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要出门，本节后续部分还要晚两天。特此致歉。

（前文最后两行略做修改）
“你们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帝迪竟没有发火的兴致。也许是眼前这张脸孔，与“自杀”或者战时谎报之类的愚蠢行径相去甚远。至于陆西，倒是不惜为正义和情谊献身的。所以安夜的离奇陈述恰是唯一合理的解释。难道，这就是所谓“刽子手的负罪感”？根据记载，河丘历史上至少有9名刽子手死于自杀和疑似自杀，这项古老的职业一度名存实亡，死刑判决由此剧减——林枫时期《河丘律》规定，死刑判决“判罚一体”，刽子手由法官雇佣，如果无人应征，法官只能亲自操刀，从此污名一世。这是一个奇怪的悖论，但是得到河丘人的默许，石燃就一面主张严判，一面对负责处刑的安夜难掩鄙夷……
　　“处长遇刺事件，我们根据近期情报，做出一些合理推测。”安夜打断帝迪的意识流：“杨威的助理哥云，和帝国新贵、紫川旧贵、流风族人、林氏长老都有往来，不仅限于公务，很可能是他们之间的联络人，以便协调各方在河丘的利益。”
　　帝迪质疑：“哥云出身帝都贵胄，交游广阔不足为奇。”
　　“皇帝明旨，788年起，非河丘人士不得在河丘辖下置业。各方通过借贷渗入势力，前两任河丘军法处长未予阻止，直到处长执掌军法处，妨碍了这一趋势。”
　　“他们有理由除掉绊脚石，但并不代表一定这么做。”
　　“无名山谷帝氏宅邸，上至皇帝，下至军务处长、幕僚统领，仅带一名亲随入内，处长与皇帝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外人本无从得知。”
　　这一句有如黑云间漏下的一束光，照彻困惑已久的团团迷雾。帝迪与方歧接头不久，一连接到几个情报，确定他在出海驻舰期间遭遇的十多次刺杀，大半出自总督府直属守备师团长文征的直接授意。他能想见文征为堂兄文河报仇、要他父债子偿的心情，但是能令文征不顾后果的底气又是从哪里来的？
　　帝迪很快想到一个人：“你们怀疑是云弈扬，把我与……皇帝之间的不快散布出去，促使他们放下顾虑，联手对付我。哥云甚至以身犯险，在林原偷袭的前一秒引开胡波。没有帝都方面的指令，他不敢。”
　　安夜取来纸笔，边写边说：“云弈扬背后是皇后和流风族，文征关系出身紫川军方的新贵，哥云与紫川旧贵一体，林原是林氏长老嫡孙，还有事先不知情、但乐见其成的杨威和普枷，首批秀字营成员，名副其实的皇帝亲勋。五方资源，同一个目标——虽然各自目的不同。”
　　五道箭头指向纸张中央的圆圈，帝迪接过笔，在圆圈内填上一个“帝”字：“他们不可能有默契。是谁布的局？哥云没有这等本事。”
　　两人对视一眼，那个名字呼之欲出：“林睿。”
　　帝迪吐出一口气：“全清楚了——但这无助于解决当前困局。舰队提前撤走护卫，致使家族哨所遇袭，平民伤亡，军法处有失察之责。”
　　“没有困局。”安夜笃定地说：“只要您活下去，并且大权在握。”
　　帝迪皱眉，瞬间反应过来：“由军法处接管家族哨所和他们的情报？”
　　安夜补充道：“辛夫人被103所救，又因误会重伤救她的军法官，凭这两点，辛氏很难拒绝与军法处合作，舆论也不会为难我们。这并不违规，但会触怒杨威。不过处长与杨威平级，军法处跋扈一点也不算什么。除非您有更好的选择。”
　　“没有。”帝迪很干脆地承认：“如果军法处放任不管，哨所家族会全面撤出，舰队退回被动防御，伤亡和财物损失倍增，导致民怨聚积，比杨威背地里的小动作麻烦得多。”
　　安夜又道：“训练倭国死士的疑似河丘人，如果与林睿有关，那么暗杀辛氏族人，一是要废掉家族哨所，撕开海防情报网，以便乱中取利；二是让军法处与舰队再度结怨——战时擅自撤防，督战队可将直接责任人就地处决。但只要您在其位，杨威最多脸色更难看。”
　　帝迪反复权衡，认可了这一判断：“只剩下一个问题：假如‘非新年晋升不祥’说再次应验？”
　　“如果您被解职，或者更糟，意味着帝国决定彻底征服河丘。河丘人或者屈服，或者抗争至死，或者逃亡。至少在河丘，河丘传统将就此成为历史。”安夜像是一个纯粹的看客，对自己描述的景象无动于衷。
　　帝迪却听得脊背发凉：“所以你们认定的最佳应对方案是，‘主动巩固与皇帝之间的亲情’。”他想起驻舰时读到这一节，险些把整本计划书扔进海里。
　　安夜望着他：“处长做得到吗？”

帝迪反问：“仰人鼻息，摇尾乞怜，安小旗做得到吗？”
　　安夜看向行军床，陆西还在昏迷中：“如果有人用他胁迫我，叫我跪下舔靴子也可以。”他的眼神格外认真，令人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度。
　　帝迪冷笑：“你跪下舔靴子，人质就能得救？”
　　“至少不会死在我面前。我也赢得了时间，筹划反击。”
　　“你更像是看着所有人死去眼都不眨的。”帝迪咽下这句心里话。他忽然发觉，安夜的处境与他很有些相似。
　　安夜本是河丘人，但少年时期在帝都度过，是被人称为“文职秀字营”的政务学校的优秀毕业生，21岁重回河丘任职军法处，亲朋故旧视之为“河丘的叛徒”，帝国官僚又对其河丘出身耿耿于怀，只有幼时的伙伴陆西待他如初。而帝迪，帝都名门帝氏旁支的血统，紫川监察长、皇帝义兄帝林的独子，就读“忠烈辈出”的远东军校六年，按理说是地道的“帝国嫡系”，却阴差阳错地成了“河丘柱石”成氏家族的入谱子弟，师承先成氏家主溪梧先生一脉，与现任成氏家主漱桉先生夫妇及其儿女有如至亲，何尝不是夹在帝国与河丘之间，身份尴尬？大约正是这个缘故，他一回河丘就被兄长石燃疏远，第二授业恩师林泉也与他保持距离，就算羽乔，虽不改兄弟情分，到底不便涉足军法处，每月见不得几面。
