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起
我叫翠袖，名字是我娘取的。我爹听了很嫌弃，说这个名字不好、有风尘气味，但是他也取不出什么好名字来，于是我就一直叫这个名字了。我并不知道风尘会有什么气味。印象里，这座塞外小城起风扬尘的时候除了呛还是呛，大家会用袖子遮住口鼻，大概翠袖和风尘就是这样的关系吧，的确不大好。
后来，等我知道什么是风尘气味的时候，我已经到了一个好像很风尘的地方。
这个地方，叫烟雨楼。
如果那时候我爹还在世，一定会非常嫌弃，比嫌弃我的名字还嫌弃，因为这个“烟雨楼”的名字实在是太风尘了，比我的名字风尘不知道多少倍。
然而，小城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最不风尘的地方。
这里，是所谓的舍弃之地，只有被舍弃的人，和决意要舍弃什么的人，才有资格进入。
听说，不论是村野粗妇还是柔弱娇娥，一入楼中，都是一样自力更生、无人怜惜照拂，从此再不得出。
还听说，在普通人眼里，这里不啻鬼域，虽然名字叫楼，却如同小城，里面的人如同幽灵，以黑布遮身，以尘土为食，时刻为命运饮泣。
更听说，楼中有妖魔灵怪之物与人混居，晚间以鬼火照明，光怪陆离。
从小，我就无数次地听不同的人讲述着这些或真或假的传说。后来，父母辞世，三日之后，我动身到烟雨楼去。
后来，我就在这里静静地过着日子，看着身边的人来来往往……

（一）小七
世上有些事情，注定了是躲不开的，比如两个人的缘分。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世上还有些事情，不管是不是注定的，都放不下，比如应在心里的承诺。无论是生、是死。
小七，并不是我唯一的朋友，却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相处做到了有始有终。之所以先讲她的故事，不是因为她多么精彩多么特别，而是因为她和我共同开启了这段光阴。
那天，我独自踏上了去舍弃之地的路。在路上，我看见了她，虽然只是她的轿子，但却让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是一顶太精致的轿子，比新嫁娘的轿子还要精致，连抬轿的轿夫看起来都不粗俗。粉嫩嫩的布幔，亮闪闪的彩绣，似乎是世上的唯一的一点明朗，在铅灰的天空和沙土飞扬的道路之间硬要破开一条道、透出一口气来。
我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粗布破衣，心里百味交杂。这彩轿和我赶路的方向正巧相同，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要去做什么。我干脆换小路走，也免得一路上看着它胡思乱想、忍不住自怜自叹，徒惹心酸。
出了城，茫茫然不辨时辰、不知远近，只是一味沿路前行。路上渐渐不见了人烟，树丫横生，野草芜杂。
城外的路不好走，荒郊野岭，羊肠小道，草有人高。走着走着，脚下小路铺上了粗糙的砖石，平坦起来，路边草木也渐渐显得规整。道路渐渐开阔，路边有造型古怪的石灯塔。我终于看见了一处院落。
与其说是院落，不如说是庄园，因为大得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住家。外墙足有三人高，院子里高楼成片，高高低低沿地势而建，半空架着或曲或直的廊桥复道，交错相连，使这些楼阁看起来好像是很多座，又好像是一座。不管是楼阁还是院墙，都一样是极其常见的白墙青瓦，干净冷淡。
我慢慢走向这片庄园，庆幸着终于抵达，也忐忑于未知的未来。站在那高大的门前，心中更觉不安：墙高得看着就发闷，若是里面规矩森严，我大概会不大好过；厚重的门关得严实，看起来更甚于城中寺庙的正门，门里会不会真如传说般关着妖魔？正神游的时候，突然，我身旁落下了一抹鲜艳。那是我躲了一路的彩轿，原来也是到这里来的。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到这传闻中的的鬼域来？

