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墨家的保密工作一向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三百多年都无人能找寻到机关城，甚至渐渐成为了一种传说。是以其他流派盯了镜湖那边这么久，都无人能找到它的确切位置，更别说那里是否还有别的通道。但是当盖聂的消息传出镜湖时，知道他藏身之所的就不止有卫庄。
“盯了这么久，终于有动作了。”月神望着浩瀚星空悠悠感叹一句，“天下众生看似如一盘散沙，然而所有人都不过是这无形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云中君，绝对不能让纵横连手，这件事交给你去办。”
“是，月神大人。”云中君应道。
*
卫庄没有理会前来满脸克制前来领路的墨家弟子，他径直走到白凤面前问：“赤练在哪？”
“在医庄里，要穿过这个湖。湖上布了奇门遁甲，要他们领着才能进去。”白凤解释说。
卫庄下马坐上木舟，望着雾气腾腾的湖面哂笑一声，还不知道墨门里有人有这个本事，能布下和他师出同门的阵法。他轻敲船缘，感受着船体微荡慢慢阖上眼。端木蓉的事虽然有些棘手，但也不算不可挽回，只要盖聂站到秦国的对立面上且有没有新的两个阵营崛起时，他们的合作可是说是势在必行，最起码两人也不会因为立场而势如水火。
同样重要的还有卫庄的心情，一想到马上能和盖聂当面对峙以及能见到自己儿子，有些事卫庄也愿意稍稍忍让。船在医庄边靠岸时，卫庄的情绪都还处于可商可量的状态，这对于接下来的合作是非常不错的。
也许是为了避免一上来的冲突，墨家众人并没有在岸边等候卫庄，他也没有立刻见到赤练，来迎接他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童，一个很眼生的孩子，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快。
小童一见到他就立刻拱手道：“卫庄师叔，父亲已经在屋里恭候多时了。”
“嗯。”卫庄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心里却突然一顿，他猛地收住脚，低头问，“你刚才说什么？”
那小童正好奇地向他身边打量，低声自语道：“师叔怎么是一个人来的……”话还未说完，一只大手就捏住了他的脸。
那双银灰的眼睛里闪着极度危险的光，他在父亲身上也见过，但是从未对上过他自己，他一时有些惊恐。
“你叫什么名字？”他听到那个低沉的声音问。
“盖、盖洛。”小孩子磕磕巴巴地回答着。
不对！这不对！
卫庄眯起了眼睛，紧接着蓦然松开手，从头到脚他找不出一点能说服他的怀疑的地方，这绝对不是他的儿子。难道这真的是他和端木蓉的孩子？那……他的孩子呢？是不是当初他太过一厢情愿地坚信盖聂会留下孩子，对于盖聂来讲那毕竟是个难堪的印证，他是不是太天真了？
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开始倒流，冻结成冰，一个从未想象过的结果似乎就要展现在眼前——他的孩子死了，盖聂和别的女人结婚生子。这真是从未体会过的恐慌。
卫庄的呼吸开始变粗，他哑声道：“把盖聂叫来。”
乖巧如盖洛，他并未追问看在眼里的不对劲，而是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没命地往后舍跑去。卫庄一个脚步比一个脚步沉重，他跟在盖洛后面感受着手中鲨齿的震动。
“你们留在这里。”他对白凤和那个墨家人说。
绕过外院，山脚下依竹林而建的这一间小屋极其幽静，在小童一声声刺耳的“父亲”声中，盖聂从屋内推开竹门，任由盖洛扑倒他腿上紧紧抱住，盖聂缓缓关上屋门，抬头对上了卫庄滚动着愤怒的眼神。盖聂有一点迷茫，怎么又惹怒他了，这个师弟永远长不大么？
