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经常有人说,英国的植物种类不够丰富。
在北部原本就被冰原覆盖的基础上,工业革命时期的过度砍伐使多数的森林消失了。再加上,连最高峰本尼维斯山也不过1344米,大家应该也都清楚这根本提不上环境的多样化。
虽说如此。
在我个人的视点里,世界已经足够广阔了,各色各样的生命充斥其中。
越过登山口附近丛生的蕨类植物,就是朝鲜花楸和橡树交错的混交林,漫长的坡道延伸开来,不过还好比较平缓,只会让人稍微感到疲惫。
真正让人疲惫的,应该是经过多次换乘在火车上颠簸14个小时,住了一晚后又坐了3个小时的公交,然后到目前为止已经徒步走了5个小时才来到这里的这段旅程。
换句话说,这里是远离人烟的山区。
九月中旬的风很凉爽,风中的登山道上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
每次迈步时都被靴子踢起的,潮湿的泥土散发的味道。外表朴素的香草也散发着香气,从那气味来判断应该是野生的石楠吧。粘稠的树汁蒸发出的味道,兴致勃勃聚在一起的虫子的味道,还有腐烂的朽木和小动物的粪便散发出的味道。所有的这些,对我而言都很熟悉。
——我不认为,活着就全是肮脏的。
这种时候,和这句话配套的应该是“我不认为,死亡就是洁净的”吧。
我对于伦敦所抱有的想法,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那里有着数万倍于故乡的人数,却会让人产生是否几乎所有人都在侍奉着“死”这样的怀疑。明明是那样清洁的街道,我却多次因此寒毛直竖。即使我在那里生活上二十年,也一定无法接受那片土地吧,同样,它也不会接受我。
就算是现在,我不过是回想了下而已,就感到非常害怕——
“……等、等等……!”
“——呀!”
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就像丧尸一样颤抖着,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就像被美杜莎的双眼盯上了一样,我咯吱咯吱地转过僵硬的身体,好不容易看向身后。
“师、师父……!”
不用说,从身后伸过来的这只手,正是属于眼前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的师父的。
“……能、能不能,再稍微走慢一点女士、”
请求的话语里夹杂着喘鸣声。
不知该不该庆幸,看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不如说假如他真的有那份余力的话,应该也不会让自己这么狼狈。
我悄悄用手指揉了揉僵硬的脸颊,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是师父,这样下去就赶不上邀请函上的时间了。”
“……那就十分、不五分钟就好,让我坐下来歇会儿。”
师父一边从嗓子里发出抽搐的喘息声,一边伸出五根手指。
“……就三分钟。”
我做出妥协,然后找了棵附近的橡树靠上。
本来一路走来让我感到有些热,现在能靠在橡树冰凉的树皮上真是太舒服了。其实比起树,我更喜欢靠在石头上,当然最好的还是土地,可惜我的这个喜好却没什么人理解。如果我现在就这么闭上眼睛睡去的话,搞不好至今为止发生的事都会变成梦。
不过,就算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那个故乡,那又怎么样呢。
突然,右手【刺痛】了一下。
“咦嘻嘻嘻嘻嘻嘻嘻!就算是魔术师也不带体力差成这样的吧!老子可听说过有哪个了不得的魔术师,既当诗人又当拳击手,还是个登山家,连上乔戈里峰都没带氧气瓶呢!”
又一次,不属于师父也不属于自己——无形的第三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准确来说这声音是从我的右手那里发出来的,师父早就累趴在地上,只能对着那个声音做出“我可是在大城市长大的”这样连借口都称不上的主张。
这个第三人的嘴里基本吐不出毒舌和骂人以外的话。
我从记事起就和它在一起了,但也从来就没见它这种恶劣的性格改善过。话说回来,这十几年来会和【它】说话的人,算上我在内可能也就五个。
(……【我】是不是也,没什么改变呢?)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
就在两个月以前,能说得上是和我说过话的人也就连【它】的两倍都不到。经历了可以说是天翻地覆的环境变化后,【它】也一丁点改变都没有,让我感觉好像只有自己被抛下了。离开故乡时下的决心已经不知丢到哪去了,和我这种半吊子相比,【它】其实要像样的多吧。
只有自己,像轻飘飘的水母一样随波逐流。
不管是失态的揉着腿的师父,还是右手上的【它】,至少都清楚自己的生存方式。
为什么,我会这么不像样呢。
“……为什么,我会这么笨呢。”
我的低语,像是诅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