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恶人诛心
曹宁伫立殿外等候仁宗的传召,不由得望向远方阴沉的天色,乌云翻滚,恐怕又要变天了……
又低头看了手中的两份密奏,一份是襄阳的影卫传回,另一份则是八王爷的密讯。
小小的襄阳,如黑色海水般汹涌激荡,不会给风口浪尖的人半点喘息之机。
曹宁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时至如今,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把展昭当做朋友的,而不仅仅是公门同僚。他还记得当年展昭携了白玉堂来道谢时,带来的点心与佳酿,清甜爽口,至今回味。
“下官素晓曹统领清廉自律,虽说感恩之心至诚,却也不敢造次乱来,只好带了份薄礼聊表心意。”
曹宁点了点头,好个展昭,说话做事令人如沐春风还不忘给他曹宁戴高帽,难怪包大人如此喜爱,待他如同子侄,话说回来,这帽子他戴得倒是心安理得。
他尚在打量两人,却见展昭向白玉堂递了个眼色,那白玉堂登时会意,倒身便拜。
“江湖草莽白玉堂,多谢曹大人搭救之恩,若有机会,定舍身以报。”
没想到,这个江湖皆传桀骜不驯的锦毛鼠,竟对展昭如此“顺从”,哪有半点鼠猫不和的影子,分明是相携相契。
曹宁忙将他扶起,笑道:“罢了罢了,哪有那么严重。说到底还是圣上爱惜人才,本就不舍得治你的罪。今日咱们便服相见,也别什么曹大人了。咱们皆武道出身,走,练剑场上过上几招!”
不知怎地,这两人身上的江湖况味竟激起了他久藏心底的雄心豪情。
练武场上,英雄相惜,暂时抛却了官场庙堂,三人刀剑比试,各显神通,好不痛快!
直至月色初满,方才酣然收招。
曹宁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好酒,醇厚绵延,后味无穷,不知是汴梁城哪家酒坊的佳酿!”
白玉堂亦是仰首而尽,笑道:“汴梁怎有如此仙物,这可是我干娘的窖藏极品!改日我带曹大人到我干娘的酒坊喝个痛快。”
展昭虽也执杯,却十分清醒,忙低声道:“白兄,不可造次。”
微醺中,他恍惚看到白玉堂向着展昭慧黠地挤了下眼睛,仿佛那是他们之间在自然不过的交流。
“白少侠,你有一身好本领,如此浪迹江湖不觉可惜么,可曾想过如展护卫一般投身公门报效朝廷?我倒极愿做个引路人。”
真可惜……
曹宁心思回转,见殿内仍是寂静无声,回廊前更是一片无边的黑暗,黑暗的尽头又好似凝聚着一束光亮,亮光中,是静静伫立的展昭与白玉堂,一个端正守礼,一个洒脱不羁。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错了,从始至终,只有他效忠的是这个朝廷,是当今的皇上。而那两个年轻人,守护的,只是一片青天一个信念。那数月前,当他将襄阳地界的江湖异动尤其是疑似白玉堂的人密奏给仁宗时,是不是也错了呢……
终究还是异路人啊……
内殿的门开了,曹宁定了定神,闪身进入了无边的黑暗。
武昌府衙,金大人自得知了事态结果后,愈发心事重重,只觉得握在手中的腰牌,分外沉重,他明白这个年轻人的抉择,他这是在用生命守护他最珍视的所在。
他抬头,看向大厅内坐着的几人。金禄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一一略过,穆青衫与谢玉林是韩琦韩大人派来襄助自己的豪杰,元真则是天子指派协理府衙的护卫。说来话去,他们齐聚襄阳,皆是受命于天。襄阳一地,变数横生,难道真的是自己此前呈报天子的一纸密奏么……
他定了定神,方才向几人透露了因上级指令,暂不能调府兵参与营救的事。
穆谢两人对视一眼,兀自默不作声,元真此刻也是面色阴沉不发一言。
“三位英雄,可有何良策?”
元真方才站起身来,缓缓说了句:“请府尊答允我去监牢再审白花蛇。”
众人皆吃了一惊,白花蛇狡猾机诡,一口咬定与风尘女子只是私下瓜葛方才见色起意,此刻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见众人面带问询,元真不言,只是脸色更加沉郁。
府衙大牢内,白花蛇听到了声响,瞬息警觉万分。
昏暗的光,映照出一张俊秀的脸孔。白花蛇眯了眯眼,心底冷哼一声,此刻他并未将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
元真回身,向着陪同自己前来的张晋元说道:“烦请张捕头与众兄弟暂避一刻,待我单独会一会他。”
“这……”不知怎地,张晋元感到一股极大的压迫感,他略一沉吟,仍是顺了元真的意。
元真的神情被昏暗的光影遮蔽,已然看不真切,而张晋元却深切地感到,这个年轻人与月余前初到襄阳之时,竟是大大地不同了。
那白花蛇见差役离去,方才轻挑道:“小官爷这是要玩哪一出,草民既没杀人又没放火,不过是与个青楼女子惹了身骚气,怎么,要杀人灭口么?”
元真逼近白花蛇,只低声说:“我知道那幅画中的秘密,或许……比白玉堂知道的还多些。”
白花蛇收了嬉笑,直直瞧着元真的眼睛。
元真忽地吐口,竟是一段诡异的密语。白花蛇竟惊讶得无以复加。他知道魔女教死士水鬼的暗语,但元真说的又有所不同,更为奇异恐怖。
“你究竟是……什么人?”