　　相较之下，还是安夜凄苦些。帝迪毕竟还有监察厅旧部的追随，前两任军法处长时期，他们是宁愿挨鞭子也要侍奉“小主人”的……
　　“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算计都无能为力。处长阁下，这句话不仅适用于林睿，也适用于我们。”
　　帝迪立马收回即将涌出的同情，不悦道：“安小旗放心，假如局势恶化到那一步，我会及时安排你们转移。”方歧告诉他，当年他的父亲预定占领的几个海外基地已经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作为河丘与他的共同退路。河丘传统若是只能依仗那位大发慈悲才能延续，就没有存活的价值了。
　　“报告大人，霍小旗，霍小旗……”
　　帝迪一凛：“进来说！”
　　“是！”帕夏冲进来，激动得满脸放光：“霍小旗活了！”
　　帝迪霍然起身往外走，帕夏急忙拦住：“报告大人，手术还没结束，是伊卡小旗怕大人担心，先派人递话出来。”
　　帝迪坐了回去。帕夏又急了：“大人，司令官派人过来，接大人去见他。”
　　“叫他等着！！”帝迪和安夜一齐怒吼，帕夏几乎后滚翻出，一屁股跌坐在帐幕外。
　　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天上午。

距离17号哨所六、七里的沿海崖岸下，第一舰队司令面色阴沉地看着翻身下马的军法处长。
　　“帝红衣旗本的官威，长了可不止一级啊。”杨威老大的嗓门，现场两百多舰队官兵都听了个真切。但无人窃笑，所有面孔清一色的漠然，只在看向来人时，流露出难以克制的隐隐悲愤。
　　帝迪诧异地望向杨威，后者掉头就走，没有一个字的解释。帝迪无暇深想，只能领着帕夏和伊卡跟上去。
　　转过一丛乱石堆，只见崖壁上洞开一穴。穴口仅容一人进出，往里行了十来步，豁然中开一个敞厅，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湿漉漉的沙石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一具尸体，除了一个倭寇装扮的，其余都身着第一舰队军服。
　　伊卡上前探查一番，回到帝迪身边小声道：“两人被绳索勒杀，两人颈部有致命刀伤，其余都是先中了弩箭，再被刀刺穿心肺，或者划开颈动脉。现场没有破坏。”他坚持着说完，折身冲出洞穴，不久传来一阵阵呕吐声。
　　帝迪强忍胃部的抽搐：“司令官阁下，我需要更多信息。”
　　“护卫17号哨所的小队集体投敌，绑架队正和副队正，带路的倭寇领他们来这儿等候接应，队正和副队正磨开绳子，反杀了他们。”
　　杨威的陈述符合伊卡的勘察结果，但帝迪总觉得不对劲。他绕着尸体走了几圈，终于发现问题出在哪儿：“司令官阁下，现场是否过于‘合理’？请问队正和副队正现在何处？”
　　杨威一声不吭地往出走。回到先前的位置，帝迪才发现礁石滩上支起了一座帐篷。帐篷里有两具尸体，心口各插着一柄标配匕首。
　　“我让他们在这儿等着，他们就自杀了。可能是我没说清楚。手下全投了敌，惹出这号丑事也没脸活。军法处长要治我的罪吗？”
　　帝迪没理会杨威的阴阳怪气，蹲下身仔细勘察，足足用了一刻钟才站起：“这是您今天第二次对我说谎。是否还有第三次？”
　　杨威皱眉，目光刀子似的锐利。
　　帝迪心平气和地解释：“意识清醒的人自刺心脏，会因剧痛蜷缩身躯，极少有毫无挣扎、平躺在地的。”
　　杨威面无表情：“还有吗？”
　　“他们的伤口，匕首刺至没柄后旋转了90度左右，导致肋骨断裂。垂死的人绝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帝迪紧盯着杨威：“司令官阁下为何擅自处决他们？”
　　“我的人发现时，匕首已经刺进去了，我只能帮他们一把，省得受罪。”
　　“我以为您不会连续三次说谎。”帝迪不得不强调：“他们几乎没有挣扎，却有被迫窒息的痕迹。”
　　“你他妈的对极了！”杨威暴怒：“是我叫人勒晕他们再下手，你满意了吧！”
　　帝迪一点也不满意：“所以那十名军士没有勾结倭寇，却惨遭长官灭口？”
　　“没错！”杨威喘了口粗气，平和了点：“是这两个混蛋，提前撤防，好去抓俘虏请功，后来听说17号哨所出了事，就……就这么着了！”
　　“证明您执行战场纪律而非擅自处决，不需要我到场。”帝迪攥紧了拳头：“您是要我认可您说的故事，把这两个败类打造成孤身擒贼的英雄，而让无辜遇害的军士身败名裂。司令官阁下，您为什么这么做？”
　　杨威扭过脸：“那十个，是河丘人。”
　　“河丘人？！”帝迪几乎抑制不住怒火：“你让你的部下以为，军法处逼迫两位‘英勇’的‘帝国军人’以死谢罪，给两个‘卑微’的河丘平民偿命！”
　　“对！”杨威咬紧牙关：“擅自撤防等同临阵脱逃，这种罪名不能让帝国军人背！人命债，也不能算在帝国军人头上！”
　　“不然怎样？”帝迪一指地上的尸体：“您要学他们杀人灭口吗？”
　　杨威恼怒：“帝红衣旗本阁下，您也是帝国臣属！”
　　“所以我不能让皇帝陛下以为，他的臣属可以任意违反他许可的律令，擅自处决他治下的臣民，再以帝国的名义掩盖一桩很有可能大白于天下、让总长府发言人疲于应对的丑闻。”帝迪嘲讽道：“又或者我们就此事写成密报，请陛下定夺，谁忠谁奸？”
　　“你！”杨威怒不可遏。