他对卫庄的误读是他的第一个错误，紧接着他又犯了第二个错误，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和盖洛一样的动作，他低着眼睛在搜寻卫庄的两侧，不免失望道：“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也许是他说的不够明白，他以为卫庄一定会把孩子带过来的，不管孩子是否还认识他，是叫卫渊还是什么都好，他只是想见上一面再抱抱他。当他决定把孩子送去给卫庄时，他就知道他失去了这个主动权。
难道卫庄在恨他么，所以连见一面也不行？盖聂垂下了眼睛，也带上了无声的怒火。
“不然呢，像你一样拖家带口？”卫庄讥讽道。
盖聂没有理会他，只是硬着语气说：“墨家已经查出青鳞火焰蛇毒不是赤练下的，你不必太过担心。”
卫庄回道：“我丝毫不担心，我的人我自然会好好保护，不像你……”不像你连自己的孩子都要杀死。他冷下了语气却梗在了半途。
盖聂脸色一白，他确实没有保护好端木蓉，他只来得及杀了那个出手的少年，却没留住从旁协助的女孩，不过她中了赤练的毒，怕是也活不长了，好歹他算是报了仇，可端木蓉却再也活不过来。端木蓉临去世前，嘴唇青白，她眼睛外凸，呼吸急促却拼尽最后一分气力，死死握住盖聂的手臂，拼死都在念叨着：“阿行……洛儿……他、他……请……”请什么？她是想说“请你好好照顾”吧。
盖聂握住她的手说：“你放心，洛儿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就是我的儿子。”
端木蓉犹不死心，握着盖聂的手越来越紧，她似乎十分心急，却只能任由生命流逝，而无能为力，在孩子的哭声中停止了呼吸。
现在卫庄在拿这件事讽刺他么？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盖聂冷声道，既然话不投机，何必再多费唇舌激化矛盾呢？盖聂转身要走，却听见卫庄在身后咬牙切齿地说：“你又要逃走么！你以为逃避就能解决问题？你逃了多少年，现在还不是要面对？”
盖聂心里一颤，不由停下脚步。
卫庄残忍地说：“你一逃多年，说是事秦也好，承诺也罢，都不能改变你放弃了自己孩子的事实。你以为不看到我，就能忘记这件事么？”
春风里的暖意终于融开了溪水里的冰层，哗啦一声冰碎，随着溪水缓缓流淌起来，它们慢慢也会变成溪水，融化在山间下的一潭清泉里，和其它所有的溪水别无二致，渐渐成为这泉里最普通的一捧水。
盖聂的身子有些发软，多年的怠倦霎时间一齐涌上心头，但是当鲨齿出鞘指向盖洛时，他还是立时挡在了小童身前。
“卫庄！”盖聂琥珀色的眸子里沉淀多年的情绪翻滚着，“你我之事只在你我之间。”他回头对吓呆的盖洛快速说一句：“回屋去，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盖洛紧紧抱着他带着哭腔喊道：“父亲！”
盖聂不再看他，他紧紧盯着卫庄，不容置喙地说：“回去！”盖洛啜泣着，赶忙跑回了竹屋内。
卫庄没有阻拦，他的鲨齿缓缓地上移，剑尖指向了盖聂，盖聂亦握紧了手中的渊虹。
一时间除了沙沙竹叶声，只有两人都开始变得急促的呼吸。仿佛两头蛰伏许久的豹子，都在等待一击将对方致命的时机。
豹这种动物，凶猛而果决，却并非没有弱点，比如在哺乳期的母豹，盖聂还记得当初隆冬里，他深入山林找哺乳期的动物给盖渊取奶的情形，眨眼之间，已然十年。
盖聂不由长叹一声，“你就这般恨我，让我再见孩子一面也不肯么？”
许是盖聂语气里压抑的痛苦太过浓烈，卫庄只觉一阵恍惚，脱口而出道：“早知今日，你当初为什么不留下那个孩子？”
留下？如何算作留下？卫庄言语中的苦楚似乎不比盖聂少。
他们二人真的在说一件事么？
卫庄恍悟般地轻声说：“你留下了他，但是……”
鬼谷纵横的两位在竹林边胶着目光，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悸，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立刻拿出少年时的默契，异口同声道：“孩子不在你那里？”
