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时光犹如惊鸿掠水,倏忽而过,终岁寂寞,他于是潜心修行。
飞升之日在即,他至昆仑避劫,曾经断壁残垣,尸横遍野,而今风雪尽覆,辉煌与颓唐,一夜骤变,却仿佛是多年前就已注定,他们常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却未有一日,真正跳出天意之外。
不必飞雪满头,已然一夜白首,当不负相思情意。
他在山巅打坐调息,静候劫数,眼前是万丈雪崖,六角的冰晶铺天盖地,跌落云外,风声呼啸,从不是青鸾峰的丽质天成,却依旧有云海雾凇,冰雪颜色。
有女声宛转,微弱入耳。
“古人云‘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诚不我欺。”
他安放于膝上的双手已是抑制不住的轻颤。周身真气波荡,再静不下心来,他睁眼的一瞬,是比方才更凛冽的风雪。
他转身,便看见男子理好了身侧女子快要被风吹落的兜帽,却犹觉不够,又解下自己的披风,抖落其上霜雪,披在她肩上。
女子便浅笑着,看着男子皱眉的模样,伸手去抚他沾了霜花的眉峰。
他透过几近连缀成幕帘一般的白雪看女子模糊却依旧温婉的模样,那是她的转世,他怎么会认错。
这百年间他总是能在风雅颂有意无意的透露中得知她转世的讯息,心中有羁绊本是修道大忌,更不必说他近年修行屡屡遇挫,飞升将近,这当然不是好事,但又怎么能忍住,不去见她一面。
远处风雪里依偎取暖的一对璧人,说话间已向这处走来。
他覆手,掌中蓦然多出一把湛蓝的纸伞。
女子已眼尖看到他,想快步过来,大约是因为好奇,男子却谨慎许多,握住她手腕,将她放在自己身后,却仍不放手,牵住她一步步走来。
他看见她掩住嘴,一双眸子极亮,犹如昆仑冰晶,里面是盛不下的满满笑意。他竟也忍不住勾起唇角,风声都似乎不再喧嚣,天地是难言的静谧,他竟觉身似飞雪,万丈高崖曼妙旋舞,哪管何时何地,才是终局。
他侧头,看向远处越来越近,越压越低的苍云,面上是仿佛可以一眼望尽千载人间的淡然,人间千载,人在其间,寥寥百年身而已。
他默然而立,几百年前初遇,她一颗芳心已暗许他人,却碍于天意命数,携手无望,而今,她仍有了能与相悦之人,白首偕老终究可得。只不过,都不是他罢。
丈余之遥,男子面色却忽而肃然:“敢问前辈,可是仙人?”
她这一世命数顺遂,喜乐无虞,性格也尤其纯真,听得男子所言,看他的目光已与方才截然不同。
菱纱几时用过这般崇敬的眼神看他,他心里不禁温软,却又唏嘘,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只淡淡道:“此处不时必有惊雷暴雪,你二人若只为景致而来,还需尽快下山。”
他递出手中纸伞:“若是畏寒,或是难御风雪,撑开此伞便可。”
男子大喜过望:“多谢仙人!”
伞面上绘出凤凰花藤,花开灼灼,那是太多年前,他们一同看过的风景。
她伸出手,指尖轻触伞柄,已有他蓄过的真气顺势游走,行遍她全身。
她惊讶地启唇:“好温暖!”
她那时极其畏冷,又不许他为她涉险,他岂甘枯坐,便四处寻来转灵玉,依照玉石本来形状,为她做了这样一把伞,他将真气存蓄其中,她再触碰这伞,便可感受到他绵长真息,源源不绝,以此缓解一身病痛。
只是他主修水系仙术,于她功效不大,他几度欲为她尽废前功,转修火系,她却无论如何不肯答应。
这伞,也不过只是略尽情谊。
她不想她欠他太多,所以当她泫然恳求,希望他不要再为她这个必死之人空耗心血时,他也只能答应,可他却想,他给她的,再多又怎么样呢。
风雪愈大,他们转身离去。
他忽然道:“二位且留步。”
他自腰侧解下一直以来从未离身的九龙缚丝剑穗,几步上前,极为珍视地,将剑穗捧至她眼前。
“在下观姑娘也是爱剑之人,这剑穗赠与姑娘,也算……物有所用。”
物归原主。
宝剑配英雄,香花赠美人。她当初赠他剑穗时用了这样蹩脚的理由,他又怎料到,那一段他先前从未设想过的情意,却能牵绊他数百年之久。
缚丝?缚思?
负思。
这伞和剑穗俱算仙神之物,于他避劫有益,显而易见,他却绝口不提。
他们已行得远了,他却依稀可见她频频回首。头顶乌云聚拢,他背过身,看那些云气间游走的雷电。
几世前的陈州秦府,身量瘦弱的方家少爷立誓与她,道此生不负,她去后,他果真几番拒婚,最后索性求仙问道,不问尘世。
而他见他天赋绝佳,还曾亲自指点一二,自此后他百年修行,却终究为久远的那个情字,遭逢大劫,殒命于飞升之时。
而今他们转世之后,再为爱侣,也算是苍天不负衷情。
世传轶闻,昆仑有散仙,传为古琼华派弟子,好助人,数百之年潜心向道,而今天雷加身,风摧雪折,盖神劫。翌日天晴,冰消雪融,汇清流,注涸百年之河道,人皆言仙神之庇佑也,然自此未有人得谋其面,亦无从知其安然飞升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