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爱上宝莲】　　月落戬归　　　（戬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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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薄雾笼烟之中，碧树眠鹊、清溪飞花，石磴穿云，翠嶂掩蕉，清幽不可方物。嫦娥迷茫四处张望，还记得自己伏在桌上打盹，不知怎地魂魄却到了这里。却见不远处紫府绣槛之间，冉冉行来一名丽人，笑吟吟拉起她手，喜孜孜的道：“原来广寒仙子造访，真是贵客，小妹迎接不周，姐姐千万别见怪才好。” 

嫦娥正要答言，却听得背后一声冷笑，转头看去，杨戬抱臂静静站在那里，不由问道：“你怎么也来了？”杨戬没有回答，向那名丽人道：“原来是你在捣鬼，不过这香倒也玄妙得很。” 

那丽人盈盈一笑，曼声道：“我给这香取了个名字，叫太真幻息香，你说好不好？” 这一笑妩媚鲜艳，神光游离，嫦娥也被这一笑引得心头迷惘。 

杨戬身形却已飘到妻子面前，似有意似无意挡住了她的目光，目光望定那倾国笑靥，口中淡淡解释：“我看你魂魄被引到这里，便跟了过来，想看看对方有什么用意。没想到只是太真仙子的胡闹。” 

丽人掩口笑道：“那是你太多疑，事事都要谋定后动，总以为别人藏着坏心。其实不过是蓬莱仙山的姐妹们长日无事，想了个有趣的请客之法。以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 灌愁泉之水，配成助眠异香，将这些线香流传出去，凡人谁闻到这枝香，就会在梦中魂魄来到蓬莱仙境，游赏风月胜地，一宵醒后传扬天下，让人间的凡夫俗子憧憬仙山洞府。” 她眼波流动，幽幽道：“其中一枝混杂在送给瑶姬公主的礼物之中，既然广寒宫主有缘闻到了，自然该让我一尽敝主之仪。” 

杨戬突然想起清明之日，他遇到龙吉，递给他一束香，说是太真仙子用来拜祭他的，那香燃起之时不止气息隽妙，而且烟雾中袅化出封神中的种种战役厮杀之态，让人不能不惊叹她的绝妙才思：“太真之香，可谓三界独步。” 

太真仙子轻笑道：“制香之道，我的确可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她眼光瞟来，却有淡淡的憾意，似乎在说，若在前生，我可就不仅仅是香气天下第一而已了，前世的妲己，女人的一切美媚姿态，几乎没有人能胜得过她。 

杨戬不去理她，对嫦娥道：“你就在这里向她好好请教一番吧，反正暂时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 
“三妹草木皆兵，还以为你受了娘的气自杀，现在家里已经闹翻了天。” 

“什么？”嫦娥吃了一惊，转身就走，“我立即回去。” 
杨戬一把扣住她手腕，把她扯了回来：“我说你不能回去，这事已经惊动娘亲，要是发现原来是场误会，她老人家一定更加生气。” 

“可是我——” 
“香的效力有限，仙子的魂魄只能停留一夜。”太真饶有兴致的插口。 
“主人既然请客了，难道不想留住客人吗？”杨戬眼光如寒冰利剪，一副“你敢说不试试看”的冷笑。 
“怎么不是呢，蓬筚增辉啊。”太真同样乖觉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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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不浪费一点时间，出了蓬莱岛直接去找吕洞宾。找他并不难，这位风流潇洒客正在华山脚下，面对枝头繁花、晴空皓月纵酒长歌： 

“浮生三叹，不叹悲欢，一叹花疏酒淡，再叹无人知弦断，三叹夜已尽，春将阑。浮生三唱，不唱离殇，一唱明镜秋霜，再唱积尘小轩窗，三唱……” 

“纯阳真人好悠闲啊。”杨戬语气温和，半点不见剑拔弩张。 

“我正等着你呢，”吕洞宾似也不奇怪他怎么传闻中重伤濒死却还能元神出窍，“那件事其实——根本——纯粹是个误会，酒宴上喝得高兴，随手驭位花精石灵来扮月宫仙子，以活跃气氛----她跳的舞还真不错，我后来称赞了几句，又没说是真嫦娥还是假嫦娥，谁知道——公主娘娘就听了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暗中注意杨戬脸色，以防他暴怒之下提枪就刺，出乎意料的是，杨戬的神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困惑，僵了半天却问了句奇怪的话：“为什么是她？” 
吕洞宾一愣。 

“我问你为什么偏偏是她？”杨戬脸色很不好看，“咱们新帐老帐一起算，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最先把她的画像流传人世的吧，（吕洞宾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然怎么一般变化之士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容貌？内子名声经久不衰，还要感谢纯阳真人的丹青妙笔啊。（吕洞宾已在偷偷寻找逃跑的路）” 

“不过我也曾画出妲己貂禅的画像，散布世间，为什么变成她们的却没几个？”杨戬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一直迷惑不解的问题，“嫦娥虽美，但说到媚人之态，远远不及那些倾国祸水，为什么你们宴会怡乐之时专门找她？” 

 吕洞宾脸色憋得发青，不知道该大哭一场还是该大笑三声，他做梦也想象不到二郎真君会向他虚心求教这种问题,当然自己若能给出答案就更是奇迹了——不过看着杨戬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还是绞尽脑汁回答的为妙。 

“你——你去过青楼没有？” 吕洞宾小心翼翼的问。回答倒意外的坦白，“有啊，有时候化成凡人下界，也被邀过几次。”当时宋朝的上等青楼以风雅著称，杨戬所见识到的也不外乎歌舞琴棋，当然决不会留宿就是了。 

“那你有没有发现，最红的头牌姑娘，往往反而不是最会诱惑男人的，而是清冷孤傲能摆架子的——”吕洞宾一字一句问得无比艰难，杨戬摇头：“没注意。” 

“其实——男人的心理很是奇怪，青楼姑娘反而越希望她端庄矜持大家闺秀，妲己貂禅之流的美色虽然诱人，但是名士逸会，还得找广寒仙子那样的——”吕洞宾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几乎以为自己要断气了的时候，杨戬终于叱道：“住口。” 

