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上流着德意志的血,但基尔伯特在十四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踏上了德国的土地。在自小就分开的弟弟路德维希以外,他对那块土地没有特别熟悉或者亲切的感觉。母亲伊迪丝在他六岁那年便去世,他还来不及听到更多的她用来哄他睡觉的德国的故事。虽然伊迪丝在瑞士出生,但她的父亲——基尔伯特和路德维希的外公巴拉克,那位老人可告诉过她不少关于德国的事。
那位孤僻的老人与基尔伯特的关系不算太好——起码,儿时的基尔伯特这么想。在瑞士时外公没有与他们住在一块,也拒绝了妈妈为他在附近购置一幢小房子的邀请。并且,每次妈妈或者爸爸带着自己去探望巴拉克爷爷,他都只是在基尔伯特递过去一袋德国软糖或是蓝色的矢车菊花束时,面无表情地揉乱孩子的头发。基尔伯特于是也不敢说出口,软糖和花束都是妈妈准备好,叮嘱他必须亲手交给外公的。但现在想来,老人会觉得礼物是基尔伯特准备的才是奇怪的事。
“我有外婆吗?”
基尔伯特在一次去探望外公的路上这么问他的母亲。当然,他的手上拿着一捧新鲜的矢车菊。
“当然有了。不过外婆住得太远了,得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再去看她。”他的妈妈牵着他空余的那只手,用指腹捻了捻他的掌心。
“她在德国吗?”
“你怎么知道的?”
基尔伯特停下脚步,脸往花束中扎了进去,大口吸着里面的香味。
“因为德国是外公的最爱。他喜欢一切德国的东西,也会把喜欢的东西放回到德国去。”
伊迪丝眯着眼笑了起来。她给基尔伯特讲的关于外公和德国的睡前故事中,确实有一部分是关于外公怎样想方设法地把他的书籍、文件、还有用来珍藏的、不曾播放的音乐碟片寄回到德国。
“外公和外婆很早就离婚了。”伊迪丝补充。
“我猜到了。”小小的基尔伯特跟着妈妈的脚步。
“他们是爱着对方的,不过没有办法忍受和对方生活在一起。”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的?”孩子的眉眼因为困惑挤作一团。
伊迪丝这次也停下脚步,蹲下来平视基尔伯特,并拿过他手中的那束花,凑过去轻轻嗅了嗅。
“没有生活在一起,也不代表对方不在你的心里。基尔伯特,”他的母亲凝视着他,“就像妈妈和你,即便分开,妈妈也会一直爱你。”她轻轻捏起基尔伯特的左手,吻了一下他的手背。
还有更多跟母亲相处的细节他记不清了。毕竟,1990年很快就席卷而至,而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的脑子后来得去记忆其他可憎的事情。他的脑袋塞满了柏林那帮人是怎么趁父母在非洲遭遇意外、他的外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把路德维希抢走,并把他扔到了一千两百公里外的匈牙利山区去。直到他被送到米什科尔茨的住处,那些送他来的人也没有一句解释,就像他们十年后不说一句话就来把他带回德国去那样。
第一次被允许去德国探望路德维希时,十四岁的基尔伯特决定顺路去瑞士的老家见外公一面。自从他被带到匈牙利后,他寄往瑞士巴拉克家的信件都得交由奥地利的埃德尔斯坦家经手,抹去他的住址。外公的回信和他本人一样,钢笔钉着寥寥数语在信纸上,时常让基尔伯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于是渐渐地,随着在匈牙利的生活慢慢填满他,他与巴拉克的信件往来越来越少。直到他忽然想起时,已有两年没有与巴拉克通过信。
他太想当然了。他以为外公还会守着那间小屋子,等着他和路德维希带着软糖和矢车菊去敲开他的门。
事实是,当他打开那幢屋子的门走进去,看到窗边落的灰时,他才从邻居的口中得知巴拉克已经在两年前离开瑞士,回去德国了。邻居不知道巴拉克去了哪儿,从贝什米特家族那基尔伯特也什么都没有问到。柯尼斯堡已经有了个俄罗斯的名字,巴拉克不会去那儿;当然,那位老绅士也不会勉强自己住在柏林。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图恩——他和他的兄弟、父母的出生地,他的外公栖身了半段生命的小镇。路上他看到的人里不认识的居多:大多都是远道而来、与他擦肩而过的外国旅客,没有一个人的身上留着和他相同的血液,没有一个人和他去过同一间花店、糖果店。
他的亲人里只剩下一个未曾与他说过话的弟弟。
去往柏林的火车上,他握着自己带来的面包,嚼了几口,怎么也无法咽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里。他出生在图恩,这个镇子却把他的所有痕迹都抹去了;他的身上留着柯尼斯堡的血,但那个城市的大学被炸毁、名字被夺走;他在米什科尔茨交到了新朋友,他非常喜欢去那个叫伊丽莎白的女孩家里吃晚餐,因为她有一个非常温柔又擅长烤面包的母亲……
但那不是他的妈妈。虽然烤面包的滋味很相似,但吃起来少了点什么。
基尔伯特把脸紧紧靠在车窗上,冰冷的触感挤进他的脸颊里。
他憎恨着一切,但说不出来自己具体在恨着什么。
就是在那时,在那列去柏林的火车上,他决定自己要开始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