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不好意思。我们马上就要闭馆了。”
我站在一幅巨大的油画面前，听到背后传来礼貌而带着职业的疏离感的声音。
“再给我五分钟。”我说。
“好的。”短暂的停顿后，是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灯光一簇簇地熄灭，我头顶的光亮显得更加局促。
Chapter 2.
我读高三的时候，学校附近有一家私人博物馆。
大门深深地隐藏在街道里，馆内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展品。
每一次有新的展览我都会换上走路踢踢踏踏的那双鞋子，在长廊里咯噔咯噔地敲击着地面。
第一次遇见陈若的时候，她穿一身黑色的衣服背对着我，身形高挑颀长，肩胛骨薄薄的，后脖颈在暖黄色的灯光里呈现一种透明的釉质。
我踩着小巧的高跟鞋走向她，刻意地把脚下的地砖踏得更响。
我想看看她的脸。当我走近她的时候，闻到她袖口淡淡的柠檬香味，忍不住抬头望向她。
她终于偏了偏脸颊，给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真是帅气。我这么想着，心里飘飘荡荡的，像是芦苇尖儿飘出来的绒絮。
Chapter 3.
那天我在博物馆一直待到闭馆，在那之前她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她给别人讲解，我就站在一群人的最前面看着她；她坐着休息喝水我就趴在她的桌子前吧嗒吧嗒磕着鞋跟；她去厕所我就在靠在门外扣着手指。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她把馆内的灯一盏盏地熄灭。
我逃跑一样飞奔到门外，看着她气定神闲地夹着一支烟走出来。
“你不用上学吗？跟着我一整天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学生？”我磕着鞋跟，挑衅似的看着她。
“绿色衣领。九中校服。”她的语气更加挑衅。“……你是九中的？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啊？”“陈若。”她娴熟地弹掉一截烟灰，我眼前的风变成淡淡的颜色。
那个时刻，我觉得我应该是爱上了陈若。
人总说不能够轻易说爱，也不能够轻易去爱。
但我就是那么义无反顾地，爱上了陈若。
“我要回家了，小孩儿你回去上课吧。”陈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不回去……我也不是小孩儿。”
“随你便。”陈若说，“我先走了。”
“哎你去哪啊？”我抬起脚就紧跟着她。
“别再跟着我。”陈若站定，冷冷地看着我。
“你还怕我炸了你家房子不成？”我嬉皮笑脸。
“我是怕你班主任和你妈炸了我家房子。”我看着陈若一脸严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有种特异功能，就是她讲的话明明很好笑，自己却从来都不笑。
“那你白担心了，我妈就是我班主任。所以说，你家被炸的几率降低了百分之五十。”陈若被我噎得没话，踩了烟头就往前走。
我跟在后面晃来晃去一直问东问西，她没怎么说话，但我就是特别开心。
Chapter 4.
“你还不回家？真要把我家炸了才行？”陈若瘫在沙发里一手夹着烟，一手撑着她一头细碎柔软的短发。
“我才不要回家。”我光着脚自觉走进她家厨房，“有喝的吗？”
“冰箱里。”
“哦。那我不客气了。”
“小孩儿，从你下午跟着我开始我就没觉得你会跟我客气。”
“这都被你发现了哈哈。”我从厨房探出脑袋来，“那我晚上能住在你这吗？我睡沙发就行，也不占你多少地方。”
陈若一愣，吸一口烟说，“随你便。”其实我只是随口一说，但没想到，她会答应。
夜幕降临，陈若拉上窗帘关了灯。
我在黑暗里有点紧张地看着陈若的影子来回穿梭在屋子里。
微弱的火光点燃她脸颊的一角，影碟机吞进一张光盘。
我透过薄薄的烟雾看着陈若不动声色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着的眼睫毛。
“说好的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秒，都不算一辈子。”
电影里这么说。我起身坐得离陈若更近些，闻到她周身的柠檬香和烟草味道，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我突然很想吻她。
Chapter 5.
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窗帘窄窄的缝隙像是秘密一样漏进来。
陈若躺在我旁边头发凌乱地划拉着手机。
“醒了？今天打算去哪啊？周三博物馆闭馆，我要去换展品，没空陪你玩。”
她没看我，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她的声音有种性感的沙哑。
“你的意思是，如果不闭馆不换展品，你就陪我玩？”“我可没说。
”陈若起身进了卫生间，“总之今天我没空，你最好乖乖回学校。”
“我帮你换展品吧。我不想去学校。”
“随你便。”陈若含含糊糊地回我，应该是在刷牙。
说是帮忙，其实我什么都没做。事实上是陈若什么都不让我做。
“你笨手笨脚毛毛躁躁的，玻璃碎了扎着自己我可不负责。”这是陈若说的。
“你力气那么小个子那么矮还穿着高跟鞋添什么乱。”这也是陈若说的。
“你看着就看着，别给我翘着二郎腿磕地板。”这还是陈若说的。
我看着她忙碌的黑色身影，傻呵呵地笑着。
展品都换完的时候，陈若前额的碎发贴在脑门上，我就笑得更开了。
“陈若。”她看向我，咕咚咕咚扬起头喝水。
“我笑得脸僵。”我也看向她深邃的眼眸。
“是吗。”陈若放下水杯，猛地抬起手作势要抽我一巴掌。
最后还是轻轻地落下来，指间的温度透过我的脸颊，一直传到我柔软的内心。
“不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知道你不会打我。”我不要脸地说。
“你怎么知道？”“你舍不得打我。”我嘿嘿地笑。
陈若愣了一愣，轻轻地说：“嗯。”
“你说什么？”我乐坏了，咯噔咯噔围着陈若跳，“我去学校啦！别太想我——”陈若最开始就默认舍不得打我，一直如此。
Chapter 6.
晚上放学后我径直去了陈若家。
她给我开门之后从鞋柜找出一双红色的拖鞋，崭新的。
“过来吃饭。”她夹着烟。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饱？”我盯着一桌子的菜两眼放光。
陈若没说话。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先听哪个？”我一筷子对准炸鸡，“好吃！”
“坏的。”
“我跟我妈说要搬出来住，但条件是我每周都要去学校。也就是说我的监狱生活要开始了。”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小孩儿你终于要好好学习了。”
陈若给我夹一块炸鸡，“好消息不会是……”
“好消息就是从今以后我要住在你家了。”
我得意地看着陈若。
“这对我来说真是个坏消息。”陈若把碎发别在耳后，“我可是要收房租的。”
“你舍得跟我要钱？”我不要脸地问她。
陈若没说话。
“我就知道你不舍得嘛……作为回报，我每周末都帮你去博物馆讲解怎么样啊？”
“随你便，不过……我是很无所谓，你才认识我几天就敢搬进我家？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通常来说，讲这种话的人才是内心真正恐惧的。所以陈若，你怕什么呢？怕我吃了你不成？我又不是男的……”我说到后半句瞬间就没了底气。
“我是怕你把我房子炸了。”陈若一脸严肃。我看着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晚陈若没放碟片来看，后来我上学的每个晚上她都再没放过。