 吕洞宾立即住口，他从来没有这么乐于接受这两个字的命令，早已出了一头汗，杨戬神色却恢复了冷漠淡然，道：“看来要仰仗纯阳真人出手相救内子了。” 

吕洞宾失声道：“我？”他实在琢磨不透杨戬打的什么鬼算盘，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因为杨戬已接着道：“内子是因为家母受奸徒挑拨迁怒于彼，郁郁之下，为逃避伤害自封心识，外人看来是魂魄离体的死兆。天下只有老君秘传的返魂之术能够唤回她的神智。” 

吕洞宾恨得咬牙，却实在理亏，只得认命道：“然后呢？” 

“八仙之首的吕岩获此真传，见义勇为，耗费百年功力进入仙子心境，七天七夜劝说之下，终于救了内子一命，杨家上下都对吕先生感激不尽。”杨戬用看卖狗皮膏药的眼神望着吕洞宾：“如何？要不然我去请何姑娘帮忙好了。” 

“不用！我来！”这最后一句正中吕洞宾要害，他说什么也不愿让何仙姑知道自己的新帐旧债，杨戬终于满意点头，忽略过他的哀叹：“我看瑶姬公主还是回桃山底下呆着去好了。”

这时蓬莱山沁芳苑内，太真仙子正教嫦娥诸般制香之道，琉璃瓶盏满载各色花木天然之精，每一种嗅来，均有酥骨销魂之效。当年妲己身为狐妖，身上自然脱不了所谓的狐狸味，被正道人士大加讥讽，引以为恨。转世之后的杨玉环美丽绝伦，偏就是有狐臭，每日不得不用香料沐浴四次。虽然成为太真仙子后，身上再无异味，但这股感受却是没齿不忘，发下苦心，精研香道。 

太真见嫦娥始终愁眉不展，担忧杨戬如何处理此事，不禁戏谑道：“你怎么会想到要嫁给他？其实他这个人缺点众多，比如爱吃醋又多疑，有事都憋在心里面，不肯直接发问，而且无论什么事，你肯定骗不过他，只有让他骗你的份儿，也真郁闷。” 

“这——”嫦娥还真没想过，此时想了一想：“我又不想骗他，而且他也答应过我以后尽量对我说实话---除非他什么都不说。” 

“现在他肯定在两头骗，母亲和媳妇之间哪一边都得安抚，清官难断家务事，”太真一脸看好戏的幸灾乐祸。“换成是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嫦娥有些茫然：“我是认真想做他妻子的，可是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好，有时候我想，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干涉和帮倒忙，也许我该让自己改变一下？” 

“千万不要。他需要人信赖他，但不需要无原则的相信。因为他太过聪明而清醒，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总是正确，肯定需要截然不同的看法互补。所以绝对不要去学他的为人处事，那反而得不到他的真情，杨戬这样的性格有一个就够了，他怎么可能会爱自己的分身？” 

“你这么了解他？”嫦娥投以疑惑的眼光，太真微笑：“别忘了我前世可是妲己那穷凶极恶的狐妖啊，对于杨戬，敌人肯定比朋友了解得更快。”她正絮絮说来，忽觉背后冒出一股寒意，不用回头，也知道杨戬不知何时已来到此地，将二人对话听个一清二楚，眼珠一转，将话题引回制香之法，道：“你配香重在‘清奇幽远’四字，但只能让人沉吟悠然，不能迷恋颠倒，是一流之香，却难至绝顶之境。我的异香洒在身上，能教人对你死心塌地，终生不起半分抗逆之心，你学是不学？” 

嫦娥也不以为意，笑了笑道：“香道在于人之本心，我性子如此啊，强求不来的。” 

太真道：“女为悦己者容，更为己悦者香，难道你就不想自己的香气让杨戬神魂颠倒，什么都听你的话？” 
嫦娥摇头：“他肯定不喜欢听别人的。” 

“……那可未必。”太真促狭微笑：“哪个猫儿不吃腥，不信你问问他，是愿意闻你身上的清静澹泊的桂花香呢，还是愿意更消魂缠绵一些的？”说着纤纤玉指一指身后。 

嫦娥回头看见杨戬，脸儿羞红，杨戬却坦然自若，道：“我闻不出来，对我来说所有的香气好象都一样。”太真哼了一声：“你感冒了？”杨戬道：“世上没有样样精通之人，在下别的不敢自谦，但辨香一道，实在惭愧，妹子都笑我连玫瑰和芙蓉都分不清。” 

太真呸道：“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别被他这张俊美脸孔给骗了。”这后一句却是对嫦娥说的。嫦娥无心听她斗口，上前一步拉着他手问：“怎么样了？”杨戬将自己如何“求”吕洞宾帮忙说了一遍，末了道：“吕兄做法之后，会宣称已经封禁了你的那段伤心记忆，才令神智返阳。娘亲经此一折，决不会再对你提起前事，到时候你只要装成昏睡一觉，完全不知究竟就行。” 

嫦娥尚未回答，太真已抚掌笑道：“好，好，媳妇总要见公婆，亏的真君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让公主娘亲轻轻放过这桩大罪。”要知有关嫦娥的滥言蜚闻最多，瑶姬多年囚禁，刚被放出来，不太了然，日后若知道了，一条条追究下来，哪怕是捕风捉影，也足够她吃不消。杨戬早就忧心，干脆趁此机会一次堵死，省得日后母子为此争执伤了和气。 

杨戬处事已毕，便携嫦娥告辞，太真笑道：“这里是蓬莱仙境，又不是妖怪洞穴，难道怕我吃了你的娥子不成？”杨戬颔首示意妻子先行一步，转身对她道：“仙子聪明过人，三月之内，还请闭紧口风为是。” 

太真泛起一丝甜蜜溺死人的笑意，道：“我知道了，真君要扮演碧血照丹青的烈士孝子时，决不允许别人打断，小女子怎敢扫了真君演戏的兴致？”她何等机敏，猜到杨戬既已能够元神出窍，恢复功力想来也指日可待，她自然不敢在此之前泄露，料得三月之后，杨戬神功尽复，到时候三界如何惊诧，乐得更看好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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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将妻子魂魄送回华山宅中，归入躯体。自己却不歇息，再赴师门玉泉山。玉鼎真人正在洞中急得团团乱转，见到徒儿总算松了一口气，苦笑道：“你可知道，原先是我竭力骗你娘亲，说你元神在我这里闭关静休呢，想办法不让她见你；这两天倒掉了个个儿，你娘亲巴不得你静心修炼，千万别回去，不然你要找媳妇，她拿什么向儿子交代。” 