　　“您要是不打算叫出‘刀斧手’，我可就回去了。”帝迪走出帐篷，招呼卫队一起上马，朝霍不逊所在的医护所呼啸而去。
　　杨威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马蹄扬起的烟尘中。
　　哥云凑过来耳语道：“大人，都准备好了。”
　　“不，行！”杨威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刚刚收到情报，他们会跟一股趁火打劫的北部流寇遭遇……”哥云的声音越来越低。
　　杨威默然不应。
　　“明白了，大人放心。”哥云按捺狂喜，一溜儿烟地跑去17号哨所，以“协助军法处监管现场”的名义登上瞭望台守望“好消息”。一直等到太阳落山，预料中的烟火也没有燃起。他揉一揉酸涩的双目，咬牙切齿地咒骂：“就知道流风家的女人不可信任！”

12月25日傍晚，一众黑衣骑兵在河丘军法处机关前下马，个个兴高采烈。
　　“今个儿太过瘾了！胡长官要羡慕死咱们的！”
　　“你有啥好羡慕的，胳膊上中一箭，零伤亡记录就没了！”
　　“卫队零伤亡很光彩？再说我要不挡一下……”
　　“大人也啥事儿没有！”
　　“劳烦大人亲自动手，咱们才真个儿丢脸丢大发了！”
　　“对，血点子也溅不着大人身上，才是卫队最大的光彩！”
　　“咱们是河丘，不，是帝国最强卫队！——就比唐先生的卫队差一点儿。”
　　“吹吧你们就！”
　　“都他妈的闭嘴！”一声断喝，世界安静了。惟有不知名的鸟儿飞回树梢，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
　　“都顺你们的心思从大门进了，现在能不能，体贴体贴大人的心情？”帕夏很小声地训诫手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没关系的，处长不会介意。”伊卡，唯一跟回来的103成员，朝众卫士微笑：“他们会脱险的，我相信。处长也是。”
　　帝迪却完全不具备伊卡的乐观。
　　昨天午后，手术圆满结束，霍不逊很快清醒。伊恩教授说他会康复如初。但是围坐在病房里的人们脸上看不到一丝的喜悦。大家沉默寡言，单听安夜一如既往的平板腔作敌情分析：“……战情再紧急，也无须军法处插手。战场处置违纪，有督战队。如果商议要务，杨威理应主动前来。来人不肯说出具体地点，可见不是指挥所。需要军法处长到场，不是处置战场违纪，无从商议，指定非常规地点，事前不告知。若是河丘秀字营师团长雷奥这么做，我会推断是一场秘密逮捕。”
　　“我想不通！”蒙越率先发言：“皇驾马上就到，杨威总不可能在这时候……”
　　“外间传言处长失势，皇帝苦于找不着借口撤职，杨威这个二百五疯子没准就信了！”说这话的竟是罗格。帝迪奇怪地看他一眼。
　　伊卡连忙解释：“处长见谅，罗格意外中毒以来，吴迟不准他‘乱跑乱动’，把他闷坏了。”
　　“哎伊卡，你帮谁说话呢，你……”
　　“叫增援吧。”陆西半躺在另一张病床上，脸色还很苍白。罗格默默吞回内讧企图。
　　“没用的，这儿是杨威的主场。”霍不逊强打精神参与话题。
　　吴迟冲两个病号直皱眉头：“半死不活的把嘴闭上。——处长没有理由在战区耽搁，直接回河丘城，杨威那边交给丹格利。”
　　蒙越不同意：“万一是有正经事呢？处长要是在皇驾和各地贵胄面前遭弹劾，皇帝想不降责也不成。”
　　“吴医官，霍不逊转移回城需要多久？”帝迪问道。
　　吴迟摇头：“他现在不能动，否则前功尽弃。”
　　“24小时以后呢？”帝迪追问。
　　吴迟犹豫片刻，还是摇头：“只有五成把握。”
　　“处长，说说您的计划。”安夜道。
　　“我带卫队，快去快回。”帝迪简明扼要。
　　安夜又问：“如果杨威铤而走险？”
　　帝迪自信道：“有本事团灭我的‘流寇’，杨威好意思装聋作哑？——我已经给丹格利发密信，他会抽调精锐弩手和观察手暗中跟随，控制沿途制高点和埋伏点。小股流寇只管正面冲杀。”
　　“我跟您去，什么埋伏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要是杨威使诈，我们可以第一时间撤出。”伊卡站了起来。
　　帝迪却迟疑不决。
　　霍不逊会意：“阿迪不要担心，只要你好好的，杨威不敢把我怎么样——好歹我祖上是，追随林枫元帅的高级将领，世代投身海军，总有人，不忍见我落难的。”他忍疼忍得直冒冷汗。吴迟又皱起眉头，但这回没说什么。
　　“处长，您信任我吗？”安夜没有来地问道。
　　帝迪站起：“我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
　　“很好。我留下，保证霍少全须全尾地回去。”安夜的语气不容争辩。
　　“大话篓子。”吴迟不屑道：“没有我，霍少能不能度过危险期还不一定。”
　　“我也留下！”罗格和蒙越同时出声。
　　“没办法了，我一个人也走不动。”陆西微弱地笑了。
　　一场吉凶难测的逃生计划就此达成。在那时，帝迪承认没有更好的办法，但当他顺利抵达河丘城以后，却不由自主地反复思量，自己是否在危急关头选择了抛弃袍泽、只身逃命。

“杨威，你最好不要一时糊涂，否则我倾尽所有，也要你付出最惨痛的代价！”帝迪紧握剑柄，步履沉稳地走向办公室，吓坏了沿途遇见的每一个人。
　　他的担忧很快化作现实。杨威得知帝迪一行安全返回，立即率领卫队和机动部队包围了103滞留的医护所。军士们抽出马刀，蜂拥而入作为病室的帐篷。
　　安夜挡在同伴们的前面，平静地注视最后入场的两人。