天光突然一暗。我抬头望去，一个人打着转儿，缓缓落下。不知是从哪里出现的，也可能是从某一楼层跳出来的吧，但是当我看见的时候，她已经在那一小块蓝天里，仰头看去只能见到层层叠叠的雪白裙摆和她黑色的高底绣鞋。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轻盈落地，点着石榴红胭脂的眼角风情万种地一挑，微笑。
“果然是两个人啊~”雪白的蕾丝折扇掩着下半边脸，看不到她全部的模样，但是可以听到话语中满盈的笑意，嗓音出奇的爽朗还带着一点憨厚，和外形一点都不搭。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灵猫。别觉得我奇怪，以后你们会和我一样的。好啦，现在跟我来见楼主吧~”折扇一收，我看见了她小巧的下巴和染成鲜红的唇。
连让我们自我介绍的时间也没有……
我们默默跟在她身后，随着高底鞋敲击木地板的嗒嗒声走上楼梯——这些楼像是南方的竹楼，只不过改成了砖石结构的地面铺设上木板，听声音似乎是架空了的，楼梯在外面、走廊在外面，甚至有些厅堂都是全开放的，挂着纱幔或帘幕，看起来精致剔透。到了冬天他们不冷吗？我望着灵猫的背影胡思乱想。
蓬松多层的大裙子，肘部往下骤然散开成大喇叭的奇怪袖子，点缀闪亮饰物的卷曲黑发，异常纤细高挑的身材……哦，她才是要让我仰视的人，是真的仰视，我从来没见过女孩子能长这么高的，恐怕寻常男子在她面前都要败下阵来……
说好的“以黑布遮身，以尘土为食，时刻为命运饮泣”呢？！明明就是一副衣饰华美、生活优渥的样子，无拘无束开心得很！
“那边就是了哦。”脚步突然放缓，走神的我差点撞在她身上。
我们在架于半空的长桥上，顺着灵猫示意的方向看去，是长廊对面一个半开放的大厅。大厅里有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在做着什么。
“楼~主~哇~”走过长桥，又绕了半圈外廊，灵猫摇着扇子晃进了大厅，“人~来~啦~”语气说不出的活泼。
这和刚刚从天而降优雅神秘的样子不大一样啊……我悄悄转头看美人，美人还是端庄稳重的大家闺秀样子，面容平静，波澜不惊。

房间不大却也不算小，很干净，陈设大方美观。待我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天色已晚。外面有人敲门。
是小七。
脂粉装饰尽去、绑着双马尾、穿着灰色短衣长裤布鞋的她，依然清新美丽，朝气蓬勃。
“袖子，吃饭啦！”
“哦……好……”袖子，听着略奇怪啊……
这里的门，从外面没法上锁，只有一条小小的门闩，真的不怕丢东西么？
我还在不放心地回头，小七已经挽起我的胳膊往楼下走。
“小七……”
“诶？”
“你……有很多值钱的东西吧？”
她站住了，在比我矮一级的台阶上回头看我，漂亮的桃花眼睁圆了，里面一片清澈，是单纯的疑惑。
“会怕人拿吧。”
她轻轻笑起来，好像一支雨后的白兰。
“或许值一点钱，但是在这里，谁在乎呢？”
“总是会有人……”
“而且，既然决定来到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舍弃……”是啊，这里是传闻中的舍弃之地啊。
“是啊，来了就意味着连自己都可以舍弃掉。”
“对，我是个被舍弃的人啊……”一股无所依托的无力感袭来，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这时候，仿佛只有这个和我同一天来到这里的女孩子能给我力量。
“我听说，这里对于被舍弃的人来说是天堂，对于舍弃的人是地狱。然而，我还是要来。”她笑容微敛，轻咬着粉嫩的下唇，“非来不可。”
“你……舍弃了什么？”
“舍弃了自己啊。”似乎满不在乎地说着，可我能感觉到她的沉重。
谁能真的舍弃自己呢？我是无法想象她这样娇养的女孩子舍弃自己会怎样。
“吃饭啦！赶不上的饿着啦！今天有新菜啦！”