杨戬不禁心头歉疚，他在神功复员之前不想与母亲见面，一来怕瑶姬查问自己无间内情，难以应对，二来也因生性骄傲，不愿在母亲面前现出动弹不得的虚弱样子，是以母亲每次探问，均装成昏迷不醒，深吸一口气道：“是孩儿不孝，待再过三月，杨戬定然长跪请罪。” 

玉鼎真人摇手道：“你即使康复了，又能跪多久？通天师叔遗下的若大基业，等着你去呼风唤雨，将来跟天庭必然是架多和少，你若要瑶姬公主不卷入这些是非里，情分上就需淡薄一些，否则迟早会连累她。我跟她也说过了，只要儿子平安，便是几十年不见一面，父母心里也是欢喜的。” 

杨戬默然，刚刚的轻松心情又无影无踪，他突然发觉自己有些留恋这样安逸的生活了。 

然而龙不能长居浅底，虎也不可能蛰伏平川，他以前一直以救母为由，给自己制定种种别人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而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坚毅一步步逾越，而今天条已改，母亲获释，他却突然发现，那股奋进之力已经成了生命的本能，再不可能停歇，就像天空翱翔的无足飞鸟，一生中若要着地，除非是折翼的死期。 

所以他才如此爱慕那同为孤旅的月光，只求这缕淡雅月色能够化成一个栖息的巢，能让它随身相伴，疲倦时温柔同眠。 

玉鼎真人的嬉笑之态，也变得渐渐凝冷起来。他一向不摆师父的威严，任同门间纵情笑谑打趣，只因这个弟子所获得的欢娱，比他要承受的重负，实在少得可怜。 

难道这些欢笑与亲情便如天空的浮光掠影，终究无法化解开他宿命的悲哀沉重么？如果没有幼时的家变，他是否可能拥有另外一种人生？ 

杨戬忽然开口道：“今年的生日已经过了，师父想要送我什么？” 

玉鼎真人干咳一声，本想插科打诨拿什么应付过去，却突然失去了玩笑的心情，苦笑道：“欠着吧。” 

杨戬笑了笑，这时晴空中掠过一行翠鸟，他缓缓伸手，接住一片飘落在面前的翠鸟羽毛：“那么师父欠我一个承诺，假如有一天，我与天庭对峙、与昆仑为敌，希望我不会像当年纣王的两个儿子那样，使得师父亲自和我对阵。” 

玉鼎真人没有答应，有些话说出来也如片羽之轻，根本无法与茫茫天意相抗，所以还是不说的好。 
杨戬也并不要求他的承诺，对于自己的亲人，他一切只让事实说话。

时来天地皆同色，运去英雄不自由。 

杨戬明白，自己的时运，从来都不是特别好，也不是特别不好，因为自己对于三界，还有不可取代的价值与意义，所以，他也可以付出自己的价值，来获取自己的所爱所愿。 

然而当一切心愿都渐渐达成时，他也禁不住感到迷惘而自失，将来自己又将为何等目标去奋斗，而确立的目标，是否也有如此重要的意义？ 

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玉帝带着醉意的脸孔。 

是否有朝一日，他也会成为三界画卷中永无撼动的背景之色，冷眼看着别人书写出他自己的风云传奇？ 

杨戬挥开这些遐想，向山下行去。一缕缕浮云在他身边缥缈掠过，他没有拨开，也没有挽留。 

距离二郎真君逆天再现，执掌碧游宫，还有不长不短的三个月时间。


(浮生六记之五完）

茶炉初沸，素手如玉，杨戬看着妻子用棉布垫手倒茶，忆起前事，轻声道：“那天如果你判了我赢，我一定会很失望。可是你判我输了，我又忍不住想——”下面的话只在心底盘旋，若是你肯偏心向我，该有多好。

嫦娥转过头来，一双妙目疑惑的望着他，“你说什么？”

杨戬不由哭笑不得，看来那次斗茶她早就忘了，却也难怪，嫦娥参加过的茶会成百上千，岂能一一牢记。叹了口气，悻悻道：“没什么。”

嫦娥端起茶杯尝了一口，试试冷热，递到他唇边，突然道：“以后我不能再参加茶会评断了，嫁做人妻后，肯定要偏心。”

杨戬眼中蕴满融融喜色，苍白的脸色也神采飞扬起来，“你记得？”

嫦娥浅笑薄窘，为了打岔连忙翻起文案，“这案子乍看上去没什么，吴郑二家都是制茶世家，郑家独女嫁入吴家为媳，没想到郑老却在此后身体愈渐衰弱，不出五年便一命归西。此后吴家打起了郑家茶树的主意，郑家只剩一位守寡妇人，胆识坚强如男子，撑着局面不肯低头，沉香已经去地狱提访那郑老的鬼魂，相信见到后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杨戬似笑非笑：“人不可信，鬼就可信了？郑家的茶是什么味道，你可曾尝过？”
嫦娥摇摇头，若有所悟。

沉香兴高采烈从阎王那里带回来郑老鬼魂的口供后，又去郑家实地勘察，取来了茶树上的嫩叶做证，很快此案告破，三圣母托梦令官府重审，然后去西厢院内探问。

嫦娥一身白绫弹墨衣裙，清寒莹骨，静濯明妆，飘飘摇摇的立在白木兰花畔，晚风轻轻拂动她的衣袂，光影朦胧，宛如一幅流动的画卷。

杨莲走到她身旁，轻声道：“原来那郑老自己品用的那株茶树的肥料里被下了百年的茉莉根。”

武夷山九疑谷遍地桃花，溪畔野生茉莉。溪水蕴藏桃花瘴，毒性甚烈。而茉莉根受溪水滋养,也含有毒质。百年积累后研成粉末,无色无味，用在茶树上确实是个好办法，何况要成年累月喝才有效。别人就算喝了几次，也不会有事。 

