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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帝亲笔写下两封诏书,废太子那一封时,他在写到“不悌”两个字时停住了笔,将写了一半的这封扔进火盆里烧了,提笔重新写了一份。
同时写好的,还有一封长信,写到后来,梁帝要高湛抓着自己的手才能拿得稳笔。
“高湛,两封诏书你给景琰送过去……至于这封信,你一定贴身收好,在景禹登基之后,挑个稳妥的时候交给他。”
见老太监哭着将信小心收好之后,梁帝才安心的躺回床上。
两生两世,他都没为这个儿子做过什么,他们早已不似父子。
最后最后,他才意识到,褪去了这身龙袍作为一个父亲的自己,能为自己的儿子做的事太少太少了。
他喃喃道,“景琰,我把你兄长还给你。”
“父亲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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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琰从高湛手中接过诏书,只打开查看了立新帝的那一封,便对高湛说,“为免父皇病中劳神,我出征的事和前线的一应战报都不必禀报。”
高湛又看了景琰手中那封未曾看过的诏书一眼,迟疑了一下之后恭顺的应道,“……老奴知道了,请殿下安心。”
出征前一夜,太子未带一人,轻骑夜行,敲开了言侯府的门。
豫津和景睿皆随林殊军队去了北燕战场,此刻深秋,寒夜中落叶萧索之声不绝于耳,让言府显得更加冷清安静。
言侯果然在家中,着一袭黑衣,备了一壶热茶,似在自饮,却又像在等人。
“寒夫人刚刚来过,她带儿子来金陵了却夏江的事,之后送他去了战场。她释然,却又忧心忡忡。任凭是什么人,只要有心,就能了却了得了‘事’,却了却不了‘牵挂’。”
“我猜到殿下或许会来,却不知道你将要托付与老夫的,是事,还是牵挂。”言侯说话时,还在打量着这个大梁未来的天子。
他从不觉得贴近距离,能把一个人看得更加清楚,只是他却忍不住这样打量他。
若以物喻,萧景琰就像不见底的潭水,世人皆以为是潭水变得浑浊的缘故,可若走近潭边捧起一捧来,却发现潭水澄澈如玉。
眼前的青年,不过在世间度过了二十多个寒暑,以一个皇子来说,他的经历虽不能算平顺却也没有大波大浪,可到底是怎样的机缘才能让他变得如此望之不透的?
比如今夜。
言阙猜到他会来。
但言阙不知道太子希望自己做的,会是什么。
京中尚存一位病入膏肓的皇帝,三位不堪大用的皇子。
像是一局残局。
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每个子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他和景琰都知道,请言阙出面稳定京城乱局是景琰此时必走的一遭棋,只是这招棋是对是错,此刻连言阙本人,都无法给出答复。
“太子是怕什么?若怕动乱,老夫虽不是武将,可若给我五千人,我也能守住金陵不乱。”
“若怕朝政不稳,太子殿下您精心挑选出来的六部尚书个个都是干练的人才,有他们在,朝廷不会乱。”
“或者。”言阙停顿了一下,眼中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景琰的反应,“你怕的是在你离京期间,东宫之位会乱?”
“都说言侯观人入微,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我今日来,想问言侯一句话。”景琰不答反问。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株不折不弯的梅树,傲然无争,“祁王萧景禹,与我,何人更堪大任?”
言阙久久不言。
昔日以一人一口破三国会盟时,出口的每一字都是斩断联合的利刃。
他晓得,此刻无论出口的是哪一个名字,恐怕都有不输给当时的分量。
“若是易地而处,祁王殿下绝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为君者,应当时时律己,而不是责己。
同样下一个诏令。
有的人想的会是自己不会有错,有的人会想的则是不能有错。
同样一个错误。
有的人会把它当成一次教训,有的人则会把它当成自己的罪过。”
言阙并不知道这个答案会带来如何的反应,他说完之后,端详着太子脸上每一寸的变化。
但那双如墨一样的眼睛毫无变化,仿佛他早就知道言阙的答案,只是想等他亲口说出来。
景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郑重的放在言阙面前。
“这封诏书,还请言侯代为保管。”
言阙大笑,“太子明知我更属意于祁王殿下,却还让老夫代为保管诏书,不如交给静贵妃娘娘……”说完这里时,言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骤变,“等等,难道……”
景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言侯可以打开盒子查看,“这是父皇亲笔所写,传位于祁王兄的诏书。”
直到看到诏书中“传位于皇长子萧景禹”几个字,言阙才真切的信了。
他何等悟性,太子此刻托付这封诏书的目的,也昭然明朗起来。
废黜太子应该在先,可现在动乱之时不能再议储君废立动摇军心,故而一切要等到战事平息。
景琰未说的言侯也明白。
梁帝的身体,或许拖不到一切平息的那日。
“我此去一战不知何日归期,若父皇在这期间……这里还有一份废太子的诏书,到时一切拜托了。”
“若我归来时父皇尚且安好,便先行废立之事,只是无论哪种情况,诏书在言侯手中总比留在宫中比较稳妥。”
言阙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一事。
“殿下,老夫愿意带头弹劾殿下……”言阙上前一步,“虽不知殿下给自己预备的罪名是什么,但能动摇东宫之位的肯定不会是轻罪。不若由老夫出面。”
“争不过,总比获罪让出要好一些。”言阙见景琰并未为之所动,“对您和祁王殿下都是。”
景琰未置可否,只是叮嘱道,“还有一件事要拜托言侯,皇长兄在我出征期间绝不能回京。”
言阙点点头,景琰出征回来之后就会宣布废太子,若这时祁王在京中,难免会有人议论他在太子不在的期间做了什么。
“老夫明白了。”
“一切有赖言侯了。”
言侯对着景琰深深躬下身去,郑重一礼,“臣必然倾尽全力,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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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佑四年秋末,太子领七万兵,整合当地戍防军五万共计十二万人,迎战大渝。
在出征的将领中,赫然有持符监军梅长苏的名字。
当梅岭的寒风再一起吹打在脸上的时候,景琰发觉它比记忆中还要冷了。
十九岁的他也曾单骑驰马来过这里。
转眼又十二年,他重回到此处。
这里曾是梅长苏的开始和结束。
他的血和命,足够大渝用两世的败绩来偿还。
——苏先生,请再助我最后一程。
翌年春,在北燕和西境都送回大胜的捷报时,大渝战场上传来的却是大渝折兵七万,梁军大胜,而太子萧景琰重伤坠崖的消息。
静贵妃令高湛告知梁帝。
梁帝闻之悲恸至极,但东宫之位不能空悬,遂召祁王回京。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