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訪談錄 | 書法的本質是表現中華文化的“精氣神”2016-03-23 康守永 薛晓源 闲人集

地点：北京•周汝昌家中
时间：2002年2月25日上午2003年2月9日下午
采访人：曹鹏 张公者 陈震生 冯令刚

问：您主要临谁的帖？
答：我临帖百分之九十九是王右军，和王右军无关的我基本不学。我不喜欢宋徽 宗的字，千篇一律，我从未临过。凡是我能找到的王右军的帖，我几乎没有一 个没收罗到，而且全都临写。我迷信王右军，他真会用笔。别人摹的、临的王 右军，我也学。钟、张用笔还有些简单，到了王右军出神入化。书法艺术是人 把生命的精气神挪到纸上。每天临睡前我都要拿一本王右军的帖看，永远看 不够。虽然视力不行了，但是读碑看帖，享受无穷，特别过瘾！你看人家的字 就能写得那么好！这种审美是别的代替不了的。篆书我不看了，看得最多的 是汉隶。王右军的两篇章草特别棒，他的隶书不知道该有多美！我欣赏瘦硬， 书贵瘦硬始通神，可能和我个人比较瘦有关系。我写字就瘦硬，这也是出自右 军，细看右军，其实是瘦硬的。我小时写魏碑，越写越难看，后来才学王。学 书的路子千万不能杂，否则弊病太多。

问：王右军传世作品以行草书为主，您是如何评价的？
答：王右军的草书并不是最好的。他的信札主题大都是丧病，写时很难受，病中 病后写字能好吗？《淳化阁帖》收的全是这个。但是即使是这样，我也百看不 厌。我也写草书，王学仲曾写过一篇《草书赋》，让我写跋，用的就是草书。但 是我不大喜欢草书，因为第一我写了，人家不认识；第二，草书容易流于油滑。
我不喜欢怀素，小细道萦绕，没有笔法。希望你们这本杂志多为王右军的书 法做些宣传介绍工作，不妨把不常见的王帖发表一些。集王的帖古人有30种 左右，但是常见的也就《圣教序》、《兴福寺碑》、《周处碑》、《夫子庙碑》几 种，最好查査其他的碑帖下落，发掘出来。

问:您觉得目前在我国，对书法的学习教育，对学生写字方面的训练还有哪些问题？
答：我离开学校包括我做学生、我教书已经很长时间了。说句闲话，我在高校不 是教中文，而是外文、翻译，但我学书法和这些是并行不悖的。虽然我是学 夕卜文的，可我从5岁开始就有意识地学书法。我在大学读西语系，而我同时翻 阅的是线装书，这事人们当时看着非常奇怪。我说这个的意思就是说我所以 学外文，是因为我深刻认识到中华文化是不可一日或离的，我学外文不是要 把自己装成个洋鬼子，我是为了把外文学好以便介绍我们中华文化。那是上 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事情，现在听起来似乎是闲话。不然！这代表了我人生治 学、求知的路子，我学夕卜语不是为了镀金，变成一个洋学者，而是为了介绍中 华文化的精华，主要是中国历史、中国文艺理论、诗论、文论、艺术论……艺 术论中当然就包括书法，所以您看说来说去是一回事。对书法的教育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这样：书法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不是我们谈一谈就可以的。实 践问题，小孩子就要靠老师来指导。然而今天的问题不在小孩子，小孩子一 落地天资就好，我们不要低估小孩子的天赋。我认为目前存在的问题恐怕还 是集中在老师身上。今天中小学的老师，他们受教育的那个年代何曾有人重 视书法？！第一个问题，他们懂不懂书法？第二，即使对书法有兴趣……书法 是非常复杂的，路数、流派、传统的师承、家学，那种教条，又复杂又顽固。怎 么叫顽固？如果他教学生写字时笔就得这样(僵死的书写方法的示范)，一点 儿都不能歪，这样写出来不就是用火柴棍儿摆的字吗？其实中锋的力量太大 了。孔子曰，有中庸，有中道，不能歪斜。这对，这是说道德，讲思想，谈人品。 但写字时运用我们的伟大创造——毛笔，本来就是要活起来。我们说笑话， 从清代康熙、乾隆开始，西洋进贡奇巧好玩的东西，其中就有一个东西，有一 个“人”(机器人)，你打开机关他就能够写字——“天下太平”。那算书法吗？ 我就用这个方式来回答您的问题。教小孩子写字，第一，中锋；第二，笔力。

就是说把一个活的美术实践出来，否则就变成了一个死东西。凡是中华文化 最深刻的精髓，都集中在一个“活”字。“活”不是胡来，也不是毫无规律。你 看中国的艺术，这个人不动，你一看却神气活现。古人画龙，龙画出来不是死 的吗？不，古人对这种艺术的理解，不能点睛，一点睛龙就飞了,这是神话吗？ 不，是“活”，笔是活的，人的精气神寄托在画上，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生命给了 作品，它也是活的。中华艺术最精、最好、无以名之的理论、认识水平都在这 里。西方不然，西方是象形，逼真，油画是用小刷子堆颜料。这是两个不同文 化背景，它产生的工具、认识、理论，一切都是有分别的。我们不是说西方的 不好，人家有人家的特色，我们有自己的特色，自己首先要明确认识，否则谈 什么书法。好了，我就这么乱七八糟谈了一堆，归到您的问题，今天教小学、中 学书法的老师他怎么认识、怎么教，老师对书法的理解以及功用、意义如何 看，我认为恐怕都成问题。我不是看不起老师，不是那意思，而是说老师要有 自己的学书历程。当时他怎么看待书法，今天自然而然要传给小学生。那我们 怎么解决？教育部门可以发一纸指令，加强对书法教育的重视。现在我说一 句心里话，寄托于你们众位极大的热诚希望，你们要做工作，这种工作太有 意义了，当然也不是三朝五夕就能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但一定要坚持，要提 起兴致、热心，这个活儿我们要干！它有人支持，有人尊重！这是我的心愿。

