、兄弟,答应要做到的事,却没有做到,不告而别,直接断了联系,可是他们却还在不停的找我;我不是个好儿子,在我父母希望我陪伴他们安度晚年的时候,我能给他们的,只有一大笔钱而已;我更不是个好情人……”他轻抚着手表的表盘,眼眶泛红,“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前,都没有对他说出他最想听的那番话……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却没能在他的身边……”
李富贵坐在床边又有了想逃离这个病房的冲动,只因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正散发着浓重的悲伤,让他难以招架。
幸好,在他就要站起身的时候,对方将话题转移了。
对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又从一边的床头柜里翻出几张纸片和笔,在第一张纸上写下了6个数字后连同银行卡一起递给了他:“这是我三年多来的工钱,不是很多,但够你让自己过的好一点了,密码写纸上了,你先收着。”
李富贵疑惑着接过,愣了几秒后才想到要拒绝,将手里的银行卡和纸片又试图还到那个男人手里:“你这是干嘛?”
“富贵。”对方看着他的眼睛说,“在我告诉你,我的经历之前,要麻烦你,在三个月后,替我做一件事,这些钱……”他低头看了一眼李富贵手里的卡和纸,“就当是给你的答谢,本来,我也用不到了……你收着吧。”
对方的眼里没有像工头和其他人那样虚伪又敷衍的神色,让李富贵也无法做出对他人客气时的推拒,只能愣在椅子上抓着手里的东西,他看了眼那张纸片,上面写着6个数字:860417
李富贵吸了吸发酸的鼻子:“你说吧,不论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给你去做。”
对方又在第二张纸片上写下了一些字后告诉他:“等到了那天之后,把我的骨灰,交给这个人,这是他家的地址,他会知道,要把我放在哪里……”将纸片递给了李富贵后他沉沉叹了口气,“这应该也是,我做的,最后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了……”
李富贵接过纸片,上面写着一行地址,和一个人的名字,两字的名字拥有和他一样的姓氏:李晨。
“你们见过的……”对方把笔放回病床旁的床头柜里,“就在下午,那个在寻找我的人。”
李富贵捏着纸的手顿时僵在那里。
对方熟练的将手心里的那块手表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扣好:“还有这只表,到了那个时候,你也一起,交给他……”
李富贵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在过去的日子里,他非常渴望听到面前这个人说起从前的经历,但当对方真的答应他了之后,他却因为预感到这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故事后而有些后悔,但事到如今他已无法拒绝,内心的好奇心会逼着他去聆听这个故事。
对方陷入了回忆一般视线飘向窗外,喃喃道:“刚好是十年了,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戴着这只手表……三个月的时间么,也许,不够我把这个故事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