　　哥云上前一步：“河丘军法处103特勤小组，你们涉嫌泄露军事机密，我代表战区最高长官正式宣布：你们被逮捕了。擅动者格杀勿论！”
　　蒙越怒道：“好心好意帮你们理情报，到头来这个下场，真TM曰了狗了！”
　　“少废话。给我上！”哥云朝身后一挥手。
　　“慢！司令官阁下……”安夜突然靠近杨威耳语一句。杨威的表情当场凝固。
　　“保护大人！”哥云一声怪叫，五六个卫士冲过来扭住安夜。不知谁一拳上去，安夜的嘴角流出了血。安夜却不知痛似的咧嘴微笑，瘆得人心里发慌。
　　“去死吧！”哥云抽出佩剑当胸刺去，被杨威一把掀出帐幕。
　　“全都住手！退下！”
　　卫士听命散开。杨威走到安夜面前：“安小旗借一步说话。”
　　安夜没有动：“先让你的人退出帐篷。”
　　哥云刚好钻回来，一听就乐了：“你算哪根……”
　　“出去！”杨威大喝。
　　“大人，您说什么？”哥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滚！全都给老子滚！一百米外警戒！”杨威发怒了。哥云屁滚尿流地往出爬，被同时涌过的众卫士踩了好几脚。
　　待脚步声停歇，安夜掀开帐幕：“司令官阁下请。”
　　“这么说，你是陛下亲自安插的人。”方圆50米内再无第三人，杨威还是尽力压低嗓门。
　　安夜微微点头。
　　“陛下早有打算，是老杨多事了。”杨威干笑两声：“请教安小旗，这事儿怎么收场好？”
　　“司令官阁下是否疏忽了，处长为了脱身，一样证据都没带上。他根本没办法将此事提交军事法庭，或者提出弹劾。”
　　“对啊！”杨威一拍大腿。转念一想，又摇了头：“不对，他是河丘最高军法官，说的话本身就是证据，万一陛下信了他……”
　　“我会说服处长退一步，但需要司令官阁下的配合。”安夜信心十足的样子极具感染力。
　　杨威马上道：“安小旗说，要老杨怎么配合？”
　　安夜耐心地点拨：“重新编一个故事，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没有人故意撤防，更没有无耻的投敌行径。”
　　“确实是个好办法，可这故事……”杨威苦了脸。
　　安夜暗暗冷笑：“第一舰队人才济济，不会连一个摇笔杆吃饭的都找不出吧？”
　　杨威眼睛一亮：“安小旗不愧是陛下钦点的青年俊才——那么103这边……”
　　“103首席需要修养几日才能转移，司令官阁下派亲卫保护，以防流寇骚扰。”
　　“好！”杨威下定决心：“就照安小旗说的办！”

两天后，帝迪接到第一舰队发来的一份“请功报告”，对12月24日至25日之间发生在17号家族哨所及附近的事件叙述如下：24日凌晨，17号哨所护卫小队遭遇数倍于己方的大队倭寇偷袭，全数被俘。倭寇将他们押往海边崖穴，准备运出海贩卖。军士们奋起反抗，打死打跑多名倭寇，但最终敌众我寡，只有正副队正活了下来。他们返回前线指挥所做了报告，司令官亲自带队勘察现场，确认正副队正所述为实，然而两人忍受不了“幸存者的愧疚”，趁隙自杀，不治身亡。
　　“‘幸存者的愧疚’，也不知是罗格，还是伊恩教授亲自指教的，咨询费估计是赖掉了。还‘不治身亡’，司令官的治疗方式就是用匕首绞碎心脏吗？的确治不好。”帝迪一边自言自语地讽刺，一边在报告末尾签字“同意”，署名用印。杨威的做法既不合法也不合理，但是非常“合情”，纠缠此事会激化军法处和舰队、甚至和所有帝国官僚之间的明争暗斗，给林睿等野心分子可乘之机。何况统领处也找不出比杨威更合适的第一舰队司令人选，否则这位置轮不到心胸狭窄的老兵油子，即使他是首批秀字营的出身！
　　“这就是政治……反正证据没了，勉强不算违规。”帝迪叹息着，将公文放进“已批阅”的一摞里。无论如何，红色警报解除，103即将平安归队，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从办公室搬回官邸，享用一顿依蓝亲手操持的佳肴，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
　　当天的晚餐，帝迪心情愉快地陪德昆用了三杯白兰地，却发现后者的眼神躲躲闪闪地。用餐结束后，依蓝主动提出陪萧笙散步。待客厅里再无旁人，帝迪压低声音：“你老实说，是不是钱用光了？”
　　“你这么看我！”德昆差点跳起来。
　　“敢不敢对着我的眼睛说一遍：我没有！”
　　毫无悬念的，德昆没撑过3秒：“呃，是有点儿，手头紧，河丘消费高嘛，小迪你知道的……”
　　“棋盘街本就不是你的薪水能去的——忍两天。”
　　“你怎么能这样！”德昆跳了三尺高：“小迪啊，我好歹是你的……”
　　“胡波管钱，他不在，我有什么办法？”帝迪走到酒柜前，倒出两杯果酒。
　　德昆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那个，萧先生……”
　　“喝了这杯洗洗睡。”帝迪把酒杯塞到他手里：“敢打我师兄的主意，不怕佐伊族军校生造你的反？”
　　德昆赌气似的干掉酒，掉头往外走。
　　帝迪阴险地坏笑：“友情提示：我一早警告过我的人，谁敢借钱给你，谁就卷铺盖走人。”
　　德昆出溜一下回到原处：“给你气的，都忘了正事儿了！”
　　“你还有正事？”
　　“不许打岔，听教官训话：我问你，你是不是给人欺负了？”
　　“噗”地一声，帝迪一口酒喷出。他气急败坏地找手巾：“我是河丘军法处长，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你是不是故意整我，看我笑话？”
　　德昆没笑：“我可都看到了，前天你的侍卫，个个儿一身的血，洗衣盆子全浸红了！”