楼下有一个矮胖的女子，面色红润，身着石青交领衫子、松绿裙子，作未嫁女打扮，一手执饭勺，一手拎平底锅，一边用力敲打一边放声大喊，一遍又一遍。我想，这应该就是爱神。看她喜滋滋一副为手艺自豪的小厨娘样子，我觉得她不该叫爱神，应该叫厨神才对。
可是，这是叫我们俩吃饭吗？这是召集所有人吃饭吧？！
“喂，你们两个，新来的吧？”刚下了楼，就被她叫住。别说，她普通讲话的声音还是很甜美的。
“噗……”看着她喜气洋洋的圆脸，我忍不住喷出了今天第一个笑。
爱神慢悠悠走过来：“啊，让我猜一猜~~~”她眯着喜庆的细眼睛盯着我，“你是翠袖！”
“嗯嗯，我是翠袖……嘿嘿……”她有点小心机的、故意装作贼溜溜的样子特别可爱，让我一看就想笑啊。
“那么你就是小七！”她跳起来挽着小七，“我就说我认不错！走走走，我带你们去吃饭！”
然后她就带我们从楼和院墙间一米多宽的夹道走过去了……
“你当心啊，别卡住了。”喂，小七你婉转一些啊，爱神大概会生气吧。
“没事儿，卡不住！”爱神毫不在意地努力向前走，“你们走错路了。下次别下楼，出门沿着走廊转到楼的另一侧过长桥啊走廊啊什么的就没这些事儿了，还近便，再不济从另一侧下楼走院子也行。下次记得啊。”
终于挤出了夹道，豁然开朗。
眼前是我们在长桥上时根本没注意到的景色：嘉木碧草、娇花粉蝶，山石溪流，荷池曲桥，凉亭秋千。
小七满脸惊异之色：“我家那园子也不过如此了。”
我不懂欣赏什么庭院建筑，不过，看她来时的彩轿，何等精致，由小及大，她家的园子肯定差不了，那么她说好就一定是好的了。
走过花园，前面有一座悬山顶的二层小楼，一样的青瓦白墙，看起来却朴实了很多。

“咱们这地方大，我都走累了。呐，你们看，这是咱们最朴素的地方了，一层这个就是铺子后门，通铺子和仓库，人都在二层呢。”爱神一边讲着指着，一边带我们到二楼，站在外面廊上都能听见里面的说笑声。
小七站在门口望了一眼里面的欢声笑语，喃喃道：“好多人……”我拉着她要走进去，她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不，不，让我准备一下……”小七背过身去，双手蒙住了脸，慢慢蹲下身，把自己藏在了门边的阴影里。她连耳朵到脖子都涨红了，有什么从指缝中慢慢渗出来，又滴落在地上，成为一点一点暗色的湿迹。
我蹲下来，轻轻抱住她，把她的手从脸上拿下来。
那个直率开朗的女孩子，那个在压抑的庭院里也能八风不动的女孩子，这一时泪流满面。
“小七，你怎么了呀……”
“我很怕……我以为我准备好了……”她抽噎着，似乎是对我说，又似乎是对自己说，“我可以打理好自己，我可以站在我的轿夫面前，可是我不敢进去。我觉得他们都在看我，都在议论我，不管是好，还是坏，我都没法忍受……”
我看着她抱紧自己、把脸埋在手臂上，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算名门闺秀还是公侯小姐，但我知道，她是那种久藏深闺、不会抛头露面的姑娘。这样的她，可能从彩轿上下来、站在轿夫们面前就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勇气。轿夫好歹是家仆，现在却要面对一些陌生异性，这想来应该是她所不能承受的羞耻感吧。
她决意舍弃自己，所以来到了这个地方；家教赋予的羞耻感，又阻碍了她的脚步。
“我明白的。我陪你好不好？”我从小摸爬滚打惯了，异性什么的，抛头露面什么的，我才不在乎。
爱神把胖胖的小手伸给小七：“又不是要去风月场所，这是做什么？从今天起，你就把他们当成还没见过面的远亲兄弟，哪有人看着自家人还觉得难受的？”
她望着眼前的地面，像下定了决心一样擦了擦眼睛，推开爱神的手，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既然来了，总是要过自己这一关。我们进去。”
“那就快进去吧！今天我做了好菜，晚了会被那些孩子连盘子都吃了的！”
小七揉着眼睛，泪水还没干，就笑了。