Chapter 7.
第二天晚上回去的时候，陈若给了我一把钥匙。
“这是家门钥匙，你也备一把，我不在的时候就自己开门。”
“你不怕我把你家值钱东西都卖了？”我接过钥匙。
“第一，我家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我；第二，你的智商，卖东西不赔钱就不错了。”
“诶呦喂之前在博物馆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毒舌……不过也是，嘴巴不好怎么当解说呢。”我晃晃手里的钥匙，“我还是不拿钥匙了，我怕丢。再说了，你不在我就去博物馆找你啊。”
陈若怔了怔，说：“也是。那吃饭吧。”
“我其实一直都有一个问题，人家都说抽烟影响味觉系统，你做饭怎么还这么好吃呢？”陈若看着我，微微扬了扬嘴角。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看到陈若笑。
我很想抱紧她在她怀里放肆地撒娇。
我没有拿她家钥匙，是因为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有更多的借口去博物馆找她。
我从来没怕过什么，包括我爱上和我同样性别的她；唯独怕的是把陈若给弄丢了，就像弄丢一把钥匙一样，再也打不开那扇门。

Chapter 8.
后来我的生活就变成学校、陈若家和博物馆。
学校里的参考书卷子越买越多，一沓一沓的草稿纸和我蓝色的红色的黑色的笔迹混在一起；陈若家我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添越多，衣柜里是我和她的衣服，洗手间是我和她的毛巾牙刷，床上是我和她的被子枕头；博物馆的志愿工作证和免费的票券也攒了厚厚的一叠。
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快要闭馆的时候，陈若把灯背后的灯一盏一盏熄灭，然后走向我，像是男孩子一样搭上我的肩。
我的鼻息里全都是她身上的柠檬香味。
好像自从上一次我说抽烟影响味觉之后，她衣服上的烟草味道就越来越淡，我记忆里的那层薄雾却越来越浓。在这样的迷幻里，我曾不止一次想过去吻她。
时间一直向前流去，夏日的蝉鸣催着高考更加快速地像我逼近。
陈若再没给我放过影片，也再不许我去博物馆找她。
“在家等我。”这是陈若说的。
“我在家等你。”这也是陈若说的。
我就这样失去了吻上陈若的机会。
但我依旧非常开心，像溺在蜜里哪怕窒息也不肯做一丝的挣扎。
大概是陈若做的绿豆汤放了太多的糖吧。

Chapter 10.
我在门口坐了好久，陈若才回来给我开门。
我光着脚走进去，窝在床上赌气。
“你生哪门子气？”陈若点一支烟。
“没生气。”
“……随你怎么说吧……”
我觉得有点委屈。
“……曾白，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沉默良久，我还是忍不住问她。
“他出国了，博物馆就交给我打理，前些天刚回来。”
“你为什么不说？”
“你也没有问过我。”
“我……我要搬出去住了。反正我……也不会在这里读大学……陈若，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你他妈发什么神经。”陈若打断我，“要搬明天再搬，今天太晚了。”
“好。”我说。
陈若还是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味道依旧很好。
只是那晚我听见陈若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把被子蹂躏得窸窣作响。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开始整理我的东西。
我看着蜷缩在沙发上装睡的陈若，终于是没说一句再见。
我走出陈若家，甚至觉得有些庆幸当初没有拿一把她家的钥匙。
拿走再还回去，多没面子。
可是陈若，从来都没有属于过我。
我又觉得胸口憋着一口气。