　　“都是敌人的血，我这边只有一个轻伤。”帝迪收拾好残局，耐住性子解释：“我去了趟战区，难免碰着几个流寇，是不是？”
　　德昆瞪大独眼，举起右手，手指伸得笔直：“五百多号，也是‘流寇’？半个团队啊！杨威干什么吃的！小迪，你说实话，他是不是故意的？我是脑子笨，可我眼不瞎！”
　　帝迪默默：“瞎了一只……”
　　德昆左手一叉腰：“你别怕，我还是皇帝特使，给你撑腰够够儿的！”
　　帝迪头大如斗：“我怕，怕你咋咋呼呼地把事情闹大。皇驾明天就到了，你觉得让全帝国贵胄围观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很合适？”
　　“呃，是不大合适。”
　　帝迪刚要松口气 ，又被老教官气个半死：“但是陛下说了，为你的事，把天捅个窟窿有他堵，咱不怕！走，咱现在就找杨威理论去！”
　　帝迪果断妥协：“我帮你找师兄借钱，这事你就当不知道，怎么样？”
　　德昆转了转眼珠子，还是摇头：“不行不行，你给人欺负了，我还去吃喝玩乐，陛下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他不由分说地拖着帝迪往外走。
　　帝迪拼命挣扎：“我这是为了大局，大局您懂？”
　　“别狡辩，你就是心软！当年差点给一大群马踩死就为了救一只鸟的事先不说……”
　　“你不还是说了？”
　　“别插嘴！杨威那老小子我早看他不顺眼……”
　　“大人，大人！我回来了！”
　　“胡波！”帝迪大喜，往日聒噪的嗓门此时听来有如天籁：“是不是有情况？”
　　“是，有人矫诏杀白莘，人我已经带回来了，在一号审讯室。白莘也回来了，李烨派人护着呢。”
　　“很好！”帝迪趁机挣脱德昆，跃上胡波的坐骑，打马就跑。“当我是三岁小孩，打架输了找家长？”他得意地回头，朝老教官晃了晃马鞭。
　　德昆迷糊地望着一人一马不见了踪影，大叫一声抓住胡波：“白莘给人欺负了？放心，我给他撑腰！就是，那个，能不能……”
　　“不能！”胡波不满地瞪眼：“明天接驾，副统领还要喝得烂醉，满脸口红印子，会给大人丢脸的！”
　　深夜，帝迪一脸倦容地走出审讯室。没有103使唤，工作量翻了几番，饶是他经受“千锤百炼”的身体也有些扛不住。
　　办公楼外，漫天星斗已落了大半，身周的一切都在造物的怀中安然沉睡。想到天亮以后的正面交锋，他不禁斗志昂扬起来。
　　“以父亲之名，接受你的挑战，奥斯公爵夫人！”

28 暗战新年
　　801年12月28日下午2点，新光明帝国皇帝紫川秀携皇后流风霜、公主紫川澄，并长公主紫川宁、奥斯公爵夫人李清，及随扈军务处长罗杰、幕僚统领明羽、行政督察哥姗、两东总监察林冰等莅临河丘行政区。皇帝特使德昆、河丘总督普欣、驻河丘秀字营师团长雷奥、第一舰队司令杨威、河丘军法处长帝迪等前往旦雅与河丘交界处设账相迎。
　　按照惯例，简短的觐见程序后，皇驾一行与迎驾人员入账用些茶点，略事休息，然后分为两部：皇后与随扈眷属乘车缓行，从河丘城东门入城安顿；皇帝率青壮男子换上戎装，弃车上马，以行军序列奔赴海防前线。一旦光明皇专属金堇花旗帜出现在黑色的海岸线上，如同太阳的辉光遍洒冰原，惯于死缠烂打、令正规军头疼的游击队——大半是假冒行商的北部流寇——便不得不收拾仅有的战利品躲进丛林、狼奔豕突，稍迟一步，河丘城方圆百里就会在随扈精兵的布防下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插翅难飞。
　　“光明皇终结了战争”，不仅仅是一项意义重大的仪式，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当帝国皇帝身着戎装、英姿勃勃地从河丘凯旋门——河丘城南门——驰马而入，仿佛林枫元帅铜像化作血肉之躯，开创河丘伟业的英雄荣归，前来观礼的河丘士民将爆发出由衷的欢呼和拥戴之声，任由莫名而真诚的热泪湿透主街，暂时忘却某些愚蠢、冷酷又凶残成性的帝国官僚曾让这座城市血流如注。
　　不过今年，光明皇似乎想为这套程序增加一点变数，抑或是改善口感的调味料，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在直线距离最近的海岸兜一圈，趁着天色尚明入城受贺，而是命杨威作向导，由东而西，慰问战地医护所，事先不予通报。虽然有所预料，沿途收获的感激涕零和发誓效忠仍然令人血脉贲张、头脑发热。直到行至最后一处，紫川秀“惊讶”地看到披着黑色军法官制服、半靠在床头与女护士调情的某人。

“令人怀念啊！”紫川秀坏笑着坐到床沿，竖起大拇指：“小伙子，有前途！”
　　霍不逊疑惑地看着身穿深蓝色毛呢军制服、着银色轻甲的猥琐大叔，只觉得越看越眼熟。突然，他脑中神光一现：“你是，阿迪的叔叔！”
　　紫川秀大喜：“说得好！——小迪，你这部下是个人才！当小旗太委屈了。”
　　帝迪站在一堆帝都大佬后面，躬身行礼：“陛下谬赞。”
　　紫川秀不高兴了：“什么谬赞，你该说：‘叔叔好眼力！’——过来，正式做个介绍。”
　　“是，”帝迪上前：“这位是河丘军法处103特勤小组首席霍不逊。霍小旗，请向陛下致敬。”
　　“免了免了！”紫川秀按住霍不逊肩头：“霍老将军跟我是世交，他家三小子就是我世侄。小霍世侄！”
　　霍不逊赶紧道：“阿迪他叔！”
　　帐篷里静止一秒，爆发出猛烈的哄笑。紫川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你小子上道！”
　　帝迪恨恨然想着，要不要抓某人回去补齐欠下的大几十军棍。