从那时起，我和小七就住进了这烟雨楼。开头的那些日子，我一直在伯然的房间里量尺码比样子，因为他说我的衣服太破了，他正有些布头，免费给我做新的。我穿惯了破衣烂衫，突然有人给做新衣服穿真有些受宠若惊。而小七则在自己房中摆弄各色的丝绳彩线，似乎做着什么精致的东西。后来，我很亲近快人快语的爱神，经常去厨房给她打下手连唠嗑，小七则是和沈扬熟络了起来。
“师父，慢点跑诶，我我我不行了……”我帮爱神剥着葱，都不用从厨房的窗子往外望，一听就知道是小七跟着沈扬正在练功。
那时，距我们进烟雨楼已有月余。我拿着伯然新做的衣服去找小七：第一次穿这么好看的衣服，总想和亲近的朋友分享一下。进了门，就看见小七的活计也已经做完了，她正拿在手里细看。
一条粗实些的竹青色绦子，一条纤细些的水红色绦子；一条栗色剑穗坠着一块龙形翡翠件，一条桃红剑穗坠着两个精致银铃。
“袖子，你看，这是我给师父做的！”她笑眯眯地把东西在我眼前一扬，“好不好看？”
师父？我有点懵：“你啥时候有了个师父啊？”
“昨天。”她回答得很干脆，“沈大哥答应收我做徒弟啦。明天正式拜师，这个是我的拜师礼。哎，袖子，你说师傅会不会嫌我送的这个简陋啊？”
“不会不会！沈大哥一定不嫌的。”我说的这是真心话。就这还简陋？好歹是徒儿亲手编了孝敬师父的，何况单单那块翡翠龙就挺值银子。
小七满眼都是崇拜：“跟你说，师父可厉害了。我才知道，咱们这儿不管后院还是铺子，安全工作都是他负责的。师父以前是个军官，真的上过战场的，立下很多战功的！还有啊，他曾经……”
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讲述师父的英雄事迹以及高风亮节，我觉得自己的嘴都要合不上：“那么厉害？”当兵的我不是没见过，但是大多都是兵痞，什么看城门的、征税的、欺负老百姓的，像她讲的沈扬这样真正千里奔袭、征战拼杀的，还真没见过。
“当然咯！我也想那么厉害，我要跟师父学功夫，我要当女侠！”
“啊，好吧，小女侠~”我笑着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她，“伯然给我做的衣服，女侠请过目。”
“噫——”小七笑着接过衣服，一件件展开看了，满眼惊喜，“这花色让他拼的，绝了。这回你有漂亮衣服了，我得给你凑点东西。”
一条绣带搭在樱桃红的裙腰上，温暖的杏色，两端绣着蜿蜒葳蕤的长生草，两头坠着闪闪的透明晶石水滴坠子。
“原来，你那几天绣的是这个呀……”说不感动是假的。
“路过伯然门口看见的，既然有了新衣服，还不漂漂亮亮地把东西配齐了？”
“小七，谢谢你！”
舍弃之地，真的不坏呢，至少可以有温暖的人情。

“呃……”沈扬尴尬一笑，无视掉小七郁闷的眼神，“那咱接着说啊。第三，要尊老爱幼，见义勇为。习武之人必有德，为师传你功夫是让你拿来做好事的，若是习武为恶，不如不学。第四，习武之人，应以天下为己任。常言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然而，帝王也会失德，也会犯错，所以我们习武的目的，是护一方水土、为苍生造福，是效忠天下、为国为家，不是效忠帝王。这些，可理解了？”
“徒儿明白。”
“礼成！起！”那女子看小七站起，自己向沈扬一抱拳，“恭喜沈大哥。我先走了。”
“这就走啊？早饭了。”
那女子长叹一声，转身大步离去，很快消失在林中。远远随风飘来一声：“若能不走，我愿意留在这里一辈子。”
小七奇怪地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师父，这是谁啊？”
“这是个身不由己的人。”沈扬苦笑，“也是这儿的人，自己愿意留下，但只能心留下，人留不下。”
“她是舍弃的还是被舍弃的呢？”
“都不是，如果勉强说，应该算是舍弃的吧，但是她舍不成。”
“这……这算什么情况啊？”小七困惑地皱着眉，手指揉着自己的额角。
“以后我慢慢给你们讲。走，还有小翠袖，咱吃饭去。”
