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里阴阴沉沉，烛火摇曳泯灭。
几案陈设精整，亮色的布帘却始终掩不去那阴惨的氛围。
床幔轻掩处，隐约垂下几许交杂白丝。
木门“吱呀”被推开。小心翼翼踏进来的丫鬟怯怯的喊一声：“小姐……”
床幔深处，倏然袭来铁锁磨击的喑哑与沉重的声音，空气中浮动的铁锈味，与烛台边香盒里传出的迷香交融，引得那丫鬟发憷。
声音悄然停下，帘下的白丝亦不见。那丫鬟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开口道：“小姐……公子在前院等着您，唤奴婢过来请您过去……”
那床帘幽幽地被拂起一个角落，伸出一只煞白的手，瘦的叫人惊悚。皮和肉好似直接薄薄的一层贴在那骨头上般，直接显露出修长的骨节。尖尖细细，直戳人心底。
那手指抬了抬，飘渺无力，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丫鬟行了礼，道声“奴婢告退”，便匆匆转身，轻轻扣上门。抚了抚不稳的心跳，战战兢兢、步伐不稳地出了院子。

【三】
盛夏，梅雨季节。
天公不作美，慕府一家用午膳时，这湿漉漉的天气开始下雨了。
慕夙笙一言不发地用着午膳，心不在焉。
那瘦弱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可还在门口？想必是回去了吧，这么大的雨。
慕夙笙始终觉得不舒坦，刚想快些用完膳去门口瞧瞧那姑娘时，却听父母小论。
“不只是谁家的姑娘，这么大雨竟站在慕府门口。”
“小姑娘长得标致，却如此瘦弱苍白，可是雨淋久的缘故？”
“许是吧，都倒下了。”
慕夙笙埋着头，竖起耳朵。听闻此话，便吃得更快了。
“罢了，小姑娘可怜，先收养了吧，叫人好生伺候着，不知她父母怎么养的，好好一个女娃被养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慕夙笙闻言抬头。“爹爹，哪家的姑娘？”
“不知，”慕丞相蹙眉，“倒是可怜得很。”他叹口气。“夙笙，好好待她吧。”
柒绺就在慕府住了下来。被冠上慕姓，为慕家二小姐。
慕家少子，也难怪慕家会留下她。
慕夙笙站在床沿边看她。
真瘦！

【五】
“阿柒。”
慕夙笙站在前院，清冷狭长的眸子里终于勾起了一丝笑意。
慕柒绺白衣飘舞，顺着他的气息慢慢依到他身边。
“阿柒，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还好吗？”慕夙笙弯起了精致的眉眼，轻轻搂过她。竟然被娘养胖了些，有肉了。慕夙笙暗里满意地扯了扯嘴角。慕柒绺微微一僵，却还是回手搂住他精瘦的腰，略略点头道：“好，爹娘对我都好。”
那么多年了，每次慕夙笙跟她有些许亲密的举动时，她都会僵住。那么多年了，她还是没习惯。
慕夙笙看着她略略苍白的脸，眼里泛起了些许怜惜和酸楚。
她曾跟他说过，也只有他一人说过，她是白骨天妖。她没有感觉，不怕痛，不怕痒。她也没有心，她从来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怎么去关心人，怎么去对一个人好。只是尽量学着别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发现她是异类。但是在慕夙笙面前，总会有意外。她会去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想他，会想让他开心，会想他对她的亲昵。为什么呢？她总在深夜里思索这个问题。许是因为他是九阳之身，她需依附他，所以在意吧。
慕夙笙在她对他坦白身份的那天起就知道他们两个是不可能的，人妖殊途，也为她。却还是忍不住去想她，去关心她，与她玩闹。虽然她总是面瘫着哪一张清秀苍白的脸。
慕夙笙望着她，揉了揉她满头柔顺闪耀的白色长发，无言。
良久，将她紧紧抱住，在她的颈窝间轻叹一口气。