嫦娥轻抚花枝，问道：“你喝过吗？”
杨莲一怔道：“没有，不过官府的忤作已经从茶叶里检验出毒质，十年前吴家也确实去过武夷山——”

嫦娥默然点头，杨莲注意到她手里拿的是一张请阑，水碧碎花笺上笔锋纵横，撇如匕首，捺如刀切，落款“龙吉公主”，清飒激扬不让男儿。

杨莲奇道：“她请你论茶？”忽然脸上有些发热，嫦娥自嫁给杨戬后，在华山待遇虽算不上轻慢，但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搜罗天下名茶以品评了。以她的名气，论茶时若没有拿得出手的新奇品种，怕是要遭人笑话吧！

嫦娥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眺望夕阳，悠悠轻吟：“既目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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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陶渊明 《归去来辞》
认识到过去的错误已不可挽救，知道了未来的事情尚可追回。实在是误入迷途还不算太远，已经觉悟到今天“是”而昨天“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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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夕阳坠落山后，嫦娥回到屋中，扇着炉火，慢慢泡了一壶茶。啜入口中，细细品味，眉头拧了起来。

杨戬道：“给我。”嫦娥摇摇头，却少有的违逆了夫君意思，将杯中茶泼出窗外，轻声道：“我尝就可以了。”

杨戬失笑，眉目间流露嘲讽之色，难道我连这点微毒都受不起么？嫦娥知道他的意思，又倒上一杯，只递到他鼻端，让他闻闻，道：“茶气最清，如果真在茶树下毒，就算无色无味的茉莉根，也必然会令茶叶有些萎靡衰败的感应，一般茶客没有察觉，倒也正常，但郑老乃是当世茶艺名家，若丝毫无觉连饮数年，只怕——”

“只可能是，他早就心知肚明，或者这毒，根本就是他自己下的！”

“郑家并无子嗣，女儿嫁入吴家之后，一应茶务渐渐被亲家控制，只剩祖传的茶艺未曾流失，郑老想来终于发觉对方吞并之意，年衰久病之下，惟有设法让女儿脱离吴家，但想让男人休妻容易，女子主动与丈夫和离，却非易事，”杨戬言语淡淡，看着杯中萦绕的茶气，面色也缥缈如月，“这一计果然绝妙，自己之死若与吴家有关，官府即使不能定罪，也得支持郑女和离。”

嫦娥倚在床上，双手环抱膝头，怅然呆坐。沉香到地狱中去找郑老的鬼魂取证，想来也是结结实实被鬼骗上一回了。那么自己说还是不说真相呢？杨戬借口病废之身，不和三圣母一家打交道，问题便尽数推给了自己。

杨戬叹道：“你今天若是睡不着，明天怎样和龙吉公主论茶？”

嫦娥仿佛怕冷似的，缩了缩脖子，轻声道：“若是你的话——”却听他截道：“不要问我，只问你自己想怎么做。”

嫦娥低眉不语，良久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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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见到龙吉公主时，嫦娥都叹息有一种美不能以美丽来形容，那种母仪天下、凤舞乾坤的风华，只有瑶池金母的长女才真正继承。大概是王母的至尊傲气太耀眼了，让人下意识忽略了那种气韵的动人一面。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渌？……”这首《水调歌头》在凡间传诵一时，加之龙吉公主筝艺超卓，秦汉之时古筝曲调风格高亢粗犷，所谓“秦筝慷慨”，迥异后世柔媚之音，吟来潇放高迈，气象万千。

嫦娥轻和道：“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今日与龙吉公主相会，幸也何如，不知公主有何见教？” 

龙吉微微一笑，推开秦筝，道：“前日普贤菩萨以茶化入禅机，制了三道谜语送于本宫，独乐不如众乐，是以请仙子来品评赏鉴。”说着云袖一拂，荧荧流光如星闪烁，三只深墨色茶碗一字排开，摆在面前，水气犹沸，嫦娥心知这是道门停滞时光的秘术，当年杨戬逼沉香背书，阵内三十年不过阵外三个时辰，这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点茶后多年后取出来，仍如新煮时无异。 

嫦娥端起左首一碗，闭目细细品来，但觉初品时香气轻浮，若十丈软红，引人心旌摇移，渐渐的轻浮化为出世空灵，心底清澈如镜，所思纤毫毕现。幽幽一叹，低吟道：“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莫谓城中无好事, 一尘一刹一楼台。” 

此为杨岐宗法演之偈，修行中人往往为了躲避尘俗杂念，遁入深山，却不知万丈红尘亦是菩提道场。龙吉淡淡一笑，目光落到右首茶碗。嫦娥端起第二杯，轻啜一口，但觉清淳如梦，茶香似幻非真，一时戒虑尽去，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人在梦中，不用费力便可飘行，不知在追赶什么，梦往醒来无定所—— 

半响嫦娥方省觉，自己适才是否睡了过去？还只是恍神？呆了一会儿，慢慢道：“梦时不可言无,既觉不可言有。”这两句是本净禅师之偈，大有庄周梦蕉鹿之意。 

龙吉点头道：“普贤菩萨的茶道，实已反璞归真了。”说着亲手将第三只墨碗递了过去。 

嫦娥品毕第三碗茶，不由怔住，默默无言，手指轻轻绕着衣带。龙吉笑而不语，茶香袅袅，弥漫周身，只觉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多说一字，也是矫饰。 

原来此茶所指却是佛家的“闭口禅”，佛门有谓：一切众生之生死轮回，皆由于身、口、意三业所致，若消除此三业，可速得解脱。是以二女相对微笑，却不出声。 

待茶香散尽，嫦娥方开口道：“菩萨妙品，无以为报，外子对野茶还算喜爱，其味虽苦，亦有可入诗章之道，今日携来，还望公主休要取笑。”说着解下随身的荷包。 

那荷包底色素白，绣的是雪地白梅，虽无暗香，但隐约却能将雪与梅分出来，梅枝疏朗，梅瓣潇逸，里面装的不是香料，却是茶饼。 

龙吉有些好奇，嫦娥和杨戬蛰居华山，形同羁囚，自然不能拿出什么仙家的珍奇茶叶，看着她取出三个茶饼，依次碾筛，注汤击拂，俏巧的鼻子微微一皱，哼了一声。自来茶香都以清为胜，但闻这茶气氤氲，嗅得一瞬，世间百态之酸咸苦涩，在心头一一历过。 