　　“来，世侄跟叔叔说说，怎么受的伤？”紫川秀勉强止住笑，边擦眼泪边问。
　　霍不逊发了会儿愣，字斟句酌道：“是倭寇害的。”说着，耳朵根都红了。
　　紫川秀玩味地捏了捏下巴：“这里面有故事……嘿嘿嘿……”
　　“我说！”霍不逊很快投降：“只是这得先引荐一个人。”
　　紫川秀一扬手：“准了！”
　　霍不逊扭头道：“护士小姐，麻烦您请辛夫人过来。”帝迪吓了一跳，不知这家伙想干什么，却见他朝自己挤了下右眼，暗示“放心”。
　　“辛夫人？”紫川秀冥思苦想了一阵：“是不是和丈夫一起动员哨所家族重回岗位、让杨威的指挥所避开偷袭的那位奇女子？”
　　“陛下知道？”霍不逊惊讶极了。
　　紫川秀故作高深：“英明的君主总是无所不知。”
　　众帝都大佬条件反射般地错开眼珠，只有站在门口挑帐幕的萧林心中大赞：“陛下让我捡报纸上的乐子念给他听，原来是为了这种时候显摆啊……”
　　说话间，一身护士装的辛夫人通传进账，正是当日误伤霍不逊的青年女子，约莫30上下，皮肤呈现出饱经日晒的深麦色，五官形容既周正又朴实，论相貌不过中等，放在饱览绝色的紫川秀眼里，本该难以入目，却不知为何，叫人忍不住探究那平凡外表之下，潜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陛下。”辛夫人屈膝行礼。
　　紫川秀不由自主地站起，欠一欠身：“女士，感谢您为帝国所作的一切。”
　　辛夫人还礼后，霍不逊低声道：“辛氏夫妇的义行引来倭寇的疯狂报复，四天前，辛夫人的丈夫和侄儿不幸……”
　　紫川秀肃然：“女士，请节哀，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损失。如果您有何需求，请尽管提出来。”
　　辛夫人再次行礼：“陛下，我的确有一事相求。”
　　躲在人群里不敢冒头的杨威冒出一身冷汗。
　　紫川秀试探地问：“您是否希望全面恢复家族哨所驻守制度？”
　　辛夫人摇头：“如果您在十年前这么问我，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但是现在，原哨所家族已经在新的行业安顿下来，无论是为商船导航、引航，还是打渔为生，我们的生活都比哨所时代更为富足、安宁。”说到这儿，她有些迟疑。
　　紫川秀马上道：“我会尽力满足您的需求，无论那是什么。这是帝国皇帝的承诺。”
　　辛夫人拜谢：“那么，我希望向舰队申请一个项目和一笔专款，用于搜集、整理、研究并传授哨所家族独有的观察技能。300年的经验，代代言传身教，却未能成文。河丘大学格物学院有一些理论，但很不实用，也不够全面。如果顺利，造船、行船、水文气候、远洋情报等都可以纳入进来，甚至，开设专门的学校。独享这些是不道德的。”
　　帐篷里的所有人为之一震，认真打量起这位其貌不扬的女子。林家一直采用各种方式垄断相关技术，帝国不得不每年向林氏长老会支付大笔经费，用于修补、建造舰船，以维持三只舰队的战斗力。这是十四年前紫川秀与林家的约定，白纸黑字记录在案，帝国派驻河丘的秀字营师团的职责之一，就是为林氏看管数百卷秘密图纸，一旦外泄，天文数字的赔偿金足以使帝国破产。紫川秀不是没有试过打擦边球，暗中用重金诱使掌握机密的林氏族人吐露一些，然而每每到了关键时刻，这些线人不是退缩就是“病亡”，还有两个路遇劫匪被敲傻了。辛夫人的建议却是独辟蹊径，从相关的工匠家族入手，通过学人整合口口相传的宝贵资源，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打破林氏的技术垄断。数年以后，这一场君臣问对成为帝国第一所海事学校的肇始。
　　 “辛夫人放心，今晚您就能得到满意答复。”紫川秀当即拍板：“不过不能让您‘以私济公’，您得再提一个要求，要完完全全只为您一个人着想的！不着急，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说。——河丘秀字营师团长雷奥听令！”
　　“是，陛下。”雷奥越众而出。
　　紫川秀沉声道：“从你的卫士里挑两个得力的，昼夜保护辛夫人，一旦辛夫人需要，立即送她来见我。现在就去！”
　　“是！”雷奥领命出账。
　　霍不逊与帝迪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是林氏勾结倭国大名杀害辛氏夫妇的真实原因。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另一个问题：辛氏夫妇理应对杨威提过这个建议，那么究竟是谁，把这件事泄露给林氏？最大的嫌疑人显然是哥云。如此，哥云朝安夜举剑，恐怕不是被愤怒冲昏头脑，而是试图挑动103奋起反抗，他就好趁乱杀人，解决辛夫人这个后患，不想弄巧成拙，杨威命警备队把医护所围个水泄不通，根本没机会下手了。
　　离开前，紫川秀邀请辛夫人同行回城。霍不逊忙说：“正好给陛下讲一讲想听的故事。这是我答应过陛下的，不能欺君啊！”于是辛夫人再无法拒绝。

毫无悬念的入城仪式结束后，紫川秀突然宣布，“预演酒会”提前一日举行。依例，新年酒会前一天，即12月29日，举办“预演酒会”，一是为皇帝一行接风，二来敲定并完善帝国盛典的每一处细节。皇帝临时改期，必然与一件需要郑重其事的神秘急务有关，而上述两项绝不在其中。
　　801年12月28日下午8点，林睿在距离林枫铜像广场一百米处走下马车，凝望眼前的景象。