春风卷过他们脚边的草地，却并未给他们带来哪怕一丝的暖意。他们手脚冰凉，难以去想他们一意孤行的十年中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讲意味着什么。
“去林子里说。”半晌，盖聂看了一眼医庄的方向，哑声道。
卫庄不再反驳，他毫无表情地跟上了盖聂的脚步，强忍着没在盖聂干净的灰袍上印上一脚。
*
在青鸟苑里修炼的孩子们都有同一个梦想，那就是离开这里，成为真正的阴阳家弟子。尤为重要的是要成为真正的弟子，而不是被云中君灌了药，无知无觉的傀儡或者是随意牺牲的兵卒。
然而近百名孩子中每三年才不过有五六人能拥有被世人认同的身份，在此之前，他们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连秦国最贫穷的百姓都比他们多了一份堂堂正正的资格。
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在意这个所谓的身份，但是能进入阴阳大殿，学习观星术、阴阳术和五德转移大法，对想活下去的人来说无疑是个大诱惑。并且能成为阴阳家弟子的，不一定是他们中最强的，但一定是他们中最有天分，能走的最远的。即使成为了正式弟子，还要凭自己的本事，用实力敲开一扇又一扇的玄门，才能一步步地成为阴阳家的大法师。
然而在黑云密布的这一天，阴阳大殿的一共开了九道，直通最后的太极堂，这证明有一个人从青鸟苑的普通学徒，直接到了护法法师的地步，这样的事情是三百年未有过了的。
月神站在太极堂门外，神情复杂地望着一身深蓝绸袍，蓝焰纹面脸色淡漠的少年正稳稳地走向堂内，对她这个职务高出半级年龄高出几倍的月神，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不禁又让她想起东皇阁下几日前与她的对话。
——“那个孩子，做得不错。”
——“确实如您所言，他极有天赋，但是毕竟年少，直接成为护法是否有些……”
——“连你也开始勘不破了么，年龄从来不是原因和借口，顺应天命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
然而……那时月神忍住了这句话，她一辈子都会忍住，只当做天命不可违。
……
太极堂的大门再次合拢，将迷幻的房间与现实隔开。
——“从今天起，你就是阴阳家的左护法，星魂。”
东皇太一的声音犹在而侧，少年背上象征着他身份的甲板，却总觉得不舒服。
——“逆天而生，难以善终，你好自为之。”
难以善终？他轻笑一声，这倒用不着别人多说。
两年中总是护着他的少年被人斩于剑下，握着他的手柔声安慰他的女孩被人毒攻心脉，他的下场有能好到哪里去呢？
他还记得每当他恐慌发作时，高夕就会抱住她，轻声说：“悲伤都已经过去，现在我们就像是这世间的旁观者，跳到棋盘之外，除了天罚，再也不会有其它痛苦了。”这句话几乎救了他的命。
“成为这世间的旁观者”之后，他确实少了许多恨，对着几个伙伴也能笑得出来了。
对他说这句话的女孩虽然死去了，但他会带着这句话好好的活下去。这前提就是，他要把该报的仇报完，杀了高夕的赤练和杀了列张的盖聂，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他发誓。
他没有陶醉在自己的新身份中，提步走向了湘君所在的中洲府。他走到门外，轻挥手指，纸障子自动缓缓拉开，里面坐着在棋盘前苦思冥想的湘君。
“你就是湘君？”他不请自来又自顾自地坐到了棋盘的另一边。
湘君头也不抬地问：“你就盖渊，哦不，如今该叫星魂大人了。”
“盖渊或者星魂不过都是个代号。”他从棋盒里抓出几颗白子在手中摩搓着。
湘君抬头问道，“大人有心事？”
盖渊没有回话，他挑起眼睛认真地说：“湘君，我陪你下棋，你教我做局吧。”
湘君谦和一笑，“那先下棋再说。”