元真不言,扯开自己的衣襟,胸口的印记愈加猩红如血,分明就是那画中的血月!
白花蛇冲向栏杆,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睛看个清楚,却被元真一把揪住衣领,冷冷道:“无论你用什么方法,不管你的内应是谁,把我今天的话告诉你的主子:别动展昭,或许……可以换取你活命的机会。”
待司徒燕来寻元真时,却只见到张晋元一个人在值守。听她说明来意,张晋元皱眉担心道:“元兄弟自打从大牢出来,脸色难看极了,我只以为他不舒服,他却话也不说一句便走了。”
司徒燕听罢,不禁暗暗担忧,众人正在商量设法援助展昭与白玉堂,这迫在眉睫的时候,元真却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了。
又回想起那个夜晚,梦呓的元真断断续续地向她倾吐自己的过往,她才晓得初见时纯良清隽的他原来是如此孤独深沉。不知为何,少女的心竟然泛起阵阵难言的滋味。
此时的元真,却在忍受痛苦的折磨,慢慢复苏的记忆就像重锤,狠狠地砸向他的头颅!
他猛地抱住了头,痛苦不堪,宛如困兽。
十一见他如此,忙抱住了他的手:“公子,你怎么啦?是不是小时候的病又复发了?!”
元真双眼血红,扣住了十一的手腕:“你说,姑父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十一大惊,忙推掌助他调息,“公子……冷静,怎能对将军如此不敬?将军……可全是为了你好啊……”
过不多时,元真才渐渐平复,却又好似陷入了回忆之中不再言语。
十一悄悄擦了额头上的汗珠,一个可怕的念头竟陡然而起,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个脆弱的谎言就会被嗜血的獠牙撕破,露出最不堪的真相。
迷糊中,元真感到有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肩头:“你时常便如此发呆,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或许我还能替你分忧呢。”
那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谈心,那时他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入了开封府三月有余,众人虽对他公礼相待,却因着涂善的原因而私下无往。唯有展昭与他相近,成了他最渴望亲近的人。而彼时形销骨立的展护卫已然悄悄修复了身体的伤痕,将一切的苦痛沉埋心底自以为无人知晓。
“展大哥,我……我时常会生出一种感觉,感觉自己被掏空了一块儿,好不真实。有时候这种感觉上来,真是难受得紧。”
展昭轻笑道:“你还如此年轻,怎地这番话听来倒像个老头儿?”
元真见他眉头轻展,眸色如水,似乎藏着温柔的魔力。
“我胡说八道叫展大哥见笑了。”
展昭看着他的眼神,郑重道:“我怎么会笑你?人活一世,各自艰难,必要尝尽人间五味,忍受熬磨,避不过的,只是你还年轻,断不该这般心事重重。”
元真多少次话至嘴边却又生生忍住,那究竟是什么经历,竟能把一位丰神毓秀的展大侠熬磨成现在这般内敛寡言的展大人的?
回想与他联手办案之时,甚或有些江湖同道竟也对他剑拔弩张恶言相向,骂他朝廷鹰犬不知廉耻,自己尚且怒气翻腾难以忍受,他又是靠什么支撑方才做到隐忍不发的?
“别说我了,我想听听展大哥的事,展大哥……你本已江湖扬名快意潇洒,为何后来会选择投身官府呢?”
展昭不答,反而问道:“那你又为何舍身入了官府,不去陪你师父做个修真道童呢?”
元真见他眼中带笑,知道他这又是在打趣自己,心中的抑郁反倒去了不少。
“我想的与展大哥一样,都是为了报效朝廷,做个良臣名将!”
展昭拍了拍他肩头,却轻轻说道:“这点我倒不如你胸襟气魄,若不是遇着包大人,我还是更习惯江湖漂浪。”
“那是自然,包大人可是片青天哪,你看汴梁城的老百姓谁不夸咱们包大人?对了,展大哥,你在江湖上也有不少朋友吧,怎么不见你说起呢?”
然而当年天真热忱的他,却丝毫不知道展昭心中的苍凉。
是啊,青天若在,光明不绝。
可是,守护青天与光明,何其艰难。坚守初衷与信念,又何其艰难。
“以后……以后若有机会,我再讲给你听。你今后若有心事难解,记得告诉展大哥,我愿意帮你排解,不要一个人撑着,知晓么?”
现在的元真摇头苦笑,展昭啊展昭,你真是个自负的人,自己已经背负得够多了,还要替别人分担解忧么?
两年了,自己跟在他身边两年,原来最不懂他的人,竟是自己。襄阳之行这趟皇差,令她痛苦,却也让他明白了不少……
蓦地,他又想起临行前公孙先生欲言又止的神色。
“元护卫,这趟襄阳公差,圣上准了你的奏,命你与展护卫同行。你……你要多照应着他些。”
自己一个初出茅庐无甚经验的小子,有什么资格照应展昭?既如此,皇上又为何要派自己前来……?
元真一个机灵,凭借自己之力,能照应他安然无恙么?
蓦地,往昔那种空茫无一的感觉再度席卷而来。
心魔,是人最大的痛苦,乱了心智,才是崩毁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