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孩子是否仍只是孩子,那颗通透的心在日复一日中,又知晓了多少繁杂尘世,往往出人意料。
明诚远没有到吃透局势的地步。每日从申报上瞥见的名字,五成得低头想上一阵方才弄清是坐在哪个位置上的谁,三成仅仅眼熟,剩下的全属两眼一抹黑。那些后来的一步看百、扮猪吃虎,此时都敛在鞘里,尚未磨刃。
但有些事不需要虑无不周才能看清。
隔了些时日,明诚觑见大哥练字,难得写的行草,洋洋洒洒一篇金错刀行。他目光虽专注在书上,心里却立刻转到了“山雨欲来”四字,也几乎立刻懂了,这件事,大哥绝不只是旁观者的身份。
原本明诚觉得大哥是最难看透的人,可渐渐地,懂他成了他的天赋。
刚离开那个囚他十年的地方时,明诚不易入睡,明楼便夜夜与他讲故事。
故事不论出处,小说戏剧、神话传奇、散文杂谈、冗长组诗,甚至有连续讲上几天的。明诚还记得,第一个晚上讲的是山海经,第一篇讲了几夜的是莎翁的皆大欢喜。
这些故事文体、内容各异,共通点是都很温和。他那时便想,明楼大哥真好。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样的好,便是一种温柔。这印象一直没变过。
然而谨小慎微仿佛已刻进明诚骨里,迫使他有如囚鸟,不得松懈。于是每每故事完了,为了不添负担,他总是装成熟睡的模样。
他便也发觉 ,大哥讲完故事,会独自翻一翻搁在床头的砖头本。等到了白天,这些书又都诡秘地不见了。先前不识字,不知是什么。待认得了,大哥也不避讳他。
识字靠的也是大哥。
搬过来约摸半月光景,明诚身上的瘀伤好了七八。他清楚记得那晚讲的与以往都不同,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泰否二卦,明诚心底隐约有些预感,又辨不清是什么,只得比以往更清楚地装睡着。
讲完了,明楼如常翻了两页书,突然道:“阿诚,你想念书吗?”
他最先反应的是,原来大哥一直清楚他没睡着的事,只是不曾点破罢了。
而后,才恍惚明白,这是在问上学。
从此,他的白天便安顿在了小学中,每晚的故事也成了小课——一开始说文授字、答疑解惑,后来经天纬地、信手拈来。明诚落下的十来年功底,这么东拉西扯的,竟也渐渐补足了。以致要搬出去的时候,明诚还颇为不舍。不知怎地,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后来细想,大抵是因为大哥给他笃定从容的印象太深,便不愿自己动辄情绪汹涌,以免差距过大。
于明诚而言,大哥是他竭尽全力而不落痕迹的追逐。若非大哥照亮他心头一点灵明,他又怎能看见这茫茫天地,怎知宇宙二字,乃是上下四方谓宇,往古来今谓宙?
他怕距离再远,就连隐隐的背影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