龙吉公主暗暗叫绝，杨戬心知这野茶本非上品，是以反其道而行之，以“浊”另辟夷径，端起左首茶杯，轻呷一口，但觉苦涩须臾流传四肢百骸，待要细细捉摸，却飘忽若无物，陡然省觉，才知身在红尘寂寞处，心下一叹，缓缓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忆转，此已非常身----” 

嫦娥默默点首，递上第二杯茶，龙吉品之，味道更是酸苦难言，酸苦尚在其次，更有一股说不尽斩不断的凄凉之意，前尘如梦，缘灭缘生，龙吉定力虽好，也几乎眼泪都下来了，深吸一口气，低吟道：“自古同心终不解，罗浮冢树至今哀。” 

嫦娥眼圈一红，龙吉微微苦笑，已有些怕了，不知那最后一杯又是什么滋味，迟疑一阵，终于伸手拿起，谁知茶汤一入口中，辗转跌宕，涤清孽债、前两杯的浑浊凄苦喝过之后，蓦然间阴霾消散，满心晴朗，不由笑道：“流水今日，明月前身。行茶至此，可以止矣。” 

嫦娥肃然一礼，道：“公主真乃清源君知音也。” 

龙吉摇头笑道：“他现在不能动，这茶分明是你按着他的心意制的，好一对‘载瞻星辰，载歌幽人’！” 

嫦娥心头猛地一疼，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忽然很想回去，回家待在杨戬身边。替他挥手赶开向灯火中扑去的飞蛾，陪他夜里从昙花初开到凋落时叹气，用手抚平他沉睡时紧皱的眉心，现在他病卧不起，只能喝茶，等他伤势好后，他应该喝酒，豪迈酣畅痛饮三百杯—— 

龙吉的声音仿佛在天外缥缈传来，“我也准备了一壶茶，请仙子品尝，仙子怎么了？若是累了，可以先小憩片刻。” 

嫦娥已经没心思论茶，她匆忙应答一句，端起茶杯，甚至来不及品闻香气，喝了一口，只觉平淡无味如白水。 

怎么回事？嫦娥诧异，想要开口，发现竟出不了声，她低头看去，杯中水色荡漾，胶结住了她的目光，陡觉全身一空，仿佛整个人都被吸了进去！ 

龙吉看着她身子软软伏在案上，失去知觉，对屏风后面的人叹了口气，“杨戬，要是她出不来怎么办？” 

淡淡金芒一闪，杨戬元神转了出来，走到嫦娥旁边坐下，“她一定做得到。”伸指一点茶杯，杯身急剧旋转，水面陡然爆起，在面前形成一面清华闪烁的灵镜。 

“这可是虚迷幻境！你拿它来试你妻子的定力，不怕她禁受不住？”龙吉推开矮几，飘身而起。 

“她若承受不住，又如何在冶炼碧玉簪时暗下针砭？”杨戬扳过嫦娥的身子，让她倒卧在自己膝上，灵镜中却出现了她惊惶的身形。“王母必然会用极强的窥心术试探她，如果稍有异样，你说后果会如何？” 

龙吉苦笑：“为什么你总是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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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揉了揉眼睛，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她不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自己现在在哪里？渐渐的不似刚才那样漆黑了，却也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不辨方位，她忽然想到，自己是要回家的，下意识的顺着冥冥中那一点光亮走去。 

家里灯光朦胧，杨戬目光正望着门口，和她相触，却没一丝波动，仿佛全没注意到她。 
嫦娥叫了他一声，见他神色冷漠，心头一颤，伸手去握他的手，发觉他的指尖丝毫没有反应，惊道：“你怎么了？”杨戬却宛若不觉，目光落在她身上，却似穿透了看向远处。 

嫦娥心头一阵迷惑，“他怎么好象不认识我了？”抬起左手，见无名指上犹自缠着一枚蛇形墨色指环，稍觉安心。原来杨戬头发乌泽，较之女子也不逊色，重伤后掉了许多，光泽也黯淡不少，但随着玄功渐复又重长起，嫦娥捡拾散发，化成指环，取其绾心同系之意。 

但杨戬犹自不理，仿佛嫦娥对他，便如鬼魂对于生人一般，看不见摸不着，她担忧他身上伤势，不敢用力推他，心头一急，眼泪流了下来。 

突然只听杨戬的声音叫道：“嫦娥？”嫦娥迷迷糊糊道：“你刚才怎么啦？……” 杨戬笑道：“你问我？你睡得好端端的，哭什么？” 

嫦娥恍惚间觉得自己只是偎依在他身边，做了个噩梦，把头俯在他胸口，低声道：“是吗，是我不好——”杨戬从荷包内取出手帕，递给她拭泪。 

嫦娥接过手帕，他的荷包上亦是寒梅，“世上奇绝，惟有梅花枝上雪。”只是底景并非雪地，而是雪天。雪花飘零飞扬，舞风变幻、与嫦娥所佩荷包上的雪地静谧、琼瑶碎玉入土无声、一天一地合在一处，梅萼雪景丝丝入扣，图案浑然一体。 

嫦娥想起绣这一双荷包时，自己的细腻情思、如手上针线般千回百转，心道：“还得做一对来替换，就用垂杨柳絮的图，底色是浅碧水波，青天流云罢。”擦了擦眼睛，笑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我去给你端杯热水来。”说着起身去倒茶。 

嫦娥回过头来，正要将茶杯递过去，倏地怔住，眼前的男子竟是后羿，正满面笑意伸手来接。嫦娥倒退一步，颤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杨戬呢？” 

后羿奇道：“杨戬是谁？这是我的家，你不是刚才给我倒茶么？”嫦娥踉跄后退，猛然转身逃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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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浑身发抖，后羿占在那间屋子里，杨戬却不见了，她该向哪里去，还是先回到月宫？ 

