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商秋，拂晓时。
沉霁是一清二楚看见，霞光慢慢沿着宫楼翘起的深青屋檐蔓开，渐渐亮了整片天的景象——她一宿未合眼。只要一闭上眼，这尚且短暂的生平境遇，便饶不了她片刻，一齐往她的脑海里钻。
沉霁未料想，她这没心没肺的丫头，竟也能记住那么多不值提及的琐碎。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绪为什么会这般慌乱。
阿姐当年，是否也是这般？
将头埋在锦面又好闻的枕头上，强迫自己睡觉，但更漏声却比往常更清晰的传入耳中。
嘀嗒——嘀嗒——
往心底，砸出了小涡儿。
昭国有俗，
公主十六岁的生辰，即是出嫁的日子。
听掌管史料的何太公讲，这习俗从沉霁的先祖将绣着家徽的大旗插满每一处城楼上开始，便没有断过。
沉霁也并不觉得不对——从小，她与她的阿姐就清晰知道了自己的命途，就好像她清楚知道通往西楼的台阶有多少级。
但婚嫁，自然没有爬楼梯那样简单。
足够沉霁这样心思单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忐忑不短的岁月。沉霁疑惧最多的，便是她的夫君——那位才冠昭国的无双公子，会不会嫌她愚笨。
沉霁一直以为，世上只有阿姐那样无暇的女子，方能配得上那个被说书人津津乐道的无双。
可阿姐不是母后的孩子——在皇家，哪怕和睦如昭国的皇室，血统也是一道天堑，隔开了很多人事。

阿姐远嫁封臣，而沉霁守着天家华美楼阙，等夫君来迎——一切，看似顺理成章。
“咳！我的公主！”
墨绿帷帐倏地被挑开，沉霁不用去看，便知是谁。半靠着美人榻的她，仍旧攥着被褥，望着窗外。
“您早醒着了，怎么不叫老奴？这么大的日子，当早点准备的。”
何姑姑一面利落地束好帷帐，一面侧头朝屋外吩咐道：“进来伺候公主更衣，可别有一点儿皱褶，喜果可布置妥帖了么？殿上可是要赏光青云引公主的……公孙家的老太君也可请进咱们青云宫了——哎！我的祖宗，您快起身吧。”
何姑姑拭了拭手，大概是彻夜未眠，眼框有些黑廓。
她上前几步，牵了沉霁的手，欢喜的语气里有些凝住的意味：“您的婚事，必须操办得如您夫君的名字——天下无双。这是老奴，最大的心愿了。”

“阿姑？”沉霁低头看了看何姑姑与自己置于一处的手儿，复又抬眼对上何姑姑的，“您这是——我只是有些迷糊，心里头还是高兴的。”她弯眼笑了笑，捎出一分女孩的赧然。
担忧归担忧，所嫁的夫君那样优秀，到底是欢喜大过疑虑的。
“您不用难过，母后讲了，我出嫁后尚且在帝都，回宫望父皇母后还有您，都是极容易的。”沉霁坐在榻上，由宫娥打理着，蹬上了那双攒着明珠、绣着鸾鸟的大红绣鞋——鞋跟有些高，她起身便高出了有些佝偻的何姑姑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