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二】犹自梦渔樵
——只是这位少年乃是在下弟子,中原人视师如父,子不教,父之过。狼王有何指教,在下愿代弟子领受。
——也许终有一天,你也会感谢老天,让你在特定的时间,遇上了特定的人。
——哦?这么说,我认了你这个徒弟,却连声“师父”也听不到?
——我一生皓首穷经,空怀绝顶偃术,却连自己的族人也无法庇佑……而今日若能以偃术救得数人,那么作为偃师,我已没有遗憾。
零星断续的画面在脑海中盘亘不去,犹如生死之间的彼此牵扯不断,又如同整个人在海浪之中翻腾起伏,间或能浮上浪尖喘息,却丝毫找不到方向感。
这种昏沉持续了几个昼夜,直到突然能够睁开眼,首先恢复的是痛感,似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被碾压粉碎,已不知是痛楚是从何处席卷而来,微微喘息了一刻,眼前是单调简单的屋顶,构造看来应是一间……密室?
“醒了?你周身部件几近全毁,不要轻举妄动。”
温和的语声自身边传来,斜过目光去看,应该是之前跟在大祭司身边的黑衣人,此刻换了一身偃师的装扮,面具摘下后的容颜与自己一般无二,唯独眼下一道血色魔纹,看来尤为明显。
“这是哪里?”
“流月城,放心,你现在很安全。”
“那几个孩子呢?”
“已经逃了出去,现在算起行程,大概回了长安。”
终于放下了心底的负担,榻上的偃甲人浅浅牵了唇角,“多谢。”
“是我该多谢你,这连日以来种种……实为抱歉。”
“你之于我,似乎永远不必谈及抱歉。”
“……那我便不提。之前师尊为保事情进展顺利,下手重了一些,此刻为了验证冥思盒的能效,我不敢强行关闭你五感,想来并不好受,还需多加忍耐。”
“痛感的确是格外真实细致,想来你偃术的确已臻化境,我百余年间,竟未曾发现。”
“其实你应隐约早有疑虑,否则在捐毒,不会瞬间明了你我二人的关系。这说明我之前在冥思盒中所加命令已经压不住你,自此以后,该有自己的悲欢与打算。”
“你的命令,便是让我以你的身份存在,将偃术传承下去,造福人间?”
“是……我那时年少,顾虑终究不够妥善。未想你当真能够化灵,有自己的思考与判断,我再将自己的夙愿强加于你,便实为自私。之前在捐毒时我也想过,不在你眼前露面,让你以谢衣的身份生存下去,但你既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愿再欺瞒。从此以后,你行止皆由本心,不必再受制于我。”
将一切说完,谢衣似乎松了一口气,继续低头帮他修理损毁的零件。
一时静默之后,偃甲人缓缓开口,听不出关心还是怅然。
“长久以来,你……过得不好?”
“何出此言?”
“倘若长留人间为你夙愿,你为何却要留在大祭司身边?若你一直常伴他身侧,他却又何至于变成……现今那般。此外,你这些年可是受过些伤损……若我未听错,这密室之中,并无一声心脏跳动的声音。”
“是,想来瞒不住你。人生于世,总归太多事不遂人心愿。”
完全算不上回答的两句话,好在两个人一个不习惯解释,而另一个,不习惯追问。
“我尚有一事不明,既然你们目的并不在于杀我,那么当时的目的,就应该是做给几个孩子看……可那几个孩子涉世未深,处事尚浅,唯独与昭明神剑有些渊源。但若只是为了寻剑……待我与他们共同寻到昭明之后,再动手不是更好?”
“这其中牵扯,非你料想的那样简单,你在的话难免护短。年轻人的事,有时你我就该退位让贤。”看他神色显然并不心服,但忽而听到外厅的脚步声,谢衣浅浅勾了分笑容,“今日闲谈就到此为止,好好休养,不必劳心。”
“师尊,他们几个,现下如何了?”