恍惚之间她感觉自己站在了玉树旁，瑰丽蓊郁的枝干一如既往，光华流离，连琼台玉阕都笼罩了一层神秘梦幻的色彩。嫦娥的眼光却落在玉树枝头，那块损痕没有了。杨戬曾经愤怒之下挥拳砸落，毁坏的痕迹都已经消除，便如他这个人也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杨戬清如凝玉的笑意，在心底一晃而过，嫦娥死死咬住嘴唇，她知道自从沉沦在这个男子的深黑眼瞳里，沉沦得久了，已经褪去了清高孤傲的光环，昔日那个冷傲不可方物的月宫佳人，再也回不来了。 

其实天下女子都是一般，当发现没人会分担你的寂寞的时候，只有用寂寞堆砌成高傲冷漠，来守卫自己。她早就清楚，如果自己不能骄傲耀眼的活下去，也绝没有人会在意爱惜你。 
三圣母也好、百花仙子也好，龙公主也好，都是有亲人的，而她没有。她害怕自己变的软弱依赖，一旦习惯了靠在他怀里，汲取对方的温暖，就再也承受不住孤独冰冷的打击。 

嫦娥身子渐渐不再发抖，她决心去寻他，她刚仰起头来，却听到一个威严高华的声音，“嫦娥，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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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吉凝视镜中景象，缓缓道：“你确定她能过这一关？” 

杨戬笑而不答，抚着妻子手上墨玉似的指环。小时候听娘亲说过，人身上惟有头发与牙齿是最难朽坏之物，以齿结发，此情不朽。他伤后难以动弹，却总在夜里趁嫦娥熟睡之时，低头尝试着用牙齿为两人的发丝打结，动一下就疼得冷汗涔涔，还得打成活结。每次妻子醒来不经意的抽出长发后，他总会发狠想，下次结死才好。没想到嫦娥亦同此心，悄悄将他的头发缠在了指上。 

龙吉不见他回答，还以为他在忧心，哪知道真君殿下正沉浸在心头柔情蜜意里，又问了一遍，才淡淡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龙吉见嫦娥昏迷的脸颊时而激红、时而惨白，显然心神受到莫大震荡，不禁道：“我真想告诉母后，你要对她动手，害她下凡历劫，你猜她会如何雷霆震怒？” 

 杨戬从荷包中取出手帕，擦去嫦娥眼角渗出的泪水，恰好幻境中杨戬的虚影也在对嫦娥做相同的动作，“知母莫若女。你自然知道怎样做对她才是最好。” 

龙吉沉默了。虚迷幻境原名山河社稷图，乃女娲所赐法宝，杨戬于封神战中用过后，交纳于昆仑，后送于王母为礼。大概这是昆仑暗中调控天庭势力之举，王母不知杨戬也用过此宝，拿来监控他，反遭其算计。 

事后山河社稷图落入杨戬手里，昆仑出面调停，此图不宜留在他处，杨戬也不贪图法宝，但又不愿意还给王母，于是转给了身为王母长女的自己。不想没过多久，他竟又找上自己，要借这虚迷幻境去试炼妻子的意志力，为了对付自己的母亲！ 

良久良久，龙吉目望瑶池方向，悠悠道：“记得我最先问过母后，为什么天条规定仙凡不能通婚，母后很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第二天，她单独召我前来，她说，我知道你的好奇与固执，你既然有了这种想法，就不免有着去冒险试探的心理。你是我最欣赏的女儿，我不能让你动凡心，所以我在你触犯天条之前给你一条路走。” 

她苦涩的微笑了一下，母亲实在太了解她，“封神之战即将来临，其中的红鸾星君，将来执掌人间情缘，你若愿意，就下凡参加封神，担任这一个职位。以后，人世间的情爱，均由你掌握操纵。” 

红鸾星君与月老职责相通，却又各自为政，月老的红线所系只是夫妻，未必就是爱人，许多夫妻一生平淡而过，却并不相爱；而红鸾星动，必然是情愫横生，却未必能携手相伴，数千年来，她眼看着世间有情人谱尽悲欢离合，或相忘天涯、或翻脸成仇、能够白首而终的人十成里不过一成。何况这一世再刻骨铭心，下一世也全然忘却了，再与其他人卿卿我我，凡人那有什么永久的情爱？而仙人在凡人身上寻找情爱永固，不是一个笑话么？ 

这是王母给她的修炼，要她在漫长岁月中终于领悟“无常”二字，而她也从容接受，尊贵万方的王母长女，从此几乎绝裾朝堂，隐迹三界，冷眼瞧着俗世浮沉、人情变迁。 

杨戬微微一笑道：“我对王母只有三分怨恨，倒有五成敬意，所谓强极则辱，担当恶人久了，难免转圜不过来，一定要狠辣到底。下凡休息几十年，可以缓口气，重新运筹大局，对谁都有好处。公主旁观者清，自也不希望母亲当局者迷、一意孤行，所以我对公主很有信心。公主帮我，并非不孝，而是尽孝之举。” 

龙吉看着他对茶当歌的悠远神韵，无论何时，这男子都是这般从容自信，还记得辅佐周室之时，长枪银缨清冷无极，气宇惊世风采照人，西歧城中达官显贵向杨将军说媒求婚的也不知凡几，直到一次丞相府亭中赏雪，大夫散宜生有意无意谈及，杨戬只一笑，命人呈上纸墨笔砚，洋洋洒洒几笔落下，溅得满纸混沌一片，分不清是飞雪苍苍，是黄沙漫天，又或是繁花深处，乱红渐欲迷人眼，再看纸头题了七个大字:“独许东君第一枝”。 

龙吉清楚的记得，北风呼啸，风雪中淡黄衣襟猎猎飞舞，少年剑眉星目似笑非笑，那一砚墨方磨开，已冻有冰碴，那带冰的墨迹仿佛他手上的长戟锋芒流动，破纸欲飞，七个字端的是云垂海立、不可一世，从此不消片语，求亲者噤声不提。 

杨戬，那时的你可曾想到，有朝一日，曾经不屑的风月情怀会断了几回肠，沥尽了心头血？谁也没有对你说过，聪明只合无情老，偶尔多情误一生。就像我身为红鸾星君，纵然算到三圣母会爱上一个凡人，却也不能对你事先告知。

