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乱君】
骤雨滂沱，疾风未止。
帐中点着晦暗的灯火，看不清晰，只有马嘶雷鸣声落入耳中。
墨兰宽袖下，一只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的手执着落凤，轻娑错锦缠着描金雕花的白玉烟斗，有浅淡的烟雾袅娜升起，交错，再消散殆尽。
嗒，嗒。
落凤在桌角上轻轻叩了叩，些许灰烬落出。
屋里焚着宁神的沉香，隐隐透着些烟草的香气。听着帐外动静声响，半晌起身，将帐帘大敞。
一道惊雷滚过，白亮的闪电划过天际，也仅仅是眼前的晦暗稍稍亮了些许，转瞬即逝。
“有贵客远道而来，不请入帐中，岂非让人嘲笑失了礼数？”
白绫覆目，看不到来人是谁，却依旧是从容温雅的微笑，稍抬袖一个手势。
“请入座奉茶。”

【顾灵均】
【白光尽时，身形已静立帐前，淡蓝光晕流转周身，衣摆袍袖鼓动翻飞，如天际翻涌墨云。身后剑气已敛，峨冠高耸，眉心却垂一缕细小流苏，雪白垂绫与白发缠绕一处，在狂风中四散飞舞。虽是骤雨疾风中来，臂弯拂尘却是一丝不乱，眉目舒和，不似敌方来使，倒如赴美人之约，端然稽首一礼】沈先生，幸会。【抬步入帐，眼风扫处，便将他手中落凤和目上白绫看了透彻。武功高强的眼盲军师，无端生出几分好奇之意，拂开袍摆坐于下首，指尖有意无意运气驱散袅袅白烟，静默片刻方沉沉开口】贫道此行来意，想必先生已然知晓。不知这三日之内，恶人谷诸位将领可已商量出答复？

【沈乱君】
“恭候多时。”
稍欠身见了礼，只听来人声音清和，却于骤雨夜间只身独闯恶人筑城内，想来…也不是好相与之辈。
于主位拂衣落座，着人上茶后，长眸轻阖，并不言语。墨发如云垂落肩侧，那白玉烟斗放在唇畔，吸上一口，水色唇瓣微启，呵出些清淡的香气来。
“答复么…”
嗒、嗒。
落凤再次叩了叩桌角。
帐中仅余的数人似是会意，皆行礼告退，阖门时，帐内只余两人。
“道长应当已经看出来了。”
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轻吹一口气，将焚着的烟熄了，从容自若，不疾不徐，仿佛兵临城下仅仅是史书上的戏码，与己无关。
“晚间门禁森严，为何道长还能孤身至帐前？你我商谈，为何旁人皆退出门外——”
清润语声折转，稍作停顿，方才悠悠然续上后半句。
“不过是有意为之。提出三日期限，在这三日中，恶人主军与各位将领已然从城中撤出，只余某与麾下数十人殿后…空城而已。”
“当日将军执意强攻而疏御守，未曾听取沈某策言，方才处处受制，这城，到了守不得时，方才肯听谏撤离…”
帐中寂静，唯雨声滂沱。又一道闪电划破苍穹，也照亮唇畔渐深的笑意。
“正踌躇如何全身而退，可巧，道长便来了。”

【顾灵均】
【未入帐时，便已猜得五分，经他坐实，疑虑又消弭大半。浩气盟围困龙门已有数月，城中兵饥马疲，人心涣散，开城而降已成定局。闻言一哂，移目向疾风中翻飞帐幕，倾斜雨帘被闪电照得雪亮，阵阵水汽几乎扑面而来，屈指轻叩桌案，漫不经心开口答他】贫道一介来使，并非救人于水火，先生恐怕错寄厚望。不过沈先生之意，贫道会代为禀明，若是先生愿意配合，化此危局，自是不难。可说到全身而退——【起身掸平衣角，行至帐侧敛袖取一支红烛，小心立掌护住微弱火苗，复走到他身前，将蜡烛在他遮目白绫前平平一晃，火焰扭曲跳动，发出破空轻响，忽而转移了话题，语声和缓仿佛旧友闲谈】先生这眼疾，有多久了？

