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时间的确是一剂良药,随着岁月的流逝,家中巨变带来的痛苦渐渐消散。在我二十九岁那一年接过国家教育部部长的职位之后,繁忙充实的工作所带来的成就感也让我慢慢忘记了以前的剧痛。看着女儿一点点的长大,看着她渐渐出落成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窈窕淑女,我心中更显宽慰。生活慢慢步入正轨后,我依旧会去长沙,却不太像以前那样恣意地留宿那么久,一般最多是一个月,若是女儿放暑假也会多留上一个月。心境平和之后,也就不再只是长久地坐在露台上看着张府发愣了,也会去拜访长沙的各位文人墨客诗人雅士,这一来二去,就和长沙九门的解九爷成了忘年交,在他口中,我听见了一个和我的经历十分相似的故事。为何称之为故事,乃是因为,他的经历太长,是由无数苦痛层层堆砌,孤寂装饰,凄冷润色,已经是我这个年纪所望尘莫及的。第一次和他下棋时,我就深有体会,从那以后,我过府闲谈,再不愿和他对弈,这一盘黑白交错里,淬炼了多少相思……我经历过,所以,我再明白不过。有时候我会觉得其实九爷是我的一面镜子,也许我到了他这个年纪,也会是这样的心境过着这样的日子。
再然后,就是故人都渐渐老去,孩子们都渐渐长大,我看着张大佛爷张启山卸下了湖南总督的担子,和齐八爷一起搬回了几十年不曾踏足的齐府,两人在一院落花里彼此相守,坐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再不问世事。据说连原来齐府的匾额都换了,换成了无忧两字,的确,他们两人从今往后的生活,再无红尘烦忧了……中央委任了张敬之为新的湖南总督,两人的儿女也渐渐长大,我带着女儿去拜访过几次,曾猜测,张瑶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活泼好动。直到有一天,张敬之替长子前来提亲,求娶茜儿为张家儿媳。我问了茜儿的意思,她没有说话,却悄悄红了脸庞。我便明白了,开始着手筹办婚事。接着就是今日的浩大场面,十里红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我目送女儿上火车离开,又因为路途遥远,在成婚三月后回门。之后,却渐渐回来得少了,只是常常打电话,说一切都好不必挂心。刚开始的两年我还会常常前去探望,后来年纪渐长,也不太愿意南下了。闲来无事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香樟树下,拿一本古书,也不读,只是随手翻阅。这棵香樟还是我二十岁那年亲手移植的,当年初见张瑶,她说她很喜欢家中满园的香樟树,我也就存了这个心思,想着也许将来我们两人共结连理,她看着这香樟会多一分欢喜。后来虽然那个人从未踏足,这香樟树倒早已亭亭如盖,一到春天,就满园子的飞叶落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有时候一个人发着呆时,就想起十几年前在长沙和九爷一块儿时,自己把他当作镜子,说是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心境,一双眸子看似沉寂如水,而这寒潭底深处,却依旧有那么一抹温热永世不歇,如今倒也真的应了我当年的所思所想。其实到了最后,我常常记起以前的事情,说来也奇怪,我记起的从来不是后来的事情,不是刻骨铭心的家中巨变,不是凄哀怅惘的独自思念,不是抚养女儿的半喜半忧,我记起的,一直是二十岁那年,和年仅十三岁的张瑶一起度过的美好韶华,虽然极其短暂,却那般炫目璀璨,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有多少深情,像尘埃一样来去,有多少相逢,匆匆写下结局,回忆着回忆着,悲伤也成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