龙吉回过神来，重新注视虚迷幻境中的嫦娥，正惶然跪拜道：“小仙不知外子犯了何罪，请王母娘娘开恩，”神情楚楚怯弱如小兔，但眉目低垂，幽幽深深看不清神情。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只见女子眉如远山目如秋澜，山重水深，隐晦难见行人影踪，再非往日的直白轻浅。镜中场景再变，却是法场之上，杨戬绳索加身，立于刑柱旁，横眉冷笑，满目不屑，衬得两列的刀斧手只像一排模糊的影子，利刃寒光晃得眼花心乱。 

“杨戬本犯重罪，不思悔改，暗怀悖逆之心，与下界妖孽勾结，嫦娥，你身为其妻，未尽规劝之责，反而隐瞒不报，纵容包庇，你该当何罪？” 

嫦娥身子剧震，叩首道：“外子缠绵病榻，难以出门半步，怎能勾结妖魔，请娘娘明鉴。” 

王母冷笑声声：“你还蒙在鼓里？杨戬娶你不过掩人耳目，外言抱病沉疴，内里养精蓄锐，希图卷土重来，这虎狼之心，本宫与陛下险些被他瞒过去了！” 

嫦娥猛然侧首，回睹一眼良人，庄容下拜，“若夫君此罪为实，嫦娥未能察觉，是不忠于陛下，不能劝夫归于正途，是未尽贤妻之道，不忠不贤之女，何有颜面复立于世，恳请娘娘赐嫦娥一死，与夫君共赴阿鼻。” 

王母语气稍缓：“既如此，你把他罪状写来，也算大义灭亲，本宫可网开一面。” 

嫦娥一怔，凄然道：“请恕罪妾不能遵娘娘旨意。”王母叱道：“怎么，你还想包庇他不成么？” 

嫦娥昂然道：“若然未嫁，嫦娥定要直斥其非，当日殿上如何针锋相对，难道娘娘还怀疑臣妾忠直不成？但如今妾身已归杨氏，天下人都可以声讨其罪，惟独妾身不能！正所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为妻又如何能背叛丈夫？” 

“好演技！”龙吉不禁拍手赞道：“跟你久了，怕是连哑巴都会唱戏，竟连君为臣纲都搬出来了，不过这套大道理也只有她说才有趣儿，换成你，傻瓜也不信。” 
 杨戬笑而不答，心头想起自己被王母所试的境遇，要知虚迷幻境、欲孽横生，须得半真半假，借力打力，若是撇得太清，反而难以取信。或许从中还能看出些嫦娥的心思，她顾忌什么？害怕什么？ 

那边镜中王母已命嫦娥去劝杨戬，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若能认罪，可从轻发落。嫦娥迷迷茫茫又回到刑场上，见他神容枯槁，心头酸楚，柔声道：“你伤口痛不痛？” 杨戬道：“还好，只是口渴得很。” 

嫦娥默然，摄来茶炉为他煮茶，一边轻吟低唱：“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无桥。我欲登山山路险, 我欲汲井井泉遥……”歌不成句，终于哭倒在地。 

凄声哀切，刑场上两列刀斧手均不忍转头。只听杨戬不耐烦道：“哭什么？是我的人，就别求那些宵小之辈怜悯。”嫦娥泪水一滴滴落到茶盏中，泣道：“杨戬，你究竟是不是冤枉的，说出来啊，别让我做个糊涂鬼。” 

杨戬冷笑道：“我说不说又打什么紧，你若认为是，那就是好了。反正你总是要回到后羿身边，我死了正好，连休书都省了。” 

嫦娥又气又急，顿足道：“什么时候你还来呛我，你终究是对我放心不下。好，我死在你面前，你也就不用疑心了！”说着，拔下簪子反手刺向咽喉。 

杨戬喝道：“住手，我还没问斩呢，倒先多了一条逼死你的罪名，你怕我死得不够快么？” 

镜外龙吉早已笑倒，“杨戬，原来在她心里，你是这般蛮不讲理的？人在刀斧下，也要折腾得她生死不能。”却不见回应，瞥眼瞧去，那人原有的清冷神态带了几分尴尬，却流露三分惊悟，正自蹙眉沉思。 

幻境里嫦娥被他说得进退两难，手中握着簪子深深刺进掌心，鲜红血珠溅落尘埃，长发散扬风中，低头半响，毅然道：“杨戬，我不管你跟谁勾心斗角，你说，我就信。” 

杨戬咬牙道：“好啊，我说，我真的是在骗你，他们指认我的那些罪状句句是实，你满意了没有？” 

嫦娥呆立当场，喃喃道：“真的？”杨戬横下心来，转头不去看她。嫦娥望了他一会儿，终于心灰意冷一般，徐徐松开簪子，端起茶杯递到他唇边，杨戬一口饮尽。 

嫦娥转过身去，黯然道：“对不起，我救不了你。”说着径自离去。镜外龙吉奇问：“这算什么？”却听杨戬失声道：“不好！”只见幻境中那女子行出数十步，微微一顿，回头看了杨戬一眼，突然跃起，一头撞向刑柱！ 

杨戬大叫一声，奈何无法阻拦，嫦娥身子已软软倾倒，血从额头流下来，挣扎着双手攀上他腰际，勉强靠到他怀中幽幽苦笑：“杨戬，我不想再当寡妇了，所以我只有比你先死，其实……我很怕死的，可是，我——我更怕-----” 

杨戬闭目叹道：“原来还是我错了，来世若有人于月夜援箫《上邪》，便是我来找你。”嫦娥摇头道：“我不会转世成人了，来生我情愿做一朵花，一颗树，无喜无悲，再没有烦恼……” 

忽然一声巨响，幻境中景象灰飞湮灭，龙吉吃了一惊，抬头看时，杨戬冷着脸收了虚迷画卷，淡淡道：“够了，算她过关，我不能久耽，得立即回去，以免外人发现疑心。” 

龙吉心想你是该早点回去哄佳人，笑道：“我的茶，杨道兄还未品呢。”杨戬接过她递来的茶盏，啜了一口，当场呛着，失声道：“这是什么茶？简直是香灰！” 
龙吉正色道：“不错啊，就是香灰。十文一包，包治百病。” 

