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kness n 疾病
谁都不曾猜到,最先走的会是那个人。
他们每每在玩笑间打趣,胖子这三高的底子迟早得把自己坑死,老了上个病床都轮不到小护士来服侍——起码得两个五大三粗的男护工才抬得动他。天真也不是什么好货,清清白白硬要愣淌这趟浑水,这才屁大点岁数身子都瘘了,再不好生养着也是个病鬼的好料子。
话说的剐心,但也是真的看开了,胖子说着说着兴致起来了还顺手就把后边皱着眉听他们瞎叨叨的张起灵给拉了过来。“啪啪”把人家后背拍得山响,笑眯眯说小哥哎胖爷寻思着这一堆玩意儿里也就你资本最好,命长好啊,挺好的,我和天真拼一把,这辈子气咽下去之前妥妥帮你把改了结的都了结掉,接下去的路兄弟走不动了,你小子一个人老实点,好好重新走一趟,天给的命你也得接住了,活出个头来给它看看。
吴邪听着忽然有些眼热,但也的确是没什么再好补充的,于是便也学着胖子狠狠地扇了几下人家肩膀,点头说是这个理儿,小哥你苦了这么久,总得有个盼头,等一切结束了,你得把之前缺的都讨回来才不算被坑了个彻底。长生……不算什么好事,但也没至于全部糟在它身上。
吴邪还记得当时张起灵的模样,那人眉拧得极紧,听完了,抿了半天唇才近乎冷硬地从里边挤出几个字来:
“不会。”
吴邪苦笑着想,张爷就是张爷一口唾沫一根钉,说不会,就是不会。
他没有说不用。
他知道,这一切不会发生,他不会活到那个时候。
所以是“不会”。
两人心心念念打算拼最后一口气帮忙解决的宿命和终极其实结束的极为轻易,同时地,像一个恶劣的玩笑,张起灵的身体开始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
那个时候……离他们话中的未来还很遥远。胖子依旧一身肥肉,但距胖死在床上还早的很,自己虽是再不敢碰烟酒一类,但好歹也是能跑能跳,眼见着一时半会骨头还和当年一般的硬。
他们还没老呢,那个人却已经不行了。
最开始只是嗜睡,陪他们出门走一会儿就容易倦,一歇下油很难醒来。起初吴邪还和胖子打趣说这雨村生活环境着实是好,退休干部日子才过了多久就把咱张爷给养废了,堂堂斗王现今过得和只睡猫儿似的。
清醒时候张起灵便淡淡地任两人调笑,也任他们漫无边际地继续扯想象中的未来——一个胖乎乎满脸猥琐的老头儿,一个瘦猴样的老衣冠**,还有一个冷漠却秀气的,画风突兀青年人。
你当时在想什么……吴邪后来无数次于梦中回到当年的日子,他一遍遍看着青年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地听着他们十有八九都在扯淡的胡话。
那个时候,你听着我们描述的恍若真实的未来,心里却清楚那副画面里留不下你的位置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等到这种不正常的困倦终于引起了两人的警惕时,唯一的道路已被划下。病态的虚弱从内部开始,吞噬着昔日的天神。
他开始站立不稳,开始因为一点点气温的变化高热不退,开始头晕咳嗽,开始很艰难才能用下一点点食物。就好像荒谬故事里向神或恶魔借代的主角,在宿命完结的那刻,被收回力量,仅留下一具被岁月蛀空的躯壳。
但这何其不公呢?张起灵这人从未追求过长生,更从未拒绝过背负那些毫无理由便加诸于他的宿命……他理所当然有权利在一切结束后重新慢慢学习为自己活下去,而不是像这样——如同他整个的存在都不过是一件由宿命派下的,完成任务后便该销毁的工具!
吴邪将所有人都砸了出去,让他们商量不出个方案就干脆提头来见,但内心里的声音无力地告诉他或许这就是结果了。不是病,也没有药治,就只是……单纯的老了。
那本就是具早该衰老的身体,只是自己看惯了他年轻的模样,就满以为在未来的无数个日子里这人同样会是年轻的。
吴邪不信这世上有真正的长生,但也从未想过这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最后的日子,两人小心地把张起灵扶了出来。老地方,老样子,雨村的某个小破后院,杂草和野花长在一起,地上乱乱地溜着几只小鸡,三个外貌正值当年的年轻人。
只是其中一把硬木椅子被换成了加了绒毯的躺椅,张起灵阖着眼靠在上面,持续的心悸和咳喘令他只能保持一个半卧半坐的姿势,但即使是这样,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像过去的无尽岁月一样,随时准备翻身跃起挡在众人之前承接下所有苦难。
一开始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彼此间压抑的呼吸,慢慢地胖子开了口,吴邪放松下来一唱一和地给他接话,侧身把一旁张起灵的手握紧了暖着。
那只手不大,骨节纤长,捉过尸鳖拎过古刀救过他的命,像是随时拥有自命运的泥沼中挣扎而起绝境重生的力量,此时却冰冰凉地,虚弱地垂着,怎么握都无法渡一点生气过去。
吴邪觉着自己整个人像是被利刃分开,一半肉体沉沉地坠在那里,眉目带着自然的笑意,和胖子你来我往地激烈极了,另一半灵魂虚虚地飘在空中,安静地告诉自己这样不错。
那个人每每在听别人瞎扯的时候都把嘴巴闭得死紧,从没见过应声儿的,眼神也淡,什么情绪也没有,随意少有人知道这人竟是个喜欢热闹的。
只在旁边沉默听着便会觉得满足的那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