【沈乱君】
指尖把玩着落凤，听他言语，有理有节，不卑不亢，辞藻也说得玲珑周全，难怪浩气会遣他来交涉。
“道长若是想指两军交战与来使无干，便空算了。”
“有，聊胜于无。区区恶人鬼医，向来是不讲江湖道义的。况且这般难得的人才，浩气盟必不会将道长安危置之不理——”
蓦然语止，眼前一点亮光闪过，接着便是灯花爆裂的清响，而下一刻，手中落凤已抵在他颈侧。
原本以为他既入帐中，未必有命出去，因此并不将他举止放在心上。可那和缓语声在耳边响起时，犹胜惊雷一道劈入脑海，心中惊异与恐惧，纷纷呈呈的涌现上来。
昨日以药粉自毁双目，让师妹发现后哭着要救回来。
哭喊，吵闹，巴掌落下的清脆声响…自己躺在锦榻上，外界的喧嚣恍如隔世，眉目舒展开，竟是安详的。
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终于…看不见这一切了。
再怎么救治，双目已然毁了，只余下精致好看的瞳眸，尚还未完全适应眼不能视的日子。
他竟一下子便抓住了自己最致命的弱点。这般想着，指间已然有些许冷汗渗出，可那柄落凤依旧稳稳的停在他颈间。若有异动，这人质，不要也罢。
“得罪了。”
歉意的向他笑了笑。
“新伤初愈，见不得强光。”

【顾灵均】
【冰凉落凤贴上颈间，万花谷的杀人之器，不比凡铁兵刃，凛然寒意渗入肌髓，肌肤浮起一层细小颗粒。依言静立不动，将手中蜡烛远离他双目，烛泪滴落掌心，似是不觉疼痛般纹丝不动，饶有兴味凝视他面色，目光逡巡，如细密雨帘将他浸得濡湿，静默半晌，忽而侧头吹熄了烛火，眉眼间慢慢蕴上似有若无笑意，出言却是波澜不惊】先生，你气息已乱。
【面前之人意欲挟自己为质，略一思忖便已了然，命门受制，索性一动不动，毫无反抗之意，一时唯有滚滚雷声咆哮不绝，更显空旷大帐内落针可闻。眸中光芒逐渐深邃，喉咙深处低低漏出个笑音】先生太抬举贫道了。且不说浩气盟是否会为贫道一人放弃整个龙门，若是贫道一个时辰后仍未归营，浩气大军当即围而攻之。难道先生当真以为，我等会毫无准备，就遣使往恶人谷？

【沈乱君】
眼前一点亮光渐渐远去，转瞬消失。
黑暗，无休无止的黑暗与寂静。
半晌，轻轻舒出一口气。
“这种时候，原本是忌慌乱的。”
“可道长已近某二十尺内…还是为自身安危做做打算才是。”
落凤精巧的前端轻轻柔柔的拂过他颈间肌肤，见他毫无抵抗之意，方才稍稍拿开了些许。
“龙门城，便先借你们些时日，来日再拿回，也并不迟。”
原来早便打算了弃城而离。
不会降，可也更不会死在这里。
只身镇守，便已然是将这最后情谊，随着疾风骤雨，洗刷的干干净净，一点不剩了。
想到这里，稍稍挑了眉，似乎对他们手中的筹码产生了些好奇之心。
“道长所谓的准备，又是指什么呢——”
语气折转时也轻声笑开。自己向来是宁弯不折，能软绝不硬碰硬。
“浩气盟也同样抬举沈某了。区区一介大夫，目不能视，你们要的龙门，某拱手相让便是。”
绸缎摩挲的轻微声响，好整以暇的整衣起身，客客气气道。
“某尚且惜命，暂时还不想死。所以，请道长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