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天意怜幽草
黄沙漫漫,零星几声雁鸣飘荡在大漠苍穹,天地间寥落空旷。
沈夜看到他自己慢慢从法阵中走出来,拦在了画面中谢衣的面前。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个谢衣与现今这个比起,稚嫩了一些。或者说是更清晰明确一些,从起初见相见时的诧异到转瞬之后的安然,沈夜对他的情绪变化看的轻轻清楚,不似他现实中的徒弟,心结纠缠深邃,讳莫如深。
“一别经年,你,别来无恙。”等谢衣先开了口,
他抚肩一礼,眼神中有久别未见的生疏。
“自是无恙。”沈夜走到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状似谦逊的徒弟,“拜破军祭司所赐,本座这几十年来,委实过得充实有趣。”
“往者已不可追。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何必再提。”
正是谢衣入魔时所说的那句话,现下复又听闻,相较而言,却正是这种淡漠,让人心中莫名火起。
“我来,是为亲口问你一句话。”沈夜的话语听不出悲喜,“——你,可曾后悔?”
那一瞬间,似乎看到谢衣的眼神暗淡了一下,旋即接口,一字一顿,“不悔。”
“谢衣啊谢衣……你果然,分毫未改。”沈夜唤出兵刃在手,“师则,章二,目三。灭师悖命、累及他人者,杖二十,鸩杀。”
杀气在那一瞬间充盈整个画面,谢衣无声后退了一步,摆出了一个类似防御的姿态。
画面外的沈夜觉得,谢衣那种利落得不正常的身手在此刻还原了表现,比先前砺罂潜入时进步一些,但毕竟温雅,于战场退敌却过于谦和容让,每一步都踏在自己料定之处,而那不知到了何等高度的偃术,他显然并没打算用。
三招制敌。
沈夜的剑刃停到他的颈畔,“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与本座回流月城谢罪。”
闻言至此,眼前的谢衣动作一顿,一个翻身意欲退后,却被沈夜猛的掷出链剑自半空中打下,穿胸而过。
虽然避开了心脉要害,这一剑也已经夺去了谢衣全部的反抗能力。
但随即沈夜发现,这似乎正遂了他心意,只见谢衣以全部法力凝结了舜华之胄,一只模样怪异的偃甲蝎无端出现,尾针上诡异的红色光芒若隐若现。
而这时候,谢衣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年少时每次恶作剧得逞时才会有的笑容,被鲜血沾染的分外清晰。
“谢衣,你混蛋!”
马上反应过来的沈夜一手劈开光盾,伸手朝地上的谢衣抱过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谢衣显然也被沈夜的反应惊到,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硬撑着站起身,挡在沈夜与偃甲蝎之间。
身后,冲天的火光炸起,巨大的冲击力扬起衣袂,重重的将他弹开撞到沈夜身上。
那一刻,围观的大祭司亦觉得,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这种强烈的爆破,是断断救不回来的。
他听到谢衣软软的唤了一声师尊。仿佛那个顽固不化的徒弟一瞬间卸去了全部锋芒。唇角滴落的血蜿蜒流下,渗进衣里,一怀温热。
所有的杀气褪去,沈夜的表情似乎只剩下懊悔以及疼惜。
“胡闹,你以为这点爆炸能奈何得了为师?”
伸手抱住了谢衣的身子,很温柔的语气。
“可是,我想护着你啊。”谢衣闷闷的回答,似乎呛的咳了好几声。
“你放心,为师不会让你死,我带你回去。”
怀里的人轻轻摇头。“我活着,还是要忤逆你的。”
“忤逆便忤逆了,谁家还没有一两个弟子不肖。”沈夜抱起他向回走,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衣领滑进颈间,薄薄的凉。
“不了,这样就好。”
那一刻,沈夜突然觉得心似乎坠下无根的峡谷,他不知谢衣的记忆中为何会有这样惨烈的一幕,但他从未想过,谢衣有可能会走在自己前面,更没有想过他会宁死也不肯回到自己身边。
自己最看重的弟子,最尽力去保护的徒弟,自尽于自己眼前,还笑着说,这样就好。
这时候,他听到画面中的自己冷冷的答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给你机会背叛我。我看上的人,就算已经死了、烂了、变成了灰,我也要他从阴曹地府爬回来!”