“好嘞！”被微凉的晨风吹得清醒之后，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女子是什么人，也听完了她的故事、看过了她的经历，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那是一个，和小七有些关联、但又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从那以后，小七就和沈扬形影不离了。小七性格中的刚性都被激发出来，师徒如父子，沈扬也是下了功夫上了心的。练功夫，我不懂，可我知道什么叫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知道练武人的辛苦不是说说而已。也难得娇生惯养的小七能坚持，虽然苦不堪言，却从没说过要放弃的话。
日子平淡如水，一天一天过去。夏去秋来，我们领到烟雨楼里照例发放的换季衣装第二天，就是我和小七去铺子工作的时候了。
“袖子你放心，要是真有坏人来，就算楼主来不及赶过来，我和师父也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小七兴奋地捏着小拳头。她的皮肤黑了些，眉眼间多了几分坚毅，身姿也愈发挺拔。
早上灵猫来传话，叫我们换一身衣服再去铺子里。毕竟是面对外人的工作，要穿点浅色干净又不过分鲜艳张扬的。我穿了伯然做的藤紫色对襟衫子配堇色褶裙，头上被灵猫用一根木簪简单挽了个似松实紧的花苞髻；小七穿了件粉蓝交领上衣配碧蓝长裙，头束双鬟，可爱极了。
到了铺子里，楼主已经坐在柜台里，依旧是银簪低髻，穿着那身张牙舞爪绣红花的黑纱衣裙，桌上一杯浑水，手里缠绑着五颜六色的零件。见我们进来，笑嘻嘻地招呼着：“美人儿们过来啦？哟，我看看，伯然这一季的衣服做得还是很正常的嘛。不错！漂亮！”
小七走到铺子门口然后转身向内打量着铺子，满脸的疑惑：“好眼熟啊，我好像来过这儿呢。”
“诶？你来过？”这话说得让我也感觉有点不对劲。
初到烟雨楼的时候，我们并没有什么熟悉感，而且确实觉得这是个人烟罕至的奇特地方。但是它对外有一个铺面，按理说，没有什么店铺是开在人烟罕至之处的。而若是一间寻常店铺，普通人比如小七或者我来过店里，那不足为奇；但既然是一个人来人往的店铺，又怎么会被传成一个鬼魅横行的地方？
“有可能你们都来过哦。”楼主还真的点头。
我不禁也打量起这间铺子。进门右侧打横一张桌两把椅一套茶具，显然是供客人休息等候使用；墙上挂着一幅幅风格迥异的书画和绣品，大概是楼里众人做了拿来出售的；半人多高的架子横杆上挂着一排排式样新颖的衣服，显然出自伯然之手；正对门就是柜台，柜台里一边摆着鲜艳精致的各色首饰，一边放着发绳丝绦、腰佩扇坠等物；柜台里侧墙角有些清洁用具，柜台后面的墙上还有个黑布蒙着的神龛，除了香和净水再无供奉，店内满是不知名的奇异香味。
看起来，真的就是个很平常的衣饰铺子，不过是货物精巧别致了些。

“我一定是来过。”逛了一圈后，小七更加肯定地指着柜台里一只嵌金丝流云白玛瑙手镯，“上次我看中这个镯子没买，念念不忘啊，不会错的。”
半透明的白玛瑙手镯如同一轮皎洁圆月，安放于打开的锦盒内。虽然白玛瑙并不是什么难得的材质，但上面用细细的金丝嵌出了流云图案，线条流畅，工艺精致，华贵却不艳丽，清净而不寡淡，的确是小七偏好的风格，难怪她会念念不忘。
“诶，不对啊……”这种出身的女孩子会特意登门买东西，买不到还念念不忘，那不就意味着这个铺子还蛮有名的？
“就是啊，烟雨楼……铺子……我说怎么这么熟！”小七拉着我跑到铺子正门外的院子里，回头看这个小楼、这个牌匾，再看看院门外。
院门外和后面完全是两个世界：门前是铺着青石板不宽不窄的正道，道边就是是烟雨楼的铺面，不远处还有其他几处寻常屋舍，相比之下烟雨楼的铺面也并不特别大；门前路边小河清清，上架一座小石桥，河岸垂杨依依；河对面也是一溜儿平常人家，有的开了商铺，售卖各种用具吃食。
这明明就是出城不远的地方好不好！虽然没有城里繁华但也是很热闹的。
诶？河对面村塾门口笑呵呵向我挥手的人好生面熟。
藏青道袍，方巾布鞋，白白的圆脸，灿烂的笑容。
“袖子你……哎呀，那不是蒙夫子吗？！”小七也看见了对岸的蒙夫子，然后，转头直奔楼主而去，“楼主，不是说一入楼中再不得出吗？蒙夫子为什么在外面的学堂里？”