【九】
是，那年之事，妖界无不知晓。
白骨天妖短命，所以每个白骨天妖出生时，生母必亡，且在其根骨中篆刻其名。
柒绺是个例外。
她出生时她母亲非但未死，且根骨中无法刻名。妖王大怒，整个妖界视她为不祥之妖。但毕竟为妖，所以驱逐她至人界，有了一身人的皮囊，在乱尘山上。后来，便遇到了九阳之身的慕夙笙。
“我当然知道。”虚潋放开了禁锢她脖子的手，细细打量起她的身子。
“在人界定是消耗了你不少修为吧，不然寿命怎会流逝如此之快。”虚潋围着她走。
柒绺微微垂下眼帘。“虚潋，我碰到了九阳。”
虚潋一顿，继而大惊：“九阳！你碰到了九阳？！”诧异过后复杂地看她。“怪不得，这附近有灵力波动，你的寿命……”
“虚潋，”柒绺开口打断他的话语，“依你看，我命余多久？”
虚潋一怔，卸下了玩笑模样，隐隐的人样里眉宇间也多了份严肃。
“虚潋，在妖界，你怕是唯一一个愿与我有交集的了。”透过铜镜，她仍是面无表情，只是这语气里的伤感明现。
“柒绺，”虚潋提步靠近她，直至她面前站定。“妖界明令，所有妖都不可葬于异界，连你也不例外。”“你虽被妖界驱逐，但毕竟还存留根骨，无法剔除。”“所以……”
“所以他命你带我回去是吗？”柒绺面不改色，接口道。
虚潋沉默一会儿，答到：“是。”
黑夜沉寂，铁锈与迷香的气味交融，更添一份骇骨之意。

【十】
时间似是梭，转瞬即逝，却也慢慢地踱步过，在心上铭刻下一道道痕。
慕夙笙大喜之日，慕府一派红火景象。饶是柒绺，也被慕夫人劝说着换上了一套浅粉色的纱裙。
柒绺没有半点反抗。
她坐在偏位上，面上带了层薄纱，露出那双银白色的眸子，看着慕夙笙迎娶他的新娘。
他在微笑，她却看出了他的不高兴。
柒绺目光稍偏，微微空惘。她没忘记那晚和虚潋的谈话。
他说，你命余不过半月。她沉默。
他说，你或可参加他的婚礼。她沉默。
他说，我当可为你拖这半月。她沉默。
他问，你是不是爱上他了？她抬头，银白色的眸子里一阵迷茫。没有。她说。眼神无光，音色飘飘渺渺，似是回他，似是言己。
柒绺把目光转回到慕夙笙身上。看他把新娘迎进门，看他与新娘结下誓言，共拜天地，看他在众人善意的玩笑起哄中敬酒，看他……时不时轻掠过自己的黑色的忧伤的眸子。
最后一周，她想让他高高兴兴娶妻，高高兴兴成家，将来他能有几个和他幼时一样漂亮聪明的孩子，与他妻白头偕老，共享天伦。她不想让自己成为他的牵绊。
她迟早要离开。

【十一】
慕夙笙终于在这日得空能见到了慕柒绺。
“阿柒，”他眉眼依旧绝色倾城，乌黑的眸子清冷。“这么多日不见，你还好吗？”
是啊，明明都在慕府中，明明都在同一屋檐下，为什么会那么久没见呢？慕柒绺微微颔首：“好。”
好吗？她又开始越来越瘦弱，夜里那刺骨的寒意越来越强，半夜醒来自己突然变回了白骨，骨架越来越脆弱。她这叫好吗？
两人无言相望，那么近，那么远。
微风一阵，一地霞紫的三色堇略略浅摇，吹起了柒绺飘逸的白衣，吹扬了她一头纤长柔顺的白发，几丝几缕，拂过慕夙笙的脸颊，与他的黑发缱绻缠绵。
婚后三日，他陪他妻回门。
她换回一身白衣，隐在门后静静观望。
他的妻子貌美如花，清丽秀雅，气质恬淡大方，确实是配得上他。
柒绺偏偏头，却突然扯开了嘴角。她转身，一拂白袖。身后一片柔美的三色堇。