注：周君度为周汝昌先生四兄周祜昌

问:您认为书法的本质是什么？
答：我认为书法的本质就是表现中华文化的“精、气、神”。这听起来很玄妙、神 秘，其实一点都不。人的精神活动，包括文艺活动都是这样。人是个物，人这 个物所以不同就在于他有灵性。古人早就说，人为万物之灵，他有精神活动， 精神活动除了自己的体会认识之外，还要表现，表现又有各种不同的方式，画 画的，摄影的。这是最髙级的一种表现。汉字有一种构造，又包括它的“神” 美，而这种“神”美是脱离了物，脱离了象形，是一种无以名状的美。清末的 何绍基有一首诗评怀仁集王右军的《圣教序》，说王羲之的字出来那种意 态、风神，他不是指这个像什么，他是说楼阁架起来特别美。这个都是抽象 的，脱离了一般形象的最髙层的审美，如果人的精神活动达到了这种层次，那 他什么都是好的。你让他办事，他不会落到很糟糕的地步。他的精神层次在 这，技术也不会很差，能掌握得好，绝不会很笨，你让他写文件，他一定能表达得很正确，这些都是关联的。不是说书法就脱离了社会，是一幢空中楼阁，自我欣赏，我们从来没有这种意念。

问：您曾提到“汉字天生有文言性”，而书法的字词内容又向来是文言的，在汉字简化 之后，书法应当如何处理繁简这一问题呢？
答：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在历史上，读书人是不能写简化字的，只有经商 的、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才写简化字。比如乾隆年抄本《红楼梦》中就有 简化字。有个典故，一个秀才写“尽”字，简化成“尺二”，被人耻笑，称之为 “尺二秀才”。对于汉字简化，我有自己的观点。我在大学读西文系，英语有 WEBSTER大辞典，四五十万词条，而汉字的《中华大字典》才五六万个词 条。从语言文化传统角度出发，没有一个国家嫌自己民族语言的词汇字眼多！ 简化汉字把很多字合并到一起，事实上减少了汉字数量，比如一个“干”字， 又是树干的干，又是干湿的干，又是干活的干，太混乱。简化应是简笔画，不 该简字数。在书法中，写简体字可以试验，不能绝对说这样就不是书法，但是 书法作为艺术也不如此简单，字形结构古人研究发明到了极致，现在用简化 字来写，够不够艺术的标准，还难说。

问：您从什么时候不太用毛笔写字的？
答：过去给好朋友写信讨论学问或书法都用小毛笔，认认真真地写，四川有位耳 朵也聋了的朋友告诉我，他对我的小楷爱不释手。现在偶尔用毛笔写几个字 给孩子们看，有的还行，有的就不成形，眼睛只有一只，0.01，看不见笔尖了。
问：请您谈谈中国书法与西方文化的关系。
答：书法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独特创造，无论是进行书法理论研究还是评价欣赏 都不能用西方的文艺理论来套，因为我认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是完全不同 的两个系统。不能用西方的美学艺术理论指导中国书法，也不能改造中国书 法以适合人家的审美习惯或标准，因为艺术重在个性，而中国书法在世界文 化中有足够的独特性与重要性，我们要充分认识、充分重视，这是我们值得自 豪的文化遗产。我中学时读过一本杂志，其中大英博物馆馆长克拉克写文章说，馆藏有中国书画，说他对中国画发表意见，中国朋友还能首肯，至少还搭 话；他对中国书法斗胆说几句时，他的中国朋友就只微微一笑，一言不发。他 承认对中国书法毫无办法！事实上，西方人根本就看不懂中国书法。大英博 物馆馆长不是没文化的人，不是无知之辈吧？！

问：提到胡适，他与您就《红楼梦》考证问题有过很多讨论。您当时是在校大学生，跟他也并没有关系，他怎么会把他非常珍视的甲戌本借给您？
答：我对胡适先生的为人、品德佩服得不得了,他做学问的气度之大、他的容人、 他对人的信任，都是令我佩服的。我和他的笔墨交往是通过赵万里，因为文 章发在赵先生主编的一家报纸“图书”版上。后来赵先生问我，已经发了几 篇文章探讨交流了，愿不愿见一见胡先生。这样，就由他引荐去胡适家。谈话 过程中，我说您珍藏的甲戌本，您也没再做进一步研究，可否借我一看？当 时他的学生邓广铭在座。胡先生答应了我，用报纸把书包起来借给我。这之 后他一个字都没再提过这本书。这种风度、这种胸怀，不得了！我只是个大 孩子，穷学生。所以后来我在他南下之前特意把书还给了他，而他那么多藏 书，离开北京时只带了两部书，其中就有此书，可见此书之珍贵，可见他多么看重这部书！
问:胡适的书法您怎么评价？
答:胡适的书法，在当时看是一般。现在看，我倒认为还不错，比如今有名的书法 家写得好多了。今天的大教授不大会写汉字。胡适的字很清秀，有书卷气，有 苏东坡的影响，早年学过苏体，有一定的资质。但后来他的字一直就那样，显 然没再有临池的功夫，也没想当书法家。他的笔画的缺点是不饱满，当中空， 不实。

要是老先生还在就好了，好怀念，好想再听一次您的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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