——TBC——
患者：盖渊 职务：星魂
症状：青春期提前，伴随中二并发症
前面有的亲猜到了~不过星魂不是小渊，小渊是星魂，就是说星魂这个人物在这里被AU掉了，换了身换了芯。对喜欢星魂的亲说声抱歉啦~
不用太担心十几出头的小孩子的话~已经写到相认了，应该挺甜的，不会太纠结的，放心~聂爸爸和庄爸爸都在等着呢~

补上迟来的圣诞节快乐~感谢一直帮顶的亲们，抱抱~
这回是上来更新的，各种不在状态的写了一章，虽然字数有，但是有些部分不太对，比如卫聂其实还没和好……等之后再改，先算是【十八半】吧，改完重发再变成【十九】。
还请大家先当作半个番外看解闷吧~

———TBC———
暖么？崩么……？

刚来鬼谷的第一年，卫庄还留着一身贵族子弟的讲究。过节时，他偷偷从山下弄回些麦酒，背着师父躲到山里灌汤。
秦酒苦涩，卫庄一边喝一边骂。
盖聂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林子某处惊起一群群飞鸟，眉心微皱，决定去看个究竟。
隔着好远，他就听见卫庄不成调的歌声。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盖聂咀嚼着卫庄忽高忽低的醉语，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拽得二五八万比他还大一岁的师弟竟然是想家了。
这么一想，他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寻着声音找到卫庄，把他从湖边捞上来，再生起一团火，放缓了声音说：“最初都难挨，慢慢就好了。以后也都是四海为家了。”
对于这极有师哥风范的说辞，卫庄嗤之以鼻，“你没见过才没留恋。”
盖聂用树枝捅篝火的手顿了一顿，认真想了想说：“也许是吧。”他父母去世得早，没有深厚的羁绊，也就没有卫庄那般强烈的感情。
卫庄翻了个身，扯下濡湿的外套，碎碎地给盖聂讲起了新郑的事。
他们偷偷跑出王宫，为了不让人认出来，他和韩非爱戴着面具陪红莲逛夜市买灯笼，暗搓搓地去揍看不过眼的大臣儿子。
盖聂默默地听着，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面具和灯笼，我可以给你做。”
“......”
卫庄觉得自己真是说了一晚上的废话，真想吐对面人一脸苦酒。
*
三日后，鬼谷子外出归来，看到堆在角落里一半精致一半随性的小玩意时，内心止不住地疑惑起来。
他随手拿起一个分外生动的兔子灯盏，又想了想两个被寄予厚望的弟子，一脸活见鬼的惊诧。

——TBC——
修改之后的超长章来啦，为了避免之后的读者混淆，十八半就删掉啦~
看文愉快~

——TBC——
最近一家三口的事还有各种日常可能会多一些，好久不写需要时间找下感觉，望见谅

诶那啥……想问问看文的大家有没有高中以下的？都成年了么……？

感谢大家热情回复，正文时也请一如既往楼楼就是随意问问，请先别想太多
以及今天一天在外面，没有更啦抱歉，明天应该会有哒

——TBC——
注：1.第十九章里提到大泽乡起义，应该是发生在在秦二世元年，文中提前了一下，现在还是秦始皇当政，扶苏也还没死。
2.古代用右手也叫用正手，左手相对而言是反手。

咦大家的重点竟然都不在聂儿抱了小庄的腰或者杀了自己的马。。。

——TBC——
修改了一下，之前相认时逍遥子并不在场。

段子3
卫庄离着盖聂五步远，把衣服脱下来拧干了水，披上了之前颇有先见之明扔在岸边的大氅。
“你坐过来吧。”盖聂开口道。他也不知道这个师弟天天是怎么想的，突然一把捏在他伤口上，任谁都会反抗的吧。
见卫庄不为所动，盖聂叹口气继续说：“烤着火干得快些。”盖聂正在把卫庄扔在火堆边的上衣展开夹在旁边的树枝上，但是卫庄的湿裤子还穿在身上。
刚有所平静的卫庄闻到了什么难闻气味一般皱起了眉，非但没过去，更是往背对着盖聂的方向转一转。
卫庄虽然没说话，心理活动却是很丰富。
——你不让摸老子还就不摸了，不光不摸还不搭理你了，衣服湿的怎么了，一会儿老子就用内力烘干了，哼。
盖聂又叹了叹气，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烤熟的鱼。
闻着鱼香，忍着一声赛过一声的腹鸣，卫庄琢磨出不对劲来了，火，他升的，鱼，他抓的他烤的，怎么这会儿便宜盖聂一个人了？
咕——
卫庄咂咂嘴，用手抹着下巴，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坐回了盖聂身边，结果只看到了一排排整齐的鱼刺。卫庄那张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俊脸再次跨了下来。
自听到那一声声腹鸣就在苦笑摇头的盖聂默默地从身后拿出给他留好的烤鱼递了过去，卫庄看着那双忍笑的眉眼，尴尬得想再去河里洗个澡。
“多谢。”卫庄生硬地也来了这么一句。

——TBC——
卫庄：感谢来自儿子的助攻。