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很多年以后李从嘉终于在北国看见那场雪落。那些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到他的眉间，有种刺骨的寒意。
原来，下雪是这个样子么？
他忽而记得那个人曾经对他说，要带他去看雪。他那时只当是玩笑，不置可否。
这么多年里他一直在做一个同样的梦。那一年那个男人居高临下地骑在马上，身后是千军万马。他便在城墙上和他对望，突然说：把城门打开。
“国主，这……”大臣跪下长长的叩首，“这万万不可啊！”
“把门打开，我不想再说第二遍。”李从嘉披着锦袍从城楼上走下来，风吹起他素色的发带。城门打开，他就这样看着那个人。
突然他跪下：请陛下赐从嘉一死。
他在赌。赌那个人的选择。
选他还是天下。
但那个人终于还是抽出了剑。剑锋直指他的眉心。
李从嘉苦笑，果然，他想要的还是这个天下。
那个男人轻声叹道：你明知朕不会杀你，这又是何苦。
可你还是拔了剑。他道。心却痛的宛若刀割。
那人便沉默。久久伫立。半晌道：你不懂。
他只觉得讽刺，轻轻笑出声。
“你选我，还是天下？”他记起那一天他借着酒劲儿，对那人说。那一夜月光凄寒。
“天下于我，不过只是一场繁华。繁华过后，山川寂寥。”
“那为何不弃了这繁华？”
“终究还是想君临天下，看看这场繁华的。”
他苦笑，终究还是敌不过这天下。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在那个人心里，能同这个天下相提并论的人，唯他一人而已。
一年之后的七夕，他在寓所遥望着那不可归去的江南，忽然诗性大发，作下了一首千古名篇。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他闭上眼睛，那个男人又一次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眼前，还是那样不可一世的威严。
“小楼昨夜又东风，古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依稀记得那年七夕，那人为了不再让他终日苦闷，费尽心思地从江南找到一个旧时的宫女，给他讲江南的盛况。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他想起那人第一次吻他，那吻霸道又绵长，烟花在不远处绚烂地开放。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看着面无表情送牵机药过来的老太监，不禁一笑。依旧是倾国倾城。
“谢陛下。”他仰头把那药一饮而尽。
他忽然听见那人唤他从嘉。接着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纵使江山万里，不及你惊鸿一瞥。
公元978年七夕，陇西郡公李煜殁于汴京，时年四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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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
公元958年，金陵。
李从嘉坐在马车里穿过喧闹的街市。许是因为接近端午的缘故，街上比往常更加热闹，叫卖声不绝于耳。李从嘉掀开帘子向外张望了一眼，人们摩肩接踵，无怪马车行了许久还未到。他让车夫停车，兀自下车步行。车夫慌忙地请他回去，他笑道：无碍，反正也只差一段路了。
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韩府门前，轻轻叩了叩门。
“六公子么？我家大人已恭候多时了。”一个小厮打开门将李从嘉迎进府里。
“有劳。”他轻轻一笑，小厮在前面驾轻就熟地引路。园中随处可见千姿百态的花草，连他最喜欢的海棠也有，只不过已过了开放的季节，让他有些失落。
小厮将他引至花园中，韩熙载正侍弄花草，见他来了，才放下手中的活计，作揖道：“参见安定公。”
“韩大人不必多礼，”李从嘉四下望了望，花草长势极好，一派欣欣向荣之感，足见平日里韩熙载的用心，“大人好雅兴。”
“在下也只是闲来无事而已——公子坐。”韩熙载引他至园中小榭坐下。小榭正对着一池风荷，清风拂过，隐隐夹杂着些许清香。
“这是臣让人从杭州捎来的西湖龙井，安定公尝尝如何。”韩熙载给李从嘉沏茶。李从嘉轻轻呷一口，馥郁的味道弥散开去，在口中漾出涟漪。
“果真是好茶。”李从嘉赞道。“是么，安定公喜欢便好。”
“韩大人今日该不会只是找从嘉喝茶吧？”李从嘉放下手中的茶盏，回问他。
“自然不是，”韩熙载没有料到来人会如此开门见山，一时有些慌乱，不过他及时稳住了阵脚，挥退左右，轻声道，“是太子殿下……”
“如何？”李从嘉淡淡地问。
“太子殿下打算对齐王动手了。”韩熙载说完一言不发，眼睛却偷偷觑着对面的人。那人倒很淡然，看不出他的表情。
“安定公？”韩熙载唤他道。
“嗯。喝茶吧。”李从嘉抿一口茶，不再言语。
“公子可是有什么想法？”
“没有。”李从嘉依旧波澜不惊。
“公子若再不早做打算，只怕下一个，便是公子了。”韩熙载的语气里有隐隐的担心。
“是么，我倒想看看，他为了皇位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李从嘉道。他素色的长袍拖曳在地，仿佛流云般被风拂开。
“公子……”韩熙载还想说什么，李从嘉抬手制止了他，笑道：“此等美景，若不好好欣赏当真可惜，韩大人带从嘉在园中随处走走罢。”
“是。”韩熙载做一个“请”的手势，轻微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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