　　林枫铜像广场位于河丘城正中央，铜像对面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巨石建筑——河丘议会大厅，前身为平民大会议事堂，建于帝国历615年。林氏执掌河丘三十余年，林氏族人既占去长老会半数以上名额，第二代成氏家主遂建言林凤曦增设平民大会，以便凝聚并安抚河丘本土大族势力。林凤曦去世前一年终于促成此事。此后，没有官衔的平民竞选民意代表组成平民大会，与长老会同属立法机构，凡有议案先交平民大会审议，通过后再提交长老会。后世历史学家公认，平民大会有效地维护了律治政体，避免林氏河丘彻底退回前朝旧制，确保了长久的稳定与富庶。新帝国“光明改制”以后，新当选的民意代表自动转为议员身份，平民大会议事堂也就成了河丘议大厅，紫川秀钦定此地为帝国盛典之一、河丘新年晚会固定场所。
　　“年年压轴出席，皇族派头就这么重要？”马车车厢里传出谑笑。
　　林睿回敬道：“叔祖殿下冷眼旁观，不怕陛下孤掌难鸣吗？”
　　“你派人通知李清提前行动，尽力延迟阿秀的计划，否则辛夫人的主张达成，军法处有了功劳，就责罚不下去了。以我对那丫头的了解，她可不会真的听话。”最后一句，纯然是嘲笑。
　　林睿微笑：“公爵夫人若是心思单纯，就不配作我的盟友。”
　　马车里悄然不应。
　　林睿接着微笑：“李清会提前发难，并在随后的活动中全力支持陛下，以此彰显她在紫川旧贵、旧军人群体中的地位。”
　　“顺便让阿秀明白，没有紫川势力的协助，他将一事无成。”黑纱闷哼一声：“你打算拿钱砸死她？”
　　“恰恰相反，”林睿收了笑意：“我要让叔祖殿下的侄儿明白，没有林氏皇族的许可，帝都的人，别想在河丘挪动一把椅子！”
　　议会大厅里灯火通明，亮若白昼。一名侍女悄悄地走到奥斯公爵李清的身旁耳语了片刻，李清便向皇帝告罪，从侧门走出。
　　望着李清的背影，军务处长罗杰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往常这个时候，他不是伙同老部下喝酒，就是跟夫人亲热，现在却平白枯坐半个多钟头，简直了无生趣。
　　“大人，咱开始吧，别等老狐狸了，他抠门着呢！再等，咱们的人都熬不住要溜了。”罗杰小声地建议。
　　紫川秀白了他一眼。明羽轻咳一声，正要给老伙计解说公务礼仪的复杂性与必要性，一个卫士上前报告说承裔侯爵到了。规范的通传与见礼之后，承裔侯爵、林氏宗长林睿入席就坐。
　　“诸位，‘预演’之前，我想请大家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刻意重读的“小小”二字，激起一片倒抽冷气的怪异声响。紫川秀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那么现在，我宣布……”
　　“陛下！”李清去而复返，匆匆地行至御前，躬身行礼：“很抱歉，打断您的……”
　　“不必拘礼，清嫂但讲无妨。”紫川秀和蔼地说。
　　李清再次躬身：“谢陛下体谅。三日前，我身边的一名见习侍卫无端失踪，惊动陛下过问。刚才，我得到了确实消息，有必要向陛下禀报。”
　　紫川秀微笑：“清嫂有心。那么人找到了？”
　　“正是。但有些细节需要向河丘军法处长核实，陛下可否允许我当众问话？”李清说着，转身正对帝迪。
　　紫川秀暗暗叫苦，却只能应允。
　　“处长阁下，请问这个人现在是否关押在您那里？”李清上前几步，展开一张小像。

帝迪仔细看过：“确实。昨天下午，他涉嫌一起恶性案件，案发地点在军法处辖下的城郊监狱。”
　　“请问他所犯何罪？”
　　“涉嫌非法闯入、谋杀未遂。”
　　李清微怔：“请问他如何闯入，又如何实施谋杀？”
　　帝迪为难道：“具体案情不方便透露给公众……”李清怫然色变，正要发作，他又语气一转：“不过公爵夫人若是代表陛下问案，下官自然知无不言。”
　　李清转身：“陛下……”
　　“不必说了，”紫川秀无奈道：“小迪，你婶婶想知道什么，你就写给她看。”
　　帝迪应命，接过萧林递来的纸笔写了两行，双手奉上。李清接过字条，冷笑一声：“‘他带去一把匕首，试图让人相信，陛下希望某位待决死囚马上自尽。’这分明是矫诏赐尽，罪涉谋逆！处长阁下，您竟要对陛下隐瞒此事？”
　　帝迪惊讶地睁大眼睛：“公爵夫人，您何以认定，他是矫诏？”
　　“是啊，矫诏也得用毒药吧？”罗杰脱口而出，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去看皇帝的脸色。紫川秀瞪他一眼，飞快地竖了下大拇指。投向李清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探究意味。
　　明羽见机插话：“根据军法处长的陈述，合理的推测应该是谎称皇帝口谕……”紫川秀甩过一道凶狠的视线，他立刻加快语速：“或者他坚信皇帝确有此意，所以自作主张，为君分忧。到底情形为何……”
　　“处长阁下，您听到幕僚统领的问话了？”李清毫不客气地拖明羽下水。
　　明羽急忙分辨：“我不是……”却被更有眼色的亲卫捂住了嘴巴。
　　帝迪熟视无睹，又写了张字条递过去。李清照样宣读：“‘案发时，他自称是斯特林大人的追随者，此行是为报仇，而皇帝陛下一定乐见其成。’处长阁下，请问他要谁为亡夫的去世付出生命代价？”
　　“肯定是那个白……白莘啊，旦雅的报纸都登了嘛。好像还是白厦的侄儿？”罗杰一面说，一面喜滋滋地朝紫川秀“讨赏”，但这一回连个正眼都没捞到。