似乎再也无力争执,谢衣埋在他怀里,已经没了任何声息。
久久无语。
“阿夜。”瞳低低唤了一声,撤去了维持的法阵。“谢衣现在思维中的抵抗太强,你再看下去,之前的封印就制不住他了。”
“……你看着他,我出去一趟。”
“阿夜,若是准备去找砺罂,我还是劝你三思。”
“我心中有数。”
用法力护住谢衣的心脉要处,沈夜甩袖离开了七杀祭司殿,从未觉得这座幽深殿宇如此压抑。
即使他愿意尽己身神血之力去净化谢衣身上的魔气,谢衣也未必能挨得住神血与魔气对冲造成的巨大伤害。
若是与砺罂谈判……他倒是能够收回那些属于他本身的东西,但这件事显然就与砺罂本身作祟有关,被他拿住自己的弱点,恐怕之后所有的交涉都会陷入掣肘,步履维艰。
他甚至想过,倘若他送谢衣进矩木……却是更不可能,他不能把这种身带魔气的族民送入流月城的支撑核心,一旦矩木之内的灵力出现差池,整座流月城都会毁于旦夕。
但他还是没有片刻犹豫,只身往寂静之间而去。
待沈夜出了门,瞳站起来看着塌上的谢衣。
“阿夜走了,你说吧。”
方才,就在沈夜的注意力被画面吸引的时候,他看到谢衣抬手在他身边比了个停止的手势。
因而直接找了理由将沈夜支出去。
在七杀祭司的心里,对这两个同样不让人省心且同样任性的人面前,在什么时候支持哪一个,有他独有的清晰判断。对于法阵中谢衣为什么会跟沈夜起到那么强烈的冲突,他也懒得去深究,若真须去形容,当如小夫妻吵架,床头打架床尾和,偶尔闹得激烈,旁人切莫参与。
“瞳,魔气会随着人的伤灭而褪去,对不对?”
“是这样,但轻伤无用。”
若是垂死之际,甚至还能清醒过来讲几句弥留话语。
“这我知道。”谢衣微微抿了抿唇,“师尊去找砺罂了,你帮我把他的封印打开,再晚就来不及了。”
“想放弃?”七杀祭司以灵力缓慢消解着沈夜留下的封印,看来是防着谢衣自尽的可能,舜华之胄设置的实在牢靠,费了不少心力。“别给我找麻烦。”
“不,明明是不想放弃,才不得不为。”慢慢扬起兵刃,谢衣淡淡的笑了一下。“这回可是真落到你手里给你做实验品,你还不乐意。”
“话说在前面,不能对我的记忆动手脚,绝对不行。”
其实早先,瞳就想提醒沈夜,尚有活傀儡一途,但看沈夜的态度,要他同意还要几经周折。
这时候,瞳显然是知道了谢衣的用意,但对他的精神觉悟,还是表示了嘉许。“好,我答应你。”
“……之后,你可以叫我初七。”
利刃划过心口,谢衣死死咬住下唇,把痛呼声咽了下去。紫黑色的气息从伤口逸散,瞳观测着魔气的残余程度,直至低至安全水准之下,便以灵力维系他身形不散。
烈山部民一旦身故,身体将化作烟云浮尘,等到那时,才是真的尘土各归再无转圜余地。
与此同时,寂静之间。
“大祭司,真是稀客。”缓缓从矩木枝桠中飘出来,砺罂笑的似乎别有用心。“今日不是已经看望过城主,难道余情难了,又来夜述别情?”
“本座今天来,是为找你。”
“那还真是受宠若惊。不知大祭司深夜造访,可有要事?”
“我问你,已经过度感染魔气之人,可还有救治之法?”
“呵呵呵……有自然是有的……但不知是谁让大祭司屈尊一问呐?”
“如何,你才肯帮我救一个人?”
“这个么……在下法力低微,恐怕一时帮不上大祭司的忙。以目前矩木枝的投放效率……却不知,大祭司那边的情况,可还紧急?”
“你想要什么?”
“在下怎敢跟大祭司提什么要求。”砺罂的身体慢慢飘得接近,“只是,在下对大祭司心中情感,十分好奇……能让心如止水的大祭司屈尊降贵,我倒真想看看,这其中倒是男女之情呢……还是师徒之谊。”
“……”刚想开口,沈夜却猛的沉了脸色。他方才设在谢衣身上的封印被化解,俯观城中也只有瞳能够做到。他自知谢衣胡闹什么都做得出,独没算到瞳会跟他沆瀣一气,连与自己商量都未曾。
再接下来,是护住心脉的术法也被强行震开,这两个人,是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现在回去,哪里还来得及。
冷冷的盯着砺罂那张狂的笑容,莫名的一阵迁怒。一道光华将欺近的心魔猛然逼退。“不必了。你法力低微,本座素来知晓。”
“以为勾结我一名微劣手下,算计了一个前任祭司,就能拿的住本座?”
冷淡的表情接近嘲弄,转身而去。
“本座不过,随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