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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端着水袖站在屋子中央默了片刻,似是在回想着唱段的戏词,随即抬手捏了个兰花指,先开口吊了几声嗓,紧接着柔细的声音就从喉中滚落,是旦角独有的婉转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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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腔音调虽高,但老板唱出来却并不让人觉得刺耳,他的声线柔中带韧,几个回落间韵味便尽在其中。这厢唱罢,那厢余音绕梁三扎而不绝,如山泉泠泠流入人耳,在心间淌过只觉舒爽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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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瞬时目瞪口呆,本来要鼓的掌都停滞在了空中,这就是所谓的“开口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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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段戏唱过,老板停了下来,再次开口时腔调突然一转,似乎是一段新的念白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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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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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听着听着觉得有点儿不对了,这起调怎么就如此悲凉?而且与刚才那几段似乎毫无关系,总感觉哪里不太对......他不禁皱起眉看向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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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还在唱着:“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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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皱眉细想,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了——这是昆曲!他虽然没研究过戏曲,可是幼时他家的一个亲戚极爱昆曲,整日守着老旧的收音机哼唱,久而久之他倒也知道点儿昆曲的经典唱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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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刚才他猛然想起,这应该是昆曲《桃花扇》“守楼”那一折中李香君的唱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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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他一直觉得哪里不对!老板身上这身本是京剧的旦角扮相,之前的那些唱段也是出自同一出京剧里的,那么现在这一段昆曲显然并不该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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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想,医生的眉头锁得更紧。那就是说明老板原本并没打算唱这一段的,是什么原因让他临时唱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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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戏腔越发悲凉高亢起来,听得医生只觉心都在剧烈颤动,好像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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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低声道:“别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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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面前那人却闻似未闻,又是一句凄恻的“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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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提高些声量又说了一遍:“老板,不要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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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老板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口中唱词不绝,只听得曲调越发凄凉悲切。整个人就像失了开关的机器,固执地自顾自运转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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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凝视了他片刻,终于压抑不住冲上去抱住他。方才上一秒的咿呀声瞬间被打断,转而代之的是沉默却激烈的一通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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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得要融进对方的身体里去,搂紧了对方不分开一丝一毫。整个屋子只能听见唇齿相接的缠绵声响,或许还有写着绝望的一声声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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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两个人突然分开,都像是刚刚从深海一路憋到海面,终于重新灌进鼻腔一大口新鲜空气那般猛吸进一口空气,然后双双倒进旁边偌大的拔步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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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君守着空楼能等到侯方域,我能等到你么?”老板贴近医生的耳侧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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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喘着气点点头,啃咬着亲吻他的脖颈,双手发疯一般肆意抚摸他的脸庞和身体,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想让这个人离自己近一点再近一点,将他的模样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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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微微仰起头,闭上了双眼。他的眼泪早已干涸,再流不出一滴,只有眼角通红一片,不知是晕开了的胭脂染的,还是泛滥在心里的酸涩逼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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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盛着天下人与医生的那盏摇摆不定的天平之间,医生替自己做出了选择,直接拿掉了属于他的那部分。于是空余出的这边迅速弹起,天下人的那一边便重重沉了下去,秤砣砸出的闷声振得他心中嗡嗡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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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次,老板甚至开始有些恨自己哑舍主人的身份——因着这个身份,他便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与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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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也就罢了,反正其实他倒并不关心天下人如何如何,他在意的、保护的是那些宝藏。不仅仅是指储存在哑舍里的那部分古董,还有散布在世间的各个宝库里未见于世的奇珍异宝。他深爱这些古物,几千年如一日,倾注在它们身上的心血自然不必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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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想不通,为何这一次危难降临,紧急关头能为它们挺身而出的却不是自己......多可笑,像是上天迟来的一道惩罚,命运的潮水即将卷走的恰恰是他爱的也是唯一爱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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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我的宝藏啊......如若可以,我愿丢掉所有的名头,只换得你这一个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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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烈的侵犯让老板有些承受不住,到最后几乎就快要昏过去,可是却强撑着意志一眼不眨地盯着医生看,怕等再醒来时,身边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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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染湿了枕席,夜色笼罩了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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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现在的每分每秒都是场梦,可以一直醉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