楼主一歪头，故作诧异地睁大了眼：“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入楼中再不得出？我从来没说过啊。”
小七呆立当场。

“咱家后院那么大，万一缺点什么合用的东西来不及回去拿，还不是要管左邻右舍借嘛，这不就得出门嘛。咱是有邻居的，逢年过节也得串门送礼敦亲睦邻不是？诶嘿，你看看，这儿可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
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哪来那么多传说！
我和小七风中凌乱。
“所以你们之前来过也不奇怪啊。顾客只逛铺面，没有往后面走的，没人到过的地方当然就很神秘了，何况，咱家后院多大啊，那可是一直延伸到山里头的。”
小七无力地抚额：“我早就该想到是这里的，我还来买过首饰呢。”
好吧，其实我也知道，或者说早该猜到的：烟雨楼衣饰铺子。真的蛮出名的……
然而出名的是店铺，一般谁会把“著名店铺”和“舍弃之地”联系起来啊？！何况从前门走和从后门走完全是两个世界啊！后面在山里，早晚雾气弥漫影影绰绰，冷清诡异吓死活人，前面却小桥流水阳光明媚，啊，还要敦亲睦邻。
这种认知反差让我有点接受不能：“楼主你为什么不早说啊？明明出城不远就是了，还让我们走了那么远山路，提心吊胆才找到后门。”
楼主很没良心地耸肩：“从后门进来是考验嘛。名字的话，总共就一个烟雨楼，你们自己联想不到，怪我咯？”
自家老板精神不太正常恶趣味太多，怎么办？急，求解答。
看着做无辜状埋头辛勤工作的楼主，我有一巴掌抽上去的冲动。如果她不是我老板，我真这么干我跟你讲！
小七嘴角微有抽搐，我想她肯定也觉得上了某黑心老板的恶当。
“小七，你要淡定啊……”
“不，我只是在想如果我认识的人到店里来买东西怪尴尬的，我要怎么解释这个事儿。”
“用实话解释啊~”楼主你还多嘴……
“老板你到时候不罩着我我就报复你。”小七恨恨地说着，“偷袭，套你麻袋，敲你闷棍……”
“小七！”我凄厉地喊了一嗓子，“你变了！都长歪了！”
“乖，快把她掰回来，楼主有赏~”
“就是你带歪的好么！有这么个歪老板，我迟早也得歪……”
“啊哈哈哈~我就歪了你们俩咬我啊~~~嗷嗷嗷你们真咬啊！”
我看看小七，发现小七也在看我，彼此眼中，同一个大字：该！

笑也笑了，闹也闹了，虽然事实真相让人有点心里别扭，但是这个地方好歹还是不错的，该干的活也还是要干的。楼主举着两只满是牙印子的手继续干活儿，缠缠捆捆，粘粘贴贴。做完一个烧蓝多宝的簪子，起身洗手，给神龛添了香、换了净水。
在铺子里，每天没什么事儿：早上起来打扫，把新做好的东西找显眼地方放上，收拾完了楼主就亲手给神龛添香换水。外面要是进来了人，我们就一起招呼，推销商品，如果来了熟人，楼主会安排小七躲到后面去——毕竟舍弃之地只能舍弃过去，却不能抹杀记忆。闲的时候通常是楼主做着手艺，小七拿着花撑子绣花，我手笨，就用各种颜色的丝绳打绦子带子。
除了这些之外，有的时候还会有邮差上门。烟雨楼的固定合作人不多，这家信使组织就是其中之一，名字叫“王爷快递”，口号是“王爷快递，包您满意”，然而看不出和“王爷”有什么关系。邮差小哥隔三差五就要上门，有时候是送来各种物品、钱财，有时候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书信，走的时候偶尔顺手带走要邮寄给别人的信件或包裹。
经常到铺子里来的这位快递小哥是个皮肤黑黑的、眼睛细细的和善青年。有的时候，他会向楼主要求约见灵猫。楼主若是同意，就会看见灵猫一阵风地从后面跑出来，和他牵着手到铺子旁边的会客厅去说话。楼主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干脆到烟雨楼来或者把灵猫带走，他也没有回答。于是，楼主再也没有提起过。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七天的时间，一闪而逝。