杨戬一愣，随即笑起来，“公主替在下诓瞒王母，只换一盏香灰，算来还是在下赚了。”将卷轴交还龙吉，大笑而出。

嫦娥昏昏沉沉中，只觉额头剧痛，不禁呻吟一声，耳边只听有人叹道：“痛吗？骗过虚迷幻境就行了，干嘛那么用力。”她心头如电流通过，一切豁然明白，蓦地里心头火起，抬臂用力一推，砰的一声，杨戬身体尚未复原，措不及防间，竟被自己妻子推下了床。

杨戬哭笑不得，挣扎站起来，见她用被子蒙头，显然正在着恼，他本不会低声下气，想了半天，道：“下次寻死，千万不要撞柱子，共工撞倒了不周山，孟姜女撞倒了长城，我可不想修自己妻子撞坏的东西。”

嫦娥猛地掀开被子，恨恨道：“你放心，再被王母传召，我一定主动指述罪状，大义灭亲给你看。”
杨戬凝视着她，手指抚过她额头红肿处，冰冰凉凉，大减痛楚，嫦娥眼圈儿一红，登时把负气抛在脑后，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忙着给他倒茶暖手。

杨戬口中不说，却大是心痛，虚迷幻境中死亡虽非真实，伤痛却也会原封不变加于其身，心下暗悔：“但愿王母能收回炼簪的旨意，我也不让她再去冒险了，将来再跟王母斗也不迟。”却也知箭在弦上，不容自己心软，最多只能下不为例。

嫦娥握着他的手，捂在杯身上，想到幻境中二人最后的对话，眼中不禁酸涩起来，轻声道：“来世若于月夜援箫《上邪》，距你最近的那棵茶树便是我了。”杨戬伸手搂她入怀，微笑道：“那好玩得很啊，月下茶叶婆娑为舞，竹箫自鸣，谁敢来采摘你，我就把他们吓跑。”

嫦娥一怔，随后才明白杨戬的意思是她若生为茶身，他便化成竹精箫灵，嫣然一笑，道：“为君零落为君开，不道春难管。”
杨戬在她细柔的耳垂上一咬，道:“我喜欢吃七分苦三分甜，记得做了茶树叶子也要这个味道，不然我就不吃了。”

嫦娥嗔道：“不吃就不吃，谁稀罕？”话说出口，却不禁脸上发烧，反肘撞去，杨戬这一次却早有预见，轻松闪过，二人笑语如珠，将幻境之事揭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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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嫦娥奉旨前去冶炼碧玉簪，杨戬先一步遁出屋外，只惋惜妻子临行前为他泡的一壶好茶也未能喝完，后园中有她从深谷中移植过来的野茶树，扯下几片放入口中嚼着，味道酸苦却十分提神。他隐身于深柳斜阳处，运气调息，且听风吟。

魔礼寿在看守门庭，对房中留的那个白衣虚影战战兢兢如临大敌，花狐貂百无聊赖的在园子里巡游，杨戬也百无聊赖的看着，这小东西若不看它吃人时的恐怖样子，确实毛茸茸的挺好玩，当年他经常在莲花童子忆起剔骨还父的伤心事时变成貂儿逗哪吒开心，玉兔不在嫦娥身边，给她弄来这个宠物玩也不错——

正想着，花狐貂停在面前，一双碧荧荧的眼珠直盯着他，似觉面熟，杨戬坦然跟它对视，知道它有个毛病，决不会对静止之物扑击，你不动，它也不动。

半响那花狐貂也松懈下来，竟自顾自的在松树干上磨起爪子，夕阳黄晕柔光之下，杨戬忽然发现树皮上有着浅浅的划痕，隐约可见是“奉倩”二字。顿时想起那天嫦娥陪自己在园中散心，为他读《世说新语》，读到三国时名士荀粲的爱妻之举，冬天妻子发烧，他到外面把自己的身子冻得冰冷，用来给妻子降温，想来就是她那时手指反复在树干上划写的。（荀粲字奉倩）

但花狐貂爪子何等锋利，只两下已磨掉了字痕，杨戬眉间怒意一闪，闪电般伸手扣住花狐貂脖颈，心想在这里的最后一点清静时光也消磨掉了。

嫦娥从天庭回来，屋中已空寂无人。虽然知道他是处理要务去了，却情不自禁的为他担心。自己只怕达不到“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境界，自从嫁给杨戬，笑的时候愈多，眼泪也随之增流了不少。

越等越是心乱，只得怏怏整理一些家务，打开藤匣，里面分十余格放有各种野茶，想了一想，尽数拿到园中背阴之地，以花锄掘土埋了。这些苦茶叶既然来不及带走，他人又定不屑喝，只有一掊净土尽掩风流。古有葬花之雅举，今日己之葬茶，怕是说给杨戬听又要被他笑一场。

明月当空，仍不见良人归来，嫦娥找出平日习练书法装了整箱的字纸，随手一张张尽数烧却。想了想，拣出一幅藏入怀里，聊以纪念这段龙困于野的时光。杨戬功力初复，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能不能及时来找自己，她不敢想，只能孤独的站在庭中，继续等下去。

晓星西渐，曙光破晓，嫦娥的心越悬越空，唇角越咬越紧，回思自己在炼丹炉前可有露出破绽？应答王母时是否引起她的疑心？额头又隐隐作痛起来，想出去找他，却不知该往那里去，忽然心底涌上一股从所未有的强烈渴望，要变强些，能与良人共赴刀山火海，再不必如此苦苦守侯。

忽然只听背后有人悠悠一叹，道：“门前若无南北东西路------”

嫦娥身子剧震，不敢回头，泪眼迷朦中她听见自己微笑着接道：“-----此生可免悲欢离合情。”

朝日初升，明丽阳光下两条漫漫身影渐渐合而为一，黑夜终尽，浮生梦长。


浮生六记完

（注：

璇玑图：奇女子苏蕙所创，共二十九行，每行二十九字，共八百四十一字，无论左右上下、里外交互、退一字、叠一字、半段顺逆、旋回诵读，均可成诗文，共计为三言五言、六言七言诗四千二百零六首，上陈天道、下达人情、中稽物理、博引广譬、寄意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