　　“原来是陛下兄长的旧部，处长阁下的首席亲信……”公爵夫人发出叹息般的低语，令人心生不忍：“陛下，可否请军法处长派人将那狂徒押来此地？他胆敢冒用亡夫的名义，污人清誉，我不得不与他当面对质，以免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是我执迷于私仇，纵容宵小逞凶！”
　　李清趁机发难，而且是最为棘手的“以退为进”。紫川秀紧张地注视着宝贝侄儿，不知道他能否经受住随之而来的重压。帝迪却似乎不以为意，中规中矩地原地待命。
　　紫川秀心下一动：“小迪，就依你婶婶的意思吧。”
　　“是。”帝迪走到大厅外廊传令。返回时，大厅里的气氛松弛了不少。霜皇后提议众人用些茶点，自由攀谈，以免干等得乏味，“重头戏”出场时反没了兴致。帝迪刚穿过交错的人群回到席位，就听得身后一个声音：“看起来，你早有准备。”
　　“先生！”帝迪朝恩师行礼，颇有些不安。
　　唐川失笑：“事到如今，我还能‘避嫌’吗？索性让他们认清楚，我是不是怕事之人——你师兄可还好？”
　　“师兄很好。”帝迪微笑作答：“至少没再惊扰警察。”
　　唐川淡淡一笑：“笙儿并非看上去那般文弱，闯祸是难免的。不过有你在，我放心得很。”
　　“您该早一点提醒我，先生。”帝迪咬牙道。
　　“需要我配合吗？”
　　“我能搞定。”
　　“我说的是接下来。白莘是个小人物，皇帝不会为了他拂嫂子的颜面。”
　　“我也没说是萧师兄。在河丘，小人物的性命也不是谁想拿就能拿得动的。——先生，您该回去了。”帝迪望着匆匆跑过的皇帝亲卫，和渐次回席的各路显贵：林氏宗长林睿、河丘总督普欣、远京伯爵流风谨、黑旗军统领梅罗、禁卫军统领明辉、行政督察哥姗、两东总监察林冰、远东总督布兰，还有多岚公爵、极东哥昂族族长哥维。他们朝他投来意味不同的目光。
　　“河丘军法处103特勤小组代理首席安夜向陛下致敬。”安夜押解嫌犯上前，跪拜行礼。
　　紫川秀抬手示意来人起身：“安小旗是此案的直接负责人？”
　　“是。”
　　“那么，站到你的长官那里，以备咨询。”
　　安夜领命。
　　紫川秀对李清温和地说：“清嫂，您可以开始了。”

李清躬身致谢，面向嫌犯：“李环，你是我的族侄，我提携你做见习侍卫，你却如此回报于我。是我李清，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吗？”
　　“没有！”李环跪下：“一切都是卑职擅自行事。违背公爵夫人的教导，我罪该万死！但是……”他抬起头：“我不后悔，夫人！杀害斯特林大人的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我看不过去！我不能看着夫人，一个人，生生地，咽下泪水……主辱臣死，我是您的侍卫啊！”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李清摇晃两下，身后的侍卫长连忙扶住她。
　　“陛下！”中央军第三师团长欧阳擎越众上前：“忠诚无罪！李环不忍见公爵夫人忧思伤神，这才……”
　　“师团长阁下，你僭越了，”李清推开侍卫长，上前两步：“效忠的对象，只能是陛下！李环妄测君心，犯了大忌，我不许任何人，替他求情！”
　　“妄测君心”一语，令在场的数十位高官贵胄浑身发抖，远京猎场上的恐怖经历顿时浮现在眼前。挨过鞭子的尤其如此，连旧创也尖锐地疼痛起来。被御用弓弦勒掉过大半条命的唐初，则一声不响地靠在同僚身上，意识全无。一时之间，果然再没有人上前求情。
　　李清暗恨，扫了眼御座右首的人群。很快，统领处行政处长唐垣硬着头皮站了出来：“陛下，公爵夫人声明大义，但是就这样……只怕忠直之士，因此寒心。”
　　“一个早就该死的死囚！若是能让公爵夫人少些苦楚，叫他早几天上路好了，李环没有做错！”河丘总督府警备师团长文征耐不住跳了出来。他本不够资格与会盛宴，是皇帝体恤忠烈遗属，特许列席的。
　　李清看了眼文征，目露赞许。文征头脑一热，当中跪下：“陛下，请您成全！”
　　“请陛下成全！”欧阳擎与唐垣跟着跪下。还有几人犹豫一阵，小心地挪动两步，无声下拜。
　　李清终于满意。她“噌”地拔出侍卫长的佩剑，越过文征等人，径直走到李环面前。“779年至786年，整整七年，西川大陆上，生灵涂炭，在场的诸位，有几个不是满手鲜血，曾经夺去别人的儿子、丈夫和父亲！如果人人都和你一样，不肯放过仇恨，我们还要杀多少个七年——要杀到西川大陆只剩下累累白骨和婴孩的悲泣，才算结束吗！”
　　众皆肃然，连呼吸声也听不着。紫川秀亦不觉动容。李环更是拜伏在地，不敢稍稍动弹一下。只有奥斯公爵夫人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大厅的四面石壁间鸣响回荡：
　　“我知道，有些人对我，以及长公主殿下的到来，心存疑虑。那么，李清当众告诉你们：长公主与我，正是为和解而来！我们决心，把所有的仇恨，纠缠不清的恩怨，统统留在十五年前！”她痛惜地看向待罪的同族及侍卫：“李环，我的苦心被你的愚蠢所破坏，所以，很抱歉，我需要用你的血来证明，我李清，没有背着陛下，图谋不轨。”
　　紫川秀一惊：“清嫂，何必……”劝阻的话不及出口，李环已经“啊”地一声大叫，狠狠地扑向剑尖！
　　“御医！”紫川秀站起大喝。人群后退，为医官让出通道。
　　李环痛苦地喘息着，竭力抬起双眼，看向持剑的主君。“我，死得其所……”他猛地仰身，利剑自胸膛抽离，带起泉涌般的血浪，将冲过来的医官溅得血迹斑斑。

雄鸡报晓，春晖未远。祝所有追看拙作的朋友新年快乐，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