Chapter 11.
回到家我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好多天都没有出来。
后来我还是觉得，应该去博物馆和陈若告个别，彻底地。
我又穿上我走路时叮铃咣啷的高跟鞋，穿街走巷在博物馆门前站定。
“不好意思，周三闭馆，请您谅解。”
我听到陈若熟悉的声音，在狭长的走廊来回反射带着好听的共鸣。
“是我。”我吞了吞口水。
陈若手里的动作一瞬间就僵住了。
我咯噔咯噔走上前去，像往常一样，看着她换展品。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我冷哼一声，“曾白呢？”
“……他出门了。”陈若又打开一个玻璃柜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展品。
“陈若。”我叫她。
“嗯。”
“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看博物馆里被玻璃罩起来的东西，我觉得那里面的才是最金贵的，被这样保护起来的都是最让人珍惜的。”陈若没说话。
依旧背对着我，背影高挑颀长。
“你呢？你最喜欢看什么？”我问她。
“我……”
“你一定最喜欢看画，就是贴在墙壁上被隔离带围起来的那种，对不对？”我接过她的话。
“嗯。”
“你看陈若，我也还是了解你的。我最了解你。曾白呢，他了解你吗？”我又开始磕地板，踢踢踏踏的。
陈若没再理我。
我一直都知道，我和陈若不同。
我渴望被保护哪怕玻璃罩子里一点氧气都没有；陈若却向往自由，永远都保持一定的距离，让你怎么困都困不住。

Chapter 12.
整个下午，陈若都一直在整理展品。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觉得又怀念又难过。
我喜欢她的三百多个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错了，是我爱她的三百多个日子。
关门的时候，我还是倚在门口看陈若一盏一盏地关灯，然后走向我。
我把大门狠狠甩上，踮起脚终于用力地吻住陈若。
她迟疑了一秒，把我推向一面墙，扣紧我的腰抚摸着我的长发。
我吻着她，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晚上的时候，陈若又做了我爱吃的菜，还有加了很多糖的绿豆汤。
我穿着她买给我的红色拖鞋，窝在沙发上和她看《霸王别姬》。
好像又回到以前一样。
睡前陈若用毛巾擦着我湿漉漉的头发，橘色的灯光打下来在她胸口投下一片阴影。
“你爱我吗？”我问她，“错了，你爱过我吗？”
陈若没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
“你要我怎么说。”
“那就是我问错了，该这么问，你喜欢……过我吗？”我问。
陈若直起身来继续擦拭我的头发。
然后突然关了灯，吻上我。
一如我傍晚用力地吻上她。
陈若啊。
陈若。
我心里想。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门铃声吵醒的。
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开门看到我最不想看到的人。
曾白。

Chapter 13.
我以为我会梗着脖子对曾白说陈若是我的。
我以为我会很有骨气地或者和他撒泼大吵一架甚至动手或者笑里藏刀地对他冷嘲热讽公平谈判。
但是我没有。
我只是一个胆小鬼。
我甚至连一个虚情假意的正式的招呼都没给曾白就踩着红色拖鞋落荒而逃。
快要开学时候，我往博物馆门缝里塞了一张纸条就踏上了火车。
我心想，陈若，从此以后我就要忘记你了。
然而事实证明，我不能，我没办法，忘记陈若。
我依然会去各种各样的博物馆，只是更喜欢看那些贴在墙壁上的画。
每一次看到我都能想起陈若。
我深爱的陈若。
有一次我穿着平底鞋在一幅画前站了好久，画上面是程蝶衣和段小楼。
错了，是虞姬和霸王。
我又想起了我的陈若。
“不好意思。我们马上就要闭馆了。”工作人员说。
“再给我五分钟。”我吸了吸鼻子说。
然后灯光渐次熄灭。
连同我头顶的那盏。
然后我悄无声息地走出博物馆。

Chapter 15.
陈若点一支烟，开着车载着我就奔向外城高速。
她的侧脸在一片迷雾里依旧迷人。
“怎么不说话？”陈若说。
“你话变多了，我的话自然就得少点。”
夕阳沉默着一寸寸坠入地平线，在我的视线里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红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看到周围一片荒芜。
“醒了？”
“嗯……我睡了很久？”
“还好。”陈若说，“走吧。”
我下车，看到安静沉睡的曾白。
在我脚下的土地。
我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若依然是一副淡漠的神情。
她在一片荒芜里点一支烟，薄薄的烟雾遮住了暮色，遮住了淡淡的柠檬香味。
这才是我的陈若。
错了，这才是陈若。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