【十二】
“柒绺。”
她坐在梳妆台前，抬起颤抖地愈发厉害的手，抚上了铜镜里少女惨白的面容。
从小到大，她的面容改变不多，只是变得丰满了些。
曾几何时，镜中这人跟着她的好哥哥寸步不离；曾几何时，镜中这人被她的哥哥拉着认真地教她念书习字；曾几何时，镜中这人因为哥哥亲昵宠溺的动作手足无措，引得哥哥更加溺爱的目光；曾几何时，镜中这人……目送着最爱她的哥哥娶妻成家。
虚潋就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银白色的瞳孔中悄然渗出的水珠，在摇曳的烛火下，在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下，凌光熠熠。
她不是妖吗？她不是白骨天妖吗？她不是没有心吗？怎么胸腔里会有凉意呢？她不是没有感觉吗？怎么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像被击碎般的痛呢？
她趔趄起身，煞白的脸面无表情，却仍挂着两行清泪。撩起了床幔，最后望了望幔子里面钉在墙头的那个铁链。
那么多年了，铁都锈了……
“虚潋，走吧。”
她放缓了步子，声音渐弱，苍白的脸，白衣，白发，终在黑暗中隐去了。

【十三】
慕柒绺不见了。
慕夙笙至今都没这么惊慌，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连慕丞相和慕夫人都拦不住。
房间里没有她，院子里没有她，荷花池边没有她。
哪儿都没有她的影子。
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好像从来都没有来过一般。
慕夙笙把自己一人关在慕柒绺的屋子里。
“你就是那个九阳之身？”
空荡荡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声音，辨不清男女。
“谁？”慕夙笙顿时抬头，清冷的眸子里更加冰冷，但眼底浅浅的黛青色彰显了他的疲倦。自从慕柒绺不见以来，他从来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一架白骨在他面前显现。慕夙笙皱眉。不是他的阿柒。
虚潋细细打量了他，道：“应该就是你了。”
慕夙笙见他是架白骨，且知他是九阳之身，立即暴怒：“是你带走了阿柒！”
虚潋风轻云淡，摆摆手：“是她自愿跟我走的。”随即把一根白骨放到他面前。
“她的根骨。”
慕夙笙疑惑地拿起，只见那根白骨幽幽发着白光，上面篆刻着两个大字：柒绺。
“她死了。”
如平地一声惊雷，慕夙笙脑间一片空白，拿着根骨的双手开始颤抖。
“你骗我！阿柒怎么可能会死！”
“她就是死了！白骨天妖短命，她的根骨就在你面前！”
慕夙笙难以置信地看着看着手中的白骨。良久，他把那支白骨深深地埋在胸前，低头，双肩微微颤抖。
虚潋看着他，沉默了会儿，道：“她爱你。”
爱？慕夙笙诧异地抬头，乌黑的眸子里水润莹莹。
虚潋抬手，指了指那白色床幔。“里面有个铁质的铐链，她每晚睡觉都会铐上。不然，她会抑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变化去找你。”
慕夙笙知道她要铐住自己，却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心情复杂。
“还有，”虚潋凭空取出了那根白骨，白光一闪。
慕夙笙接过那白骨，柒绺两字的下方映出几个小字。
夙笙吾爱。
刻骨之爱。

【十四】
这月，慕府发生了两件大事。
月初，慕家大公子婚。
月末，慕家二小姐葬。
慕府全然都被换上了白色。
慕夙笙跪在灵堂里，看着那根装着白骨的木檀盒。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慕夙笙起身，取出了那根白骨。
他要把它带在身边。
就像，把她带在身边。
那年紧紧跟在他身边的那个瘦弱的女孩。
十几年来都爱他刻骨的柒绺。
生死两茫茫，酒落泪湿裳。白骨铭心不负此生垂爱，断肠遗我独在这尘世悲凉。
阿柒，你要好好的。阿柒，你要记着我。阿柒，我会守好那根白骨。
阿柒，我们来世再见。愿那时，我们不再人妖殊途。
阿柒，我的阿柒，夙笙爱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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