“回了长安。因由通天之器解读,下一步应是去星罗岩。你可要跟去?”
“去自然要去。但我想先修好阿偃,星罗岩之后,恐怕我已没有空闲时间。”
“……你前世记忆,至何处终止?”
“大约,即将到恢复昭明真身。”
“那是还有多久?”
“不超过一月时间。师尊可是有事?”①
“无妨。”大祭司淡淡抬眼,不带丝毫波澜。
——长安——
“闻人,你知道么?我娘和我说,当年我爹在捐毒,不止断魂草一事蹊跷。”
“还有什么?”
“依现今来看,流月城祭司处事极为谨慎,那么大批的投放断魂草,显然是想将捐毒城毁于一旦,但竟然被爹爹一把火,将满城草木烧去了。之前在朗德,你也记得夷则封印一株断魂草有多艰难,就算二十年前,他们邪术不及今日,也还是……太顺利了。”
“确有此事。师父当年也在场,听他提过一次,但详细内容,我当时问过,师父却从未吐露。现今……却再难知晓了。”
“而且,我爹说当年在捐毒,我在的那间房屋已经烧毁,他们也即将撤去,是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将我从火海中救出……当时房梁倾颓,他受了伤。他用来抱我的那件外衣上,还有他的血。”
“黑衣人?火海中救人,他身手一定了得……是兀火罗将军的朋友?”
“并不是。按我爹的说法,他的衣装不似捐毒之人。而且捐毒人讲话,总带有西域独有的口音,他却是完全没有。可他又说,要与此城共存亡,便不知他究竟是何人了。”
“或许,是将军有中原的朋友,也说不定……”
“中原人何必与捐毒殉城?那人既算我救命恩人,我便应知他名姓,当年他用外衣裹着我交给我爹,那件衣衫,我娘替我留了起来。那衣料做工极为独特,遍访长安名匠不得出处……我想,通天之器可解读各种古物残卷,便试着去解读那件外衣……可是,当我开启机关之后,那衣裳竟然自行焚起烈焰,我只来得及夺下一片衣角。”
“……那通天之器可有显现?”
“什么都没有。”
“没有?”
“对,就算无法解读,通天之器的设计,也绝对不会焚烧目标之物。正因为此,才显得蹊跷,我总觉得,背后有更深的隐情,但却始终无法串联起来,甚至隐隐觉得,此事是不是与师父有关……”
“可是谢前辈生前从未提及此事,时间过去太久,那人或许已经……你还是不要太在意。”
“不,我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可想。”
少年攥着手中留下的一半衣角,其上残余星点血迹,随时光流逝泅成暗紫,若有所思。
——沉思之间——
“瞳,找我有事?”
“那一批矩木已经制作完毕,砺罂仍可借之吸取七情,但每株枝干上都已经设下咒印,只需念动咒诀,便能于瞬间截断它们与砺罂的关连。”
“很好。”
“阿夜,谢衣曾问我,等万事终结之后,作何打算。今日我便将此问题还给你,等到事了之时,你如何打算。”
“……本座既为流月城大祭司,自当与此城共存亡。我若不死,何以平众人之口,此事如此明显,你还特意来问?”
“原本的确不必问。”伸手转着轮椅,七杀祭司的语气很淡。“但之前你与谢衣极为交好,算我多言,你从未有过丝毫眷恋?”
“有。的确有过。但现下想来,不过无稽之谈。”
“你的无稽之谈,却不知让你徒弟,多费了多少心力。有些话等谢衣自己说,恐怕他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今日我不妨告诉你,倘若你死了,我,华月,谢衣,没有一个活得下去。就算你现在没有七情六欲,也该从利弊上去权衡清算。”
“威胁我这件事,都学会了?”
“别的你听不进去。”
“我若不死,此事如何能够收场?”
“那是你徒弟的事,我过来传个话,已经是仁至义尽。”
“那话已经带到,本座知道了。”
“属下告退。”
紫微祭司殿的门被推开,月牙初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