我们回到了后面。小七依旧每天跟师父练功，我上午跟楼里的华夫子学习，下午有时候和小七一起跟沈扬运动，有时候去厨房给爱神帮忙。
就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小七一天天变化着，没有了初见时那种被规矩条框拘束住的样子，越发活泼开朗，还带着点文艺和俏皮。虽然外表还是那个柔弱娇媚的美人儿，内里却有些东西静悄悄地就不一样了，那种为了自己的心意执意进入舍弃之地的倔强，已经逐渐外放、固化，成为了一种真正的坚强。

三月桃花满树开。初春的风沙过后，大片大片的桃花就开了，柳条儿就绿了，寂白了一个冬天的风景，突然就被染了娇艳鲜嫩的颜色。
有一天，晚饭后，我听见外廊上熟悉的嗒嗒声。高底绣鞋敲击着木质地板，一步一步缓慢优雅，只是听着就似乎可以看见来人袅袅婷婷的姿态。不过几响，便听见那脚步声停在隔壁门前，叩门声起。
“小七，楼主找你。”果然是灵猫没错。
“诶？楼主找我？”小七的声音略有些意外。
“大概是给你找了点事儿做做。”灵猫笑道。
我脑海中浮现了她折扇掩口轻声笑语的样子，真是风情万种不足描述。
木门吱呀一声关好，两个人的脚步声嗒嗒嗒走上楼。
似乎有什么不对？
灵猫来时，脚步声响几下，便到了小七门口，之前并没有声音；两人走时，两个脚步声从小七门口开始，一直响到楼梯口，好不有二十几步？楼主的房间在楼顶、工作的空厅在另外一侧还要向上走三层，托木质地板和廊在楼外的福，脚步声格外清晰。庭院安静，在她们没有转到楼体另一侧之前，就算上到顶楼我都是能听见脚步声的。
我就这样听着她们的声音过走廊、上楼梯，一层，两层……不知不觉已是满头冷汗。
灵猫会凭空消失掉，会从楼上跳出来缓缓落在地面，也会凭空出现吗？
这才是烟雨楼鬼怪横行传说的由来么？
可是这里明明是明媚温暖、平和快乐的地方啊。怎么会有鬼域好过人世的道理？
不久，我的门被敲响。我战战兢兢开了门，却只有小七站在门外。

“袖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啊？”小七诧异地看着我。
“我、我……”该不该告诉她我脑补到了很恐怖的事情？她会不会也有所察觉只是没有在意呢？
“你看！”小七强势地把我推进房间又推到镜子前，“你这脸都什么样子了！”
镜子里的我，脸青唇紫，如果这时候出门被外面的人看见，大概“烟雨楼鬼魅横行”的传闻就被坐实了。
“我……我怕鬼……”对吧！我也没有说谎啊。
“以后你不用怕了！”小七看起来倒是颇为欢乐。
“不……你不知道……”她和我似乎说的不是一件事吧……
“楼主都跟我说了！”
“啥？！”
“就是吧……”
晚饭后，灵猫来叫小七去见楼主。小七觉得有点奇怪，大家都在一起吃晚饭，为什么晚饭的时候不说呢？非要晚饭后单独叫她，不会有什么坏消息吧？于是，心里七上八下的小七就跟着灵猫走了。
“袖子你不知道，我想得可多了，都想到她会不会让我走人！我不想走呀！”小七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
“大概……这个……”被她一说我也后怕——虽然这里不是单纯的店铺会随便开除雇员，但是楼主毕竟还是一个做事随心所欲不太讲理的人啊。
忐忑极了的小七被带到了楼主居住的房间。那是个像阁楼一样的顶层独室，比其他人的房间大些，被帷幕、多宝格之类的东西隔得七拐八弯、迷宫一样。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路、找到了正在伏案书写的楼主，依旧是穿着那身绣红花的黑纱衣裙、喝着略显灰白的浑水，只是头发散下来、发梢蜿蜒拖在地上。
“桌子上那蜡烛，不知是什么做的，绿火！哎呀老天，绿光里头她抬头一笑，差点吓死我！”
“噗——”我实在是憋不住笑了，就楼主那德性，平时就笑得像个鬼似的，再披头散发点个绿火的蜡烛，那效果想也知道，必然是惊悚无比。
可是，真的，什么蜡烛能冒绿火啊！
啊不对，重点不是这个，应该是：什么火能是绿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